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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人的圣坛

2019-11-13钟锦钰

剑南文学 2019年2期
关键词:泸沽湖

□ 钟锦钰

1

在售票大厅购买景区门票,一百元一张,比想象中便宜一点。目前的时间段又是旅游高峰的前夕,所以,大厅没有惯常的拥挤,一切都是跟泸沽湖这个名字很适宜的样子,悠闲、从容、舒缓。

自然便有人上来兜售住宿,手里拿着地图,指画着他家旅店所在的位置,“最是适合看风景的”。他黑而瘦的样子,看上去连一句谎话的标点也是说不来的。但我们认为,现在时间还很早,我们可以开着车,非常放松地在湖畔周围溜达,然后才来决定住宿的事。当即,留了电话,如有需要,就联系他。

同样是开车前行,但“溜达”与“赶路”完全是两个不同的概念。车像一只久困家里,好不容易被带到草地上撒欢的小狗,轰的一下跑到这头,自己打望一眼,又轰的一下跑到那头,透着纯粹的、打心眼的欢喜。

虽是寒冬,但泸沽湖阳光的浓度依然从窗玻璃透射进来,让一贯畏寒的我,浑身发热。这样的时刻,只需将车窗打开,透彻的风,一股吹来,热便不见了。

穿过两旁长满树的公路,穿过开阔的草甸,穿过挨挤着房屋的泸沽湖小镇,那片原本在山脚的蓝色湖泊,越来越近,终于,近得只需要从公路边顺着一道十几米的木阶,便可以站在它的上面。于是,车,停了下来。我们齐扑扑地,欢愉地奔向那片奔涌翻腾的、透着深重呼吸的蔚蓝。

满眼的水,心潮与湖潮一起澎湃,与随意飘浮在湖上的小舟子一起摇曳,与努力在湖上逆风而动的一群像小黑点似的小鸭子一起攒劲,与满湖闲逛的野风一起追忙嬉闹。

湖的四围,更远处,是静默与线条舒缓的群山,他们就像一家里的几个哥哥,对这唯一的妹妹,极尽疼爱,放任她在他们的保护下的一切任性、一切放肆、一切娇纵、一切为所欲为。

但,风才是湖最好的玩伴。风走到哪里,湖水便涌向哪里,湖面掀起厚叠叠的浪潮,一轮一轮地拍打着湖岸,在“呼!哗!”的一呼一吸之间,沿着湖岸和一切阻碍物的边沿,击打起有力的、白色的、欢腾的浪花。

更高远的天空,是一望无际的通透的蓝,正在西下的太阳是其唯一的点缀。阳光的华彩,如同他饱满丰美的爱恋,温柔地照耀着泸沽湖精灵般妖艳魅惑的蓝色水面,水便有了光,便有了生命丰动的波光粼粼,有了轻浅区的五彩斑斓。

在阳光的爱恋里,水找到更美好的自己。

此时,一天就要结束了,正是它们依依惜别的时刻。昨日已死,明日未生,每一次分离,都是绝别,每一次见面,都是此生的第一眼。在这最后的时刻,就让我给予你全部的柔软,全部的情感,全部的爱恋,全部的美善,全部的勇敢。

华彩渐熄,光影渐退,天空逐渐深重,世界被黑夜悄然吞没。

我们回到湖岸上的酒店,拉开白纱窗帘。在越来越寒冷的夜色里,在越来越猛烈的孤寂里,不久前还风情万种的泸沽湖,已经成为一个愤怒而丑陋的老女巫,跟着风的嘶吼,发出一阵又一阵神经错乱的、让人可怖的啸叫。

我拉上窗帘。原来,泸沽湖同天下所有美丽的女人一样,一旦没有爱情,她就老了。

2

第二天一大早,太阳又来了。

在晨曦的薄雾里,太阳如同一个初生的处子,他的白光透着生涩的羸弱,但这并不影响他明晃晃地照在泸沽湖的水面上。泸沽湖便宛如待嫁的新娘,水般的温柔,水般的娇羞,满心满面都透着白亮亮、光灿灿的幸福和希望。

这一天,美好的一生,便开始了。

在泸沽湖小镇一家四川女人开的小店里,就着烤火器,吃了一碗面,我们拉开了这一天的游玩路线。

在太阳的温度还不足以让我们感到温暖之前,我们选择了可以避寒风的泸沽湖博物馆。

这是一栋很有现代风格的几何体建筑群,墙面用一种褐色的粗土粒黏合而成,这种粗土粒的色彩与质感,让整个建筑看上去有一种“既低调朴实,又特别有档次”的品质。

博物馆里游客极少,稀拉几人,一进入,就被空阔宏大的展厅吸纳和吞没。这让整个参观显得从容,静怡。胆子小的,还生出几分莫名的恐惧。

通过泸沽湖博物馆的介绍,我们对生活在这片土地的摩梭人有了一些书面的了解:知道了他们的民居大多依山傍水,修建时就地取用木材,所以房屋也被称为“木樏子”。他们的房屋整个形制为4栋木屋围成的四合院。一个母系家庭共住一个庞大的四合院,成年女性拥有家长地位。与汉族人一样,摩梭人在建筑过程中,也要举行隆重的祭祀活动。比如:用红布包横梁,用白鸡公、粮食、酒占卜吉凶等。

在摩梭人日常生活用品展区,我们看见高挂在大木门上方的一大丛象征丰收的透着金黄的玉米棒;看见架在木长条几上的手摇石磨;看见挂在木墙上的竹编簸箕;看见满得无法合闭的小粮仓。这些景象,与我看见的汉族农家、羌族人家,似乎并无过大的不同。那么,也就是说,人类对于基本生活的渴望与需求,是大体相同的。

整个展区,我比较感兴趣的是达巴图文展区。在这里我看见一种文字符号特别美,特别象形。每一个字,都是一个充满传奇意味的故事,里面包含这个故事的前因后果,充满活生生的意味。而且字形笔画饱满圆润,点线结合,看上去端庄、敦厚、华丽、妩媚、富贵。让我第一次深切地感受到:文字居然也可以这么美。

原来,这是达巴法棍“日汝穆”刻木经书,共有300来个图文符号。达巴以此记载摩梭人的宗教、历史、哲学、伦理、天文地理、医学、信仰、异象、禁忌等。“日汝穆”符号隐藏着摩梭远古历史文化的种种信息,反应了人类早期文字发明和发展的某些过程,是极为珍贵的原始文明遗存,具有很高的学术研究价值。

随着参观的深入,我很快意识到,真正的达巴图文,是指展示区里那一小方块上的内容,也就是看上去楚楚小怯的那32个简易符号。

展厅的介绍里,这32个符号被认为是人类最原始的文字之一,具有非常丰富的内涵,包括宗教信仰、占卜吉凶、公共事务等方面,是摩梭人里具有巫师地位的“达巴”的一种神秘表达。

这一小块展板的存在,揭示出人类在整个历史进程里,一方面小心翼翼地勇敢探索,一方面战战兢兢地恐惧与畏缩。在世界风起云涌的无常与日新月异的浩瀚里,人类的认知,并不会高明于一只在暴风雨里无处投递的小鸟。

但这样的卑弱与微小,并不妨碍我们将兴致勃勃的脚步踏进泸沽湖姑娘们居住的花楼。花楼之“花”,首先在窗户,或方或圆,颇具匠心。且每一窗的窗格子,一扇又一扇的镂空格式,花式繁复,又各不相同,在形状上就花了个够。这样还不算,每一扇又饰染五彩,红黄绿蓝白地缤纷开来,让人看着,心和眼睛便都开出花来。

花楼之“花”,当然更在于住在这窗户里的,那如花般娇艳的、水嫩的、散着某种花香气的姑娘。夜色春宵,花楼独上,撩开她勾魂的眼光,触碰她迷醉的心跳,花楼,便成为摩梭人欲望想象可以勾勒和完成的最好天堂。

“高山藤子扭成绳,天上大雁对对飞。我是牛奶,你是茶水,水乳交融不能分。”情人间的浅吟低唱、你诵他和,将花楼之外泸沽湖夜色上的月光,摇曳得碎波迷离。

一边在花楼徜徉,一边心生遐想:走婚之美,在于一个“走”字,一个流动的充满水性杨花般自由与空灵的艺术形式;一个可走可不走的摆脱了其他社会绑架的人性状态;一个只为 “我想来,而且你也想我来”的两情相悦和情愿心甘。

既然这样,那么,就让我们也去“走”一回吧!

3

走婚桥,是泸沽湖极富盛名的一个景点。随着时代的发展,它也有了一个与时俱进的名字——“情人桥”。偶尔,也极富广告色彩地自称“天下第一鹊桥”。

这是一座高架在苍茫草海之上的巨长木桥,长蛇逶迤,延向茫茫。深蓝的水色,间隔着黄草苍苍,芦苇如荡。人行其上,与子携手,人生就从此有了“不知何时才有个尽头”的浪漫与沧桑。

所幸!所命!此桥毫无歧路,要么一直前进,要么折身而退,踏着来时的脚步,返回原处。这座桥也鲜有上坡下坎,沟沟滑滑。只平平板板,干干净净,似乎,即使走得再远,也一点不费力气。但任何一个在上面走得远一点的人,都会发现自己在不知觉中已经陷入两难:前,不知何处是终点,后,半生已蹉跎,归去复憾倦。

在这样的一座桥上行走,最适宜的时刻,是在傍晚的霞光里。彼时,夕阳将天边的云团映出“花楼”一样的五彩。风依然带着阳光的温度,这样就不会很冷,也不会很热。由于游客稀少,所以,整个草海都静静地,风是这个世界唯一的话语。草在风里,像一块巨大的软黄毛地毯,你想在它上面去睡,去滚,去撒欢,去发憨。草在风里,像一波一波黄色的浪,你想去飞,去追逐,去策马奔腾,去躺在那浪尖,由着它滚滚向前。草在风里,有的像一团团狂乱的火;有的像一堆堆颓败的士兵;有的像一个硕大的希望;有的像一个酸腐的安息。

这样的草,同时,也在水里。水,因其阔,而成海;草,朔水而生,也成海。水草之间,彼此滋长,彼此成全,共同创造了这个神话般传奇的世界。

这样的意境里,爱情与随着爱情而生出的人世间的一切悲欢离合,混杂着那个七情六欲的五彩泡沫,就在一个个诞生里走向消亡,在消亡里重新诞生,如此生死相续,因循往复。

黑夜最终会将天空最后一抹亮色覆盖。天幕拉开,世界开始启动“心看”模式,风渐渐透出寒意。这样的时刻,站在桥上,看远山如漆,水草如墨。烈烈风中,传来隐在夜色里的人的话语和咳嗽声。近处山弯的人家,亮起橘红的灯点,人世间的温情,便在那微小的灯点里弥散开来。而你身后那个将你轻轻拥在怀里的人,正在你的耳边,传递温热的气息……

当然,如果你是一个不喜欢黑夜的人,你也大可以在光天化日之下去走婚桥。这样的话,你就会看见汇聚的人群,热切的商贩,琳琅的物品,睡在街道边的懒洋洋的狗。你会在这样充满“旅游地氛围”的生机腾腾里,慢慢向“走婚桥”迈去。

在这样的过程里,人流的喧哗会逐渐减少,但你依然会遇见招呼你编彩线头发的老妇人,遇见一个在树根边凹土里打滚的小男孩。他有五官漂亮但脏兮兮的脸蛋,理着一个非常时尚的印出图案的小寸头。他会向你兜售你搞不明白的土特产。如果你拿出手机想拍他,他会要求你先付钱。

然后,你就会进入路两边的走婚桥,你既可以上左边这座,也可以上右边这座,它们依然是一个整体,只是恰好在你站脚的这个地方,多了这一条将你从人间带离凡尘的土路。

一上桥,你就开启了浪漫之行,如果你选择了水草之外的另一段桥,那么,美丽的白桦林就在桥的远处,一碧如洗的蓝天就在桥的远处,未来的无穷美妙就在桥的远处。你可以牵着你情人的手,就这样天荒地老地走下去;也可以骑在你情人的肩膀上,让他驮着你,当牛做马地走下去。

其实,这样的光线和背景,最适宜拍大片,你可以穿细细的高跟鞋和白色的长裙,戴上遮蔽强光的墨镜,在一个基于人道而对你简陋的姿色富有耐心的摄影师前,搔首弄姿。然后,在泸沽湖如画的美丽和美图软件强大的功能里,倏然找到更好的自己。

于是,你便很轻易地升起一种自信:这样好的自己,自然配得上天下第一的爱情。那么,来吧!让我们一起来组合一个爱心,在走婚桥上,留下我们短暂而永恒的爱情。

4

在泸沽湖,除了“情人桥”,我们必然还要上的是——船。

与其他地方不同的是,泸沽湖的船有一个特别的名字:猪槽船。是由一根粗壮的圆木镂空,两头削尖而成的独木舟,因其状如一只长猪槽而得名。

传说很久以前,泸沽湖还只是一块低洼的盆地,土肥草美,粮丰物盛,这里生活着九个村寨的人民,四围都是莽莽高山和茏茏森林。在西面狮子山脚下的一块山岩下,有一个很大的泉洞,清澈的泉水从洞里永不枯竭地流出。

村里有个男哑巴,每天在这附近放牧,饿了就吃几口自带的粑粑,渴了就喝几口这山泉水。可是,这一天,这泉洞居然不出水了。哑巴非常奇怪,一看,原来是一只大鱼堵住了泉洞。这下好了,哑巴抽出腰刀割下一块鱼肉,吃了。然而,第二天,那条大鱼依然堵在泉洞,而且身上被割去的地方居然复原了。从此,哑巴就不再从家里带食物,每天以鱼肉为食。时间一长,家人见哑巴不带食物出门,却越发长得满面红光,自然深感奇怪。哑巴说不出,便带着家人到那洞口,看见那么大的鱼,聪明的家人自然便想将其捕获。于是找人赶了十八头牛,架上抬杆,用九根绳子设法套住鱼,拼命往外拉。终于,鱼被拖了出来,然而,与此同时,巨大的水流从洞口汹涌而出,顷刻间淹没了所有的村寨,整个盆地变成一片汪洋。所有人之中,唯有一个正在喂猪的妇女,在大水滚滚而来的危急时刻,迅速跳进猪槽,.得以在汪洋之中幸存。

这个传说,听上去颇有几分奇异。但自从我知道“神话”是先人对当时世界的理解和表达之后,我连神话都要信,那么,对于这个传说,自然易于接受得很了。

后人为了纪念这位勇敢而智慧的妇女,就一直沿用这种猪槽状的独木舟。在这片汪洋形成的泸沽湖面,猪槽船不仅可以作为捕鱼、捞虾、收草的工具,而且还是青年男女谈情说爱的载体。

试想,在这浩瀚而唯美的湖面,两船相遇,以歌为语,倾诉爱意。或同舟偎依,脉脉深情,如胶似漆;或船舟嬉闹,无拘无束,纵情欢笑。

当然,如果是我,我自然愿意在霞光溢荡的时刻,让我的情人拆去猪槽船里多余的横梁,在舟里铺上软绵的锦垫。我要么会穿一双拖鞋上船,要么让我的情人将不穿鞋子的我抱上船,然后,我会赤脚斜卧在舟子里,头上会戴一顶漂亮的帽子,或者撑一把卷着花皱的小伞。我的情人就坐在我的对面,为我划船。他会准备一瓶红酒和两只漂亮的红酒杯。而且,为了让自己在我眼里比较好看,他应该也会戴一顶宽沿的帽子。天气如果不冷,他就会赤裸着上身,让我一边喝酒,一边看他健美的肌肉。这样的时刻,四围会如天堂一般华美、摇曳和宁静,目之所及的任何地方,都是一个又一个神的喜悦和奇迹。我们会在这样的喜悦和神迹里,忘记了自己。

5

然而,在现实世界,作为一个普通游客,我们能上猪槽船的时间和地点是极受局限的。洛洼北码头,是为数不多的选择之一。

码头看上去很普通,铺满白色的鹅卵石,高跟鞋走在上面,有几分碎碎的难堪。湖水从深远处漫溯而来,在白鹅卵石岸边勾勒出一根浅浅的湿线。几只猪槽船浅浅地摆在湿线以内,它们的身后,就是那片充满蛊惑的、神秘美丽的深蓝。

与最初看见的湖水之澎湃汹涌不同,这里的水,看上去非常静宜,稳稳地,深深地;微微的风,只能像情人的一个眼神,摇曳起它温情的柔波。

但,经营船只的人,却是慌迫、急切,透出直白的焦躁。一个男人拿一个小本子,一边记录,一边在这个小码头上走来走去。为数不多的船只,在他这样的举动里,似乎变成了一个庞大的舰队。

最终,我们在他们的安排下,上了一条我比较喜欢的明黄色的猪槽船。这一道明亮的金黄,在一个黑木桩般粗壮木讷的青年和一个穿着花棉袄的老妇人的共同努力下,像一片金色的落叶,飘进蓝色的水面世界。我就变成这片叶子上的一只小虫,在蓝色的波心里,随着滑动的木浆徐徐晃荡。

四围皆水,凡世的尘嚣渐次远离。但这样超凡脱俗、宁静唯美的状态,只能感染外乡人的心绪,它们无法走进撑船挣钱的这对摩梭母子焦躁的眼睛。母子二人一个船头,一个船尾,彼此用吵架一样充满火药味的声调和愤懑的表情发泄着什么。同游者便有好事者,用普通话去跟那长得像根黑木桩一样的儿子聊天,问他这渡船的生意,打听他们的收入。

从小伙子的回答里,我们知道,这所有渡船的收入都归于集体,由公家统一收纳和统一分配。当然,由于泸沽湖名闻天下,就他们这摇船的收入,也是相当可观的。于是,男游客们纷纷表示,想就留在这里划船。

短暂的热闹之后,世界终于回复到 “浆声光影”“天高水远”“风轻云淡”的诗意和宁静。如绸如油、如丝如滑的水面,承载着我们,向远处的一座岛屿行进。

在岛屿前,一方水中搭建的木桩平台边,船停靠下来。船家叮嘱我们,在这玩十分钟左右,然后继续上这船。他们在原处等。

顺着同伴伸来的手,站上木板码头,眼目所及,便是随着明星真人秀剧目《亲爱的客栈》的热播,而广告效应很强很红的——“亲爱的客栈”。

此时,这家网上报价为“1850起”的客栈,静静地安置在与湖水相接的岛屿脚边,成为一块与凡俗割裂的小净土。这样的地方,只适合那些内心历经过太多尘土煎熬的人,适合那些内心经过太多万马奔腾的人,适合那些“只想静静”的人。

所以,多数如我们一样被船家带到这里的人,稍作停留之后,便会在船家一直的催促里,重新上船,换一个方向,奔往传说中的“王妃岛”。

6

王妃岛,原名博洼岛,整个小岛面积大约为7.5亩。从远处看,此岛四周碧波万顷,每当晨雾乍起或晚霞当空,小岛便被辉映得如仙如幻。

1943年,左所末代土司喇保臣投靠西康省主席刘文辉,基于政治需要,在雅安娶了刘文辉属下军需科科长肖显臣之女肖淑明为妻。随后,这位16岁的现代版“和亲大使”便跟随喇保臣来到泸沽湖,被安置在这座湖泊之中的更名为“王妃岛”的小岛上。

喇土司按照川人的习俗,在岛上为其小王妃修建了一座四合院、一座庙宇、一座碉楼,并栽植上王妃家乡常见的槐树、柏树、皂角树、万年青,又沿着岛的四周打造一圈供其消遣的骑马道。不难看出,无论是基于政治礼貌,还是基于对年轻妻子的宠爱,喇保臣对于这个小王妃都是“用了心”的。

从此,这个被木里活佛赐名为次尔卓玛的小女子,使开始了她在泸沽湖风云激荡的人生:

穿上泸沽湖女子的服装,包上头巾,骑上骏马,提上抢,她就是威风凛凛、仪态万千的土司夫人;

安住王妃府,吟诗、作画、习字、歌舞,她就是临水照花的小娇娘;

解放后,丈夫远去成都任职,她留守泸沽湖,深入虎穴,平定土匪叛乱,她就是泸沽湖的守护人。

文革前后,时代变脸,这个曾经显赫的“守护人”被划为“地主”,受尽磨难。

终于,时光在苦难的熬炼里,被时代的船桨划开1987年的水面,这个满身刻满褶皱与倔强的老人,便应时代之需,变成一张活着的文化名片,每天在已经被更名为“王妃府遗址博物馆”的旧居上,向全世界游客介绍泸沽湖的沧海和桑田。

这样的日子,一直到2008年10月30日,这个女儿国的末代王妃,终于在泸沽湖走完她81岁的人生。

在博物馆挂在墙上的一组彩色照片里,有她被摆拍的神情。虽然是被摆拍,但从那些从容和娴熟的姿态里,我们依然可以窥见她霸气、沉稳、坚韧、历经风雨之后的淡定。在她老年叉腰站立门口的那张照片里,我看见她一身摩梭人传统服饰的黑红搭配、瘦削的脸、汉人中少见的坚挺有力的鼻子,以及任何苦难岁月都无法挫败的、眼睛里的那股清亮。

于是,我们依着她的样子,与她做出同样的姿态,摆拍出一张合影。

7

对于泸沽湖这样一个充满神秘和传奇意味的世界而言,光有一个“王妃”是不足以匹配的,于是,它引诱并催生了一个新的传奇——约瑟夫·洛克。

约瑟夫·洛克,1884年生于奥地利维也纳一个仆人的家庭,6岁丧母,13岁开始自学汉语,18岁开始在欧洲各地流浪,随后又在北美和加勒比海等地漂泊。1907年移居美国夏威夷檀香山,在不到12年的时间里,自学成才的他成为一个植物学家,并在1911年进入夏威夷大学,建立了当地第一所植物标本馆。1913年获得美国国籍。

1922年,这位一生喜好漫游的传奇人物,以探险家、撰稿人、摄影家身份,第一次进入中国。在美国《国家地理》杂志的资助下,洛克在短短几个月内就搜集了60000件植物标本、1600件鸟类标本和60件哺乳动物标本。据说,当他结束在云南滇缅边境以及西藏的考察活动回国时,携走了八万件植物标本及文物文献。

毫无疑问,这样丰硕迷人的考察成果,自然吸引着他来了又来。与此同时,他给《国家地理》杂志写的那些文章和所拍摄的照片,已经使他在全世界声名鹊起。

后来,洛克以丽江附近村落为基地,对当地风土人情和动植物进行考察研究的文章,激发了作家詹姆斯·希尔顿的创作灵感,完成了著名小说《消失的地平线》,同时,成就了永远美丽神秘的“香格里拉”。

这个一开始只是为找寻 “大风子树”的“植物猎人”,最初是以猎奇的目光扫过云南的自然风光和原住民的生活状态,但随着考察的深入,他却被当地民族文化所蕴藏的无穷魅力深吸而无法自拔。两卷本著作《中国西南古纳西王国》便是他在这一时期的产物。

1930年,身陷纳西东巴文化的洛克,请求《国家地理》杂志资助其对纳西东巴文献的研究。但该杂志所关心的是读者的趣味和文章图片所带来的商业价值,于是拒绝了洛克的请求。完全没有了收入来源的洛克,却义无反顾地变卖了所有家产,带上所有用来养老的积蓄回到中国,全心投入对纳西文化的研究。

然而,世事难料,这个原本准备将一生心血和积蓄都洒给中国的浪子,在1949年丽江解放时,却不得不因“帝国主义分子”头衔而第六次离开他停留了27年的中国。此时的他,已经人到老年,而且为研究纳西文化倾家荡产。在这样的情况下为了能使其巨著 《纳西语英语百科辞典》出版,他不得不变卖最后的财产——“东巴经书”。

1962年,洛克在夏威夷病重住院,在给友人的信中他写道:“如果一切顺利的话,我会重返丽江完成我的工作……我宁愿死在玉龙雪山的花丛里,也不愿呆在四面白壁的病房里。”

同年,这个孤独的“西方纳西学之父”于美国檀香山病逝。

此时,在现存的资料图片中,我们可以看见,在泸沽湖一座小岛的一间亭房外,悠闲的洛克坐在简易的桌前,刚从他的忙碌书写中暂停下来,一顶白色的宽沿凉帽,展示着他坚持始终的绅士做派。从图的中心往外看,这座小岛的四方,一派净水,脉脉如情人的眼神。

在这样优雅而与世无争的美丽里,洛克记下自己深切的情悟:泸沽湖,是整个云南最漂亮的一个湖,无法想象还有比这更美的环境,湖的四周长满森林,深蓝色的湖水像水晶一样清澈,小岛像船只一样飘浮在水面,一切都是宁静的,真是一个适合神仙居住的地方。

8

从王妃岛原船返回,便被洛洼码头旁一处高亭所吸引,顺着幽漫的石阶半玩半走,在有着古风味的墙沿边,搔首弄姿地拍出许多照片,这样的娱乐和舒缓,缓解了登高的劳累。终于到了最高处,放眼一望,四海茫茫,蓝莹莹的水面,泛着透亮的清澈,偶尔的几只猪槽船,像几片树叶一样,自由自在地飘浮其中。任何人一看此景,必然从局狭的心境,放开胸怀,变得博大、浩瀚;必然会情不自禁地将自己与这山河美景融为一体,谱就一曲宁静、壮美、海阔天空的诗篇。

如果大美无言,那么,风就是那个狂荡不羁的野蛮少年,他带着原始和生猛的气息,在天空与陆地之间,四处巡视他的地盘——撩开杂草的堆丛、掀开游人的帽子、逗弄树上的花朵、将山中的小动物吹得睁不开眼、逼迫站在山坡高处的女人们,躲进男人的胸前……

兴尽之后,驱车随意续行,寻得一草海近处,停下。

枯黄的草海,在蓝色的天空和蓝色的水面间,如同一场金黄色的秋梦。但大自然这位卓越的艺术家,并不满足于此,它又施于这片世界以霞光的华彩,以远山的如墨如黛,以云层的光怪陆离,以空间感的四围伸展。即使这样,它依然不满足,便又施以在这片草海间埋头劳作的一个女人的身影,施以一条像被上帝随意搁置的久无人使的猪槽船。

所有的这一切,钩织成一个梦,一个美得不可思议的梦,一个所有的一切都以一种不可思议的完美结合在一起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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