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常
2019-11-13□谢云
□谢 云
“经常”这个词,很有意思。
它既可作形容词,表“平常”“日常”,也可作副词,表“时常”“常常”。两者当然有关联:“平常”“日常”都有、都在、都做的,当然也就会“时常有”“时常在”“常常做”。汉语里,同一词语处于不同位置,便有不同的词性和词义,这很正常——“正常”即是符合一般情况、规律或习惯:既是“一般”,也往往普遍;既是“规律”或“习惯”,也便可能常常出现,或屡次发生,或反复进行。
从六书角度说,“常”是形声字,从巾,尚声。本义为“旗”。《尚书》有“纪于太常”,孔安国传注说:“王之旌旗画日月曰太常”,即是说,旗上画日绘月之类,是为“王旗”。许慎《说文解字》则云:“常,下裙也。 ”按清人段玉裁的注解,古人所穿,“上曰衣,下曰裳”,“裳,障也。以自障蔽也。”衣、裳之类,最初的功用就是遮蔽,遮美或遮丑,后来才有了装饰、美化的意味。
许、段以为“常”通“裳”,清人朱骏声却持反对意见。在《说文通训定声》里,他说:“常裳二字,经传截然分开,并不通借。”但我依然倾向于许、段的说法。原因在于,“王旗”之类,并非“常用”“常见”之物,下裙却是“常服”,需要“常穿”——因其“常”,才有引申为“规律、准则”的可能。
从词义演变来说,“常”首先是指“一般的,普通的,平常的”,其次是指“长期的,永久的,固定不变的”,然后才有“规律、准则”之义,“时常、常常”之义——规律或准则,总是“长期性、经常性、永久性”的。这其实是常识,只是如我所感叹的,很多时候,我们对“常识”是“常常不识”。
包括,对“经常”这个词语。
“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荀子·天论》里的这句话,太常见,因而“常熟”得不必解释。就像旧时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定位于“伦常”“纲常”“五常”一样。但是,把“常”引申为“规律、准则”,或许正是自荀卿始。
“常”字的虚化,即表示“时常、经常、常常”,古籍里似乎常见。《列子》所谓“常生常化者”,即是此义。《史记》“良因异之,常习诵之”,韩愈《马说》里的“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都用此义。
再来说“经”——“经”源自古老的纺织业。这肯定是受“你耕田来我织布”的农业文明影响。《说文解字》云:“经,织也。从糸巠声。”显然也是形声字。表形的糸(mì),指织布时用梭穿织的竖纱,也指编织物的纵线。纵线也好,竖纱也罢,织布时,我们知道,经线是不动的,只有纬线,会随着梭子的翻飞而走动。
所以,就织布而言,“经”是固定的标准,或者说,有标志性的意义。
织布也好,纺纱也罢,都要不断地整理线头。所以,整理也叫“治”。成语“治丝益棼”,即是指“理丝不找头绪,结果越理越乱”。比喻解决问题不得其法,而使问题更加复杂。今之所谓经商、经营、经天纬地,都是治理、管理之义。
“经”与“纬”相对。唐人贾公彦《周礼·疏》说:“南北之道谓之经,东西之道谓之纬。”以经纬定道路、断四方,也是陈例。南北为经,东西为纬,这甚至影响到地理学上的东经西经、南纬北纬——显然,这是就空间维度而言。其实,“经”也还有时间意义上的指向,所谓的“经由”“经过”“经验”即源自于此。因此,“经”又引申为虽时间推移而历久不变的。
历久不变,或者说“总是如此”,自然就成了“经常”“恒常”“通常”,用刘勰的话说,叫“恒久之至道”,或“不刊之鸿教”(刊:改动。一个字都不能改动的伟大教导,成语“不刊之论”,或源自于此)。用今天的话说,就是颠扑不破、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永恒真理、绝对真理,而记录这些真理的,就是我们熟悉的“经”。
柳宗元曾谓:“经也者,常也。”就是说,“经”即为“常”,“常”亦为“经”。“经常”出现的,既可成为标志、标准,也可视为规律、规范。而古人所谓的“经”,道也好,儒也罢,以至五经、六经、十三经,都是可为思想、行为、道理规范的“经籍”。虽然春秋有变换,世代有更迭,但这些“经籍”,和其中承载的道理,却历久弥新,如日月恒在,自然也就成了我们今天所说的“经典”。
这样的“经典”,显然是重要的。无论古今,无论中外——包括三藏十二部的“佛经”,也包括基督教的《圣经》,伊斯兰教的《古兰经》。尽管它们只作用和约束于各自的信徒,但无疑是相对而绝对的“经典”。
说到“经典”,不由得想到雅斯贝尔斯的“轴心时代”。
轴心,即旋转的中心,意指枢纽或关键。所谓的“轴心时代”,就是人类文明的枢纽和关键时期。按雅斯贝尔斯所说,是指公元前6世纪前后,在遥相隔绝的东西方主要文明区块内,都相继出现了文化和文明上的“突破”。而这所谓的突破,既指精神的觉醒,也指思想的飞跃,而且是空前绝后的——孔子、老子,优波尼沙、佛陀,耶稣,苏格拉底、柏拉图……
雅斯贝尔斯说:“一个民族的中心价值大体是在这一阶段定型的,而这些价值对该民族此后的发展则起着范畴的作用。”“范畴”之说,既是指那个时期人们的认知和理解,以及由此而形成的典籍,代表着人类文明和智慧的高度,同时又有着超越时空的永恒魅力,至今仍有着不可忽视的深刻影响。用学者冯天瑜的说法,那是一个创造了“元典”的时代——“元”,开头的,起始的,最初的;元典,即最初的经典,显然,这比后来的经典更经典。
这样的“元典”,既是权威的,又是典范的,既无可替代,又常读常新。
现代汉语里,和“经”字联系最多、最紧密的,其实就是“经常”。按柳宗元的说法,经者,常也,经就是常,是常言,也是常理,更是常道,是重要的,也是紧要的,更是必要的,是日常生活和行为中,必须遵守、依循和践行的。
有意思的是,佛教本土化后,也有“常”字,取“恒久”之意,以命名“无生无灭无变易”之类的东西。而且,学者们在“解经”时,有了更独特的创见:所谓的经,就是“径”,也就是“路”;即是说,“经”,就是指明方向和道路的。
就此而言,“轴心时代”的那些“经典”,不但有意无意地指引着各民族的发展方向(范畴),也指导着由此而降各色人等的生命道路(范本)。
我愿意相信,所谓的“经常”,就是说,经典总是常在的。虽然时代在不断变迁,人世在不断代谢,但是人性是相对恒定的,标准和规律也相对恒常。就像一条河流,河水有丰盈枯竭,河道有曲折更易,但河流,始终还是那条河流。
又仿佛,今人与古人,虽然体形、容貌有所区分,但人体内血气通行的道路,尤其是那些较大的“经”(即经脉、经络),却始终未变,而且如《黄帝内经》所说,它们依然是“人之所以生,病之所以成,人之所以治,病之所以起”的地方,所以需要不断地舒筋(经?)通络,方能始终保持人体的正常运行和流通——按古人的说法,通则不痛,痛则不通。
基于此,我愿意说,所谓 “经常”,就是要“常常”重温的古老“经典”,或者说,真正的“经”,就是要常念常读、常记常诵的——惟其如此,才能继往开来,温故知新,惟其如此,才能舒筋通络,明目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