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国
2019-11-13汪惠仁
汪惠仁
永兴岛
当然是从海口出发,飞一个小时的样子,到永兴岛。飞机上,身边坐着的是宁夏作家张学东。他的眼睛一直看着窗外,很明显,南海碧波在他的心头荡漾。机舱里另外一些作家,有些来过,对南海很熟悉,并且表现出扎实的初中地理功底,他们为我一一讲解正在被飞越的岛礁。
上面是美好的蓝天,下面是美好的南海,飞机渺小,在无垠的幽蓝里飞行。飞行员一定知道,飞行员一定清晰地知道,在全球定位系统的帮助下,接下来如何操作,飞机将准确降落在何处。我没有见识过什么大世面,这无边的美好,让我感到虚脱。
没有比永兴岛的机场更让人感到亲切的机场了:左边是层层推进的海浪,右边是岛民的生活小区。在这里得以停留何其幸运——那天,飞机一落地,我就是这么想。可能无数人都这么想过,旅人需要驿站,漂泊者需要港湾,迷航的船需要灯塔。从古到今,所有在南海有所经历的人都用直觉在证明,永兴岛是宝岛。
法国人,日本人,还有越南人,都曾经霸占过永兴岛。很多人都知道,日本人从永兴岛掠走了很多的鸟粪。而现在,永兴岛,牢牢地把握在我们的手里。渔民在这里做鱼干的生意,从针鼻那么大的鱼到枕头那么大的鱼,从我们经验中的鱼到有着怪兽般身形的鱼,从透明的鱼到颜色奇异妖冶的鱼,渔民将它们晾干。每一种鱼,在热带渔民的嘴里都有自己的小名,渔民们并不按生物学分类的中的学名来称呼这些五颜六色的鱼。
夜幕降临,西沙宾馆里的游客纷纷走出来,这是热带岛礁上的美妙时刻,凉风习习,涛声阵阵,椰树、羊角树、美人蕉还有野棉花,在各自的高度,提供着各自的剪影。那些酷爱以锻炼身体来对抗人生焦虑的朋友,今夜他们远离大陆,在南海的岛礁上,散步或者奔跑,然后,借着路灯用手机通过社交平台及时向世界发布他们的行走步数和奔跑里程——就在那天晚上,在岛礁的路灯下,一个老干部冲着我喊,同志,在朋友圈怎么显示我的位置啊。
我也不知道怎么显示此刻我的位置。我也想让人们知道,我在一个遥远的地方。
石家庄
我和一个作家说,石家庄是中国最好的城市之一。他笑了。我懂他的意思。
我有一个爱好,替一些憨厚的城市说好话。我并不是通过做学问,来下一个判断曰好。我必须承认,几乎就是意气用事,直觉告诉我,此地在一线城市之外仍然在持续提供着独立的意义,我就常常会脱口而出,好地方——夸张一点,最好的地方。
在石家庄,得一天空闲,没有目的乱逛。无论哪里,商场我都是不会去的,高楼的层数也无须我来数,反正它们会越来越高。
往郊区走走吧。往滹沱河边走走吧。于是就遇到了好些寺庙。我一向不爱进寺庙。我当然知道,各地的文旅产业冲动中,寺庙获得了空前地产与房产,但我就是打不起兴致进去看看。但在石家庄的郊区,在滹沱河的流域,我走进了这些寺庙。
柏林禅寺,本是有来历的老寺,但四十年前你若来过,除了一座古塔,你只能看到一片废墟。净慧老和尚让这所寺庙复活过来。在柏林寺的一段长廊里,我匆匆浏览净慧老和尚修行历程。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显示了六祖惠能那样的仪态,其戒其定其慧,总归于最后一句阿弥陀佛。十几岁离开故乡故人,六十多年之后,何处不是老和尚的故乡,何人不是老和尚的故人。正是中午斋饭时候,风里有钟声传来,一行年轻僧人托钵而过。
隆兴寺。我惊诧于它的恢宏,更惊诧于它的完善。如果说柏树为柏林寺塑造了独特气质,那么,隆兴寺的道场氛围则从随处可见的古槐中散发出来。一千年前,这些槐树就在这里。一千年后,高速交通把我带到了这里,它们,这些槐树,仍然活着。我看到,有槐花旋转着飘落,而这一千年里,它年年飘落。这里是好几个朝代的皇家寺院,有金之木刻、宋之筑金、唐之碑刻,其间风波,槐树最为知道。
回程路上,又见数塔。其敦厚稳健者,雁塔也,在开元寺。其清秀玲珑者,澄灵塔,八角九级密檐样式,在临济寺,传塔藏义玄禅师衣钵。此二院,未进,留他日再访。
日头欲落大荒中,滹沱在侧,河水滔滔,我是多么地想见识滹沱河边当年一幕啊——机锋凌厉,棒喝峻烈。
四姑娘山
从四姑娘山下来的时候,实在累得走不动了,就要了一匹马来骑。刚下过雪,又出了太阳,原始森林丰厚的腐殖层变得泥泞难行,以至马数度趑趄不前。为我牵马的人很特别。同行的别的牵马人满身泥浆,我的牵马人,她却那么的特别,连鞋子都是干净的。她在云杉林间的石头上跳跃,她有能力选择出一条洁净的路。沙棘树出现了,山势慢慢变得平缓。这是一匹爱清洁的马啊,它看见了溪流,忍不住要洗去蹄上的泥污。马奔脱了缰绳。“不要害怕。”牵马姑娘冲我喊道,“我的马很温顺的,就是爱干净而已。”“知道,和你一样。”我冲她笑。就这样边走边聊,我知道了更多关于她的故事。她上过大学。后来父亲去世,妹妹年幼,弟弟在一次意外中被马踢瞎了双眼。为了母亲,她决定退学。她叫杨兴茂。她说:“父亲爱看书,有好多的汉族朋友。我的名字就是他的汉族朋友给取的。”我说:“这是个男孩子的名字啊。”她回答:“我从小就是像男孩子一样的性格。”事实上,直到她提醒了很多遍让我下马,我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回到了山下。她并不知道我在想,想她有着给作家们上一课的资格——她没有把自己埋藏在静态的悲苦之中。“和当初相比,你觉得你走出来了吗?”我问她。“好多了。眼下我得先帮弟弟完成盲人按摩的学业。”不知道她的藏文名字是什么,一定是个一经说出便如同天启的词吧。
贵州
前段时间,在读者反馈意见调研中,我的同事发现了一位特别读者。他是我们的一本长篇小说《海边春秋》的读者。
同事给我拿来了这位特别读者的点评本《海边春秋》。圈圈点点,天头地脚写满了心得体会,不同深度、强度与热度的批语,这位特别读者动用了不同的颜色与字体——在激赏的地方,他甚至特别为此刻印加盖。
后来我和这位特别读者见面了,他是高校的老师,正做着下乡帮扶的干部。关于农村,关于帮扶,我们聊了很长时间。天黑下来,我留他吃晚饭,他说不行,还得赶回蓟州的山里。
我记住了他的一些话,因为是真心话,我记住了。我问他,有必要下乡帮扶吗?他说,太有必要了,应该早做。我问他,帮扶以来,对你自己而言,最大的感受是什么?他说,现在每一次回到市里,就觉得原来自己为一些事生气啊想不通啊,都没有必要,心太小了,现在的全部注意力就在解决一个一个困难上。
四月中旬,我来到黔东南的大山深处,遇到了更多下乡的帮扶人士。在市、县、乡、村之间,帮扶人士来回奔波,他们像我先前遇到的那位特别的读者一样,热烈而沉着,疲惫而没有怨言。
扶贫,脱贫,要求是一户也不落下。莽莽青山里藏着这样了不起的意志。
在雷山的村庄,我看到一张张登记表,记录着所有贫困人员的姓名、脱贫路径以及解决进度。看着这些登记表,我想起王阳明曾经给学生这样解释他的知行观:只在嘴上讲孝敬而行为里没有孝敬的人,这只能说明他既没有孝之行也不懂孝之知。同样,在综合国力显著提升的今天,我们如果还在空谈对人民的爱,是过不去知行合一这道关口的。必须切实行动起来,只有行动起来,在行动中培植爱之“知”,“致良知”的愿景才有可能在知行合一中渐渐实现。在贵州,在黔东南的莽莽青山里,这支“行”的队伍在不断壮大,觉醒的贫困户加入进来了,省市的公职人员加入进来了,县乡村三级专职的帮扶机构与人员加入进来了,在外地获得良好发展、现在心怀感恩反哺故乡的游子加入进来了,刚刚走出大学校园的青年加入进来了。
还有一些特殊的社会力量也加入进来了——在台江县一座苗寨的食用菌培育大棚外,我碰到了平安产险的几个业务经理,毫无疑问,他们身上自然也透着金融保险行业所给予的工作风范,精明高效,操着流利的业务“贯口”;但在食用菌散发的特殊的馨香中,在莽莽青山无意供出的秀色里,我还是在这几个业务经理的身上感受到了另外气质。在这个项目上,平安产险没有追求获利,来到大山深处,他们只想担起一份责任,担起这些厚道的山里人无法承受的在生产经营环节可能会出现的种种风险。大棚里培育的食用菌是我之前没有见过的一种,灰色的,像绒花,层层叠叠,很美,叫灰树花。大棚外面有简易的烹调设备,客户是可以品尝的,但当日行程太匆匆,我没有来得及品尝——我悄悄摘了一小朵,做个纪念吧,对莽莽青山里的人来说,对参与帮扶的社会力量来说,对我自己来说,灰树花完全可以拥有另一个名字,觉悟之花。
二十三年前,在我刚刚进入出版行业做图书发行员的时候,我到过贵州。你可以想象当时的情景,一个涉世未深毫无工作经验的长发诗人,一路散发新出的样书催收未结的账款,所有的书店都在告诉他,这个春天雨水太大,书被泡坏了,没办法结账。就这样,没有锦囊妙计,没有任何收获,我从南京到上海到福州到桂林,最后来到贵阳。记得到贵阳是夜里了,疲惫不堪,我拖着装样书的大箱子,随意坐到了一个夜食摊前。后来知道,那个夜里,我吃的是肠旺面。酸、辣,吃出了幻觉,在职场生涯中,这是一碗关键性的面条,它让我吃出了遵义式的转折感。
二十三年后,我再次来到贵州。从贵州,我带回了一朵觉悟之花。
秦巴
已经有很长时间了,我懒得看山看水。
山水,河山,江山,这三个词,我也没有兴趣去厘清它们的来由与归宿。
我记得故地的好山水的样子。并且,我知道,世上有很多的好山水。但我不想在更多的地方拍照留念。见识过雍容,领略过深刻,体会过仁慈,这就够了,再做加法,人生就会很累——秦岭、巴山却让我看见自己是如此的傲慢。
从西安往南——用此地作家群体的话,就是从长安往南——时间并不太长,就进入了秦岭。车子在丙申年秦岭的秋色里奔驰,终于停在服务区。半百的年纪,走在高速公路上,心里总想着快到服务区啊快到服务区。除了那什么,抽支烟,也都是赋予旅途节奏感的好手段。海拔已经不低了,又正是微雨时候,烟云在周围斑斓的林木间游走。
走出洗手间,身体在松弛里打着激灵,我看见服务区的空地上聚集了不少人,他们和我一样,在清凉的空气里妄图延续刚刚获得的幸福状态。一只小狗在人群里来回穿梭,主人把它洗得很干净,一身洁白,它似乎也懂得珍惜这片刻的珍贵时光,它撒着欢,像一只鹿或者一只兔,快上车了,它还在贪恋这泥淖里的温情,挑逗着主人追赶。
是的,还得接着赶路。我们还要穿过眼前的一个隧道,朝着汉中的方向走。
王潇然用低沉的播音腔庄重地告诉我,穿过这个隧道,我们将进入另一水系——汉江水系。潇然兄是老朋友了,他一直是诚恳而庄重的。从他那里,我得到的知识,都伴随着庄重的仪式。比方说,关于秦岭羚牛,他会说,这种大型牛科食草动物。他一点也不做作,他喜欢追根溯源,他说,这种大型牛科食草动物,在阿尔卑斯山早就绝迹了。
我们要去的,是黎坪。
已经是大巴山里的地方了。
若以唐之长安作为读书人实现人生价值的中心地带,那么,我们会发现,长安到秦岭终南山是做隐士的合适距离,而从大巴山到长安——至少,在古人那里,真的可以称为漫漫长路了——这样的距离,恐怕只适合生发思念了。从长安到终南山并不远,仕途不顺了,来此散散心,很方便的。终南山的合适位置,得消息观政局也不难,窥探心在这里死不了,机会来了,正能量又会重新爆表。巴山就不一样了,它真的远了,远到你必须对自己的情感删繁就简,远到你这只蜜蜂只能在这朵花上舞蹈——思念,虽然它苦而无药——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当年苏东坡到海南,也是这样啊,有什么办法呢,说其他的还有什么用呢,隔着大海,呆呆望着大陆,思念只能寄托在海天之际,“青山一发是中原”。
克敬告诉我,现在终南山里还有着万余隐居者。他补充道,高学历的居多。
这应该是专业的绘画人士喜欢的地方。黎坪之风物气候,恰在中国南北的分界线上,品类殊盛,尤其在这秋天的时节。雾霭、流泉在滋养着黎坪的秋山,但即便如此,黎坪又从它的内里散发出不被“南方”定义的气质,它的骨力,它的烈度,的确还是北方的。
记得好多年前,到延安去,半道上饿了,穆涛兄带着我们摸进了一户农家(那时还没有农家乐的说法),杀了一只羊。我到院子里去看,只是一锅羊肉加水,大火煮着,现在回忆起来,我都有些不好意思了,我当时比现在更像个书生,我站在院子里怯怯地问,难——道——不——烹——调——了么?满院子的北方人都给我投来奇异的目光。
后来知道,我所谓的烹调,是能毁掉一锅好肉的,人家的修辞就是为骨力和烈度服务的。这里仍然是陕西,只不过黎坪及大巴山让陕西变得阔大而丰富。在羊肉泡馍、腰鼓、信天游、窑洞、华阴老腔之外,从秦岭往南,还有更多的陕西。每一种“更多”,巴渝口音、麻辣食谱、汉江水系,我想,这些都是上天赐给陕西的福利。
回到天津,有些时候了,还经常想起黎坪。黎坪的红叶谷,甚至能入我的梦里,霜露繁重,山红涧碧,烂漫无涯。
岭南
西关
在广州西关,只是很短的时间,不算晚餐的话可能不超过一个小时。
所以,我没有跟随导游——虽然那是一个漂亮的女导游,在之后的行程中,她不再陪同我们却被我们屡屡谈起。
我把这一个小时全部用在一处老宅的书房里。
书房在老宅的东南角落,高大而宽敞。透天的半开放的设计,让书房连接着院廊。沿院廊的墙角,生长着青草、翠竹和芭蕉。
这是一个很大的宅子,我只愿意在它的这间书房里发呆。我不知道它的来历,也不愿多想它在沸腾的生活中今后的去向。
我只是觉得,在此处,我可以问一问自己:你是不是也有这样一个梦?偏安一隅,砖雕的花窗和亮瓦却不遮蔽天光,而那透天的设计,本来就是留给风和雨的。
沙湾
这镇子很安静,让我震惊。
干净的巷子里,钉在墙上的铁牌标注着怪异的名称。
很多家庭仍然在沿用祖屋,他们用蚝壳来装饰自己的庭院。
集市上也不喧闹,蔬菜和中药材最是常见。
这些是什么,是吃的么。我指着一大堆树枝树皮似乎还有一大堆花瓣问摊主。
摊主是个瘦小的中年男人,但他的嗓音里饱含着精气。他说,煲汤!他的普通话没有包裹住粤语发自内部的光焰。
我喜欢广东人说普通话时的那股子“挣扎”的劲头——我把他们的广普式的发音称为岭南呼麦。
“大补!”
他见我没有买的意思,他用岭南呼麦强调道:“大补!”
我冲他笑笑,说,我一会儿就喝汤去,我确实需要大补一下。
陈宅
陈慈黉的宅子。
这无疑也是深宅大院。经年近百,青苔从屋基向上蔓延。大面积的墙皮已经剥落。
但它显然不同于我以前见过的散落在祖国各处的老宅。
它不是阴郁而森严的,它至今奇迹般地还在散发着青春气息。
它的瓷板,首先引起了我的注意:每一个房间,每一个窗台,每一个门头,都镶嵌着不同样式的瓷板,所施皆是西洋颜料。这不是传统土豪的审美趣味。它的趣味里充满阳光。
我承认,好的阳光会增加我对这个老宅的好感。但,另一面,我不得不说,是这个宅子,让我对阳光金子般的质地有了深切的体会。陈宅的一切,仿佛就是为了相互辉映,以回报阳光的照耀。
陈慈黉故居里的阳光,是我见过的最好的阳光。
在陈宅的大院子里,我把手机递给身边的朋友,请他给我拍照——我很少有这么明朗的时刻。
海柳
我仅仅想说海柳烟斗。
在参观南澳岛大帅府之后,回宾馆的路上,我看到徐贵祥先生叼着海柳烟斗。他是一个有着威仪的军人,再叼着烟斗,那是一个什么阵势!
我向来认为,合格的烟民是应该武装到烟斗的。
我不太关心海柳传说中的药用价值,我只喜欢它的枝枝丫丫、它的乌亮、它的幽幽的凉意、它暗藏的金丝纹理以及它微微的压手的感觉。海柳是天生的做烟斗的好材料。
但我居然错过了南澳岛的海柳烟斗。离开南澳岛的那天清晨,我起得很早,我沿着海岸线看了几十家海柳店铺,没有一家开门。是啊,在美丽的南澳岛,人们贪恋睡眠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是刘兆林先生看出了我的心思。他从口袋里拿出了昨晚买来的海柳烟斗。我说,这个比徐先生那个还要好啊。他说,那你拿走吧。
天底下还有这样的好人。
惠山
运河
运河仍然在使用,它仍然活着。仲春的晨雾弥漫在河面,那显然不是霾,尽管它阻碍了我的视线,但我仍然能确认它是干净的水汽,我能闻到樱花的味道。
早晨,在运河边走路的人不多。这是我喜欢的。你要知道,在很多的沿河地带,在日常里最适合散步和思考的时段,中国大妈会带着她们的扩音设备播放着《凤凰传奇》和《小苹果》,她们沉浸在某种气场中不能自拔,她们争奇斗艳,她们甚至背着腰鼓,她们整齐地打开折扇——声如裂帛。
但我真的喜欢这个早晨,这个安静的惠山的运河边的早晨。偶尔有大的货船穿过,鸣笛,雾气翻滚。黑色的船体移动缓慢,缓慢得像民国的某个场景。
半日
雾气散去,上午就往寄畅园走。从入街的牌坊开始,行人的密度猛然变大,我仿佛钻进了一个由无锡话编织的口袋。我大致能听懂他们的实词部分,也就是和普通话大概率重叠的那一部分,但这是他们的符号世界,他们的叹词和粘着词汇如此丰富,如春花烂漫。导游很辛苦,在这条街上,她要不停地照顾我们这些只会用普通话思考的语言上的旱鸭子,她在两个符号世界里来回穿梭——她时而与乡党呢哝,时而又转过身来用“祖国新貌”式的播音体和我们交流。走在这样的一条街上,我想起了故乡的方言,虽然那是和普通话关系亲密的江淮官话,但它也有动人的富有感染力的细节,但现在,我几乎要把它忘了。
从运河辟有专门的水道与这条街相通。以码头为中心,两岸商户林立。此外,清末至民国建成的大户宗祠一家连着一家。用青砖或者石材筑成的西式洋房不少,更多的,自然还是白墙木穿枋结构的南方民居——这是我记忆里南方的房子。我站在码头想象,如果还有石条的街道,还有青苔从下水道爬出,还有迷宫一样的巷子,如果还有暗绿的池塘,如果池堤上种满杨柳和香樟……这一条街走下来,我知道,这不是想象,种种假设都一一在此地呈现。并且,在一个巷子的拐角,我看见一个妇人,她从老宅二楼的窗户探头张望,她姣好的面容暴露在强烈的阳光下,而她身体的其他部分则完全隐没在老宅内部浓重的黑暗里。
耳得之为声,目遇之成色。内外兼修如苏子者才有能力随处体味造物者之无尽藏,我们没有这样的能力。我们必须要感谢古代的那些园林工程师,他们务实地把美分解为一个又一个知识单元教给我们,他们讲幽僻的妙处,他们讲房舍围墙与树藤的搭配,他们讲如何把窗户化成景物的镜框,他们讲如何借用园外远山之峰岚又如何导入溪流以成八音和谐。
寄畅园就是这样一个园林美学的教材。
也许,太奢侈了,走遍寄畅园后,我们还占据了园子里最宜观景的亭:耳畔泉声淙淙,眼前老树卧波。
这是一个可以为寄畅园和中国园林的美学做总结的亭子。在我们接触一个又一个美的角落之后,我们坐到这个亭子里,最应该做的,就是静静地体会一下什么样的内在逻辑与气息把这些角落贯穿起来。那可能是一种高远的自然主义的生活理想:虽为人做,宛自天开。
金先生是这园子的管家,也是这园子里的学者。我在寄畅园的这半日,主要是听他的讲解。他的严谨,他的对惠山文史的深情,给了我太深的印象。几乎关于惠山的知识,只要你问得出来,都可以从他那里得到解答,并且是完整得不带任何臆想臆断的解答。我在寄畅园的亭子里,喝着太湖翠竹茶,听金先生讲园子里的故事,从秦观的宋朝一直讲到人民的当代。这园子原先也只是一简朴山居,养个闲情逸致而已;不想,经秦氏家族在漫长时光里精心、接力般地维护和扩建,旧家积德,小筑终成美庐。
“乾隆爷太爱这个园子了,回北京就仿制了一个。”金先生的眼睛本来就大,说到此处,他把眼睛睁得更大了。他的手向园子外指去,他说,“就是那个码头,乾隆爷就是在那儿下的船。”
我见过不少私家园林,在一个家族内部传承如此有序的,似乎只有寄畅园。但它依然和其他古典的私家园林一样,并没有逃脱在那个特定时刻“断代”的命运。听着金先生的讲述,我恍惚觉得,我们坐在那里喝茶的亭子并不是在一个园林里,它向上飘浮,飘浮,它好像落在了一处断崖上。
这样的亭子,连同这样的园子,还幸存在文化的断崖上。
并且,我们还在这样的断崖上,泡茶——用陆羽的时代就公认的天下第二泉来泡茶。原先我们仅仅知道一骑红尘里藏着从广东运给杨贵妃吃的荔枝,而现在,我们还知道,在那个年代,从同样遥远的惠山,吴地的人们把最好的泉水送往长安。茶之妙味,植物的根性除外,水是顶顶重要的,所谓“山水第一江水其次”,而惠山石泉又是山水中的极品。所以,苏轼说啊,独携天上小团月,来试人间第二泉。
有一个问题,金先生他是否姓金。我不敢肯定,对一个学问家,我真的不好意思当面追问他到底姓什么。我只是听得他的一个学生辈的女同事柔声地唤了声,金老师。
另一个半日
后来去的是杜鹃园。我养过杜鹃。在杜鹃园,我却变成了一个白痴——在惠山的杜鹃园,我才无比清晰地看见那个在天津的屋子里号称养过杜鹃的“我”,除了给杜鹃浇水拍微信照片,我几乎是一个和杜鹃没有内在联系的人。在这个春天的杜鹃园,我第一次见识“万朵互低昂”是怎样一幅图景,我第一次见识“一园红艳醉坡陀”是怎样一幅图景。
生命力在杜鹃园发出了集体的尖叫。
我和朋友们都似乎体会到了某种压迫感,生命力的极度张扬有时会引起我们极端的情绪。当我们回到休息室,我看到几乎每个人都瘫软在沙发上。我们有气无力地谈论那个盲人音乐家,谈论那个围棋高手,谈论可爱的阿福。
南方
很多年来,我认为自己已经是完全的北方人。在新蒜上市的时节,我已经习惯一边咬着新蒜一边吃着炸酱面或者打卤面——在我的厨房里,我乐意做的事情是,细细地切那些拌面的配菜。我也习惯了沧州以北的干枯荒凉的景色。我觉得,我有点热爱北方了,我希望自己不断地进入北方的深处,比如那些草原和戈壁。但是,这仅仅一天的惠山,它让我身体里的南方再次苏醒。
惠山是南方,比我的故乡安徽更像南方,甚至,它比很多纬度更低的地方更像南方。
只有能够提供“南方意义”的地方才是南方。
太湖
丁酉谷雨,路过太湖。
没有细看的时间,我对司机说,就沿着湖边的公路,兜兜风吧。
我们在苏州的这一侧,停停走走。
午后的气温升的很快,水汽蒸腾,太湖渺无边际,湖中岛屿、峰峦若隔世影像隐约浮在眼前。怪不得皮日休为太湖写下了那么多诗。人生如此逼仄,谁不稀罕放旷之境?便是俗鄙如我,此刻也希望被一叶扁舟驮着,向那湖心荡去。
在湖边,你会明白,美景废黜一颗经纶之心是多么简单的事。陶弘景虽然是南京人,但我总觉得,他有着这湖边的精神。他是真心不出山的“山中宰相”,为朋友出几条治国主意不难,难在一朝醒悟便不与世交,难在他的注意力真的在这地上的植物那里。所以皮日休们常有一种幻想,在太湖,卧听舟底涛声,随风吹向神仙府,在那里,逢着陶弘景。
湖边的故事不必非得追踪到春秋战国。那天我就把自己当作第一个见识太湖的人,我用简陋的手机拍了好些照片,直到电池报警。湖山之怡林泉之致岂是几张图片所能载得动的?于是干脆又把照片全部删掉——有五分钟,我腾空记忆,前世浑沌来世迷离,就当此刻人与湖第一次相对。传说、戏剧、诗,还有那首腔调软糯的“太湖美”,都必须在此刻搁置——这样,我才会独立苍茫,然后被太湖的意志吞没。
我觉得一切再明白不过了。太湖意志,吞没了感染了古往今来的湖边人。
太湖意志,最终以太湖美学的面目影响了湖边的香山营造。如果看过苏州城里的那些园子,你一定会生出“此处确与他处不同”的感喟。
这就是苏工。这就是营造之心。
从湖山泉林之境到日常用具之微末,大含细入,全程营造。
吾国核雕看苏州,苏州核雕看舟山。
于是去访湖边的舟山村。村中有手工艺者数百,一个把营造心思凝于果核的村子。
随意走进两户人家。
普通游客如果没有向导的指引,很难走到夏栋的工作室。三间老房子略加修葺,一间陈列、一间操作、一间会客。在我见过的核雕艺人里,他是留长发的唯一的人。三十六岁,但很显然,他的眼神有些疲惫。核雕是精细累人的事情。可能我们知道地摊上有大把大把廉价核雕手串——舟山村不是这些产品的生产地,舟山的艺人在坚持手工雕刻,并且,他们不放过对每一枚果核的质量要求。在舟山村,核雕的普通效率是这样的,一件构图和刀法比较复杂的核雕,工时大约在两周。
这个年轻的“老艺人”从十六岁开始从事核雕,十八岁那年,他准备放弃,表姐对他说:“其实你刻得蛮好的来。”这一声鼓励,让他一直刻到现在。
夏栋的核雕工作台上,摆满了各种雕刀,刀柄被磨得乌亮,为了增强拿捏的控制感,一些雕刀的柄上缠着细密的麻绳。二十年的雕刻生涯一晃而过。
夏栋说,佛头啊观音啊弥勒啊,其实我不愿意将他们做成手串的,在手里捏呀捏的,我总以为这不恭敬。
帅道富的工作室靠近村口。他见到我的时候,略微有点紧张——以为拉广告的来了,他喃喃问道,怎么收费?我说,就是聊聊天。
于是我们都松弛下来,这是碧螺春的好时节,边喝边聊。
道富是江西人,二十多年前招工入的核雕行。现在虽已经名列大师谱系,道富处世的谨慎还是让人一眼便可识出。
毕竟是异乡人。
开始很难,在上海摆地摊,直到十年前才觉得有奔头。他说。
道富讲:“我经历过核雕无人问津的时候,正是在这样的时候,我看到舟山村的老艺人还在雕刻,每完成一件,他们就把这一件默默地放进柜子里。这是让我感动的地方,我现在也成为他们中的一员。”
生意经的尽头就不是生意经了。交换价值之外还有另一种价值。
归途又路过太湖。
这一次是故意路过,通往高铁站的路有很多,我愿意带着营造的心意,再次路过这个大湖。
天津人民公园
十月的假期没有出远门,但总得转转吧,我去了人民公园。我来天津三十年了,第一次到人民公园。人民公园的灰色花砖围墙我并不陌生,常常骑车路过时我会放慢一点脚踏的节奏,看看从墙头逸出身来的植物,或者听听戏剧票友们吊嗓子的尖音。
从公园大门进去,才几步,就想笑出声来。
记起萧红回忆鲁迅先生说公园的那个片段了,鲁迅先生这么说:“公园的样子我知道的……一进门分做两条路,一条通左边,一条通右边,沿着路种着点柳树什么的,树下摆着几张长椅子,再远一点有个水池子。”当我站在左右两条路中间试图选择行走路线时,真的想笑——事实上,此时,我向右边略微张望了一眼,仅仅此一眼,真的就看见了那个水池子。于是点起一支烟,在树下摆着的长椅上坐下,我小声用绍兴口音模仿大先生说这段话时可能的样子。
笑的原因,乃是因为眼前之景不但“如此”,而且“果然如此”。说话之难,难在你要说的别人已经说得很好了,而那些明明在那里的事情我们却无力道破。
如此,文章若能揭示“如此”,若能指给世人看,我眼里世界是这样的,已经是好文章了;果然如此,则又递进了一层,我们不要误以为这仅仅是文学阅读之接受美学里的事,它对言说者本身就暗含着要求,它要求:言说者既在“如此”的结构之中又在“如此”的结构之外——我想,那才是不用发出嚎叫声的真正的解构。
不知解构者,以为解构就是颠覆。知解构者,当知解构亦是为了致良知。
梅州
在梅州的纪念馆里,记录着叶剑英的不同于一般政治人物的话。即便是面对需要启蒙的劳苦大众或者需要鼓舞的军队,叶剑英的话也有着“陌生化”的意味,叶剑英习惯于用诗体的语言来表达。
叶剑英说:革命的马达在飞转,产生出解放人群的热,幸福的光。
叶剑英说:战!团结而坚决的战,胜利是我们的。
我对三十多年前的生活还记忆犹新,还记得叶剑英献给“科学的春天”的那几句押韵的话:攻城不怕坚,攻书莫为难。科学有险阻,苦战能过关。
叶剑英是政治家里的诗人。毛泽东在给陈毅的信中论及诗,建议关于律诗,可以向叶剑英请教。在其他场合,毛泽东也表示,叶剑英的诗律对精工意趣醇厚。我想,在诗词歌赋的手艺上,毛泽东犯不上刻意去恭维一个人的,他一定是看到了叶剑英身上作为诗人的某种特质。
旧的格律,装着新的情理,叶剑英的诗,我们似曾相识——我觉得,梅州近代以来,可能存在着这样的隐秘的接力,那把燃烧的火炬,诗界革命的火炬,几经接力传到了叶剑英的手中。
这隐秘的接力之发生,不是偶然的。清末民初,梅州新式教育的发达,是我们难以想象的。民国初年,在大部分的中国乡村的生活形态还处于“古代”的情形下,梅州一地,居然拥有六七百座学校——这一数字,在一个外国人的笔下被描述为“骇人听闻”。新式教育的这种密度,造就了梅州地域文明开化的高度。一批又一批梅州人接受着新的思维的熏陶,致力于建设新的生活,而叶剑英,仅仅是他们中的一个。
他被称为客家诗宗,诗界革命的领袖。
他是那场隐秘接力中最耀眼的明星。
人境庐主人,黄公度。叶剑英手里的那把火炬就是由他点燃。
人境庐,是黄公度给自己设计的宅子。宅子并不宏大,连居室带院子,我来回踱步计量,长宽不过三十步。除了回廊略显宽阔,之外皆是小楼小亭小阁,花坛及假山也都是极小的。当我手扶二楼的栏杆,环视整个庭落,所见皆如盆景。亚热带的景观小植物花艳叶肥,肥厚的叶片上包裹着蜡质,它们一丛一丛地顺应着一个晚清知识分子对私园的美学构图。
精巧,惬意,实用而温暖。结庐在人境,步履随春风。他极爱此庐,他生命的最后的时光在此度过,他手订诗稿,名为《人境庐诗草》。
他在维新事败后,回到梅州,回到人境庐,回到中国文人自己的独有话语资源里——这是一种不容易被外力剥夺的资源,只要还有可能,中国文人愿意把人生的哪怕是一线生机透露在诗歌里。只不过,黄公度,分外看重的是“诗之外有事”,他要将维新运动在另一个场域进行到底,他寄希望于梅州的后学,他要将旧有的诗艺点燃,发出新的光焰,照亮新的眼睛。
精巧、惬意、实用而温暖的人境庐里,它的主人却是不折不扣的不断进取着的狂者。
从黄公度入职文官系统开始,即注重与求新求变的政治人物打交道:何如璋、李鸿章、张之洞以及陈宝箴,更不必说康梁等强学时务之中坚力量了。
李鸿章认为黄公度有霸才。
康南海的回忆应当是可靠的。强学会初创,黄公度来访,康南海的记忆是,公度昂首加足于膝,纵谈天下事。此前公度见张之洞,亦是昂首加足于膝,摇头大语。
他是睁眼看世界的先驱。他自负。他目中无权贵。
他从梅州出发,外交生涯让他的见识遍及欧美和日本。政治变法主张中饱含着人生体验,这是他与那个时代普通政治家的大区别。诗歌变法主张中饱含着域外观与心上语,这是他与那个时代诗人的大区别。他用十年时间,五十万言,写成《日本国志》,详尽考察日本的天文地理工商文教风俗及军政制度沿革,他企图以此深远寄意。极端保守派和洋务派均忽略了这本国志的资政价值——那时,自上至下,即便心怀图强的官员,他们的兴趣,也至多在物质现代化这一层徘徊,“体”是决然不可动摇的。甲午战事之后,割地赔款,国运凋敝,于种族迷惘生民疾苦中,有人重新看见《日本国志》的特别价值。这个人是袁昶,他说,《日本国志》刊行之延迟,让中国多花了2亿两银子。历史迫使越来越多的人,越来越多的像袁昶一样敦厚的旧忠臣也加入到了变革的行列,也参与到那场隐秘的接力之中。袁昶不是狂者,他一直小心地践行着师傅刘熙载的教导,“立功立德必须从人情物理做起”。他不满意利用义和团来灭洋的作法,他提意见,于是,被砍头。
庄骚两灵鬼,盘踞肝肠深。诗界革命是冒险的,其实至今我们也无法对它做出一个简明的判断。我们清楚,任何一个貌似激进的举动里亦是包含着复杂的世界。同样,致力于生活、国家现代化的“接力”也是复杂的,也是“冒险”的,它的内里究竟有多少难以逾越的关口和困境。黄公度即便是以文为诗,伸缩离合,也只能拓宽些许情理之疆界。正因为这是一场接力,一场隐秘的接力,不是一个人的马拉松,黄公度创办嘉应新学会议所,让新学渐渐成为影响梅州念书人的思想主潮。有多少见过世面的官员和商人啊,当他们再次回到梅州即捐资办学。东山中学就是叶剑英与其师友联合创办的。后来,梅州国民教育的辐射力越出了广东越出了华南,像陶行知就于1933年把梅州定为他的教育基地。
这是一场传承有序的“新学”接力,从梅州出发,再次回到梅州,再出发。
参观人境庐的时候,我在想,这就是那个隐秘的接力的出发地啊。
精巧、惬意、实用而温暖的人境庐,那么安静,它静静地和我们发生着关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