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娘年轻时
2019-11-13蒋兴强
蒋兴强
写给去世21年的娘。——题记
娘去世,已整整21年。身为长子,深知她当年初为人母的那份神圣和数十年如一日对我们几兄妹的担当,总觉得欠她的太重、文字太轻,一直未敢轻易触碰,没敢给她写一个字。
不知不觉,又见粉嫩嫩的李子花开了,谢了;白白净净的梨花挂满枝头,又一个清明节拢了。心头就像往年,每到这几天,特别想念娘。过往的记忆,也犹如那枝头的花苞,鼓鼓胀胀悄悄地长出花瓣花蕊,散发出了诱人的芳香……
针线活
娘,小名糜秀尔,书名糜文秀。听来这名字颇为雅气,实则她一字不识。然而,这不影响娘的聪明、勤奋,不损她的漂亮、内秀。
发现娘与别人不同,大概是在我四岁多。当时我刚走得稳路,祖母也体弱,娘要干活挣工分,每天送我去吃奶,就成了曾祖母的事。于是,上午下午到一定时辰,曾祖母会用一个座座背篼背着我、杵着根木棍,颤巍巍、一走三停地把我背到岩弯边或树林下,等生产队一歇气,才让我与娘“见面”,交给娘喂奶。
随着队干部一声喊“歇气”,不管是凉风幽幽的河坝,还是宽宽大大的晒场,都能看到一些年轻媳妇或半大姑娘,和娘一起,先到水田、河边将手洗净擦干,选一片草坪或有青石头的地方,紧挨娘坐下来,再把裹了一层又一层的塑料袋打开,才见里面是雪白的鞋垫或没扎完的鞋底或是盖梳妆台、被子的披巾,然后,一个个文文静静、小心翼翼地做起“针线活”来。
每当此时,做绣活的秀秀气气,斯斯文文;而纳鞋底的则屏气凝神、目不斜视,一针下去,不偏不倚,顺势顶针一顶,才一边回答对方问话,一边像村头学校的老师做扩胸运动,动作很大,一根小麻绳被拉得“呼呼”响,两三下一拉到底,狠狠一紧,第二针又下去……偶尔,总会有人亲亲热热地喊着“糜大嫂”或“糜大婶”,过来问娘是绣双面还是单面?针脚咋入咋出,才细密好看。娘就会轻轻一吹额前的几缕刘海,抿嘴一笑,接过对方的活计,先在上面一阵比画,再边说边示范,做这个绣活啊,怕沾杂色脏物,怕想家长里短走神。否则,做出来的东西就呆板难看。比如这入针就要慢才准,这出针要斜,面上的针脚才精美有灵气……
再大一些,粗略明白点事理,就注意到每逢下雨天和下雪天,集体没有农活安排时,队上总会有一两个年轻妇女,溜到娘的房间,根据她们所需的长短大小从娘那里取几个纸样鞋底鞋帮,照葫芦画样般用旧报纸给剪下;不适合自己所需的,便让娘把握长短肥瘦,给亲手修剪,这类妇女多半都是熟手,只是小节问题没过关。
也有悄悄掏出一截稻草或半根红线,比比画画,问第一次给“他”绣鞋垫有些啥讲究,是双色绣还是三色四色绣?取哪种花哪种色合适?扎哪种针形好看?这种情况,一般是姑娘已有对象快嫁人了。娘会说,鞋底用不得斜纹布,那叫走邪路;用半截布,夫妻间容易扯拐;用麻布叫披麻戴孝。最好选白纯棉,用七八十岁有儿有女的老人的旧衣旧裤,将来两个才长命健康,白头偕老。
如果对方窃喜喜地说,有“三个月”“五个月”,在“在动”什么的。这多半是来人已有身孕快生娃了。娘会问,是个妹妹还是弟弟。如果对方说不知道,娘就会说,让他长起像猪儿一样胖,像狗儿一样巴爹妈、牛儿一样壮吧。然后,拿出些二三寸长像小猪头的小娃鞋,和巴掌大绣了狗儿、牛儿图样的小裹肚、小衣裤,说小孩的衣服上千万莫绣猫描蛇仿鼠,猫属虎性,蛇属阴性,鼠贼眉贼眼尖嘴货,小孩逗“狸拉”(晚上哭闹)。
如遇上哪个问到做小圆口、大圆口布鞋,做男女棉鞋,不是娘家父母、哥嫂,便是她婆家有人不久要办大寿,她要为寿星夫妇各做一双布鞋送礼了。娘会问,几十大寿?是做一般的,还是做体面点?对方若说七十岁了,做不上不下的。娘会提醒,还是得青帮白底才受看呢,不过这年岁的人,不费鞋底了,中间可以做跳三针,前后还得做平针才耐磨;至于布料吗,上下打白底子,中间夹些杂色布吧,每只鞋底中间别忘了夹一层红布哦,红可避邪,那叫步步红运呢!
最精彩还是每逢生产队开会,男人们大多爱在会场前面和中间,大模大样地抽烟吹牛,嘻嘻哈哈说着荤话,女人则常常端一条小凳,没有小凳的就和带了长凳的媳妇搭伙坐。她们要么在风吹不着雨淋不着的屋檐下坐成一溜,要么在太阳晒不着的大树下,或在没有叶子烟味的地坝边,熙熙攘攘坐在一块,叽叽咕咕边说边笑,手上的针线活却做得有条不紊,说话做事从来两不误。常常是平时爱整洁、家里讲卫生、干活麻利、手上针线做得好的几个媳妇总爱围在娘前后左右。很多时候,她们拿过娘手上的袜垫鞋底一瞄,立马就把自己扎好的花线挑掉,或“噗噗”几下退出小麻绳,然后,再边扎边看娘手上的活计,有时还凑过去要娘在绣物上示范几针,娘会说怎么打底子,做平金、盘金,如何出边、戳纱、洒线、挑花。
这时,总会有父亲的远房妹夫姐夫,喊娘的小名,“糜秀尔,你说的七月七送我啥子,快到了哦?!”娘会把调子拖得长长地,“是吔——!你要的鞋子,一会我就去扯几把枯草,给你编几只(牛草鞋)哈!”
一下惹得全堂哄然大笑,连对方也笑得格外开心。但会议一开始,立即就鸦雀无声,只有上鞋帮扎鞋底拉绳的“噗噗”声和手捏大针小针一拉一舞的手影。
印象最深,是队上有个名叫艾张氏的孤寡老人满七十大寿,一乡干部在会上要求队里给她做双布鞋。队长一听,愣住了:那可是一双旧社会缠裹下的尖尖脚,队上会做尖尖鞋的老太婆眼手都不灵便了。只见德高望重的老队长,捋捋白胡须,“这队上啊,可能只有糜秀尔才奈得何吔!”大家一下把目光转了过来,娘二话不说,便把这事应承下来。
当时劳动一天8分钱,队上只补助两个工日,还不够零头,娘贴时间还得搭上家里的布料,却没半点怨言。那一个多月,我每晚醒来“解手”(小便,当年缺粮三餐吃稀饭),都看到娘还披着棉袄在灯下,兀自一针一线地扎鞋底。从茅房跑回,面里睡下,娘的身影映在蚊帐上,看着看着就入睡了,至于她是啥时才睡也不知道……
从这一年开始,队上每3年送一双,直到老人去世——也就是娘做到第3双,老人拉着娘的手,说了这样一段话:“糜秀尔,你做了鞋,我一个孤寡老人,没法报答你呀!你每针每线都细心,是在为后人积德吔,不信看,你三个儿一个女,个个都会有出息……”
渐渐地,后来才听说,娘做鞋绣花早就美名在外,娘传教的针线活,一传十,十传百,常常是,有人夸某某家儿媳针线活做得灵秀,一旁的人准会说,人家是蒋家岩上那个糜婆婆传过来的呢!
下厨房
六七十年代,农村经济、粮食困难。做饭,菜样极少,简单。不过,对于娘煮饭的快、好、卫生,小时就有耳闻。
说是娘嫁过来不久,大队组建大食堂,家家户户的粮食被“集中”,食堂炊事员一职,谁都想去争。大队干部见整个大食堂吃饭的大多是一个姓,都沾亲带故,没法照顾谁,就一家一户地检查家庭卫生,然后让特爱干净的几家,一家派出一人参加比赛厨技。娘以厨房卫生、切菜、炒菜、蒸饭四项全领先,第一个被选入大食堂炊事班。而在我的印象里,发现娘做的菜品多又利索,还是田地下户不久,我结婚那天……
八十年代的喜酒,最高规格是“十大碗”。作为长子结婚,娘十二分高兴,说是要给客人多加道“龙凤呈祥”的大菜。
问娘,“龙凤呈祥”是啥,娘莞尔一笑,“到时就明白”。
娘做饭,不喜欢帮手太多。二三十个人的饭,一般有个人挑几担水就行,淘菜、切菜、架火,她一人绰绰有余。遇上没眼色,该催火舍不得添炭、该文火不知退柴、切的菜“像柴块”的,她立马会叫对方“出去休息”,干脆啥都自个做。
头天下午,屠夫把娘千桶料万瓢食为我结婚喂养了一年的一头猪一杀,半边卖了开支,半边再一分为二作为我们家和送给岳父家“过礼”(结婚,男方送给女方的礼品)。当我把28斤肉和10斤面条、5斤粉条、3斤海带挑过去回来——去回不到两个小时,除了担水磨豆腐、劈柴烧火、杀鸡破鱼是父亲和兄弟妹妹外,其余几乎是娘一人,忙了案上忙灶上,切好墩钵、肘子,弄三鲜、酥肉、炸鱼、糯米饭等,忙而不乱,利利索索,当我看到摆好的“十大碗”,为娘的厨艺惊讶时,娘才把我引到里屋,掀开柜子,指着十几条黄灿灿的油酥鳊鱼配的一只只清蒸整鸡说,这水里长的鱼是“龙”,山坡上放的鸡是“凤”,它就是我要多加的一道大菜——“龙凤呈祥”。
在那个缺吃的年月,仅这道菜就顶普通人家一整桌的价值。而在娘眼里却没有丝毫怜惜,满脸都是平时待客的大方和自豪、喜悦。我这下才发现,娘竟是那么漂亮、年轻,甚至觉得她嫁到农村有点可惜,可是娘丝毫没发现我的情绪,却说,我有三个儿子啊!你岳父家只象征性要了点礼品,我不让儿媳家那些“送亲”(出嫁这天,娘家人送姑娘到夫家)的体体面面坐在上席像话吗?啬的人,越啬越没得呢!
第二天,我和媒人、帮忙的亲友一同过河去接亲,娘才不慌不忙点燃灶火,开始蒸头晚扣好的笼。当我接上媳妇还没到家,远远就闻到蒸肉那诱人的香味。媳妇悄悄地说,我真担心将来赶不上你妈啊……
真正让我眼界大开,是我婚后的第四年,我和二弟两家同步开工修三层新楼房的那几个月……
那个年月,能开工修三层楼的,屈指可数;又是弟兄俩一日三餐大酒大肉达20多人扯起桌子开饭的更少。娘的高兴、脸上的光彩,可想而知。
开工第一天,天刚麻麻亮,娘就早早洗过脸、梳了头,给我和二弟各端了一筲箕平时舍不得拿出来吃的干咸菜,“修房造屋,要的是端的哟!先说响,后不嚷,后人的事,老人该帮,但一碗水得端平!老大三天,老二三天,轮换帮。”
话一毕,一搀袖子,娘开始从我家“帮厨”。
妻子从来对妈特好,妈前妈后喊着,主动当起下手来。
娘站灶台,妻子跑进跑出,一阵忙乎,见大多工匠已到,一碗两个煮蛋——20多碗“过早”(早点)的醪糟开水蛋,已端上了桌。醪糟不水不稠、白糖不多不少;拈起蛋,轻轻一咬,不老不嫩,舌头稍稍一搅,一道细软的流汁在嘴里散开,还伴着一泓蛋清的滑、蛋黄的香;再喝上两口醪糟开水,一夜的口干没了,还有一种淡淡的甘甜和一点儿清爽、酒香……
来晚了的工匠见差点赶不上“过早”,第二天也按时了。
早一过,师傅们也不要谁喊,各自拿上家什,精神十足地干开了。约过四五十分钟,娘又打招呼了,“蒋兴强,喊师傅吃饭!”
师傅们下来,几盆热水、几根新白毛巾已“一”字形摆在地坝边。大家洗罢擦干手,见桌子上竟然是农村家庭做不出来的油果子(经发泡后油炸成小苹果般大,黄灿灿的)和凉拌猪耳、腊猪肝之类,外加炕豆腐、凉粉、炒豆芽一类菜四五个,半锑锅豆浆、半鼎罐绿豆稀饭也并排在旁边,一个个都满脸阳光,“啧啧”称赞,“这家‘噶娘’(婆婆)能干!”说着,第一筷子就拈起一个油果子,有的则去拈一般家庭中午待客才有的荤菜。
早饭伙食好,工匠们手下的活也干得卖劲,技术尽心尽力,个别爱偷懒耍滑的人,在我们家也不玩心眼。见活路做得又快又好,上午不到12点,娘已给每个碗里炕好了两个鸡蛋,锅里水一开,和菜一下,又喊:“‘过午’(午饭前的小吃)了,叫师傅下来!”
哪些吃得干,哪些吃得稀,娘早已心中有数。20多碗煎蛋面,已摆上了桌。油、蛋、菜、面条一样多,水多的在一块,水少的在一边,葱花、大蒜、生姜米、酱油、醋、煎油辣子、胡豆瓣水放在桌上,要多要少自己取。
过了午,一支烟一抽,掌墨师慢慢站起,师傅们赶紧喝两口水,便跟着干活去了。
一个多小时后,一桌与众不同的午餐已摆上了桌。
荤菜,有黄花炖鸡、咸菜炒肉、苕粉滑肉。黄花炖鸡,花是家乡才有的“七蕊”好花,鸡是自家野外放养七八个月的红公鸡;咸菜炒肉,那是炒了后又放进饭甑子里回了一股气刚端出来的——要高个味,肥而不腻,瘦而有油,隔几根田埂都能闻到诱人的香味;滑肉,能看到里面的一根根瘦肉丝,小心翼翼拈上,闪悠悠,亮晶晶,咬上一小口,又嫩又滑,酥实两宜,若是蘸上一点豆瓣水,吃上一个,微辣和着肉味,再喝上两勺滑肉汤,顿时神清气爽……
除荤菜外,还有一大坨就装满一斗碗的活水豆腐、刚别回来的青菜炒粉条、才从坡上摘回来的嫩南瓜炒青椒和鱼香茄子、绿豆炖莲藕等素菜七八个,待师傅们酒菜吃得差不多了,满满一铁罐热气腾腾的干饭也提了出来,大伙这才正式吃饭。待大家把上面的饭舀去一半,第一碗米饭已吃毕、牙齿好的年轻人,会把上面的饭扒开,铲出下面的锅巴,那随了锅形、黄灿灿、干熵熵的尤物,嚼在嘴里“咔嘣”声脆。旁边,放了碗的人也会跑来,“啊!还有锅巴?老板家锅洗得干净,再整一块!”说着,拿上巴掌大一块,边转悠边咬起来……
没有铲完的锅巴,娘会铲在一边,再切上些肥肉,炒出一道锅巴肉片,作为晚餐额外的一份菜,给大家下酒。
到了晚上,娘做出的几个主菜,也会与早上、中午有别。
修房那些日子,常常今早是油条,明早是包子,后天早餐是油果子,经娘的精心安排,基本做到了早中晚三餐主菜有别,头天与第二天不一样,甚至荤菜素菜如何搭配、先上什么菜、后上什么菜,都让两个儿媳全按“规矩”来。
在我们家,娘不时会替二兄弟操着心,哎,明早吃油条,发面的事别忘了哦;在二兄弟家,娘偶尔也会提醒我们,你那豆腐快完了吧,豆子泡没泡?
当时,周边几十里都羡慕两个儿媳进了好人户,娘却说:“男人撑门面,要有主见、吃得苦;女人主内也得有计划,手脚麻利。别说办菜烧火,就是进出带什么进去、拿什么出来,铲子、勺子、刷把、盆盆碗碗,放左放右、搁前搁后,都有讲究,否则,几十个人的饭菜,等你跑得冤枉路来,锅都烧烂了……”
臜咸菜
川渝两地有句俗话:“咸菜臜得好,饭都多吃两碗。”
咸菜,主要分三类,一种是普通泡咸菜,一种是蒸肉炒肉用的干咸菜,一种是工序多、用料考究、成本高的豆瓣咸菜。豆瓣咸菜,用晒得半干的胡豆瓣或豌豆瓣拌上醋、食盐、酱油、清油,再捂上一两个月,直到捂出混着辣香甜香酱香的浓香来,才把晾干水气的洋姜、生姜、大刀豆(挟剑豆、葛豆)、大蒜、大头菜放进去泡,泡熟了,一缸咸菜就是一缸浓郁的馥香。
吃饭时,有了它,胃口大开,食欲陡增。在当年农村,来了客人,只有讲究的家庭才抓得出这类咸菜。
小时候,印象最深的是,每次家里来了客人,一碗咸菜往桌子上一端,在堂屋里坐的,或在地坝边做事的,一闻到那股扑面而来辣味中带一丝儿酱香和生姜、大蒜、洋姜的咸菜味儿,就知道快开饭了。
大家往拢一坐,一圈人对桌子中央那碗咸菜,立马两眼放光,都忍不住要多看几眼,深深地呼吸几下那股浓浓的香气。
这时队上扛着锄头、铁耙,驾着犁从地坝边路过的男人,背着满满一背篼牛草、猪草的妇女,就会高声赞美道:“哈,这咸菜臜得好香啊!”
娘便会响响亮亮地按辈回答:“大爹,就在这里吃吧!”“二嫂,回去难得走,莫走了,添人添筷子!”
对方知道是带口(礼节)话,也会客客气气:“一样一样,屋里也煮好了哦——!”
在川渝做客,稍懂点常识的,都不会向主人要吃的,但来我家的客人,不论是德高望重的老人,还是父亲的堂哥,只要一到吃饭时间,就会提醒娘:“糜秀尔(小名),把你那个咸菜,抓点出来哟!”特别是父亲的几个堂弟、表弟和远房妹夫,一上桌子准会开娘的玩笑:“嫂子这咸菜啊,比冷饭(趣话,指弟弟和嫂子有暧昧关系)都好吃呢!”
娘也不会放过对方:“冷饭在槽槽(川渝土话“狗槽猪槽”)里,要喂我花儿(狗)哟!”
每次几个表哥表弟来,明明知道娘会把最好的东西煮给他们吃,一进门,常常第一句话也是:“哈,二姑(或舅妈)家的咸菜真香啊,我们在路上都闻到了啰!”
偶尔我们嘴里像有了馋虫,也会趁大人不在家,悄悄抓出一颗大蒜、两丫生姜,和弟弟妹妹们分着吃。尽管辣得他们“哧哧”伸舌头,直流眼泪,一个个小家伙还舔着嘴偷笑。娘回来,耸耸鼻子,便一清二楚:“咸菜是下饭的,光吃咸菜,今后会咳得尿都夹不到!细娃儿,养成偷嘴的毛病,要不得,家里来个客人,咋端得出手?”
娘的能干与爱脸面,可见一斑。然而,娘脸上最光彩的,还是每当某家至亲要给父母办大寿,而女主人手艺又难上台面的时候,娘就会一声叹息,唉,一个农村,来十多桌客人,还抓不出点像样的咸菜,像个啥家庭嘛!边说边揭开咸菜缸缸,然后,把平时舍不得给我们吃、存了两三年、香气四溢的咸菜抓出一盆,赶紧用一张洗得干干净净的白塑料纸蒙上扎紧送过去。
开饭时,就会发现,人们一上桌子,即便是穿得干干净净的村干部,和收拾得体体面面的老太婆、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年轻媳妇,就会不快不慢举起筷子来,看着饭桌正中的那碗咸菜,拈起一片洋姜或一丫大头菜,先咬一点点一嚼,“吧哧吧哧”一品,准会有人问:“这咸菜是哪家的?”当听到主人说是娘臜的后,十之八九都会说:“这咸菜臜得好!”年岁大一些的则会点点头:“这媳妇能干!”
懂行的人都知道,这类咸菜小气,讲的是气正、味纯。除做法选料讲究外,臜咸菜和抓咸菜的人,不管男女,碰咸菜前都得先把手洗净擦干;平时不能去掏鸟蛋逮雀鸟,手上不能沾水带汗染腥气;更忌讳满身胡摸乱挠了去抓咸菜。
一句话,咸菜爱干净,日久天长,捂在坛子里的咸菜,才香气浓厚、醇正味美。
当时,我们不懂事,见娘做啥都比别人聪明、勤奋,就爱问娘,当年是怎么看上父亲的。娘会一下羞红了脸,嘴一瘪:“他?我才看不起呢!”
每当此时,爸爸爱得意扬扬唱起山歌来:
正月里来是新春,
我跟媒婆去相亲。
幺妹见了——躲着把我看哦,
她妈忙叫,
幺女幺女端板凳……
父亲唱歌时,娘会静静地听,待他一唱完,才说一句:“煮起拿你吃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