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舅奶梅香

2019-11-13汤景扬

连云港文学 2019年2期
关键词:梅香母亲

汤景扬

我是苏北人,土生土长。

小时候的我,是很愚顽的,对身处的世界,没有那么旺盛的胜负心,在我看来,扎着两根羊角辫,穿着母亲托人从苏州带回来的小纱裙,拎着粉红色的小皮鞋,赤脚跟在一帮男孩子身后去爬树丫,掏鸟蛋……这些就足够撑起整个明朗的世界。我会把捡来的大瓷杯子架在红色砖头上,烧着一把又一把的火,随着温度的升高,杯子里的物事沸腾,把自己的小皮鞋变成了花斑鞋,甚至将自己的公主裙穿得惨烈,连晚霞都不忍目睹。即使那些男孩子们嘲笑我是个丑八怪,我还是觉得特别快乐。因为,母亲在我身上倾注了所有的爱,她从不会怪我顽皮。

可以说,找遍童年记忆,我都不记得有个女人梅香,我应该叫她舅奶。

长大后的某天,舅奶鹰般的眼神,撅住我这张几乎和她一样的脸,入了魔怔,开始絮叨往事。20世纪80年代末的某一天,她在卫生院门口等我出生,用了两个多小时。明明是农历九月初九,天气却突然寒冷,冷不丁往窗外看去,竟然看到了漫天的鹅毛大雪。舅奶还说,我妈在生我的那天傍晚,用小炭炉在家门口烧了一盘青蒜豆腐,只可惜,她还没来得及吃,就因为腹痛难忍,送往了卫生所。舅奶心疼那盘菜,特意嘱咐我父亲,把菜都带到医院来,她就站在父亲身边,让父亲吃下去。舅奶说起这些的时候,我很诧异,因为她一直是个模糊的影子,她看我的眼神,总是带着疏离,带着防备,带着警惕。她没有和我生活过,不,是我没有和她长期生活过,所有亲人都没有和她长期生活过。我很难想象,我的出生画面里有她的身影。

是的,母亲恨她。

那一天,我母亲又哭着说:为什么我有这样的姆妈?

我正从父母居住了十年的别墅楼梯处走下来,远远看到披头散发的舅奶坐在家门口的台阶上捶胸顿足,号啕大哭,形容悲切。她指着我家院子的天空咒骂:你家人都不是好东西,你不是,你也不是,你们以后会比我还要苦,特别是你,你的女儿会比你对我还要狠!

显然,这句诅咒是送给我和父母亲的。我母亲无助地躲在大铁门后面哭得满脸都是泪,她身后的两棵雄性银杏树,纷纷掉落着叶子。我不愿意走过去,只是站在楼梯拐角的阴影处,等待父亲的回来。舅奶身材圆高瘦,满头不掺杂任何异色的银发,其实在眉眼处仍然能看出她当年的美艳动人。她见到父亲,突然就像是一只猎豹等来了猎物,行将衰老的躯体敏捷地扑了上去,她嘶吼:你快把我的钱还回来,给我,快给我!

父亲脸色惨白:你这是干什么?

你们故意设计让我住你的房子,实际上都不安好心,所以我的钱,我的存根都没有了!只有你们家有钥匙,不是你和那女人拿的,还能有谁?

我怎么会拿你的钱?她是你的亲生女儿,又怎么会拿你的钱?

舅奶锋利的眼神没有任何犹疑忽然向我投射过来:那就是你那大闺女拿的,一定是她!

我下意识往后退,这个眼神对我来说,是那么陌生和可怕,我甚至都不知道前面发生了什么?

母亲快哭断气,她痛恨自己有这样不讲道理,为了手里的钱,可以六亲不认,与全世界为敌的亲生母亲。

舅奶激烈的言语达不到想要的效果,她抓着父亲的胳膊不肯放,关节与静脉突出,像是古老饰品上的雕饰,蜿蜒起伏。

我要烧了你们家,偷了我的钱,偷了我的存根,我不会让你们好过!

说着放开了父亲,银丝低垂,阴影中,我看到了舅奶身体里的魔鬼升腾呼啸。她果然从脚下的背包里找出一个绿色的打火机……

母亲曾对我说过,舅奶名叫梅香,年轻时候很美。因为水土的关系,又临近黄海,苏北人中很少有人皮肤细白。可舅奶不一样,她的皮肤像是水洗完的白帛,华丽亮眼,在阳光下,折射着荡人心魄的吸引力,舅奶的眼睛很大,很亮,睫毛蒲扇,老了后,她嚷嚷着,要子女带她去医院动割眼皮手术,因为双眼皮下垂得厉害,竟然遮住了自己的眼睛,她每次都要用棉签支撑着眼皮,才能看得到物事。

我对舅奶的美貌,一度质疑。虽然相信她曾经一定是秀丽过的,从她的五官和气质可见一斑。但还不至于美貌到绯闻缠身,晚辈提到她,讳莫如深。

打火机打出火的瞬间,警察出现了,他们带走了舅奶。舅奶在拘留室里撒泼打滚,提出要上诉,要去政府告状,要把我父亲的公职抹去。她咬牙切齿,她恨得拆其骨,食其肉,她愤怒竟然有人报警,她明明是冤屈者,不折不扣的受害者。

舅奶老了,她真的老了。她没有办法说清楚心里的愤懑,就像是没有办法抻平脸上的皱纹,没办法回到女人最好的年华里,她似掉进井里的水桶,在毛头警察面前哐啷一声沉默了。她没有害怕,她只是忽然想起了一个人,那个人也曾是眼前这个毛头小子的年纪,他叫她“干妈”,她瞧着这小子俊俏的眉眼,乐得收下这个“干儿子”。

“干儿子”姓封,名俊,封俊找过她算命,后来是苏北这一片出名的巨贾。

舅奶没老之前有个相面摊位,她在县里最高的,也是主要的交通枢纽上摆摊子,常年风吹雨淋,也阻挡不了她要去挣钱。

舅奶嫁给舅爹的时候,是个通晓文墨的女学生。她是一九三六年生人,但也只是据说,因为谁也不知道她到底从哪里来,父母是谁。年轻的舅爹在石板桥上搭建的食品站底下捡到了她,那年,她身穿藏青色偏襟大褂,脚上撒着一双破烂的布鞋,怎么看,都觉得衣服鞋子不是她自己的。她为了舅爹手中那块刚打来地带着点鲜红色半斤瘦肉,就跟着回了家。杀猪陀和舅爹向来交好,龇着油腻闪光的龅牙傻笑:这丫头已经待桥洞底下好几天啦,搞不好是个哑巴。

舅爹瞧着满脸灰渣的她问道:你这丫头怎么跟着个男人就回来了?

她一张嘴,就是清亮的好嗓音:我想吃肉。

说这句话的时候,舅爹被她眼中对食物拉也拉不住的贪欲给震慑住,恍惚间,年轻男人以为自己捡了一只饥饿的竹鼠。竹鼠在屋里转了一圈,看到这个家里挺像样,虽然是土坯房子,可收拾得很干净,在堂屋的里侧摆满了书和作业本。她随手翻了一本读出了书名。舅爹后来说,他一下子就爱上了正在翻书阅读的舅奶。

从此,舅奶不走了,她也走累了,从远方走到苏北,已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一九六二年夏,舅爹娶了她。

新婚那夜,舅奶握着一把剪刀说,以后所有工资上交,否则就不给生孩子。

舅爹想到自己的前妻刚死不久,留下两个四岁的女儿,不得不点头。舅奶手里的剪刀又往舅爹的胸口处探了几分,继续虚张声势,得寸进尺:还有把那两个女儿送走,哪怕送人也行,否则我就杀了那两个女娃娃。

舅爹知道竹鼠是认真的,她有主见,决定的事情,根本没有任何人可以改变她。舅爹妥协了,他喜欢她,是真的喜欢,对这个来路不明,一嘴字正腔圆普通话的女人产生了奇特的吸引力,这是男人的通病。男人永远对未知的,新鲜的,可爱的事物保持着谁也无法阻拦的占有欲。他想起这样一句话“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他已经失去了明媒正娶的妻子,失去了相敬如宾,却并不理解他,那个只晓得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的前妻。但他可以和另一个神秘的美丽女子结合,这是他丧妻之后绝没有想到的奇事。他相信,女人只要委身给一个男人,连死去的躯体,魂魄都会属于他。

他喜欢看《西厢记》,喜欢看《梁祝》,老是遗憾没有拉着心爱的姑娘去县里的人民大会堂看场电影。现在,他兴奋起来,他要和梅香小姐看,因为他与她是一样的人,一个是满腹经纶的公子,一个是俊秀文雅的小姐,在苏北一个叫满月镇的地方,他们俩就是绝配。

梅香嫁去没几个月就为男人生下大女儿,她给闺女起了个男人的名字,坚。

小坚,去把你弟弟的尿布洗干净。

……

小坚,快去给老五喂口山芋粥。

时光荏苒,梅香嫁给男人十多年。

男人已由民办教师转换成了镇上小学的校长,梅香松了一口气,虽然靠着男人每个月十八块钱的工资躲过了大饥荒,可也把女人最美的年华给躲过去了。她庆幸自己活了下来,死去了两个孩子,但还有四个存活。

坚的记忆中,满月镇的房子土墙瓦覆,是那种特有的淡黄色的土墙上覆满了一排遛的灰色瓦片。土房子冬暖夏凉,但就是采光不好,屋内常年黑洞洞的。有一年秋天,少女时期的坚从睡梦中醒来,居然发现头顶上有一束清亮的光漏下来,准确扎进了她手掌里,好像神迹。

坚的母亲又是一个多月没有回来了。坚每天习惯性早起去屋后的田埂旁割猪草,再赶在上学之前,把木柴劈好。作为家中的长女,从搬个小凳子够得着灶台上的锅开始,她便自觉承担起了家中活计。这些都是母亲的耳提面命,也是潜移默化的效应,她是老大,她要照顾好弟弟妹妹,照顾好父亲,照顾好这个家。因为父亲对家务和农活是从来不上手的,他自诩文人,他要拿更多的时间来看书或者写作。

不知何时开始,母亲的嗓门一年比一年大,父亲却一年比一年沉默寡言。

身材高大的父亲,因为皮肤黝黑的缘故,长时间与家人语言交流的匮乏,使他在角落里越来越像是一尊威严的泥像。甚至对于母亲梅香长时间离家的事情,也懒得吱声。

弟弟们倒很是期待母亲的回归。因为每次,母亲都能神奇地从身后的背包里拿出几十个白面馒头,还有一大沓票子,甚至是厚厚一沓青蓝色十元面额的大钞。坚最小的弟弟总是迫不及待地抢到馒头往嘴里塞。他年龄最小,比坚小了十几岁。冷眼瞧着他在母亲的有意庇护下,吃得最欢,坚通通隐忍着,在几个弟妹中,她与比自己小了五岁的三妹关系最要好。

三妹瑾最喜欢把好吃的,好玩的,好看的,偷偷藏一点,留给大姐坚。她也感觉出母亲并不喜欢大姐,哪怕大姐付出最多。

母亲这回很洋气,她穿着的确良衬衫,剪裁着西装领口,将她的精明能干的女强人气息凸显得更加耀眼。少女坚艳羡着,偷看了美丽的母亲很多次。

母亲叫唤坚和瑾。

你俩陪我出去一趟,我去镇上存个钱。但要保密,今天所发生的一切,都不可以说出去,我会给你们俩一人买一对金耳环。

坚心扑通扑通跳,面露惊吓,她活了将近二十年,不知道钱多倒还可以存起来,身边的村民庄户的,哪家不还是处于拼命想办法填饱肚子的水平线上?

瑾天真烂漫,她非常兴奋,和大姐坚坐在由骡子拉的平板车上,拨拉着手指头算着金耳环的钱得该多少。

大姐,你说咱妈天天在外面跑,都干些啥呢?瑾趴在坚的耳朵处小声问。

坚瞥了眼坐在平车前方,低头观察着周边动静的母亲,她用力拉开了瑾刻意倾过来的身体。

快坐好,别从车上掉下去。

许是母亲听到了,她阴恻恻回望了一眼坚和瑾,坚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偶尔有熟人站在砂石铺就的路牙子上招呼着:张家大姐啊,你们娘仨干吗去啊?

母亲梅香大声回应:我们娘仨去走趟亲戚。

母亲在家的日子越来越多,找她的人也越来越多。

坚经常会看到有年轻男子站在山头上等着,母亲拿着个小黑包就往外走。坚偷偷跟过几次,她听过传言,有人说她母亲找了个高官,也有人说母亲拜了个教派……

可总是跟不上母亲的脚步,她一度以为那些传言是真的,难道母亲出门的那些时日,她真的去某个山中修了道术?

一天天过去,母亲梅香许诺两个女儿的金耳环不见踪影。

坚决定自己动手。

这一夜,母亲在里屋睡下了,几个弟弟妹妹也都睡了。瑾转了个身,留了背部给她,安然在梦乡中酣睡。坚蹑手蹑脚走到了母亲的那个小黑包前。

月光弹跳,紧张地看着这个姑娘小心翼翼地拉开了黑皮包的拉链。坚先是看到了包里有一捆扎好的纸牌,几本泛黄的书册,她又继续翻找,还有一大串钥匙,一块布,再继续找,竟无他物了。

看完了吗?母亲冷哼了一声。她就知道这个大女儿心眼最多,平日里别看她闷不作声干着农活,照顾弟妹,实则,她的一举一动,做母亲的,早就看在了眼里。

坚对母亲的惧怕是与生俱来的,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自己的亲生母亲,她却还是感觉她无时无刻不散发着一种可怕的威严。

坚摇摇头,结结巴巴解释道:妈……

你过来。

坚走进了母亲肢体幅度范围内,被母亲梅香狠狠钳住,拖到了院子里。此时,月光肆无忌惮地笼向了两人。

你是不是以为你妈我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坚摇摇头,她的胳膊痛使她眼眶里都是泪水,泫然欲滴。

我还不都是为了你们!你看,我包里全都是我吃饭的家伙,就这些书,你看得懂吗?

坚眼里包着泪,看不真切。

梅香却泄着愤,当着女儿坚的面,一下又一下,撕碎了那几本书册,那些纸张的粉末被不知哪个方向冲来的亡魂兜罗住,扑扑簌簌颠向了大地。

梅香那一夜的面容似穷凶极恶的罗刹,骇得坚连续多日做了噩梦:看不懂就永远不要看懂,以后我的东西,你永远不准碰!

我十一岁的时候,在县里的第四中学读书。那一年,父母花了十多万块钱,在人民桥西边的一块荒地上盖了两层半的小楼房。而四中在县城的东边,从学校到家的往返路程中,必然经过县城中唯一的那座重要的交通枢纽“人民桥”。母亲张坚为了能够让我节省上下学的时间,咬咬牙,在县城鲜有的品牌专卖店里,给我买了一辆捷安特的女式自行车。我理所当然享受着这一切,我习惯了母亲给我准备的,都是她能力所及里最好的。

读书期间,我每天早晨出发,中午回家,总能在人民桥顶的西边,阶梯平台处,见到蹲坐在小马扎上,眯着眼睛打量着行人的舅奶。

我没有和舅奶生活过,但我知道她是我母亲的母亲,那就应该是很亲的人。所以,十一岁的我,总是老远就叫唤她。她却淡淡的,好像出现在她面前的我,是个可有可无的存在。也就是因为这一点,我感受到了她对我的冷意。但并不阻碍我对她神秘的摊位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有时候放学早,我就挨着她坐下来,翻弄着她小黑包里的那捆磨边的纸牌。

舅奶脖子底下挂着一大串钥匙,我认出其中一把是她租的房门的,我曾用它进入过舅奶的地盘,成为她的座上宾。在我的记忆中,母亲很少和舅奶照面,但三不五时会使唤我,给舅奶送吃的,例如新鲜出锅的肉坨子,羊肉汤之类。

我好奇地问过舅奶:舅奶,你那些钥匙都是管哪里的?

舅奶没好气道:你个小丫头瞎问什么,当然是我满月镇老宅的钥匙啊。

我吐了吐舌头,那也用不了这么多把吧……

舅奶租来的房子带着卧室,我曾偷看过。一张挂着奶白色蚊帐的木床,铺着厚厚软软的褥子,紧紧靠在南边的墙上。北边临窗处摆着一张写字台,上面井井有条地放着许多奇特又干净的小物件。我虽然很想碰一碰,拿起这些小玩意把玩一番,但碍于母亲的叮嘱:你去给你舅奶送完吃的就赶紧回来,她的所有东西都不要沾。我自然对这些禁忌产生了敬畏之心。

可我还是对舅奶充满了好感,因为她即使老了,却还是把自己的卧室布置的非常温馨,角落里干干净净,那些造型优美的玻璃花瓶里,时常换着不同的鲜花。

舅奶,你这些花真好看。

你觉得这些花好看?

是啊,都是从哪里摘来的?

九十年代末的苏北小县城里,是找不到花店的。舅奶租的又是郊区的民宅,四周除了野花,哪来这些颜色鲜艳的花朵?

舅奶笑意一闪而过:我啊,是我折叠出来的。

那一句“我啊,是我折叠出来的”,像是春风拂过百花,那一抹瞬间即逝的笑意,亦像是雪絮飘向火炉。

我的高考成绩下来了,考取了临近城市的一所综合类大学。

街坊邻居纷纷前来祝贺,三姨瑾把厚厚的红包塞进了我的怀里,她嘻嘻哈哈的性格与我相投,此时,她满眼的羡慕挡也挡不住:真羡慕你啊,可以去读大学了。我当年可就差两分,如果多考两分,我也是大学生呢。

母亲走进屋,瞧见了我手里的红包,她冲着三姨嗔道:你家负担那么重,给丫头这么多钱干吗?

嗨,孩子考上大学不容易,也算是给我圆梦了。

唉,当年她要是愿意出钱让你复读一年,你就不至于像今天这样了……

我不怪她,当时那情况……

是,这件事可以不怪她,但是后来你要和公安局领导家的儿子结婚呢?你现在至于过得这么辛苦?我都已经和你姐夫商量好了,我们拿出三千,再让她拿出三千,这样就可以给你转定量户口,你就能进公安局干个稳定工作了,结果呢?她竟然连夜渡过发大水的沂河淌,跑去隔壁县里给你定婆家!你嫁得好吗?嫁得好吗?!

大姐,别说了,都过去了。

三姨显然不愿意在晚辈面前提过去的事,我却竖着耳朵仔细听,大约是明白了那些年我三姨的苦。

忽听门外有人叫道:呦,这不是梅香婶子?

母亲和三姨的脸色剧变,母亲慌忙往窗外看去,隔着铁栏杆,她正好能看到院子的情形。舅奶走得很快,似乎有什么在逼着她往前走,虽然没来过我们家几次,却步履矫健,熟门熟路来到了里屋。

她脸上难得挂着笑:大丫头,听说你考上大学了。这老唐家真是祖上烧了高香,呐,舅奶给你个红包,你收着啊!

我正不知怎么办,三姨却猛然掉转头,往院子走去。母亲丢下一句:这喜庆的日子,你来添什么乱?

舅奶权当没听见,她笑呵呵把红包塞到了我手里。

这个红包很小巧,颇为精致,也不知道舅奶从哪里弄来的。我当着她的面,没好意思数一下,连声说谢谢,就收了下来。

席间,舅奶自己找了个位置,旁若无人吃吃喝喝,表情平静,一如在桥上看行人的那个她,然后割不断的血脉联系,使我却隐隐能够感到她心事重重。

其实,她比我爸妈还要更早就来到县城。简单租了个独间后,就先在人民桥底下摆摊子。后来,随着与桥上的其他同行们熟悉了,大家对她的“道行”佩服后,她就逐渐有了自己的一席之地,也就是后来我经常在桥梯顶上见到她的位置。

我经常看到一个年轻男子找她,那人每隔一段时间,就会从皮夹克里的内兜拿出一大把票子,一口一个“干妈”叫她。那次恰好被我撞见,当时我停好自行车后,兴冲冲从背包里拿出了面包,准备给舅奶尝尝鲜。

男人长得面目俊朗,笑起来时候,我以为他在发光。舅奶发现我呆愣在那里,向着他没好气道:你快走,别给孩子带来不好影响。

男人瞧着我,颇为得意,似乎在我到来之前,舅奶这位大仙已经帮他又指明了灿烂前程:呵呵,干妈您真是法力通天啊!小丫头,好好孝敬你舅奶啊!

因为舅奶挣钱的能力越来越强,名气越来越大,外市的人都开始慕名登门找她。在满月镇的舅爹已经拦不住她了,只好独守老宅,一直到从校长位置上退下来,他才经常来县里看看舅奶。那些年月,我还没有出生,或者在幼小的年龄阶段,因此对她的这部分经历都是道听途说。

舅爹一个月左右会来一趟县里,让舅奶给他烧条大混子吃,草鱼在苏北方言称混子。舅奶一辈子都说自己做饭难吃,唯独舅爹爱吃她做的红烧草鱼。舅爹偶尔会想,当初以为梅香是只孤单流浪过来的竹鼠,需要他这个主人给她安稳的小窝,却无论如何没想到,那年通读古今,舞文弄墨的女子梅香有朝一日变成了神技傍身的“神婆巫女”。

舅奶提出过舅爹退休后,就和自己一起到县城里住。

舅爹不肯同意,他留恋着镇上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留恋食品站下的那条小河,他还记得那个午后,梅香神秘地拿出一摞很厚的纸包来对他说:我们把这土房子翻新吧,弄个砖石到顶的大屋子住住。

梅香还说:这是我对你救我的报答,咱们从此两清。

我偷偷翻了下舅奶塞来的红包,瘪瘪的,几张明显是磨损严重的五毛钱和一块钱,加起来,总共是二十元。我想起母亲总挂在嘴边的话:你舅奶就爱哭穷,装可怜,每次给红包,给礼金,就不知道她从哪里拨拉出来的毛票子,凑个整数塞过来,搞得收的人心里也极其不舒服……

二○○五年的盛夏,我把舅奶的红包扔到了抽屉里。

结婚之前,未婚夫宁斐陪我去见过舅奶。

舅奶已经八十岁,她寄居在我家老宅有五年的时间。期间,我并没有去看过她。

等到再见时,她的双眼皮被割成了单眼皮,或许因为千金难买老来瘦的缘故,舅奶消瘦的身体向来硬朗,但是胶原蛋白在疯狂前行的岁月里消失殆尽,使她的法令纹,眼纹和抬头纹异常严重。她就一个人,在我们全家都搬走的老宅里住了五年。

两个舅舅成家后,分散县城各处。每年春节都会家族聚会,每年主位都是空的,舅奶从不参加。

大舅舅和小舅舅只出钱养老,我母亲不忍舅奶常年租住在外,把舅奶接回了家。

我蹲在舅奶面前,小心翼翼道:舅奶,这是我男朋友,我和他要结婚了,你帮我看看他的面相吧,好吗?

舅奶冷哼:我从不算空的。

宁斐赶紧掏出两百元恭敬递到舅奶手中:舅奶,这是一点心意。

舅奶瞳孔的焦距开始收缩,她咧嘴一笑,看宁斐的眼神,似曾相识,我忽然就想到了那年桥上遇到的年轻男人封俊。

宁斐的手被舅奶抓在了手里,舅奶仔细端详一阵,又抬眼看了看宁斐的脸,掐着手指头:小伙,你将来必定是在北方发展,绝不会是南方,你婚姻中的最佳生肖伴侣是属马的……

我这个生肖是龙的姑娘连忙叫道:舅奶,我和他下个月结婚!

舅奶并不理我,仿佛身在另一个维度里,她早已与这个真实世界面目全非。

在我升上大学之前的那夜,舅爹去世了,舅奶第一个发现了舅爹已然僵硬好久的遗体。父亲带着母亲和我骑了辆摩托车在傍晚时分往满月镇赶。初秋的夜总是比夏季更性急,我闭上眼睛,周遭魑魅魍魉。

到达满月镇的时候,舅爹的葬礼已经开始了,舅奶哭声惨烈,她抱着舅爹的棺材不肯撒手。

母亲犹豫了好几次,才擦干净脸上的泪,把手在衣角处攥了攥,抓住了舅奶的胳膊:姆妈……

舅奶如遭蛇咬,她弹开母亲的手,布满红血丝的眼睛迸射着恨意:你给我滚开,这没你的事!

母亲无法理解舅奶对自己为什么总是这样的恨,恨意从哪来?她任劳任怨这些年,承担起大姐该有的所有责任,难道就因为当年自己顶职?顶了父亲的教职?没有给大弟弟?

可这些决定不是她的错啊,是父亲执着要给自己的啊,父亲劝着梅香说:小坚这些年挺不容易的,又是忙农活,忙家务,还忙着照顾我们,自己还勤奋好学,考上了师范。我就要退休了,这教师的公职就给小坚了。

母亲张坚撕心裂肺,她猛然转身,双膝跪地,将整个上半身铺在了棺材前,号啕痛哭,哭声包含了这么多年来的所有怨愤和委屈:大啊,大啊,我的大啊,你怎么就不管你的大闺女了啊……

父亲与我跟在她的身后跪着,我透过母亲变形了的哭声,瞧见挽联飞扬,舅爹的遗像熟悉且陌生。

舅奶自从舅爹去世后,她就把满月镇砖石到顶的房子里所有窗户用木板定死了,所有门都上了大锁。收拾了一大堆物件,用湖绿色的大床单包裹好,扛去了县城的出租房里。那场考取大学的庆功宴上,我在觥筹交错中,感应到了舅奶不久前失去舅爹的哀伤,自此,又是经年,直到我即将谈婚论嫁,我才再见到舅奶。

舅奶叫梅香吗?成年后,我第一次想起来问母亲。

母亲想到舅奶在自己家门前鬼吼鬼叫的画面,心底发寒,这么多年了,还在怨恨自己“抢”了原本该是大弟弟的公职。她坐在沙发上疲惫回道:是啊,梅香……大告诉我的,说她有这样一个美好的名字。

妈妈,舅奶生活在我们老宅五年了,您怎么同意的?我记得小时候,都是您让我跑腿,去给舅奶送吃食,送衣物,送被子,自己却从不露面。

母亲叹息:大和我说过,你舅奶是个苦命的女人,这辈子,她都以为自己欠了你舅爹。所以,她拼命生孩子,拼命挣钱,拼命对你舅爹好,可你舅爹对我说过,他要的不是舅奶对他好,而是希望舅奶爱上他……

所以,你希望你替我舅爹,能继续对舅奶好。

母亲摇头:不,你舅奶再不喜欢我,也是姆妈,她是我亲妈。

舅奶从拘留所里出来了,她回到了自己的住处。我奉母亲之命,给她送钱,但是我不敢单独去见她,我怕她会突然同野兽般敏捷,扑杀我。

宁斐陪着我去的。他已经是我的丈夫,路上他都在开导我:舅奶是亲人,不是外人,哪有亲人之间解不开的仇恨呢?要我说,这些年,你在外地读书,对舅奶不够关心,将心比心,舅奶当然觉得自己和我们家不亲密。

舅奶见到宁斐,果然态度好很多。宁斐帮着舅奶理着手里的韭菜,聊着家常。宁斐音调很缓慢,很低沉,有着他这个年纪少见的稳重。许是因为与我并不熟悉,舅奶总会叫错我的名字,叫声中隐藏着狡黠:小坚啊……哦,你是唐央,小央子……舅奶年纪大啰……

可她却从没有叫错过宁斐:小宁啊,你来,帮奶把院子里的水缸添点水。

宁斐干这些活从不偷懒,舅奶也显得很愉快。难得的,她留我们吃晚饭,从柜子里拿出了一坛子的醋花生招呼我们,自己打开话匣子。

不是我想去唐家发飙,找唐家麻烦,这老房子,也就你妈和你爸有钥匙,我攒了一辈子的钱呢,这被偷去了,我一个孤寡老人怎么办?

我不服气道:我爸和我妈现在有头有脸有身份,收入不知道比你的存款多多少倍,怎么可能盯着你那点钱?

舅奶再次发出我熟悉的冷哼:我有多少钱,你们谁知道?

宁斐安抚我:小央,你今天少说几句啊,你嗓子不是一直难受么?

他转而向舅奶递去了装有两千块钱的信封:舅奶,我家中没有老年人,在我心里,您就是我亲舅奶。里面有两千块钱,其中一千块是我和小央的心意……

舅奶眼睛雪亮,仿佛看透了般:我被偷的钱,可不止这点!想用这点小钱就打发我这个老婆子,是不是欺负我没靠山了?还有,你们两个永远别打我钱的主意,想讨好我?哼,我一个子儿也不会给你们!

我有点恼怒:舅奶,我和我爸妈又不是缺钱的人,你怎么总当贼来看?你也太不讲理了!

舅奶冷笑:我睡到半夜,经常听到你父亲裤袋上别着的那串钥匙声音,清早起来,就会发现我院子里的花被人动过了,腌鸭蛋的坛子也移了位置,你说说看,这些不是你爸妈干的,还能有小偷每天夜里来光顾我这老婆子不成?

舅奶句句以为自己在理,在她看来,她永远是被大闺女坚惦记着的富婆,坚总是不怀好意。

你妈真不是个好闺女,这么些年了,总爱翻我的包,不就是承诺过给她买金耳环么,啊,这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竟然记恨到今天?如今还派来你给点小恩小惠,我会看在眼里么?你妈就是个贼,偷你舅爹儿子的公职,现在还偷她亲妈的钱!

我还想为母亲辩驳几句,被宁斐拉住。舅奶扭曲的面孔,开始絮絮叨叨。

我最后悔的事,就是生下这个女儿,害死了我的两个孩子,整天就知道抢弟弟妹妹吃的,就知道争这个,争那个,当年要不是我当机立断,把小瑾嫁出去,又要被你妈捞了一笔大钱,哼,时时刻刻算计着我的钱……

写这篇小说的时候,我一直在整理本县的人物档案。我们县名是灌南,建县于1958年,今年恰好是60周年。我被组织上委派,在档案局帮忙,负责把建县以来的名人录,有些是手抄版的,重新整理归档入册。

在文教系统部分,我见到了舅爹的名字“张建高”。或许冥冥中,舅爹想要让我看到些什么,我在他手写的档案袋里,找到了一张关于他的履历表,上面清晰地用蓝色钢笔填写着:妻子——池田梅香。

哦,原来,我舅奶的全名是池田梅香。

她嫁给张建高这个男人时,已怀孕四个月。

时间一直在往前走,从不停留。它走过的路,就成了一段无法触摸到的历史。没有人知道池田梅香从哪里来,她的名字是她最大的秘密。她恨大女儿坚,不喜欢和孩子们过多接触,却为让救她的那个叫张建高的男人过得好,学会了相术,忍受着严寒酷暑,忍受着风吹雨淋,终于攒成了万元户,实现了报恩的愿望。

她拿着那一包钱,对着张建高满脸希冀地说:盖个砖石到顶的房子吧,从此我们两清。

可这纠缠不清的情缘,哪能“两清”?

我泪流满面,原来,梅香舅奶,只是爱了张建高,并用尽了她一生的力气。

母亲张坚,是否也在那一束神迹的光影中,读懂过池田梅香。

苏北大地,初冬即将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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