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烛照深渊, 叩问灵魂
——论马竹小说中的忏悔意识

2019-11-13

长江文艺评论 2019年1期
关键词:都市知识分子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大批学生通过高考踏进了大学的校门,他们在校园中大放异彩,成为了校园文化的发起者。“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精英意识再度回归,他们也逐渐建立起了对于自我的身份认同。

作家马竹也正是通过求学之路,从汉川县的一个小乡村进入了武汉这座城市。马竹在其小说中塑造了许多由乡入城的知识分子形象,他们离开故乡,只身前往都市,在城市中学习、生活、成家立业。都市的发展为人类提供了丰富的物质文化,同时也滋生出无止境的欲望。于是,在马竹的小说中,我们可以看到这样一批人:他们通过自己的努力在城市立足,成为了受人尊重的编剧、作家,他们呼朋唤友、左右逢源,但在光鲜亮丽的背后,他们却又有着隐秘的罪恶。

当多数人或以精英知识分子的眼光傲视他人或在时代的洪流中选择迎合社会之时,马竹却选择了向内转,在都市的病症中看到了“人”这一主体本身所存在的缺陷,同时找到了“忏悔”这一自我救赎的路径。

一、罪感:理性背后的欲望深渊

都市与相对封闭的乡村形成对照,它的敞开为人们提供了丰富的物质精神文化。开放繁华的现代化都市里,每个人也变得丰富起来,在享受着城市生活的便捷、多元、自由的同时,人们无止境的欲望便也从这自由中渐渐显露了出来。马竹笔下由乡入城的知识分子们,也将欲望的触角伸向隐蔽的角落。

情欲驱使下,主人公们在妻子与情人之间,在道德伦理与自然欲望之间来回游移。《竹枝词》中,有着温馨三口之家的童济对妻子的妹妹产生感情,视其为灵魂上的朋友;《一串红唇》中,副总裁张建和自己的秘书谌婧发生性关系;《鸟语林》中,杂志社副主编孙援与新入职的员工宁芳调情……在诱惑面前,主人公们如动物一般走进情欲的深渊,在家庭生活之外找寻找发泄的出口。除此之外,金钱、权力、地位等也成为了主人公们在都市生活中所寻求的心理满足。他们“把生命的价值和意义投射在异己之物身上,并向之鞠躬屈膝”,在个体之外寻求安全感。他们结识了社会中各阶层各领域的人,处理起人际关系如鱼得水,企图在物欲横流的社会里为自己建造一个避难所。

如果说这样的避难所可以在处理人与社会的关系中发挥其效用,但它却无法抵御人作为生命个体而需面对的“存在”问题。《戒指印》中事业有成、家庭美满的袁明清在外猎色,以“文人的生活,有几个不是稀烂的”为借口开脱,即使是被警察误抓进了派出所,他也能凭借着自己的交际圈得以脱身,但妻子的一场疾病却意外让他意识到了“生命的终极珍贵所在”。《父亲不哭》中,面对得了骨癌的父亲,主人公季冬从一开始想要抓住生命、挽救生命到对生命的意义产生质疑再到接受父亲的死亡这一过程中,有了对生命的重新认知。

与此同时,主人公们也在抑制内心的欲望。在灵与肉的冲突之下,当感觉到灵魂的紧张之时,他们不断与自我进行对话和搏斗,企图解决心理上的矛盾状态。于是,在无数次的心动和挑逗之后,童济还是选择了仓皇逃离;张建即使对自己的家庭生活不满,却仍决定要离开谌婧选择回归家庭;孙援虽始终与宁芳保持着精神上的交流,却从无肉体的交欢,最终也不相来往。在马竹的小说中,主人公们的经历成为了他们自我发现的重要途径,他们的骨子里流淌着乡村生活带给他们的伦理道德观念的血液;他们的身上也沾染着城市精神带给他们的新鲜气息。他们内心的挣扎所表现出的恰好也正是都市精神与乡土经验两者之间的矛盾。

传统乡土社会秩序的维持,与现代都市秩序的维持并不完全相同。乡土社会重“礼”,这里的“礼”指的是人们公认的行为规范。法律要靠国家权力推行,而“礼”的维持更多却是依靠文化传统的熏陶而成为了不成文的规则。正如费孝通在《乡土中国》中所指出的:“乡土社会里传统的效力更大,礼并不是靠一个外在的权力来推行的,而是从教化中养成了个人的敬畏之感,使人服膺。”而在现代都市,个人的行为更以法律为基本准绳,同时法律也保证个人权利不受侵犯。从乡村到城市,人们从群伦性的价值体系中踏入以个体性为特征的价值体系,不可避免地会面对“礼”与“法”的矛盾。

欲望是人类最基本的本能。但在以伦理道德为根系的乡土社会,在儒家“克己复礼”等传统思想的影响下,各种欲望往往被遮蔽起来,成了不符合礼制规范的人性弱点和耻辱的象征,由此将人性的复杂也有意甚至是无意地蒙蔽了起来。即便作家们意识到乡土社会在发展过程中也出现了种种问题,他们却将原因归咎于城市对乡村的腐蚀,认为是城市的发展使乡村受到污染,使乡村的人们沾染了城市的恶习,是城乡不可调和的二元对立造成了城乡文化的冲突。但都市文化与乡土文化从来不是取代与被取代的关系,它们在融合、碰撞中得以展现。当人们从乡村进入都市社会,都市的热烈、开放、自由,使人们在乡村中被遮蔽已久的欲望终于有了宣泄的出口。如何面对都市,如何面对都市文化,是每个人的自我选择。

马竹小说中主人公们灵魂的撕扯和搏斗,就是由乡入城的知识分子们在乡规里约的道德律潜移默化的影响之下与都市文化追求个体自由的环境影响之下的内心状态的显现。无论是在隐秘欲望驱使下的灵魂挣扎,还是面对疾病和死亡时的心灵思索,主人公们不再过多地纠结于外部环境对个人的影响,不再抱怨城市对个人的改变,而是转向对自身的反思。表现在小说中即是主人公开始意识到自身的罪的存在,并进一步以忏悔的形式主动承担自己的罪责,进行自我救赎。

二、忏悔:个体灵魂的自我拷问

“忏悔”一词源自西方,公元四世纪,神父奥古斯丁创造了《忏悔录》文体进行神学上的忏悔,忏悔文学就此发展起来。作家们通过忏悔,为读者展示出了人性的复杂,是对人的不断追问,是对世俗生活的不断反思。当然,由于中西方的文化根基并不相同,绝大多数中国作家对于罪的认知和忏悔意识并未涉及到宗教意义,但它们在作品中的出现,意味着中国人从批判走向反省,关注起人的自我内心。

在探讨主人公们的忏悔之前,我们不妨先将眼光投射到一个有趣的社会角色上——警察。作品中不止一次提到,人们在面对警察时总会有一种天生的紧张和恐惧感。“平时开车中规中矩生怕违规,路上只要看到交警执勤就会忽然心慌,听到警车呼啸而来,即使确实没事也会立即神乱。”无论是《竹枝词》中的主人公童济因楼顶有人跳楼接受警察的盘问,还是《戒指印》中袁明清一行人被警察误抓,他们本身都没有违法,没有犯罪。也正因如此,警察在向童济例行问话之后,便随即离开,误抓了袁明清等人之后也全部释放,这些都说明了主人公们的清白。从法律层面看,他们是无罪之人;但从道德意义上说,他们或背叛婚姻家庭,或痴迷官场权力,无法抵御欲望的诱惑,如此种种已然违背了道德伦理与个人良知,但警察无法治罪,也无从治起。

通过警察这一外在因素的驱使,一方面,人们反复回忆思索自己究竟在何时犯下何种罪行;另一方面,又引发了自己对个人行为的自省和反思。当外界的审判对自己无效时,并不意味着审判的结束,因为个人的自我审判还在继续。法律上被宣判无罪之人,只要稍作反省,内心深处必然能为自己罗列出道德或良知意义上的罪行。“法律是从外限制人的,不守法所得到的罚是由特定的权力所加之于个人的。人可以逃避法网,逃得脱还可以自己骄傲、得意。道德是社会舆论所维持的,做了不道德的事,见不得人,那是不好;受人唾弃,是耻。”法律是成文的道德,道德是内心的法律,如果说法律只是最低的一道防线,那么道德则在无形中拷问着主人公们的心灵,因此他们即使没有触犯到法律,但在面对警察时仍旧心生恐慌。这是法律无法裁决的罪,也是所有人共同的罪。这也是马竹在作品中所提到的,恐怕不止一个人因为警察这个词而感到心慌神乱的原因所在。

如果对于警察的恐惧让主人公们感觉到了内心的动荡不安,那么推动主人公们去主动承担罪责的因素,则是生活中发生的变故或意外。主人公们之所以从恐惧不安走向忏悔,发出“我是罪人”的呼号,是因为某一时刻发生的事情触发了对自我的谴责。在马竹小说中体现得最为明显的,则是疾病与死亡。

《戒指印》中,袁明清将自己在外猎色光明正大地称之为“尊重人性”,但妻子的一场病却让他意识到了自己的罪恶。结婚近三十年,袁明清第一次为妻子收拾衣物,发现妻子克勤克俭,为家庭付出了心血,做出了牺牲,他生平第一次说出“对不起,我的爱妻”的独白。需要做手术的妻子将戒指取下交到了袁明清手中时,妻子手上那道深白的戒指印,使得袁明清“心里猛地一阵抽搐”。正是这道戒指印,勾起了袁明清对于往事的回忆。戒指象征着夫妻之间忠贞不渝的感情,是对婚姻的一种誓言和许诺。妻子用二十多年的时光默默维护着这一段关系,此刻化作一道深白的印迹出现在了袁明清眼前。而这道深深的戒指印无疑在向袁明清宣告妻子二十多年来的忠贞与贤良,从而激发了袁明清灵魂的震荡。“妻子的好,妻子的无疆之爱”一股脑展现在了袁明清的脑海中,在妻子无私而纯粹的灵魂面前,发出“我是一个十恶不赦的罪人,一个注定这辈子必须用最后时光跪拜在你面前的囚徒”的感慨。从生死线上被拉回来的是妻子,但得到新生的是袁明清。在洞穿自我之后选择回归家庭,承担起自己该担负起来的责任,这是属于袁明清的忏悔。

如果疾病让袁明清意识到了个体生命的珍贵与短暂,那么死亡则让人对生命有了更加深切的感知。《父亲不哭》中主人公季冬的父亲得了骨癌,季冬一时间变得无所适从,他发现金钱、地位、权力全都换不回父亲的命,心里生出了前所未有的自责感。从得知父亲可能是骨癌时的忍不住想要哭泣、到确诊时的哽咽、治病无望时的痛哭再到同父亲交心时的嚎啕大哭、泪水成河……在面临治或不治、如何去治的过程中,在不得不面对死亡这个人类无法避免的问题时,季冬的哭泣几乎贯穿了小说发展的整个过程,但却在父亲真正迎来死亡之时戛然而止:“开车回家途中,季冬不知怎么不再感伤,也没有眼泪。他的伤感已经结束,他的眼泪早已流干。”在中国,葬礼上的哭泣往往是为人称道的,无论是情真意切地缅怀逝者,还是虚假地表演给人看,哭丧都是必不可少的环节。季冬在得知父亲死讯时的平静,是历经了无数次自责和悲伤,是无数次追问和质疑生命的意义,是对“像植物一样脆弱”的生命不断反思之后换来的,主人公在这一过程中所表现出的忏悔精神,远远大于仪式上表演给人看的情感。

季冬的忏悔不仅仅是对父亲的忏悔,更是对生命的一种重新认识。出生与死亡是人类历史的永恒疑问和难题。在日常生活中,人们往往逃避这个问题,去用自己的生活填补这个“生命哲学”的无底洞,可一旦不得不直面这个残酷的问题时,人们往往又慌了神,不愿相信死亡的真实性。季冬意识到死亡时,如同其他任何一个人一样恐惧。在父亲去世之后,他反而平静下来,逐渐意识到自己将失去父亲与失去安全感等同,也更意识到,父亲的死亡已经成为无可改变的事实,他还需要去过好接下来的生活。最后季冬做了一个梦,这个梦与其说是父亲与他的最后一次告别,倒不如说是季冬对生命的反思和忏悔,虽然父亲已经去世,但季冬获得了精神上的新生。

从人物自身来看,主人公们在身心、情理间的矛盾状态是通过个人言行和心理活动表现出来的。体现在作品中,我们可以发现主人公们常常处于一种错位状态。他们是社会中的佼佼者,是别人眼中的成功人士,同时也是对家庭生活逐渐茫然,在他人看不见的角落宣泄个人欲望、违反道德伦理的伪装者。在对妻子爱的承诺下,他们一次次走近情人;在与情人发生关系后,又自责自己应该学会自控,陷入深深的懊悔;他们抱怨着家庭让人失去自由又依赖着家庭带给他们的安稳与踏实。我们看见了一个个表里不一、言行不一、心口不一的人物,也正是在这样的对比之下,我们才可以感受到人物性格的张力,主人公的忏悔也因此而显得尤为珍贵。

而人物内心的冲突和变化,又是通过许多重复出现,且又有着隐喻作用的意象和言语表现出来的。比如在《竹枝词》中,有一个重复出现的意象——水渍。从一开始根本没有成形的图画到和梁枝的形象相差无几再到变换成了全家福,这是墙上的水渍所表现出的形态变化。当童济内心未意识到自身的隐秘欲望时,水渍是无形的,水渍是水渍本身,没有任何附加意义;当它变为具象的美女图仿佛是梁枝时,便轻而易举地感知到了主人公欲望的生发;最终使他醒悟的不过一个“家”字,这也就是墙上的水渍最终变为全家福的意义所在了。无论是水渍还是如戒指、灵山等意象,它们在小说中的每一次重复都意味着主人公心理的变化。因此,他们的忏悔并不是一次性完成的,而是在自我与自我的较量修正中最终达成的结果。而主人公多变的心理也可以让我们对他们的分裂人格进行一番探讨。

前文已经论述了人是存在局限性的,是天使与魔鬼共舞的生命体,这意味着人类的理性与自然属性是共存的。但中华民族从古至今,都表现出了对于“存天理,灭人欲”的道德理想主义的追求和向往。在这样的传统伦理思想的影响下,人们会背负沉重的压力,否定真实的自我,戴上虚假的人格面具。“人的社会性与自然性、道德与邪恶、阳光面与阴影面的分裂,带来了人不可避免的孤独与精神上的无根性。”马竹小说中的主人公人格的分裂,是因为他们意识到了自己并不是高高在上的天之骄子,意识到了自己也会犯错。更重要的是,他们在面对诱惑时,学会了以承认自己不完美的方式接纳自身,进行自我解救。这并不意味着主人公任由人性中的恶去支配自己的行为,而是在接受人性复杂面的同时逐渐去转化消极的那一面,使自己成为完整且充盈的个体。

主人公们的灵魂在反复的挣扎中,最终走向了忏悔,对未来的生活有了新的认知和期望。他们的忏悔意识不是从一开始就存在的,而是一些偶然因素推动下的成熟,但这不能否认主人们逐渐回归自身,进行自我救赎的过程。从膨胀到内省,恰好反映出了一代精英知识分子的成长之路。

三、成长:作家主体的精神涅槃

中国古代,“士”被视为社会的良心,他们是文化和思想的引领者,也是封建制度的拥护者。“五四”时期,在国家存亡的危急关头,大批知识分子挺身而出,登上历史舞台,为国人传播先进的思想文化,拯救民族于危难之中。二十年代后期,从“个人主义”到“集体主义”的口号在中国流行起来,左翼浪漫主义文人怀揣着对自由浪漫的向往走向了革命,却在浪漫的理想中走向了政治化的路途。到四十年代后期,左翼知识分子们从曾经的叛逆者、革命者变成了为现实体制服务的公务员。“文革”十年让知识分子群体戴上了沉重的枷锁,陷入了集体性的沉默。直到1978年,知识分子重新获得了身份的认同,但在长期的政治批判运动和检讨过程中,“当代中国的知识分子独立的精神空间几近全部陷落,检讨也置换为了世俗感慨”。到了九十年代,随着商品经济和大众文化的蓬勃发展,知识分子再一次失去了中心话语权,被抛入困窘之境。重商主义思潮泛滥,使得知识分子的理性、启蒙精神因无法融入社会交换机制而大大贬值。

于此,学术界也展开了热烈讨论。王晓明在知识分子的人文精神的讨论中指出了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知识分子们精神上的软弱无力,究其根源,则是因为知识分子们缺乏基本的价值认同,也缺乏坚稳的个人立场。在“当代知识分子的价值规范”座谈会上,陈思和认为:在讨论有关人文精神的问题时,知识分子首先要做的应该是在自我内部建立起一套价值规范,审视自己的内心,而不是尽关注着外界现实的问题。不同的时代对知识分子群体都提出了不同的要求,也为他们出了一个又一个的难题。若是始终被外在因素牵引,知识分子们的境地或许会愈发危险。“百年中国文学史,知识者与民众的关系,写作者与写作对象的关系,要么高高在上,要么俯首称臣,要么独语孤芳。”对于作家而言,有人仍然站在精英知识分子的立场上趾高气扬地傲视一切,也有人投身大众文化的怀抱去名利场上追逐。知识分子究竟该如何去重建自己的思想能力?如何实现自我拯救?学者们其实已经给出了回答:坚守个人、审视内心、认识自我。当知识分子指点江山的声音被淹没在人潮中时,不妨倾听自己内心的声音。当然,我们也可以欣喜地发现,中国作家们的写作从来不是一成不变的,他们的创作之路似乎也从侧面映照出个人乃至知识分子群体的成长。“在某一个历史的节点上,一个作家如果能够迅速地对这个国家和民族的人性动荡的异化作出深刻的剖析,那么他必然是抢占了文学创作的制高点。”贾平凹在中国社会正处于转型期的1992年写下长篇小说《废都》,这一时期,也是贾平凹人生的转折阶段。在遭遇生病、亲人离世的痛苦绝望之时,他为我们写下了动荡时代里知识分子们堕落不安的灵魂。贾平凹把握住了知识分子群体受创的内心与所处的窘境,以一位作家的敏感书写出了一代知识分子的心灵废墟。再比如韩少功,他选择主动与历史拉开距离,在不断地搭建和拆解“临时建筑”的过程中写下《日夜书》,为我们展现出一代知青的精神史。

再回到马竹的小说中,主人公们通过接受高等教育,在社会上谋求了一份有保障的工作,以此来完成身份的转换,同时也在社会上赢得了较高的地位。他们在城市站稳脚跟,娶妻生子组建家庭,物质生活能够得到保障,精神生活也丰富多彩;他们平日里广交朋友,遇到困难一呼百应,凭借着关系网轻易解决问题;他们积极适应迎合社会,以实现自身利益的最大化;他们严守着法律的底线,却又挑战着传统道德规范的神经。他们企图以逃避责任的心态面对生活,却在生活的意外变故之中开始意识到自身的有限性。对于这些精英知识分子而言,起初将自己视为社会之精英,到精英意识的毁灭,从不自知到自知,其实就是忏悔,也是主人公成长的见证。

同时,忏悔的不单是主人公,更是属于作者马竹自身的一次自我粉碎与自我反省。近二十年来,虽然马竹发表的小说并不是很多,但我们依旧可以从他的作品中看出他创作的转变。在马竹二十世纪末的一些作品中,我们可以很清楚地看到都市知识分子对他者的冷眼观望,以及城市对人的摧残和腐蚀。比如《红尘三米》中的米家三兄妹,米福虽然在父亲的逼迫下从乡村来到了城市,却始终想要逃离,想回家乡定居。而弟弟米根和妹妹米芝却是以出走的方式逃离乡村走进了城市,米根靠贩卖非法影碟为生,米芝是靠出卖肉体谋生。自称是米福的朋友的“我”,以一个旁观者的态度观察着这一切,即使与米福看似熟络,却没有与他产生任何思想上的共鸣。米福想去县城定居,这是对城市的绝望和回不去的家乡的折中之选。小说的结局,米福还没来得及逃离,却被城市站台坠落的铁桶砸死。这就是异乡人们在都市里冷冰冰的遭遇。

不可否认,城市发展过程中出现了许多问题,但作为作家,绝不可将都市作为人性之复杂畸变的替罪羊,认为罪恶产生的原因不在于人本身,而在于社会,是社会造成了人的自然本性的扭曲,使之蜕变为恶。“这样一来,罪恶的承担者从个人转向了社会。既然社会被判断为罪恶的源泉,个人之为个人,也就将自身的内在紧张转化为人与社会之间的外在紧张。”如此,便永远看不见人的精神世界的永恒冲突。在之后的创作中,我们可以看到,马竹逐渐使自己进入到了城市中,不仅通过自己的经历去努力发掘都市的文明与病症,而且去挖掘人的内心矛盾。“文学不是按照某种灵魂的蓝图去塑造灵魂,而是展示灵魂的光明与幽暗、伟大和渺小,并发出灵魂的呼喊。”马竹在《父亲不哭》《戒指印》等作品中表现出的灵魂的挣扎和撕扯,是对自我的无情解剖。

我们也应看到,马竹虽然以忏悔的方式宣告了主人公的成长和自我的反省,但主人公们仍对生养多年的故乡有着绵绵不断的依恋之情。童济写不出剧本的时候,只要回到乡村就能找到灵感;袁明清带着妻子回乡村休养身体,同时对着故乡的灵山发出“回来栖息灵魂”的强烈呼号。“中国人动不动就往后跑,总是想重回母亲的子宫。”这也反映出作家还没有完全挣脱乡村的束缚,自省之后仍将乡村作为心灵的栖息地,想从乡村寻找慰藉的心态,所表现出的是忏悔的不彻底性。我们或许更应该以个体的形式去承担对人生的领悟,“敬畏生命,纵身深渊,立足边缘,直面存在,洞穿虚假,承受虚无,领悟绝望,悲天悯人”,以独立的精神直面复杂的灵魂,把人性的多面展示给人看。

注释:

[1]潘知常:《没有美万万不能:美学导论》,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117页。

[2][4]费孝通:《乡土中国·乡土重建》,群言出版社2016年版,第57页,58页。

[3][5]马竹:《戒指印》,《长江文艺》,2011年第 11期。

[6]马竹:《父亲不哭》,《长江文艺》,2008年第1期。

[7]叶湘虹、李建华:《道德的深度心理学分析》,《求索》,2005年7月。

[8]符杰祥:《知识与道德的纠葛:鲁迅与现代中国文学者的选择》,东方出版中心2009年版,第161页。

[9]孟繁华:《坚韧的叙事——新世纪文学真相》,福建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274-275页。

[10][11]【日】坂井洋史:《忏悔与越界:中国现代文学史研究》,复旦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19页,24页。

[12]李俊国、周易:《精神涅槃:〈山河袈裟〉之于当代文学的精神现象学意义》,《南方文坛》,2017年4月。

[13]丁帆:《动荡年代里知识分子的“文化休克”——从新文学史重构的视角重读〈废都〉》,《文学评论》,2014年第3期。

[14][16][17]潘知常:《没有美万万不能:美学导论》,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162页。

[15]刘再复、林岗:《罪与文学》,中信出版社2011年版,导言。

[16][17]潘知常:《没有美万万不能:美学导论》,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187页,4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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