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词里的生命时光
2019-11-13咏琴
咏琴
窗外雨潺潺,静坐案头谛听着滴答滴答的雨声,回想着白日撑着水绿色印花雨伞走过的空旷街巷、滴落在长发上的雨珠、偶遇的那一墙绿得耀眼的爬山虎,记忆在无声无息中将我从凡尘俗世一点一点地带走……是的,这样的雨天手握一卷经书,在黄昏或是深夜,一不留神便会穿越到前朝,甚至带着一颗素心在江边清寂的亭子里与故人相约。
中学时代心思单纯,过着“为赋新诗强说愁”的日子,那时倒是背诵了不少宋词,只是“大江东去,浪淘尽”的豪迈气势和“愁一箭风快,半篙波暖,回头迢迢便数驿”的千愁百结往往读成了一个语调。尽管如此,我依旧会在语文考卷上将有关诗词的释意和理解答得完美无缺,每每老师公布成绩时,总会诧异我素净流利的答案与他上课讲过的内容不差毫厘。读师范时,古典文学老师是个刚大学毕业的大男孩,讲课时腼腆得总是微微涨红着脸,眼睛偶尔扫一下坐在下面的几十个少年面庞后又匆忙望向窗外,他的目光似乎总是游离着,但这并不影响他用流畅的语言将所有的课文做出生动的解读。我是个内向的女孩,却在他那里受到了最为直接的鼓励,因为我坐在前排,老师眼神里的慌乱看得也最为真切,有时我甚至纳闷做老师怎么会如此紧张?他上课不怎么提问,若是问了,也总是安静地等着学生举手回答,有时教室很静默,静默得都让人觉得不好意思。那个年龄的大孩子们不是不知道问题的答案,只是心里的某个角落似在等待着什么,或许是习惯了不举手的学习方式吧。老师扫视一下同学们后又把目光望向窗外,如此反复数次,我终于如坐针毡地勇敢站起来,说出了大家都能说出的答案。老师眼角溢出微笑,如获重释一般,继续抑扬顿挫地往下讲课。我记得那堂课讲的是李清照的《声声慢》,老师从文学背景、作者生平讲到词的内容,如讲述故事一般娓娓展开。“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老师层次清晰地梳理了全词的脉络后说道:“纵观全词,究竟体现了哪几层‘愁’呢?”我知道多数同学和我一样记住的只是教科书表面的印迹而已,《声声慢》是李清照在经历无数人生际遇、揉进难言的感情酸辛后面对秋的惆怅难言,我们那个年龄不曾知晓也无法探究。正因为年少,我们根本想象不到抑扬顿挫的诗词背后掩藏着许多无法触及和言说的惆怅以及生活的酸涩和人生的无奈。
后来读研,一次老师讲到了李清照与其夫赵明诚的一段鲜为人知的感情经历,一次李清照去探望已经为官的赵明诚,赵明诚却因为携带了新的家眷而让李清照在院外等待了一天时间。古代男人三妻四妾是常事,或许别的女人无所谓,但这是多愁善感的才女李清照啊,她又怎能不感怀愁苦呢?感情之于一个女人的重要性不亚于生命,我想种种教科书里关于李清照和赵明诚美满幸福、两情相悦的事实怕是有了岁月难以推敲的裂痕了吧,也或许写词是李清照情感落寞的另一种寄托。
师范毕业那年我刚刚二十岁,我在大山深处一边为人师表一边自修本科,春寒料峭的清晨,孩子们在操场上大声背诵课文,我便在向阳的墙角下诵读那一首首或忧愁或豪迈的唐诗宋词。那时的我逐渐知晓宋代词坛除了耳熟能详的李清照、苏轼、岳飞、范仲淹、陆游、辛弃疾等大家外,还有柳永、黄庭坚、晏几道、秦观、周邦彦、姜夔等一大批词人,还有那么多的好词是我以前所不曾知道的。“此去经年,应是良辰美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这首词隐含了离别的千愁万绪和看得见触得着的落寞;“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将追求耳鬓厮磨的世俗爱情升华到了崇高和美好的精神境界;“若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愁?三种具体可感的意象竟都那般生动地呼之欲出。
那年三姐生病休学在家,我们围着火炉一起大声背着宋词,三姐经历过一场惊心动魄的爱情,身陷病痛中的她,苦痛“更与何人说”,亲人的关爱与爱情到底还是两样的,可喜的是三姐很阳光,大多时候都以“大江东去浪淘尽”的气概驱走生活中的阴霾。那些与宋词相遇相伴的日子,我们穿越时空,在宋词的世界里觅到了一方心灵憩息之所,令人无限怀念。三姐终于没能与想象中的爱情进行到底就永远地走了,数年后再次诵读那些爱上心头的宋词时,我在内心深处细细咀嚼品味每一句,对众多宋词里的情感和愁绪的触摸已与从前两样,我知道自己怀念的宋词里又多了一层不可言说的痛楚和秋天般的惆怅。经历过彻骨伤痛,很长一段时间我被“梧桐更兼细雨”似的忧愁浸染,生活罩上了或浓或淡的忧郁,直到有一天王国维先生对人生治学的三重境界启示了我。先生在《人间词话》中以为,“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是古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须经过的三种境界,其中的道理将我从混沌中猛然惊醒,引领我走向高远辽阔的原野。我知道自己只是凡尘俗世里的一粒尘埃,并不能成就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业,但这并不代表我不能选择阳光和快乐、豪迈和昂扬。治学、做人、处事在一定层面上是同源共生的,我仿佛被点化一般,心境豁然开朗起来。
那时我已为人师多年,常常疲惫于工作的琐碎与境遇的卑微,但当自己树立目标重新为梦想起航时,竟变得忙碌而愉悦了。人就是这样,一旦有了目标,人生就开始转角。我开始将自己的目标付诸行动,以前所未有的信心开启生命中的另一扇窗,我相信开阔的人生意境就是从那扇窗里呈现出来的。
多年以后,我在宋词的滋养中生长出的生命枝叶,如今已郁郁青青。尽管生命的年轮里有被无形之刀划过的痕迹与伤痛,可那又算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