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
2019-11-13刘会然
刘会然
聪宝赶紧从裤袋里掏出手机,点开通讯录,食指在姓名栏里快速滑动。聪宝很快就找到了三个紧挨着的名字:罗玉刚,罗玉坚,罗玉芬。可,聪宝的手指陷入泥潭般,定住了。
打老大罗玉刚的电话?
罗玉刚现在人在美国。秧村虽然是艳阳交织,可据说美国时间正好与中国的黑白颠倒。罗玉刚说不定在酣睡之中。再说,美国那么远,罗玉刚能赶回来?聪宝估算,打往美国的电话,花了电话费,罗玉刚人却赶不回来。
还是打老二罗玉坚的吧。年初,罗玉坚说他今年在上海的一家建筑公司打工。上海离秧村不到半天的车程,罗玉坚应该很快可以赶回来。可聪宝又犹豫了,还是没有打。因为罗玉坚多次警告过聪宝,说我是老二,家里出了大事应该先通知老大罗玉刚,罗玉刚是长子呢!
聪宝想,还是打给罗玉芬吧。罗玉芬虽然是百善的女儿,但罗玉芬性情好,人善良。而且罗玉芬就嫁在兰城,回秧村顶多半小时……
聪宝,你还愣着,电话打通了吗?你没有看到百善痛苦得不能挣扎了?得赶紧通知他的家人啊。邻居们正围着百善,急得团团转,可又束手无策。
百善正枯木般,直挺挺躺在二楼的地板上,一动不动。少见的平静,难得的安详,以前滚下来都不是这样。以前是怎样呢?以前的百善是痛苦地呻吟着,嘴里不断吼叫,我还是死了算了,死了算了啊!我这把老骨头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啊。没有吼完两句,他就汹涌澎湃地咳嗽起来。咳嗽声一波推挤着一波,张弛之间,百善虾米般或躬或直。一旁的人手忙脚乱,倒水的倒水,劝慰的劝慰,惊慌的惊慌。百善拼命要站起来,可两腿一弓,就痛得瑟缩颤抖。想用手撑起来,可双手一支,也痛得哇哇骂娘。百善的脑袋与双脚以臀部为支点,跷跷板般,此起彼伏地摇动。
虽然阁楼离二楼的地板不到两米,可顺着木楼梯滚下来也相当危险啊,还不要说,百善这把年纪了。嗨,嗨,邻居们唉声叹气,焦急,痛惜,更是揪心。
聪宝,你看你,还拿着手机楞着干嘛?百善连呻吟的声音都没有了,你还在磨磨蹭蹭?聪宝用拳头狠狠地砸了一下后脑勺,艰难地拨了一个号码出去。这个电话号码,聪宝是熟得不能再熟了。
是的,这个号码就是枣花镇人民医院张医生的。张医生一接到聪宝的电话,就说好好,我知道了,我们马上派车过来,一副轻车熟路、胸有成竹的样子。
等张医生来到百善家的时候,时间已过去了一个多小时了。张医生沿着扶梯上到二楼,他挤开人群,俯下身子,先搭百善的手脉。张医生惊叫了一声,不好!马上喊叫助手把百善抬到救护车上。张医生催促司机用最快的速度开往医院。情况来得急促,聪宝来不及和家人打招呼,也跟着救护车走了。
邻居们被张医生的架势吓到了。要知道,这个张医生是有名的“慢三郎”,碰到什么紧急的病人他都是慢条斯理。不管病人家属如何惶恐,他总是慢悠悠的,边剔着牙或抽支烟,边缓缓地走向病人,给人以消极、懈怠的样子。可枣花镇人民医院,张医生的医术又出奇得好,求他看病的人多着呢。
好几次,百善从阁楼上滚下来,张医生来检查的时候都是不紧不慢,边检查,还不忘告诉围观的邻居一些抢救病人的知识。比如,有人摔倒了,不要认为立即扶起来就是做好事,这样做其实是大错特错。摔倒的人,骨头很可能折断了,关节可能错位了,不采用正确的搬移方式,对病人是二次伤害。就比如,现在躺在我们面前的百善,他刚从阁楼上滚落下来。阁楼看似不高,对小孩、青年人或许是小事一桩,但对百善这样的老人,手、脚、肋骨等就有骨折的危险,只有验看好伤势后,才能采取正确的办法来抬起他。说着,张医生从口袋里抽出一包烟,用手捏出一根,再从另一个口袋中掏出打火机,点上。一股浓烟从鼻孔里喷出来后,张医生再开始东掐西按。躺在地板上的百善是羞愧难当,极力想阻止张医生怠慢又折磨人的检查,可他手脚麻木,全身酸痛,又制止不了张医生。
张医生在检查的时候也不断唏嘘,说,百善这把年纪,何苦爬上爬下,滚来滚去的。说着,张医生又嘿嘿笑起来,他对着围观的邻居们说,你们看,百善滚落几次后,全身的零件好像越滚越结实了。张医生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惹得围观的邻居都想笑,但又怕笑得唐突,笑得不合时宜,让躺倒在地上的百善难堪、羞愧。毕竟,百善是秧村人尊重的长辈,此时还在地板上,痛苦地呻吟着呢。
通常,张医生从上到下,从左到右,检查不到十分钟,就会叫助手用担架抬百善上救护车。通常,百善在医院呆上个十天半月,也就回家了。当然,陪护百善回家的通常是女儿罗玉芬,老二罗玉坚也陪护过几次。大儿子罗玉刚呢,好像是没有陪护过吧。要知道罗玉刚远在美国,回来一次不容易啊。不管谁陪着自己回来,百善总是骂骂咧咧的,不满意。能满意吗?自己这般年纪,生养的儿女都远走高飞,就自己出事后,假心假意来陪护这么几天,谁能满意?
秧村人也纳闷。百善干嘛就喜欢一次次往阁楼上爬。你说,在哪里听收音机不好,干嘛一定要爬到阁楼上去。难道是阁楼位置高,收音机的信号更好些吗?可阁楼也高不到哪里去啊?
秧村人更奇怪,百善情愿让家里的大彩电闲着,却老捧着个收音机听来听去的。聪宝问过百善,说叔啊,你家的大彩电不看,要回潮,生锈的。百善说,回潮就回潮,生锈就生锈,成废铁了更好。百善说,我就喜欢听收音机。走到哪听到哪,自在、方便。百善也反问聪宝,电视机能在田野里看吗?能在村口的土坡上看吗?整天一个人蹲在家里看,没意思啊。再说,现在的电视节目也真邪门,尽是些露胳膊露腿的娘们儿,唱个歌,跳个舞,衣服也不好好穿,胸口露这么大,裙子穿这么短,嗨,真是……
聪宝想,看来,罗玉刚从美国买来的彩电是白搭了,百善叔不领情。百善叔不看电视其实就是对老大罗玉刚不满。作为长子,罗玉刚多年在外,难得回秧村看望百善一次。给个彩电就能代替回家看望父亲吗?聪宝记得,罗玉刚爽快地回来那次,还是百善六十大寿时。在秧村,老人过六十大寿是天大的事情,儿女们是一定要来祝寿的。否则,生儿育女干嘛?六十大寿,以及百年后的送终是检验子孙的试金石。在这样的节骨眼上,谁家儿女孝顺,谁家儿女阔气,秧村人都瞪着眼在看,闷着心在比呢。
百善能不看重?儿女们能不在意?
百善的老伴四十不到就去世了。老伴的去世算是早逝,当然不可能隆重操办。那时罗玉刚在上海读大学,听到母亲去世后马上赶回来了。罗玉坚比罗玉刚小几岁,还在县中读高中,也请假赶回来了。在枣花镇读初中的罗玉芬更不用说,是一路哭着回到家里。
这些年,在秧村,百善是受人尊重的。尊重的原因是,长子罗玉刚先考上了上海的大学,毕业后又留洋美国。罗玉刚辉煌的创奇是十里八村所没有的,罗玉刚就成了秧村人敬佩的楷模。百善多年来也沉醉在别人的羡慕中。
秧村人到现在都还记得,罗玉刚去上大学的时候,那可是秧村多年来最光鲜的事件啊。秧村以前也有很多有出息的伢子,他们考上了中专,考上了大学,可都是些普通的中专,普通的大学。人家罗玉刚考上的却是上海复旦大学,这可是赫赫有名的学校啊。不要说村长,就是枣花镇的镇长朱富生也来送罗玉刚了。那天秧村锣鼓喧天,爆竹长鸣,红彤彤的爆竹屑把村口的道路都染红了。你就可以猜想,百善送罗玉刚去搭车时是怎样的心情。而且,从罗玉刚考上复旦大学后,在秧村,甚至枣花镇,问人考上大学都不直接问大学的名字了,而是说,和罗玉刚的大学比咋样?很多人肯定比不过,羞涩得不知道如何回答。
或许有了老大罗玉刚这根标杆,老二罗玉坚一直都生活在罗玉刚的阴影中。其实,罗玉坚的成绩也还行。可在秧村,在学校,人们总喜欢比较他们兄弟俩,比较下来,罗玉坚是一点优势也没有。一次次比下去,罗玉坚所有的进取心都比崩溃了。罗玉坚认为,自己再怎么努力,都比不上哥哥罗玉刚,干脆破罐子破摔。
高考时,罗玉坚爽快地落榜了,而且拒绝复读。罗玉坚选择了外出打工,常年在工地上做建筑工,至今都没结婚。这些年来,他东游西荡,每年都出现在不同的城市,足迹踏遍了长三角、珠三角、大东北……好在罗玉坚漂浮的是身体,还有一个电话号码是长久固定的。
罗玉芬从母亲去世后也辍学了。这么多年来,她和父亲百善在家里操弄家务和田地。小小的女孩转眼就变成了大龄姑娘。开始,两个哥哥一直在外面读书,父亲年龄越来越大,家里的担子都落到罗玉芬肩头。在农闲时,罗玉芬靠帮人家做短工赚钱给两个哥哥当学费。等两个哥哥毕业出来后,她又怜惜父亲一个人在家孤苦伶仃,到了三十多岁都不肯嫁出去。可,是女儿就应该嫁出去的。前几年,经人介绍,罗玉芬嫁给兰城开杂货店的老板陈皮。陈皮干活很卖力,杂货店生意也好。可陈皮好赌,所以再有钱,在陈皮手里只是短暂地流转,很快,钱就消失在赌桌的烟波浩渺中。
张医生告诉聪宝,说这次百善摔得不比以往,必须通知家属。
聪宝认为,老大是远水解不了近渴,还是给老二打电话吧。嗨,其实老二罗玉坚也不容易啊,因为父亲的多次滚落,这几年来也不知道折腾了多少个来回。有几次正逢赶工期,罗玉刚是和老板吵着请假才回来的,回来后,工资要克扣是不用说了。聪宝打电话通知罗玉坚,罗玉坚每次都抱怨连天,说罗玉刚可以给钱不回家,我也把份子钱留在家里好了。但抱怨归抱怨,罗玉坚接到电话,还是千方百计地回来。
聪宝想起,罗玉坚上次回来离现在还不到半年。回来后直到百善康复出院才回上海。罗玉坚离开的时候对聪宝说,钱我先留些给你,下次我父亲摔了,你还是先打电话给老大罗玉刚吧。罗玉刚才是长子呢。秧村和其它农村一样,长子看似普通,但很多事情只有长子出面才能做妥。
其实,聪宝并不是没有联系过老大罗玉刚,百善第一回从阁楼滚落那次,聪宝首先联系的就是罗玉刚。百善窝在地上真是吓人,他呻吟着,哭喊着。他喊罗玉刚,喊罗玉坚,喊去世多年的老伴。邻居们都吓傻了。特别是折腾了一番后,百善直挺挺地躺着,温顺得像孩子,不哭,不闹,也不叫了,反常得让人生疑。邻居们都认为要准备后事了。武善不就是被自家的门槛挡得滚了一跤,就再没有起来过。百善年纪更大,哪能挺过这一关?
聪宝赶紧打电话给罗玉刚。电话一接通就是一连串英语,是个女人接的。罗玉刚干着急,不知道电话那边说些什么,只能不断重复:罗玉刚,罗玉刚,罗玉刚。
随后,一个男的转接了,用怪腔怪调的普通话说,罗总在法国出差了,有事要转告吗?聪宝赶紧说,罗玉刚的父亲从阁楼上滚下来了,要罗玉刚回来准备后事。那边连说OK,OK。
之后,罗玉刚没有回来,只是从法国打来一个电话,说自己正在法国谈判,事件紧迫,不能赶回来,只能麻烦罗玉坚和罗玉芬好好料理父亲,等法国的事情处理好后再回来。
张医生从门诊室跑了出来,气喘吁吁告诉聪宝,得赶紧通知家属,要做手术了,手术前要征求家属意见并签字。
聪宝立即打电话给罗玉坚。可奇怪的是,罗玉坚的电话变成了空号。聪宝记得,从外出打工以来,罗玉坚就没有换过电话号码。即使买了新手机,罗玉坚的老号码也一直保留着。罗玉坚和聪宝说过,我们在外面漂泊的人,就像在空中飘飞的风筝,风吹向哪,我们就朝哪,但一定要有一根线牵着。保留老号码就是我们这些风筝联系家里的那根线。
可如今,这根线怎么了?
聪宝焦躁起来,罗玉坚联系不上,如何是好?无奈,聪宝只得联系远在美国的罗玉刚。
据秧村人说,罗玉刚的公司在金融危机时就破产了。有人说,罗玉刚其实早已经从美国回来了,在上海一家公司上班。有人还说在上海多次看到过罗玉刚,试着叫他,他却没有任何回应。也有人说,罗玉刚一直很优秀,即使自己的公司破产了,以他的能力,在美国找份工作不是易如反掌?再说,他不是娶了美国的媳妇吗?
罗玉刚的确是娶了一个美国白人媳妇,女儿也生得像白人。百善第一次滚下来,罗玉刚虽然当时没有回来,但一周后还是回来了,而且带上了自己的媳妇和孩子。这也是秧村人第一次见到外国的女人。而且,玉刚的女儿也是白白胖胖的,白瓷般的肌肤,很可爱。
第一次的滚落,百善没有大碍。在医院调养了不到半个月就出院了。出院后,罗玉刚就回美国了。这也是百善六十大寿后秧村人最近一次见到罗玉刚。百善看见罗玉刚又出现在自己眼前,出现在秧村人眼前。虽然病刚愈,百善还是领着罗玉刚挨家挨户走访邻居,顺带把罗玉刚从美国带回的洋货分送给邻居。在邻居们的啧啧夸耀声中,百善可爱得像个小孩。
秧村人说百善只是受了点皮肉之苦,但见到了多年没见的长子罗玉刚,更让秧村人见识了罗玉刚洋气的媳妇和可爱女儿。
人们看到百善就笑百善,百善也回以呵呵的笑声。
罗玉刚听说父亲从阁楼滚落,是因为喜欢爬到阁楼上听收音机,返回美国后,很快就寄回了一台美国牌子的大彩电。罗玉刚告诉父亲,不要听收音机了,看电视吧。电视可看,可听,更精彩、更有趣。
秧村虽然有很多人家有了彩电,但都是国产的。他们对美国牌子的大彩电还是好奇。开始的时候,秧村人都涌到百善家看美国牌子的彩电。村里有年轻人神神秘秘地传,到了半夜,美国电视里的演员都是不穿衣服演戏。有好事者等到午夜,可频道转来转去,就是没有美国的电视节目。有次,电视里播放美国的译制片,大伙瞪着眼睛期待,可这些丰乳肥臀的洋妞再怎么放荡,就是不肯在村人面前脱光衣服。过了不久,村人觉得美国来的彩电和国产的没有两样,原本还以为,美国来的彩电能看到美国的电视节目呢。村人没有耐心了,也绝望了,说,美国来的电视也不过如此。
百善也失望了。罗玉刚买来的电视机并没有给他带来新的荣耀,还不如罗玉刚考上大学时的喜气,去美国时的轰动,甚至还不如带来个洋媳妇、白孙女来得耀眼。
聪宝打通了美国的电话,一接通,里面传来的依然是叽里呱啦的英语。聪宝依然重复着:罗玉刚,罗玉刚,罗玉刚。可那边果断把电话挂了。
聪宝想今天怎么啦,罗玉坚联系不上,罗玉刚也联系不上。这种事情还是以前没有碰到过的,至少罗玉坚每次都能联系得上啊。
聪宝想,只好联系罗玉芬了。嗨,罗玉芬也不容易啊。
罗玉芬嫁给陈皮可是前世造了孽。先前还听说陈皮只是好赌,这两年,陈皮还好色了。早些年,陈皮经营杂货店只能混口饭吃,好赌,连个女人都找不到。罗玉芬嫁给他后,把杂货店打理得井井有条。陈皮的腰包鼓了,可裤带也松了。于是,陈皮就在外面乱搞女人了。罗玉芬管不了他。那次,罗玉芬有几个月的身孕了,说陈皮你马上要当父亲了,要收敛些。可陈皮却愤怒了,说收敛个屁,陈皮越说越愤怒,甩了罗玉芬一记耳光,罗玉芬骤然一退,腰身猛顶到柜台角上。罗玉芬肚子里的孩子没有了,人也疯疯癫癫了。中年得子,罗玉芬不容易啊。后来据说陈皮和罗玉芬离婚了,罗玉芬再也没有出现在陈皮的杂货店。
聪宝抱着最后的希望,拨打罗玉芬的电话号码。果然,接电话的不是罗玉芬,那人也说不认得罗玉芬是谁。
张医生火急火燎地跑出手术室,说聪宝怎么回事,还没有联系到百善的家人吗?没有家人,那聪宝,你赶紧签字,再不签字可就来不及了。
聪宝说,我只是百善的侄子,我能签字吗?
张医生说,现在你就是百善最亲的人了,你不签字只能让百善等死了。
聪宝说,可百善有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啊。万一手术有个三长两短的,我如何去和他们解释。聪宝无奈地说,让我再打电话问问,没有百善儿女的意见,我不能做主啊。
张医生说,那你赶紧了,我去手术室准备。
聪宝把罗玉刚、罗玉坚、罗玉芬的电话依次拨了一遍,结果还是一样,没有任何音讯。
聪宝急得想哭,怎么会是这样。脑袋埋在两腿间,聪宝蛤蟆般蹲在医院门口的台阶上,手机被他的双手都捏出了水。
很快,张医生慢悠悠地走出来了,说,不用签字了。你慢慢通知百善的家人,准备后事吧。
聪宝哭了起来,他拖住罗医生,说,以前百善叔每次滚落下来不是都没事吗?这次是怎么了?聪宝哀求张医生,抢救百善叔,医药钱罗玉刚、罗玉坚都放在我这里了。张医生说,没用了,这次,百善摔断了一根肋骨,肋骨直接刺穿了心脏,胸腔已经大面积出血了,抢救也来不及了。
张医生叹了一声,暗暗责骂自己太大意了,要是早赶到秧村去,百善可能不是这个样子了。可张医生也纳闷,百善以前每次滚落下来,都会穿着厚厚的棉衣,可这次……
张医生哀叹着,唏嘘着。
百善很快就停放在秧村的祠堂里。一天,两天……半个月都过去了,聪宝还是没有联系上罗玉刚、罗玉坚或者罗玉芬。再停放在祠堂也不是办法,村人说不能再拖了,百善必须要出去了。
可问题是,出殡的时候,谁来捧百善的灵牌?秧村老人出殡时,都是长子或长孙坐轿子,捧灵牌,捧灵牌的人必须是嫡亲的儿孙,无儿孙的可以由过继的儿孙顶替。
如今,百善的两儿一女都没有音讯,可灵牌终究是要安排人捧。秧村人说,聪宝是百善唯一的侄子,应该是首选。可问题是,聪宝是富善的独子,不可以过继给其他兄弟。百善也有子女,也不需要别人来过继。如今,要是聪宝捧了灵牌,按秧村的旧俗,百善家的一切家产都得聪宝支配。可,百善的两儿一女能答应吗?
秧村的前辈也意见不一。可死者为大,百善的儿女又联系不上,总得让百善早日入土为安啊。聪宝表态说,我不要百善叔家的家产,就让我披麻戴孝为百善叔捧灵牌吧?
可前辈们却不答应,说这是坏了秧村几百年的规矩:秧村的规矩就是捧灵牌的人有权支配家产。
前辈们要聪宝答应支配百善家的家产,才可以捧灵牌。可,百善叔已经悲惨地摔亡,聪宝怎能忍心贪图他家的财产。再说,下次,罗玉刚、罗玉坚、罗玉芬回到秧村,聪宝又如何向他们解释呢?
聪宝请前辈们变通一下,可前辈们却说不能违背祖宗定下的规矩。聪宝灵机一动,说,要不,我找张罗玉刚的照片,黏贴在我脸上,我这样代替罗玉刚好了。前辈们觉得荒唐。聪宝争辩道,我们晚辈在祠堂追悼、祭祀先人,不都是对着先人的画像吗?既然可以用画像来代替逝去先人,怎么就不可以用照片来代替活着的晚辈?有人声援聪宝,说,现在大城市都流行在电脑上追悼、祭祀先人了,不要说用照片,就是蜡烛、爆竹都是假的了。
前辈们吵吵闹闹,意见模棱两可,但最终还是无奈地接受了这个戏剧般的建议。聪宝到百善叔家找了一张罗玉刚留在镜框里的照片,到枣花镇翻拍并扩大。
出殡很快就开始了,唢呐和爆竹声一路响彻。队伍蜿蜒着走向秧村的坟场。坐在轿子上的聪宝脸上黏着罗玉刚的照片,傀儡般。聪宝突然回忆起,百善叔曾经和自己的父亲富善说过,你只有一个儿子聪宝,我可是有一对儿子和一个女儿呢,聪宝还记得,百善叔说完这句话就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如响雷滚过秧村的天际,震得父亲的心脏好几天都嘭嘭乱跳。
想到这里,聪宝眼角泛起了泪花。聪宝习惯性地用袖子去擦眼泪,却不注意把脸上的照片擦脱了。此时,正好一阵旋风刮来,罗玉刚的照片滚落到地。
聪宝大喊,停轿!停轿!可旋风裹挟着唢呐声、爆竹声、行进队伍的嘈杂声,把聪宝的呼喊消弭得无声无息。紧跟在轿子后面的送葬队伍,大步踏过罗玉刚的照片,他们谁也没有在意从聪宝脸上滚落的照片。要知道,人在悲戚时,心是凝滞的,眼是迷离的。再说,扩大过的照片和一张明星画没有区别,照片上本来就人小景阔,背景又是美国建筑,陌生得很。
好在,秧村的坟场也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