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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溪客石

2019-11-12李文凯

四川文学 2019年11期

□文/李文凯

丁酉初秋,我从巫溪带回一块卵石,将它轻放桌面,它立即自动摇摆起来,叩击又发出咿咿呀呀之声,好似一个不舍娘怀的孩儿,任性撒泼后又渐归平静。

卵石阳面如夸张变形的脸谱,阴面似翩翩起舞的少女,石形扁鼓凹凸,细细观来十分有趣。它质地坚硬,不知是哪座山体分娩的遗弃婴儿,也不知是何时流浪到大宁河,最后躺在“白龙过江”的岸滩上的。

那天上午随手捡起,便如获至宝。此刻,它静卧若客,故授之名曰“客石”。

据有见识的朋友说,这是一块生物化石。

巫溪,位于大巴山与神农架交汇处,群山万壑,交错绵延。据考证,新石器时代已有先民在此生息。他们群居山洞,以燧石点火,使用磨制石器,在树林摘果捕猎,在水里打鱼捞虾。随着生产力的发展,渐渐出现了种养业和手工业。他们用石头铺道路、造田土、筑兽窝……

然而,在远古时代,巫溪山地,石多田少,如何满足日渐增长的众多人口的物质需求呢?

也许是生存绝境逼出了智慧,他们在大宁河上游寻找生存希望。相传,先民猎捕一只白鹿,追至宁厂古镇宝源山下,白鹿忽然消失,却在白鹿忽然消失的地方发现有石洞涌出一股盐泉。先民用肉眼目测天然盐卤,凭着嗅觉取水分析盐液,不知用了什么土办法,熬制出了人们不可或缺的食盐。

自古以来,盐就被官家列为特殊物资加以管理。巫溪早在先秦就出现了“盐官”,统筹安炉灶、架铁锅、燃火煮,出现了“一泉流白玉、万里走黄金”的盛况,直至清朝仍然享有“万灶盐烟”的美誉。巫溪食盐不断向外交易,换取富足的生活用品。因此,盐业曾经让巫溪人“不稼不樯”也享有安居乐业的日子。

我们习惯把重庆及周边生活的人群称之为“巴人”,也许因盐而起吧?据盐史文献记载,中国食盐产地分布广泛,巫溪宝源山是目前已知的中国最早盐泉富库,在巴蜀深井采卤技术发明以前,巴人控制着盐泉资源,垄断了远古人类食盐。难怪,如今川渝等地区方言,仍然把盐称作“盐巴”。据考证,巫溪大宁厂一带先后称为巫臷国、巫咸国等,均为以盐兴国。这里从舜时起,便与远近部落国经常发生因盐而起的盐巴战争。在历史上的一个相当时期,整个汉中盆地、两湖盆地、四川盆地,以及鄂西等地食盐,都需要大宁盐场供应。

巴人为了将巫溪盐外运出山,他们开辟了八条共计四千里陆路和四百里水路,还顺山依势随崖壁凌空高搭木板路。如今宁河两岸,犹存万余孔方形石洞,蜿蜒两三百里,这便是秦汉凿孔楔桩建栈道和架连竹笕引盐卤至巫山留下的栈道、览槽孔洞痕迹,可以想象当年为了引盐卤和开通运盐通道而付出的巨大艰辛与伟大智慧。这些孔洞痕迹,让我们眼前浮现出昔日大宁盐场商贾云集的繁荣景象,以及那些各地运盐的客商,沿大宁河出三峡达楚地、爬武陵崇山峻岭至湘西,在山雾迷蒙中时隐时现背夫骡马驮盐的身影,在江河激浪里穿梭载盐的船舟。

随着制盐科技的发展,热闹繁荣的宁厂古镇安静了下来,古街道、吊脚楼、作坊、盐灶等等遗迹被时间冷落,只能静静怀念“上古盐都”的辉煌了。

巫溪崇山峻岭,云环雾绕,透出诱人的野性。

放置桌面的客石乃属巫溪的遗物,它见识过大山的雄魄,经受过急流险滩的磨砺。难怪,它始终保持着沉稳,散发出不可名状的神秘气息。

过去,我对巫溪、巫婆、巫教等字词,为何搭配“巫”字没有探究,民间对不平之事、疑惑之事用“巫教场合”一词概括也弄不明白,用“人对断肠人”“两人同工无缘见”猜字谜,谜底为“巫”也不甚清楚,到了巫溪竟恍然大悟。这里的巫文化十分浓烈,处处都与“巫”有着关联。“巫”的字形,上下两横代表天地,小篆体的人像人在舞动长袖,意会沟通天地之人。“巫”字在甲骨文、长江流域出土的文物上均可看到。先民面对复杂梦境、自然现象和生存危机,认为天地有神灵,意图通过祈祷、礼祭等形式求得“恩赐”。人们把治病救人的和以舞请神的职业者尊称为巫师,希望巫师“代言通神”,为民消灾免难。

巫咸是远古时代的神权名人,以他为首的灵山十位巫师,经常在巫溪宁厂古镇宝源山采药、炼丹、冶金、制盐。屈原《九歌·东皇太一》“吉日兮辰良,穆将愉兮上皇。抚长剑兮玉珥,璆锵鸣兮琳琅……”充满浪漫情怀地赞美巫师祭祀的原始宗教仪式。可以想象,巫师斋戒熏沐,身披花草,口中念念有词,诚请天地,敬询宗祖,大事小事声声问卜,律令如飞的庄严场景。施医药辅以巫祝之法驱疾,解谜释惑择以占星卜卦之术避凶求吉,形成了巴渝地区最早具有汉族特色的巫文化。据儒家《周礼》所述,就传统美德而论,巫女那黑发垂腰、眉目含情、皓腕凝雪,那立如芍药、坐若牡丹、行犹百合的飘逸神采,当然众皆疑为女神!那时肯定没有电影电视演员明星,但音乐舞蹈已经在巫术中广为运用,可以说巫女便是原始的神职演员。她们频频出现在大庭广众集会的场所,身着奇装异服,配以神秘道具,身份尊贵,还能与神对话,她们集表演、生活明星于一身,具有很大的魅力。巫术在上层和民间广泛运用与流传,巫溪地区便是巫文化的核心区域,其巫术活动更是十分讲究和庄严。他们用石头和木材搭建神坛,使用规范神圣的面具、乐器、服饰,用神秘而外界难懂的咒语、口诀、身体语言和法器举行盛大仪式,再佐之以珍贵的祭品,神奇的歌舞,就构成了完整的巫术活动。《书·益稷》记载的“击石拊石,百兽率舞”,是描写演奏音乐敲击石磬的方法,展现敲石时的痴醉情态,百兽纷纷起舞的场面,还有巫女妖冶艳丽、千娇百媚的舞姿。那场景,绝不亚于当今“百姓大舞台”的热闹表演。

自古女美无过错,但英雄却难过美人关。传说巫咸和夔是舜帝的战将,在反击蚩尤侵战中,夔因女缠身而误事致败。舜帝愤而杀夔,命巫咸把夔皮制成鼓,用夔骨击其鼓,谁料声震如雷,蚩尤闻声退败。舜帝感动夔之忠心,遂把他战斗过的地方封为夔山。巫咸仙逝后,夔门之东的灵山被封为巫山,夔门、巫山地名也沿用至今。

巫溪处于“巴夔户牖,秦楚咽喉”,天时、地利、民心和乐,孕育了神秘的巫文化,成为中国巫教发源地之一,也是世界原始宗教的重要组成部分。

我们追溯巫溪先民的踪影,除了从有限的龟甲、兽骨等古物上去推敲,还得从岩石、墓石等古迹上去发现信息。大宁河沿途庙峡、荆竹峡等两岸,战国巴濮族人在临江千仞的绝壁上,搁放整木剜挖而成的悬棺群,每具棺重千余斤,是怎样放置上去的?成为千古之谜。先民把山崖石罅派上“高置祖骨”的用场,正如楚辞“魂兮归来,反故居些”“层台累榭,临高山些”等诗言,寓意升天降地、灵魂永生、庇佑子孙,如此奇特的葬式,也是一种守望山石的巫文化遗风。

有资料显示:1980年7月,四川大学考古专家在荆竹坝取下一具悬棺,考证为距今两千余年的文物。棺内有铜带、铜镯和两具尸骨,一具是十三四岁的男孩,一具是十五六岁的女孩。女孩后脑骨有钝器击打致死的痕迹,推论男孩是权贵之子,女孩是陪葬。

苦难之地,宗教易生。东汉中后期,统治阶层腐朽,社会动荡,自然灾害频繁,民不聊生。中国道教开始创教,它从形式到内容吸纳巫术众多精髓,以尊道贵德,追求自然和谐、国家太平、社会安定为目标,很快便在中国大地盛行开来。随后,佛教、儒家思想也盛行于巫溪地区。现在,巫溪还保留有文庙、佛塔、道观等儒释道宗教古迹。

宗教不能解决所有问题,当社会矛盾发展到一定程度时,武装斗争就成为必然。劳苦大众不信神仙皇帝和王权救世主,用宗教和梦想麻痹人们思想,欺骗人民创造人类幸福的方式也不可能持久。巫溪英雄辈出,纪鸾英反唐、明朝盐场灶夫起义、明末李自成部下贺珍抗清,均为生存而斗争。如今去红池坝景区,必经当年红四方面军转战地。川东游击队员坚守主战场,他们趴伏地上饥饿难忍,咀嚼着草根树皮,当他们遥看那些直指苍天的乳型峰峦,也绝不会渴望圆润山头流淌出丰沛的乳汁……

巫溪地处“渝东边陲,与鄂西陕南接壤,南近长江天险,北临巴山要隘。肇始东汉、设县郡监州,政区迭更、隶属多变、沿革纷呈。”几千年来,山河依旧,香火传承,子孙繁衍,留下许多神话传说、诗词歌赋,也留下了很多土得掉渣的民间歌谣。其中,“五句子”山歌内容丰富流传广泛,或记载历史,或记叙劳动,或记录生活,或表白爱情。比如“大河涨水小河浑,打鱼船儿朝上撑;打不到鱼儿不收网,嫖不到幺妹不收心!闹得宁河水不清!”用毫不客气的“嫖”“闹”,表现毛焦火辣的求爱心态。

民歌“五句子”生动形象,直白表露,揭示心理,真切地反映着秦巴山区人民的生存原态。从唐朝开始流行的《竹枝词》是一种由民歌发展而来的文人诗体,它具有通俗易懂,不拘格律,以诗存史的特点。据传《竹枝词》即是由“五句子”山歌演化而来。

巫溪县城山环水绕,绿树成荫,空气清新,民风洒脱。大宁河浪花欢腾,穿城而过。夏秋之夜,人流如织,沿河两岸,桌子摆放几里远,我见此情景,不觉诗兴大发,口占打油诗一首:安坐竹椅赏群山,赤足入河泡凉爽,吹牛骂趣撩水洒,踩稳卵石吃烧烤,畅饮美酒醉星辰,恬淡安适乐逍遥。

巫溪是传染快乐的地方,俘获着来自五湖四海的游客。连野外的卵石,也能让尘俗之心风清月白。品读客石,回味巫溪,想那儿可以馈赠一块石头,一枚红叶,甚至一个天府,但那儿是搬不走的秦巴山人的家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