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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苏家庭教育内容与特点探析

2019-11-12刘清泉

中国苏轼研究 2019年0期
关键词:苏洵苏轼

◇刘清泉

考试制约着读书,从古至今概莫能外,人们总是习惯于依据考试内容选择阅读范围。因此,从北宋科举考试的情况,来窥视三苏读书的内容,可以说是个独特的门径。北宋时期考试制度虽然屡有变革,但大致包括试论、试策、试诗赋等,司马光《贡院定夺科场不用诗赋状》说有三场考试内容“第一场试论,第二场试策,第三场试诗赋”。由此可知,士子学习的内容不外乎包括六经、史书、诗赋、属对、声律等,三苏家庭教育内容也主要体现在这些方面,除此以外还有琴棋书画、佛道思想等内容。

一、主要内容

以现存关于三苏的文献作品、进论篇目和程文选本来看,三苏家庭教育的主要内容是经史,可以说三苏是经史传家。

(一)从文献作品来看

欧阳修《故霸州文安县主簿苏君墓志铭》云:“年二十七始大发愤,谢其素所往来少年,闭户读书为文辞。岁余,举进士再不中,又举茂才异等不中,退而叹曰:‘此不足为吾学也。’悉取所为文数百篇焚之。益闭户读书,绝笔不为文辞者五六年,乃大究六经百家之说,以考质古今治乱成败、圣贤穷达出处之际,得其精粹,涵畜充溢,抑而不发。久之,慨然曰:‘可矣!’由是下笔顷刻千言。其纵横上下,出入驰骤,必造于深微而后止。”在科举的路上,苏洵碰得头破血流,他终于醒悟过来,“此不足为吾学也”,为了科举而读书,太不值得了。于是他把所作的数百篇文章都烧毁了。据说,在两个儿子考中之后,苏洵曾感慨“老夫如登天,小儿如拾芥”,之所以科举之路难以走通,是因为他所擅长的与科举所要求的,就像两条平行线不能相交于一点。后来,他闭户读书,大究六经百家之说,最终弄清楚了古今治乱成败、圣贤穷达出处,五六年之久抑而不发,一旦下笔,顷刻千言,纵横上下,出入驰骤。由此可知,苏洵学习的主要内容是六经和诸子的著作。

苏轼《眉州远景楼记》说:“吾州之俗,有近古者三。其士大夫贵经术而重氏族,其民尊吏而畏法,其农夫合耦以相助。盖有三代、汉、唐之遗风,而他郡之所莫及也。”这里说眉山有汉唐遗风的事情有三个:士大夫看重学习经术并重视氏族亲戚;民众尊重官府而惧怕犯法;农夫合作耕种以互相帮助。其中第一个事情是关于学习内容的,士大夫非常看重学习经术。又说:“始朝廷以声律取士,而天圣以前,学者犹袭五代之弊,独吾州之士,通经学古,以西汉文词为宗师。方是时,四方指以为迂阔。至于郡县胥史,皆挟经载笔,应对进退,有足观者。”在宋仁宗天圣之前,朝廷主要以诗赋来选取进士,士子们仍旧因袭五代以来华而不实的陋习,只有眉州的士子通读经书、学习古文,以西汉质朴自由、不受形式拘束的文章作为典范。那时候,别郡的士子都认为他们的做法泥古不化。至于郡县的小吏,也都捧着经书带着笔墨,所写的公牍文字,都很有古文遗风。由此可见,当时眉山的士子主要学习六经和古文。

苏洵《上张侍郎第一书》说:“洵有二子轼、辙,龆龀授经,不知他习。”“龆”通“髫”,“龆龀”意谓垂髫换齿之时,指童年。苏轼兄弟童年时期,苏洵就开始教他们学习六经。苏轼《夜梦》诗云:“夜梦嬉游童子如,父师检责惊走书。计功当毕《春秋》余,今乃始及桓、庄初。怛然悸寤心不舒,起坐有如挂钩鱼。”该诗作于宋哲宗绍圣四年(1097)七月十三日昌化军,六十一岁的苏轼在梦里回到童年读书的情景。父师,指父亲苏洵。苏轼兄弟幼时皆师从父亲苏洵读书。按照学习进度应当学完《春秋》,由于贪玩好耍,才刚学到鲁桓公、鲁庄公之时,听说父亲要督察,赶紧去拿书来读。从梦里惊醒过来之后,心里仍然很不舒服,就像鱼中了钩似的坐卧不安。苏辙《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铭》云:“比冠,学通经史,属文日数千言。”成年之后,苏轼把六经和史书都学通了,写文章驾轻就熟,每天可以写几千字。苏辙《逍遥堂会宿二首并引》云:“辙幼从子瞻读书,未尝一日相舍。”由此可知,成年之前,苏轼、苏辙兄弟主要学习的六经和史书。

苏轼《与千之侄二首》其二云:“可读史书,为益不少也。”苏轼《与姪孙元老四首》其二云:“然亦须多读史,务令文字华实相副,期于适用乃佳……侄孙宜熟看前、后《汉史》及韩、柳文。”苏轼《与程秀才三首》其三云:“儿子到此,抄得《唐书》一部,又借得《前汉》欲抄。若了此二书,便是穷儿暴富也。”苏轼以上言论,皆提倡读史。

(二)从进论篇目来看

若从制科进论题目来窥视,苏轼兄弟参加制科考试所上进论题目如下:

从张志烈、马德富、周裕锴主编《苏轼全集校注》来看,苏轼的二十五篇进论有:中庸论(三)、大臣论(上、下)、秦论、汉高论、魏武论、伊尹论、周公论、管仲论、孙武论(上、下)、子思论、孟子论、乐毅论、荀卿论、韩非论、留侯论、贾谊论、晁错论、霍光论、扬雄论、诸葛亮论、韩愈论。

从陈宏天、高秀芳点校《苏辙集》来看,苏辙的二十五篇进论有:夏论、商论、周论、六国论、秦论、汉论、三国论、晋论、七代论、隋论、唐论、五代论、周公论、老聃论(上、下)、礼论、易论、书论、诗论、春秋论、燕赵论、蜀论、北狄论(防边论一)、西戎论(防边论二)、西南夷论(防边论三)。

苏轼之前,张方平有论若干:刍荛论(政体论、主柄论、选举论、官人论、宗室论、礼乐论、刑法论、武备论、食货论)、乐者天地之命论、圣王处在瘠土论、治乱刑重轻论、治地莫善于助论、禘尝治国之本论、三公为乡老论、归狱论、赵鞅论、祭仲行权论、汉功臣论、中庸论(上、中、下)、三代建国论、史记五帝本纪论、三代本纪论、四代受命论、南北正闰论、君子大居正论、诗变正论(据《张方平集》,哪些为进论篇目待定)。

苏轼之后,李清臣的二十五篇进论有:论略、易论(上、中、下)、春秋论上、春秋论下、礼论(上、中、下)、诗论(上、下)、史论(上、下)、四子论(上、下)、唐虞论、三代论、秦论、西汉论、东汉论、魏论、梁论、隋论、唐论、五代论(据《全宋文》第39—40 册)。

由此可知,他们学习的内容为六经和史书。

(三)从科举规制来看

司马光《贡院定夺科场不用诗赋状》说有三场考试内容“第一场试论,第二场试策,第三场试诗赋”。曹安《谰言长语》载:“吴临川云:初场在通经而明理,次场在通古而善词,末场在通今而知务。”由此可知,北宋的科举考试主要有三场:第一场试论,又称经义,因为它是以儒家五经或六经为题,要求阐释经文义理。第二场试诗赋,看看诗赋写得怎样,是否文从字顺;第三场试策,策即策谋、策略的意思。古代的策文有制策、对策和奏策三种。制策又称策问,是朝廷选士时所出的考问题目;对策,是士子根据所问而陈述政见;奏策,又称进策,不属于考试范围,而是大臣上陈朝廷的奏文。所以,王炳照、徐勇《中国科举制度研究》说:“至宋代科举制度相对稳定之后,知识结构主要包括三个方面的内容:一是能背诵约四五十万字的《四书》《五经》;二是精通历史,尤其是政治史,以便长于策论;三是填诗赋词。”

科举规制决定了三苏的主要学习内容是经书和史书。

魏天应编选、林子长笺注《论学绳尺》是南宋省试的程文选本,出题范围广泛,涉及朝代兴替、政治得失、制度沿革、军事成败、国计民生等方面。“从题目出处看,大致统计,全书共一百五十五篇文章。出自《汉书》约四十七篇,《论语》十一篇,《孟子》二十三篇,《荀子》十篇,扬雄之文十四篇,《文中子》五篇,唐代史实、史书及文十六篇,韩愈《原道》二篇、《进学解》一篇,以上包括同题作文,所选文都为南宋人之‘论’。”由此亦可间接推知三苏的学习内容为经史。

二、次要内容

(一)诗词文赋之法

在科举中有诗赋的专场考试,可以肯定地说,士子必修作诗赋,必须学习诗赋的基础知识和基本技能。作诗赋的基础知识包括用韵、对仗、平仄等,苏洵对这些东西很不感兴趣,因而很不擅长。

他二十七始发愤读书,但屡次名落孙山之后,遂不再参加科举考试。这与他不擅长句读、属对、声律有关。句读即用圈(句号)和点(逗号)给文章断句,属对即对对子,声律即作诗的押韵、平仄等。他在《送石昌言使北引》中说:“吾后渐长,亦稍知读书,学句读、属对、声律,未成而废。”

苏洵《上田枢密书》说:“曩者见执事于益州,当时之文,浅狭可笑,饥寒穷困乱其心,而声律记问又从而破坏其体,不足观也已。”苏洵曾拜见田枢密于成都,他说自己当时写的文章,非常浅薄、狭隘、可笑,为饥寒所困扰,内心不平静,再加之不擅长声律、记问,文章的内容、形式都不值得看。此文再次提及自己不擅长声律、记问。

苏洵《广士》说:“夫人固有才智奇绝而不能为章句名数声律之学者,又有不幸而不为者。苟一之以进士、制策,是使奇才绝智有时而穷也。”如何广泛招揽人才呢?苏洵认为,人才之中的确有一些奇才,在章句、名数、诗歌等某一方面有所欠缺,若一刀切,都用进士、制策的方式来考试,他们就会落第出局,穷困潦倒。苏洵以自己的亲身经历,指出在朝廷招贤纳士中存在的问题。

然而,苏轼兄弟在年幼之时师从张易简在天庆观北极院、师从刘微之在州学寿昌院读书,学会了属对声律的基本知识和诗赋写作的基础技能,诗赋写作得心应手。据说,苏轼曾修改刘微之赋《鹭鸶》诗,让老师大为称赏,并生怕误了学生前程,说我不能再做你老师了。苏洵《上张侍郎第一书》说苏轼兄弟“始学声律,既成”,童年时期开始学习声律,很快就学成了。关于作文,苏轼在《论作文》中说:“‘作文’,东坡教人读《战国策》,学说利害;读贾谊、晁错、赵充国章疏,学论事;读《庄子》,学论理性。又须熟读《论语》《孟子》《檀弓》,要志趣正当;读韩、柳文,记得数百篇,要知作文体面。”其中开列的书单就有一长串,作文所需要的积累之多、时间之长,不可小觑,难怪有“除了读书之外,其他的都是百日之功”的俗语。

(二)子部集部

苏洵《上欧阳内翰第一书》云“由是尽烧曩时所为文数百篇,取《论语》《孟子》《韩子》及其他圣人、贤人之文,而兀然端坐,终日以读之者七八年矣”,朱熹《晦庵先生朱文公集》卷七十四《沧州精舍论学者》亦云“老苏自言其初学为文时,取《论语》、《孟子》、韩子及其他诸贤之文,而兀然端坐,终日以读之者七八年”,由此可知,苏洵因屡试不第,于是悉焚旧稿,辍笔苦读,决心放弃科举,而自托于学术,他所读之书乃子部、集部的《论语》《孟子》《韩昌黎集》《柳河东集》等。

苏轼《乞校正陆贽奏议上进札子》:“六经三史、诸子百家,非无可观,皆足为治。”六经指《诗》、《书》、《周易》、《春秋》、《礼》、《乐》(佚),三史指《史记》《汉书》《后汉书》,除了六经三史之外,诸子百家也是学习的重要内容。苏辙《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铭》云:“公之于文,得之于天,少与辙皆师先君。初好贾谊、陆贽书,论古今治乱,不为空言。既而读《庄子》,喟然叹息曰:‘吾昔有见于中,口未能言,今见《庄子》,得吾心矣。’”小时候师从父亲苏洵读书,最初苏轼对贾谊、陆贽的文章特别感兴趣,后来读《庄子》引起共鸣,说自己原来心里有感受,就是不能张嘴说出来、用手写出来,而庄子却能“道人所未道”,因而钟情于《庄子》。苏辙《上两制诸公书》云“辙读书至于诸子百家纷纭同异之辩”,说自己遍览诸子百家之书,并弄清楚他们的同异之处。苏辙《东轩记》谈及读《论语》时说:“余昔少年读书,窃尝怪颜子以箪食瓢饮居于陋巷,人不堪其忧,颜子不改其乐。私以为虽不欲仕,然抱关击柝,尚可自养,而不害于学,何至困辱贫窭自苦如此!”

至于读文集,从苏轼对乡贤的接受可以见出端倪。苏轼对司马相如的文学十分推崇,而对他的政绩却极力贬斥。感叹相如病痛缠身,仍然著述甚多,是一个难得的人才。认为相如与卓文君私奔之举,以及炫耀乡里的行径,实不可取。贬斥他“谄事”武帝,认为开西南夷,给蜀人带来灾难;鼓动武帝封禅,无耻之极。苏轼对扬雄亦既有接受又有批判。对扬雄最为核心的哲学思想持肯定的态度,批评扬雄对老子学说的过分推崇,对他淡泊名利表示钦佩,对他老而无子表示同情,对他不遇于时表示理解,对他学术成就表示肯定,对他载酒问字表示认同。不过,他批评扬雄“好为艰深之词,以文浅易之说”却很尖锐。

苏轼对李白、杜甫推崇备至,他在《书黄子思诗集后》中说“李太白、杜子美以英玮绝世之姿,凌跨百代,古今诗人尽废”,说他们以才能杰出冠绝当代的姿态,逾越百代,在他们面前,古代的当代的诗人都被淹没了。苏轼、李白文艺思想均受庄子影响,苏轼追求行云流水似的自然平淡,李白追求清水芙蓉似的自然真率。在诗词中他们对月与酒的意象使用有着共同的偏好,苏轼的《水调歌头》和李白的《把酒问月》有异曲同工之妙。苏轼称赞杜甫诗才纵横,众体兼备,足以掩盖前代诗坛名家之风流,并将李、杜并称,共尊为诗坛巨擘,有诗云:“谁知杜陵杰,名与谪仙高。”苏轼在诗歌创作实践中,套用杜诗的题材、袭用杜诗句意、化用杜诗语典等,对后世诗人产生了深远影响。由此可知,苏轼从小熟读李白、杜甫诗集,受其影响之大。

(三)琴棋书画

三苏皆擅长弹琴,家中有传世雷琴,苏轼曾作《家藏雷琴》云:

余家有琴,其面皆作蛇蚹纹,其上池铭云:“开元十年造,雅州灵关村。”其下池铭云:“雷家记八日合。”不晓其“八日合”为何等语也?其岳不容指,而弦不先攵,此最琴之妙,而雷琴独然。求其法不可得,乃破其所藏雷琴求之。琴声出于两池间,其背微隆,若薤叶然,声欲出而隘,徘回不去,乃有余韵,此最不传之妙。

此文作于元丰四年(1081)六月黄州,文中描写家传雷琴的制作时间为开元十年(722)、制作地点为雅州灵关村,雷琴面上状如蛇腹横鳞之纹,实为琴漆之断纹,是古琴年代久远的标志,琴的外形特点“其背微隆,若薤叶然”,这样的品质,无疑是世间千金难买的乐器。

雷琴,又称雷氏琴、雷公琴,由于蜀王杨秀(隋文帝之子)的喜好,隋唐时期蜀琴名匠辈出,最为著名者首推雷氏家族。雷家斫琴技艺精湛,因而雷琴名扬天下,苏轼之文屡有提及。如《记游定惠院》云“醉卧小板阁上,稍醒,闻坐客崔成老弹雷氏琴,作悲风晓月,铮铮然,意非人间也”,《游桓山记》亦云“登桓山,入石室,使道士戴日祥鼓雷氏之琴,操《履霜》之遗音”。今藏北京故宫博物院的唐代雷琴“九霄环佩”,背上有题为苏轼记的一首诗“蔼蔼春风细,琅琅环珮音。垂簾新燕语,沧海老龙吟”,腹内刻有“开元癸丑三年斫”的字样,可知并非三苏之家传,但此琴极有可能是苏轼《游桓山记》中道士戴日祥所弹之雷氏琴。

早在宋仁宗嘉祐四年(1059)冬,三苏父子从水路南行赴京,夜泊戒州(今宜宾),在船上聆听父亲抚琴,苏轼便作《舟中听大人弹琴》,前边四句点题写深夜听大人弹琴,中间十句写由听琴而生议论,叹古器残缺古琴独在,然而琴声却变得声音浮脆、古意渺茫,末尾二句呼应请求大人再弹一首古琴曲。这是苏轼最早的一首有关音乐的诗歌,反映了苏洵高超的琴艺,以及崇尚古乐而不满新曲的倾向,从中亦可以看出古琴对苏轼的影响。涉及苏家传世雷琴的作品,还有苏轼的《次韵子由以诗见报编礼公,借雷琴记旧曲》、苏辙的《大人久废弹琴,比借人雷琴以记旧曲,十得三四,率尔拜呈》。2010年10月,在杭州首届佛教文化节开幕式上,古琴弹奏家李祥霆即兴弹奏古琴“九霄环佩”,此琴为香港何作如先生收藏。琴面为暗红色,漆面布满断纹,背池上刻篆书“九霄环佩”、下刻“汾阳世胄国景旧藏”,池下方刻“清和”篆文印章、“东坡苏轼珍赏”印章,腹内刻“至德丙申”(756)年款,为唐肃宗继位大典时所制,距今已有一千二百五十多年。李祥霆说,根据印章推测,此琴极有可能是苏轼珍藏、赏玩、弹奏过的古琴。

对于琴棋,苏轼在《书林道人论琴棋》说“不通此二技”,苏轼《观棋并引》云“予素不解棋”,北宋陈正敏撰《遁斋闲览》亦云:“子瞻尝自言,平生三不如人,谓著棋、吃酒、唱曲也。”即苏轼曾经说自己平生在下棋、吃酒和唱曲三个方面不如别人。技不如人,但丝毫不影响他对博弈活动的浓厚兴趣,甚至整天看别人下棋仍然兴致勃勃,“竟日不以为厌也”。苏轼《观棋》诗作于元符元年(1098),为到儋后第二年。前十句写独自游览庐山白鹤观听棋,后十句写观看儿子苏过与儋守张中对弈,“胜固欣然,败亦可喜”表现了超然于是非得失之外的境界。

三苏祠有洗砚池遗址,为苏轼兄弟小时候,练习书法之后,淘洗毛笔、砚台的水池。苏轼十二岁时,于纱縠行故居,发现一块天石砚,父亲苏洵手刻木匣受砚,并激励他的写作兴趣,说这是你文章发达的祥瑞之兆。苏轼元丰七年(1084)曾作《天石砚铭并叙》以记此事,苏辙《缸砚赋·叙》云:“先蜀之老有姓滕者,能以药煮瓦石,使软可割如土,尝以破酿酒缸为砚,极美。蜀人往往得之,以为异物。余兄子瞻尝游益州,有以其一遗之。子瞻以授余,因为之赋。”可见,小时候兄弟俩都有自己心爱之砚。苏轼的书法名列“宋四家”之首,绘画为“湖州竹派”的重要代表之一,苏洵、苏辙也有书法传世,其作品亦让人惊叹。

(四)佛家道家

北宋时期的四川,佛教、道教皆有浓厚氛围,苏轼外公和母亲都信佛,因此苏轼兄弟小时候便受佛道濡染。苏轼《十八大阿罗汉颂·叙》云“轼外祖父程公少时游京师,还遇蜀乱,绝粮不能归,因卧旅舍。有僧十六人往见之,曰:‘我,公之邑人也。’各以钱二百贷之,公以是得归,竟不知僧所在。公曰:‘此阿罗汉也。’岁设大供四。公年九十,凡设二百馀供。”苏轼兄弟有不少诗文提及阅读佛教经典,如苏轼的《子由生日,以檀香观音像及新合印香银篆盘为寿》云:“君少与我师皇坟,旁资老聃释迦文。”少,年少之时;皇坟,三皇之《三坟书》,指儒家经典;老聃,老子;释迦,佛教始祖释迦牟尼。意谓少时阅读儒家经典的同时,也偶尔阅读一些道家、佛家的书籍。《次韵子由浴罢》:“《楞严》在床头,妙偈时仰读。”《和子由四首·送春》:“凭君借取《法界观》,一洗人间万事非。”苏辙的《春尽》:“《楞严》十卷几回读,法酒三升是客同。”《春深三首》其二:“三十年前诵《圆觉》,年来虽老解安心。”《书金刚经后二首》其一:“又读《金刚经》,说四果人,须陀洹名为入流,而无所入,不入色声香味触法,是名须陀洹。”

苏轼说“吾八岁入小学,以道士张易简为师”(《道士张易简》),“眉山道士张易简,教小学,常百人,予幼时亦与焉。居天庆观北极院,予盖从之三年”(《众妙堂记》),师从道士张易简三年,道家思想在苏轼幼小的心灵中留下深深的烙印。苏辙《龙川略志》亦云“余幼居乡闾,从子瞻读书天庆观”。因此曾一度有不结婚、不为官、入深山、苦修行的想法,由于父母的强烈反对,而未能如愿。数十年后,他与同样好道的刘宜翁的书信中,回忆青少年时期这段经历时说,“轼龆龀好道,本不欲婚宦,为父兄所强,一落世网,不能自逭。然未尝一念忘此心也”。在《与王庠五首》其一中说“轼少时本欲逃窜山林,父兄不许,迫以婚宦,故汩没至今”。后来又入城西寿昌院州学读书约两年,之后就在家里由苏洵亲授以书。苏洵传授的主要是科举考试必读之书,诸如经史子集等,估计苏轼兄弟兴趣所及,会阅读家中藏书中的道家书籍。从《陈太初尸解》《众妙堂记》《题李伯祥诗》《却鼠刀铭》《思堂记》《题李伯祥诗》等文中可以窥见道家的影响。

另外,苏轼兄弟幼时喜读《山海经》,那些神话故事深深地吸引着他们,从后来的作品中,可以看出那些神话的痕迹。以苏轼300 多首词为例,可知其中的神话意象极为丰富,可分为神女意象、神物意象、神境意象三类。苏词中或显或隐出现的神女意象有巫山神女、湘水女神、姑射仙人、缑山仙子,如《南歌子·云鬓裁新绿》:“待歌凝立翠筵中,一朵彩云何事,下巫峰。”神物,神灵、怪异之物,苏词中的神物意象主要是神兽和神药,如《殢人娇·戏邦直》:“向青琐、隙中偷觑。元来便是,共彩鸾仙侣。”借“彩鸾仙侣”典故戏贺李邦直新婚。神境,指传说中神人居住之地。苏词中既有神山海岛等自然神境意象,又有“瑶台阆苑”“玉堂金阙”等人文神仙居所。如《桃源忆故人·暮春》:“华胥梦断人何处?听得莺啼红树。”以传说中的理想国度“华胥”喻指美妙的梦境。

三、主要特点

三苏家庭教育内容丰富多彩,其主要特点是什么呢?我以为是养德、有用和广博,下边加以简要阐述。

(一)养德

在家庭教育中,三苏阅读的书籍,其目的皆在于养德。养德与养气,词异而意同。

在眉山三苏祠飨殿,苏洵龛顶上有一块牌匾“养气”,是乾隆二十年(1755)眉州知州张兑和撰书的,出自《孟子》,为“我善养吾浩然之气”的缩写,也是三苏父子为人、为文、为官的根本。所谓“气”,乃空气、大气之谓也,人须臾不可离开,引申而言,像空气一样的仁义礼智信等品德,亦为人类发展不可或缺之气也。人生天地之间需要养气,以上达天道的精神修养,下学地道的知识经验。“养气”二字有点类似柏格森所说的人格上的“生机勃勃”的“元气”,更简单地说,就是充塞于天地之间的人求善、求正义的一种精神。

苏洵在《木假山记》中表达了喜欢中峰伟岸端重,而两旁二峰虽势服于中峰,但凛然绝无阿谀奉承之意。这正是做人的道理。苏洵的一生,虽然坎坷曲折,但他不谄媚权贵。这样一种气节,同时也言传身教给了苏轼兄弟,在宦海中沉浮的苏轼兄弟,无论是官场得意之时,抑或屡遭贬谪之日,都时时不忘父亲的教诲。父亲的木假山,永远矗立在他们面前,木假山的伟岸庄重、刚直不阿的形态,成了苏轼兄弟一生为人的准则。

苏轼认为“士以气为主”,这里的“气”指伟大的精神、崇高的品德和顽强的活力,至大至刚,磅礴天地,如李白的不媚权势、敢于犯众的傲骨,韩愈的良知以及实践的自信与自觉,亦正如苏轼在政治斗争中所表现出来的光明磊落、刚正不阿等品格。在宋神宗、王安石推行新法时,以苏轼的才华,只要稍加附和,即获权柄,但他却反对新法,并因此离开朝廷,投进监狱。在高太后、司马光当政时,以他们对他的器重,只要稍加附和,或稍微收敛自己的言行,不要太锋芒毕露,不难位至宰相,但他却反对尽废新法,并因此而不安于朝,奔波于朝廷和地方上。苏轼之所以为苏轼,就在于他不易所为而求免祸之气节,即“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大丈夫气节。

苏辙十九岁进士及第之后,为拜谒韩琦作《上枢密韩太尉书》。认为“文不可学而能”,不得不为之文,不得已而言之文,才是天下之至文。文既是气的表现,因此只有气充乎其中、溢乎其外之文,才是最好的文章。认为“气可以养而致”,引用孟子“我善养吾浩然之气”作为论据。强调阅历对养气为文的作用,发展了孟子提高道德修养的养气途径。苏辙认为百氏之书不足以激发其志气,只有行天下,周游四海名山大川,与豪俊交游,“尽天下之大观”,才能养其浩然之气,写出“颇有奇气”的好文章。

总之,三苏读书的目的在于养护自己的浩然之气、在于修养自己高尚的品德,因此他们阅读的书籍具有养德的特征。

(二)有用

苏洵大器晚成,立志向学是关键。正因为他明确了救时、济世的学习目的,才能在二十七岁始大发愤,刻苦读书。苏轼兄弟也有明确的学习目的,学以有为、报国利民是从小就埋藏在心里的种子。不学时文、学习古文、有为而作,是苏洵对苏轼兄弟的明确要求。

苏洵宦学之时,对“偶俪工巧”的时文便很反感,而对“追摹秦汉”的古文心向往之。当他接触了心仪已久的“诗文革新”文人,如川籍学者张俞,鲁人凫绎先生等,便视作师友,学习借鉴,并且将其诗文用作二子学习的典范,提倡诗文像五谷疗饥、药石伐病一样,要有为而作,言必中当世之过:

昔我先君适京师,与卿士大夫游,归以语轼曰:“自今以往,文章其日工,而道将散矣。士慕远而忽近,贵华而贱实,吾已见其兆矣。”以鲁人凫绎先生之诗文十余篇示轼曰:“小子识之。后数十年,天下无复为斯文者也。”先生之诗文,皆有为而作,精悍确苦,言必中当世之故。凿凿乎如五谷必可以疗饥,断断乎如药石必可以伐病。

苏轼兄弟明确的学习目的,是苏洵以学授其子的结果。眉山三苏祠名匾“是父是子”,切中肯綮,意思是说没有苏洵这样的父亲,就不会有苏轼、苏辙这样的儿子。

苏轼一生深受儒释道思想的影响,而以儒家思想为主,但是自南宋汪应辰始认为,苏轼对儒释道的态度,以黄州为界,前后期不同:前期主异,认为儒与释道是对立的;后期主同,融合儒释道。之后,有不少人呼应之。对此,曾枣庄《论苏轼对释、道态度的前后一致性》认为:“苏轼一生在政治上都在‘辟佛老’,而在其他方面他一生又都在‘融合佛老’。总之,他在融其所认为可融,辟其所认为不可不辟。”

前期,苏轼在《韩非子论》中认为:“商鞅、韩非求为其说而不得,得其所以轻天下而齐万物之术,是以敢为残忍而无疑。”正是老庄的“轻天下,齐万物之术”造成了法家的“敢为残忍而无疑”,因此“申、韩之罪”,是“老聃、庄周使然”。但是,苏轼在贬官黄州以前亦用道家清静无为的思想反对新法扰民。后期,苏轼关于儒释道可以相通的言论就更多、更鲜明了。苏轼《跋子由老子解后》云:“使战国时有此书,则无商鞅、韩非;使汉初有此书,则孔、老为一;晋、宋间有此书,则佛、老不为二。”但是,他在政治上继续辟佛老,如他在《居士集叙》说:“自汉以来,道术不出于孔氏而乱天下者多矣。晋以老、庄亡,梁以佛亡。”

“为我所用”或者“有用于世”的思想方法,贯穿于三苏的方方面面,少时读书、写作皆具有“有用世于”的特征。

(三)广博

三苏家庭教育的内容非常广博,尤其体现在苏轼身上。苏轼《祭龙井辩才文》说:“孔老异门,儒释分宫。又于其间,禅律相攻。我见大海,有北南东。江河虽殊,其至则同。”此文作于元祐六年(1091)十月颍州。辩才,俗姓徐,名元净,字无象,杭之於潜人。年二十五,恩赐紫衣及辩才号。元祐六年(1091)九月乙卯无疾而终,此文为祭辩才而作。在苏轼看来,虽然孔子、老子的学说各异,儒家、佛家的理论不同,但是儒家、释家、道家之间,甚至他们自己的门派之间,譬如禅宗、律宗之间互相攻击,就太不应该了,其实儒家、释家、道家就像不同的江河一样,它们的宗旨就像大海一样,尽管江河从东南西北不同方向奔腾而下,但最终目标都是大海的怀抱。既然儒释道三教的宗旨无异,那么它们必定殊途同归。虽然苏轼以儒为主,但是并不排斥佛老,他思想开放、兼容并包、海纳百川,终有大海气象,因此“韩潮苏海”之谓。著名学者、复旦大学教授王水照先生为三苏祠题词云:“说不全、说不完、说不透,永远的苏东坡。”

苏轼无书不读,诸如儒学经典、诸子百家、前朝历史、中医中药、佛教道教、音乐舞蹈、饮食养生、格致方技、天文博物、自然物理等皆有涉猎。这竟然成为宋代新儒学派等的攻击对象,批评为“驳杂”“不纯”“不正”“多变”“学无定见”等。南宋道学集大成者朱熹的《杂学辨》,极力批评苏轼的《东坡易传》,说它驳杂,“用释、老之说”,就是其中掺杂了佛家、道家的思想,认为不符合自孟子以来儒家传人所理解的《周易》的原初思想,但也承认其“于物理上亦有看得着处”。

总之,三苏所读之书籍、所读的内容,具有广博的特征。

注 释

[1]〔宋〕司马光《温国文正司马公文集》,涵芬楼《四部丛刊》本。

[2]曾枣庄、舒大刚主编《三苏全书》第六册,语文出版社2001年版。

[3]张志烈、马德富、周裕锴主编《苏轼全集校注》(文集),河北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

[4]张志烈、马德富、周裕锴主编《苏轼全集校注》(诗集),河北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

[5]陈宏天、高秀芳点校《苏辙集》,中华书局1990年版。

[6]吴建辉《宋代试论与文学》,岳麓书社2009年版。

[7]曹安辑《谰言长语》,中华书局1991年版。

[8]王炳照、徐勇《中国科举制度研究》,河北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

[9]吴建辉《宋代试论与文学》,岳麓书社2009年版。

[10]范子烨《竹林轩学术随笔》,凤凰出版社2012年版。

[11]胡先酉译注《龙川略志译注》,西南交通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

[12]张志烈、马德富、周裕锴主编《苏轼全集校注》(词集),河北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

[13]曾枣庄《苏轼论集》,巴蜀书社2018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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