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苏轼涉梦词中的悲剧意识
2019-11-12◇余恬
◇余 恬
梦与悲剧意识的兴起与消解有密切关联,在中国古代文学作品中常有体现。苏轼涉梦词则对传统文学中的梦意象有了进一步的发展,在其记梦词与梦喻词中寄寓了更为深沉透彻的人生感悟与哲思,并实现了对悲剧意识的超越,建立起了新的精神家园。
一、中国传统文学中的梦与悲剧意识
依照心理学家弗洛伊德的理论来看,梦是极为私人化的体验,由个人的生理机制与心理意识活动而产生。但中国传统文化中的梦却不仅仅是单纯的个体行为,而是具有社会性的文化现象,除了源远流长的解梦传统之外还有众多不同类型的梦意象。可以说梦文化是中国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而中国传统文学作品中的梦意象更是成了承载古人审美理想与文化心理的一大符号,因此有学者指出“梦幻主义文学是中国古代文学主潮之一”。
在中国传统文学中,梦由于自身特点与悲剧意识的兴起与消解有密切关联。首先梦能刺激悲剧意识的兴起,这主要表现为“人生如梦”的观念。梦境的短暂性、虚幻性以及不可控制性与人生的有限性、不确定性有契合之处,因此很容易将二者联系起来产生“人生如梦”的心绪。事实上,生命的有限性是无法改变的客观实在,并不具备情感色彩和价值倾向,但人在对自身价值进行追询与思考时,这一事实又不可避免地对价值建构形成阻碍,这时便兴起了悲剧意识。对于人生有限与价值无解的思索正是中国传统文学中所表达的一大主题,其中大量作品通过将人生与梦作类比的方式抒写内心的悲剧意识。如李白《春日醉起言志》:“处世若大梦,胡为劳其生?所以终日醉,颓然卧前楹。”意图在酣醉中忘却如梦的人生,不为不可捉摸、虚幻无常的世事劳神费心。南唐旧主李煜更是于国破家亡的人生经历中产生了深刻的体悟与悲情,常在词作中将人生所享有的荣华富贵比作一场已经消散的美梦。“多少恨,昨夜梦魂中。还似旧时游上苑,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望江南》)、“人生仇恨何能免。销魂独我情何限。故国梦重归,觉来双泪垂。”(《子夜歌》)梦中回归故国的喜悦随梦醒化作无可奈何的悲思,终觉梦为虚妄,人生的美好亦如梦中幻想无法把握,由此生出“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的感慨。
梦除了能促成悲剧意识兴起之外,还是消解悲剧意识的因素之一。冷成金先生指出,原始儒家认为人性由动物性和社会性两部分组成,其中人的动物性要求索取,以求长久的活着,但是人的高智商又告诉自己无论如何索取都是不可能实现长久活着,这种个人的主体意识与客观限制之间的矛盾就称之为现实悲剧性,在对待这一现实悲剧的态度、方法和目的的过程中所产生的各种思想和意识即悲剧意识。中国传统文化中的悲剧意识表现之一便是对理想的执着与理想无法在现实中完全实现的矛盾、自我实现的愿望与这种愿望被现实阻隔的矛盾,而梦具有典型的补偿性与超越性特征,从这一角度来看,梦得以成为消解悲剧意识的因素之一。首先,由于梦不受外在客观条件限制,个人可以在梦境中自由抒发心中的理想,实现在现实中难以实现的愿望,在这一过程中现实的悲剧不复存在,悲剧意识也相应地得到暂时的疏解。其次,梦还能超越时间与空间的束缚、意识与文化的禁锢,文艺作品中所描写的梦境往往能构建出一个与现实不同的审美化世界,从而一定程度上摆脱心中的郁闷与精神上的压力。
总之,梦因其自身特性而与悲剧意识有着密切的联系,一方面表现为对悲剧意识兴起的刺激作用,另一方面则是对悲剧意识的消解与弥合,这在中国古代文学作品中有大量体现。
二、苏轼涉梦词中悲剧意识的表现
苏轼一生大起大落,宦海沉浮的人生经历不断促使他从生活实践中探索生命存在的目的、价值和意义,儒佛道三家思想也影响了其对于宇宙、人生的哲学思考。苏轼将自身的哲学观念寄寓在文学创作之中,其中涉梦词占很大比重,几乎贯穿了词作创作的每个时期,对传统文学中的梦意象也有了进一步的发展。
傅正谷依照文学作品的内容与主题将中国古代梦文学分为记梦之作、梦中之作、梦喻之作三大类型,苏轼所作涉梦词亦不外乎这三类,以记梦和梦喻之作为主。其中记梦词有对睡眠中所做之梦的真实记录,也有述写梦中或梦醒后的心理感受,喻梦词则融入了“古今如梦”“劳生如梦”的人生体悟。
(一)记梦词
1.生离死别的现实悲剧
苏轼词中涉及梦意象的作品很多,诸如“惊破绿窗幽梦”(《昭君怨》)、“下有幽人昼梦长”(《减字木兰花》)、“梦魂东去觅桑榆”(《浣溪沙》)、“梦回芳草生春浦”(《渔家傲·七夕》)等等。其中有一部分直接以真实梦境为描写对象,这部分词又多叙写生离死别的现实悲剧,典型代表是《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记梦》: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该词作于熙宁八年(1075),其时苏轼由杭州通判转任密州(今山东诸城)知州。密州远离政治中心,苏轼赴任期间又恰逢凶年,“天上无雨,地下无麦”“盗贼满野,诉讼充斥。而斋厨索然,日食杞菊”。此间正值爱妻王弗十年忌辰,这十年来苏轼卷入党争,频繁被贬,生活漂泊不定,现实生活的困顿无法消除,做梦便成了他释放压抑情感的途径。上阕写梦前对妻子的无限思念,开篇便直抒真切情意,夫妻二人生死相隔以来两不相知,十年时光转瞬即逝,但美好的往事、共患难的情感却难以忘怀。如今亡妻之墓与自己遥距千里,内心凄然却无处诉说。又想到即便能超越生死界限与妻子重逢,而今历经沧桑容颜苍老形体衰败的自己也与十年前春风得意的模样大不相同了,丧妻之痛与人生之累交织,更觉沉重无奈。在此种悲郁不已的情绪下,苏轼夜中梦见忽然回到阔别已久的故乡,梦中妻子仍在人世,像往常一样梳洗打扮。二人久别重逢万般心语不知从何说起,却只能相顾无言,惟有以无尽的泪彼此倾诉。梦醒之后方觉短暂的相逢只是稍纵即逝的梦幻,料想这凄清孤冷的明月之夜妻子在松柏间的孤坟也如同自己一样年年痛苦地思念。词作以梦前相思之心绪、梦中相逢之情景及梦后独自怅惘之愁思构建了完整的梦的流程,对亡妻的深切悼念贯穿其间,并将坎坷艰辛、落魄失意的遭际所导致的人生无奈之感注入其中,既是一篇真挚感人的悼亡词,也是苏轼以梦寄托人生感悟之词。
《水龙吟·小舟横截春江》则是一首以怀旧惜别为主要内容的写梦词:
小舟横截春江,卧看翠壁红楼起。云间笑语,使君高会,佳人半醉。危柱哀弦,艳歌余响,绕云萦水。念故人老大,风流未减,独回首,烟波里。
推枕惘然不见,但空江,月明千里。五湖闻道,扁舟归去,仍携西子。云梦南州,武昌东岸,昔游应记。料多情梦里,端来见我,也参差是。
据词前小序可知,梦的对象是早先曾在黄州任知州致仕后退居苏州的闾丘孝终,上阕写梦中所见景象却给人真实之感,仿佛在回忆与友人欢畅宴饮的往事。下阕写梦醒后的惘然失落,昔日繁华热闹的场面不再,此时只有自己孤身一人于空江明月,实际处境与美好梦境在心中形成强烈冲突,但苏轼并未沉浸在美梦逝去的悲伤中,而是设想故友也“端来见我”,相信美好的情谊不会随时间和空间的改变而发生变化,重新树立起了对友情的坚定向往。
2.家园无处的现实悲剧
对于宦游在外的苏轼来说,不仅要承受世人共有的离愁别绪,在长期羁旅生活中也常常体会到家园无处的现实悲剧感。例如《醉落魄·离京口作》:
轻云微月,二更酒醒船初发。孤城回望苍烟合。记得歌时,不记归时节。
巾偏扇坠藤床滑,觉来幽梦无人说。此生飘荡何处歇?家在西南,常作东南别。
词的上阕写苏轼乘船离开京口时的环境、时间以及心境。离别前夕苏轼于酒宴歌席间尽兴欢乐,酣饮后已记不起上船时的情景。醉醒之际已至二更,云朵轻飘月光微亮,坐在船上回望京口,只见孤城隐没于苍蒙烟雾间。下阕写梦醒之后的惆怅心绪,梦里没有宴饮时的欢畅,一觉醒来梦中的幽静也无人诉说,孤独寂寥的情绪涌上心头。这一生仕宦在外漂泊不定,哪里是可以歇足的地方呢?本来就与西南的家乡远隔千里,如今在外做官也不得安身之处,还常常向着东南道别。浓重的乡思与深沉的羁旅忧愁相夹杂,悲剧意识油然而生。
《谒金门·秋感》同样将苏轼因屡遭贬谪而引发的飘荡无依之感表露得淋漓尽致:
今夜雨。断送一年残暑。坐听潮声来别浦。明朝何处去。
孤负金尊绿醑。来岁今宵圆否。酒醒梦回愁几许。夜阑还独语。
词的上阕写秋夜雨后与友人听潮。一场秋雨送走溽热的残暑,面对江边潮声澎湃不禁思考“明朝何处去”,既是问明日去何处欣赏景色,也是对日后归宿的深刻发问。下阕写雨夜饮别,今宵与友人举杯共饮十分欢畅,可是明年的此时却不知道陪伴对方的是否还是自己。“酒醒梦回愁几许”又是对上阕所问“明朝何处去”反复思索而不得其解的烦闷与倦累,夜深时分仍然因此辗转反侧,酒醒又睡梦中又醒,独自一人感叹不停。苏轼远离家园的同时难以寻得一个客观的立足之所,正如无法在仕途功名上建立人生价值与意义时却又找不到心灵归宿和精神依托,由此而兴起的家园无处的悲剧感极为强烈。
(二)梦喻词
除记叙真实梦境及叙写梦醒感受之词作外,苏轼还在许多词中以梦为喻,抒发自己的人生感触,表达对生命的体验与人生的思考,这一类型的词中蕴含浓烈的人生虚幻意识。明代沈际飞《草堂诗余正记》曰:“……东坡升沉去往,一生莫定,故开口说梦。如云‘人间如梦’‘世事一场大梦’‘未转头时皆梦’‘古今如梦,何曾梦觉’‘君臣一梦,今古虚名’”正是说明苏轼于变幻莫测、沉浮难定的现实经历中深刻体会到人生的虚幻性,因此常在词作中言“追思曩时,真一梦耳”的感喟。此种如梦意识一方面体现为人的一生短暂而不可预测,祸福之变常常突如其来,如同梦境一般难以把握;另一方面表现在古往今来成败荣辱皆随时间流逝而失去存在的意义,今之视昔就像梦醒之后再回顾过去的梦一样虚无缥缈。
1.人生如梦的生命悲剧
中国文学史上不乏人生短暂的感慨,《古诗十九首·驱车上东门》有言:“浩浩阴阳移,年年如朝露。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将年岁光阴比作早晨的露水,又同长久的金石相比较,极言其短暂易逝。可以说人生有限,时光易逝带来的悲哀是长时间困扰中国古代文人的一大问题,这种悲剧感在生命有限与自然永恒的对比中更为突出。苏轼对这一难题也有沉思,除受前人思想影响之外,还在自己的生命实践中更加真切地感受和透彻地领悟了人生如梦的现实悲剧。如:“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新凉?”(《西江月》)、“身外傥来都是梦,醉里无何即是乡”(《十拍子》)。人生短暂、世事如梦的感慨在苏轼词中比比皆是。如《西江月·平山堂》:
三过平山堂下,半生弹指声中。十年不见老仙翁,壁上龙蛇飞动。
欲吊文章太守,仍歌杨柳春风。休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皆梦。
第三次登临平山堂时,前半生已在弹指一挥间度过。恩师仙逝以后已有十年未见,只有墙上还留着他的词作手迹。由悼念逝者转而想到仍在世间的自己,都说离世之后一切归空,活在世上的人又何尝不是身处梦中。白居易《自咏》:“百年随手过,万事转头空。”道出岁月蹉跎、往事如烟的伤感,而苏轼则言“未转头时皆梦”,在深刻揭示出人生本为虚幻的真相同时又获得了彻底的解脱——既然人生不过一场梦境,那么坎坷失意便不足在意。
以上是以人生的短暂性与梦作比,由人生有限,时间流逝带来的悲剧意识,苏轼涉梦词中还有一类将人生与梦等同为虚幻,写由世事无常,价值虚空带来的悲剧意识。如《南乡子·重九涵辉楼呈徐君猷》:
霜降水痕收,浅碧鳞鳞露远洲。酒力渐消风力软,飕飕,破帽多情却恋头。
佳节若为酬,但把清尊断送秋。万事到头都是梦,休休,明日黄花蝶也愁。
该词作于元丰五年(1082)的重阳节,时苏轼被贬黄州。上阕前两句写登高远眺之景,“酒力渐消风力软”三句写酒醉又醉醒后的感受,“破帽恋头”反用孟嘉落帽的典故,意谓纷扰世事萦绕心间,苏轼渴望超脱而又无法超脱的无奈溢于言表,悲剧意识兴起。下阕前两句借用杜牧《重九齐山登高》“但将酩酊酬佳节,不用登临怨落晖”之意,化解内心的烦忧。而“万事到头都是梦”则将世间荣辱成败、富贵贫贱通通归于转眼成空的梦境,因此也不必再提起,从而也没有因这些而导致的愁闷。可是“明日黄花蝶也愁”一句又以蝴蝶因好花难久而伤悲喻自己对于良辰易逝的叹惋,人生有限的问题又重新置于眼前。
2.古今如梦的历史悲剧
李泽厚先生在《美的历程》中指出,苏轼的诗文中所表达的人生空漠之感是尤为深刻而沉重的,他的哀伤不是具体的哀伤,而是对整个人生、世上的纷纷扰扰究竟有何目的和意义这个根本问题的怀疑、厌倦和乞求解脱与舍弃。苏轼词中也寄托了对于这一问题的思考,如《永遇乐·彭城夜宿燕子楼》:
明月如霜,好风如水,清景无限。曲港跳鱼,圆荷泻露,寂寞无人见。紞如三鼓,铿然一叶,黯黯梦云惊断。夜茫茫,重寻无处,觉来小园行遍。
天涯倦客,山中归路,望断故园心眼。燕子楼空,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古今如梦,何曾梦觉,但有旧欢新怨。异时对,黄楼夜景,为余浩叹。
苏轼在词前小序交代此词是因夜宿燕子楼时梦盼盼而作。旧传燕子楼为唐代张尚书为爱妾关盼盼所建,张氏去世后盼盼独居于楼上十余年。苏轼先是以燕子楼人去楼空,徒留其名来说明古往今来的悲欢离合都会随时间流逝而消失,不必执迷其中。又由《庄子·齐物论》:“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梦之中又占其梦焉,觉而后知其梦也。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而愚者自以为觉。”苏轼又发出“古今如梦,何曾梦觉?”之慨叹。即我现在看似清醒,可是在后人看来会不会也只是在梦中说梦呢?古今皆似梦,没有哪一个阶段的人不是身处梦中,只是各代人梦中忧愁欢乐不同罢了。而后苏轼又站在时间的长河边俯瞰过去、现在和未来,认识到后世之视我所建黄楼,亦如今日之我叹古时楼阁佳人。这里苏轼不仅将此生乃至历史当作梦境,在他看来连未来都是梦,旧欢新怨随时间往复,生而旋灭皆为虚幻。思考到这一层次,人仿佛被抛掷于一个绝对虚空的世界,一切皆不可靠,与上阕梦云惊断、重寻无处的茫然惝恍相比更让人心生空幻淡漠之感。
三、苏轼涉梦词对悲剧意识的超越
苏轼以思辨的方式对生命本体进行了深刻的探索,在明确地认识到现实的悲剧性后对这种悲剧意识进行审美超越,并在超越中建构具有新的合理性的价值观念,而苏轼实现超越的机制就是以儒释道三家思想中积极的内容为精神支柱,形成任真自适又观照现实的审美人格。
(一)向空而有,人的自证
向空而有是中国传统文化中价值建构的重要方式之一,而建立价值唯一可靠的基点就是人要“活着”的内在亲证,也就是人想要更长久更好地活着,这一基点绝于任何外待,即孔子所说的“人能弘道,非道弘人”(《卫灵公》)。因此人的价值便不依靠外在因素,而只有通过人的自证才能建构起来。但自证并不意味着依照个人想法和感受随心所欲地行动,而是以人类总体意识为标准,这一标准则是在长期历史发展过程中形成的具有普遍合理性的思想观念之总和。在自证的过程中会对人生价值与意义进行追询,这样一来就不可避免地兴起悲剧意识,但是这种悲剧意识往往能进一步激发人建构价值的冲动。这一点在《念奴娇·赤壁怀古》中体现得非常明显: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
这首词是宋神宗元丰五年(1082)苏轼谪居黄州时所写。与永不停歇向东奔流的长江相比,立下丰功伟绩的英雄人物显得十分渺小,词作开头三句便营造出绝望虚空的意境,历史悲剧感很容易被激发。但苏轼恰是在这无边的“空”中确立了价值的“有”,“空”意味着人生来未必是有价值的,尽管如此人却是必须要有价值,这是为了保障人类总体能够更长久更好地发展,因此价值必须建立起来,否则人类社会无法向前。其实所谓历史之空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虚无,而是对不合理历史的否定,于是如画的惊涛山石便自然地作为正面价值彰显出来。人生短暂如梦,多情于价值与意义的求索只能徒增烦恼,而宇宙自然是确定而永恒的,由其中感悟而建立起的自然而然的本真价值超越了沉重的历史悲剧意识,实现了新的价值建构。
再如《沁园春·赴密州早行马上寄子由》:
孤馆灯青,野店鸡号,旅枕梦残。渐月华收练。晨霜耿耿,云山摛锦,朝露漙漙。世路无穷,劳生有限,似此区区长鲜欢。微吟罢,凭征鞍无语,往事千端。
当时共客长安,似二陆、初来俱少年。有笔头千字,胸中万卷,致君尧舜,此事何难。用舍由时,行藏在我,袖手何妨闲处看。身长健,但优游卒岁,且斗尊前。
该词作于熙宁七年(1074)七月在由杭州移守密州的早行途中。上阕写残梦未尽之时便启程,途中见月光渐收,霜露晶莹,晨雾缭绕之景。此刻苏轼因赶路而身心疲惫,顿觉得世人正是这般耗费有限的生命奔波于无穷无尽的行程,鲜有欢乐。想到这一点,自己曾经历的往事也一件件涌来,着实令人感慨唏嘘,思绪万端。下阕回忆当年风华正茂的自己与弟弟怀抱“致君尧舜”的政治理想同赴京城,以为凭借自身才学便能实现辅佐圣上的远大抱负。到如今却真正看清人生的意义与价值并不在于仕途得意,因为是否被朝廷任用要依据时势,而入世或出世的选择权则在我自己,既然由我做决定,何不退居闲处旁观诡谲多变的政治斗争呢?相比于为建功立业而劳形伤神,保全身体、悠闲度日、饮酒作乐才是人生的价值所在。该词中“行藏在我”正是为“世路无穷,劳生有限”产生的虚空感找到了新的价值建构方式,这一价值的基点就是“我”,即人的自证,不依赖于将名利奉为人生终极目标的外在价值评判系统,而是突出个体的主体能动性,实现心灵与精神的自由。当然,这里的自证并不等同于沉溺于放浪形骸以逃避现实的享乐生活,而是孔子所言“从心所欲不逾矩”,要达到这样的境界就需要以人类总体意识为标准,具体方式就是下文所探讨的本真生活与回归心理本体。
(二)自然而然的本真生活
本真生活是符合历史合理性的自证方式,不为外在价值标准羁绊,而从人类总体意识出发建构价值,实现对悲剧意识的超越。苏轼早年即有淡泊功名,向往归隐生活的意识。试看《南歌子·再用前韵》:
带酒冲山雨,和衣睡晚晴。不知钟鼓报天明。梦里栩然蝴蝶、一身轻。
老去才都尽,归来计未成。求田问舍笑豪英。自爱湖边沙路、免泥行。
宋仁宗嘉祐八年(1063)二月,在凤翔通判任的苏轼赴长安(今西安),途中遇到晴雨变化。上阕写苏轼带着酒意冒雨赶路,到达目的地时天已放晴。此刻疲惫不堪的苏轼倒头便睡,报晓的钟鼓声也没能把他吵醒。“梦里栩然蝴蝶、一身轻”一句既道出赶路结束后的放松,也表现了梦中超然物外的轻松快慰。下阕借求田问舍之典表露自己不在乎外界眼光与评价,而愿意享受摆脱世俗尘事、萧散淡然的退隐生活。
苏轼在官场中历经沉浮之后,对于不合理的价值标准更加鄙弃,如《渔家傲·临水纵横回晚鞚》“腰跨金鱼旌旆拥。将何用,只堪妆点浮生梦”,把象征官阶身份的鱼袋旌旆看作如梦人生的装饰,从而导向价值的虚无。但是这种虚无感并不是消极或颓废的情绪,而是对现实政治意识形态所赋予的价值观念的询问、突破和否弃。与之相比,苏轼认为本真的生活状态才应当是人生的价值与意义所在,这种本真生活的具体形态在《行香子·述怀》中表现得最为全面: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酒斟时、须满十分。浮名浮利,虚苦劳神。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
虽抱文章,开口谁亲。且陶陶、乐尽天真。几时归去,作个闲人。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
苏轼于寂静清宁之夜斟酒独思,感叹人生须臾如白驹过隙、燧石凿火、黄粱一梦,对于名利的追逐不过是无意义的劳苦,彻底否定了汲汲于富贵的价值观。自己空有建功立业的志向却没有可以施展才能的平台,与其因怀才不遇而苦闷不如拂去尘世的烦扰,使本真自然的心灵得以展露。而唯有远离名利场归去田园做个不问政事的闲人才是有效的解脱途径,在抚琴、饮酒、聆溪、赏云的本真生活中才能发现真正的快乐。
苏轼有许多词正是通过对人事的否定继而在辨证中引发出对山水美景的肯定,如《行香子·过七里滩》:
一叶舟轻,双桨鸿惊。水天清、影湛波平。鱼翻藻鉴,鹭点烟汀。过沙溪急,霜溪冷,月溪明。
重重似画,曲曲如屏。算当年、虚老严陵。君臣一梦,今古虚名。但远山长,云山乱,晓山青。
上阕描绘小舟在溪中穿行所见景象,不停变换,似画如屏,徜徉于美妙的自然之景间,身心都得到极大的舒缓与解脱。由此心生对所谓名声的否定,仕途得势是虚幻,即便是像严子陵一样隐居不仕,而今也只是像梦一样消失,留下空名,这样一来价值无从树立陷入虚无。最后一句“但远山长,云山乱,晓山青”又转入对永恒大自然的肯定,为人生的价值寻求到了一个立足基点。
除自然山水中的闲适生活外,苏轼还以饮酒实现自证,如《醉蓬莱》:
笑劳生一梦,羁旅三年,又还重九。华发萧萧,对荒园搔首。赖有多情,好饮无事,似古人贤守。岁岁登高,年年落帽,物华依旧。
此会应须烂醉,仍把紫菊茱萸,细看重嗅。摇落霜风,有手栽双柳。来岁今朝,为我西顾,酹羽觞江口。会与州人,饮公遗爱,一江醇酎。
上阕开头便以“劳生如梦”渲染浓重的悲剧氛围,在长达三年的羁旅生活中度过了一次又一次的重阳节,此时的自己已成历经沧桑满头花白的衰翁,不免心生年华易老之慨叹。值得庆幸的是,还有“似古人贤守”的徐太守年年同我登高饮酒,无边漫延的悲剧意识就此溶解在酒中。“物华依旧”指出宇宙自然的永恒不变,哪怕聚散离合岁岁不同,至少还有“紫菊茱萸”仍能为我细看重嗅,所以此刻应当做的只有痛饮美酒,饮酒消解心中块垒、洒酒为你饯行、以酒铭记你对黄州百姓的恩惠。
(三)回归心理本体:精神家园的重新建构
回归心理本体是一种审美化的人格境界,这种审美超越方式往往直接体现为对精神家园的寻找和建构。较之上文所提到的本真生活,这种对悲剧意识超越的方式不再将精神价值寄托于外在于人的现实生活,而是直接诉诸个人的内心。但又不同于彻底的唯心主义,而是执着现实的同时又超越现实,这具体体现在一方面否弃具体的功利目的,甚至不在意生命的目的;另一方面又对日常生活进行充分的情感体验,以生活的过程为意义。试看《江城子》:
梦中了了醉中醒。只渊明。是前生。走遍人间,依旧却躬耕。昨夜东坡春雨足,乌鹊喜,报新晴。
雪堂西畔暗泉鸣。北山倾。小溪横。南望亭丘,孤秀耸曾城。都是斜川当日境,吾老矣,寄余龄。
元丰三年(1080)苏轼因“乌台诗案”谪至黄州,乞数十亩地开垦耕种以补食用之不足,并于其处筑屋名曰雪堂。元丰五年(1082)初春苏轼躬耕于东坡,有感于适意自在的田园生活,忆起陶渊明当年出游斜川时的情境,因作此词。“梦中了了醉中醒”是苏轼对自己人生态度的总结,亦是对自己与陶渊明共通之处的体认。《东坡志林·记梦》有言:“予在黄州,梦至西湖上,梦中亦知其为梦也。”此即其“梦中了了”的真实写照。《和陶饮酒二十首》序云:“吾饮酒至少,常以把盏为乐,往往颓然坐睡。人见其醉,而吾中了然,盖莫能名其为醉为醒也。”也表明苏轼常处于虽醉犹醒的状态。这就意味着,苏轼之梦与酒,绝非其借以自我麻醉的工具,而是其借以沟通理想与现实之桥梁。而这千百年来能与自己心灵相通的唯有渊明一人,尝尽世态炎凉,却依旧回归田园躬身耕耘。
苏轼曾评价陶渊明“欲仕则仕,不以求之为嫌;欲隐则隐,不以去之为高”,中肯地道出了陶渊明去就由心、以真为上的生命状态,其实这也是苏轼自我心意的表露。苏轼一生虽时有出世之意,却未真正退隐田园。于苏轼而言,仕与隐之矛盾终究是强加于人的外在社会标准,他“置换了兼济和独善的人格基础,即不论行兼济还是行独善,都不从主观上要求对外在社会准则的认同,而是建立在心理主义的基础上,使之成为丰富自我、发展自我的两种手段”,意即以心理本体为人生价值的最终归宿,便不在意具体的生活状态,而是将人的生命视为一个人格境界提升的过程,因此仕宦也罢归隐也罢都只是手段而非目的,由此世俗困扰都化为乌有,人生之苦难皆可以经由内心心理机制转化实现对悲剧意识的审美超越,从而建构起了新的精神家园。
再看《十拍子·暮秋》:
白酒新开九酝,黄花已过重阳。身外徜来都似梦,醉里无何即是乡。东坡日月长。
玉粉旋烹茶乳,金薤新捣橙香。强染霜髭扶翠袖。莫道狂夫不解狂。狂夫老更狂。
词中“徜来”和“无何乡”源于庄子哲学。《庄子》的《缮性》篇云:“轩冕在身,非性命也,物之傥来,寄者也。”意谓荣华高位并非真性本命,不过是偶然得来或无意得来的暂寄之物。《列御寇》篇云:“彼至人者,归精神乎无始,而甘冥乎于无何有之乡。”在这首词中梦与乡都是被质疑的对象,苏轼对此态度则是“狂”,但这狂并不是脱离现实,而是摒弃对价值的执着后在日常生活寻觅人生的乐趣,甚至以品味自己的心境为乐。因此苏轼既能在极其平凡的生活中别具慧眼地发现“烹茶”“捣橙”的美感和快乐,又能退而返其内地在闲适的心境中构筑精神家园。在对生活的细致体会中感受生命的意义,达到了审美化的人生境界。
综上所述,苏轼涉梦词既承接前人的梦文学创作,将真实梦境与以梦为喻的人生感慨纳入词中,又对以往因“浮生若梦”而沉溺于梦中纵情享乐或是默认消解的人生观有了新的突破。尽管由梦兴起的悲剧意识更加沉重深刻,但苏轼经由坎坷一生对于此种现实悲剧有了透彻的领悟,因此悲剧意识在兴起的同时又没有导向消极和虚无,而是通过自己特有的心理机制转化实现对悲剧意识的超越,建立起了由本真生活再到心理本体的人生价值。
注 释
[1][奥]弗洛伊德《梦的解析》,赖其方、符传孝译,作家出版社1989年版。
[2]傅正谷《中国梦文学史》,光明日报出版社1993年版。
[3]冷成金《人的自证与悲剧意识的兴起》,参见《中国苏轼研究》第八辑,学苑出版社2017年版。
[4]〔宋〕苏轼著,邹同庆、王宗堂校注《苏轼词编年校注》,中华书局2002年版。
[5]〔宋〕苏轼著,王水照选注《苏轼选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
[6]〔宋〕苏轼著,王松龄点校《东坡志林》,中华书局1981年版。
[7]冷成金《苏轼词对现实悲剧性的审美超越》,参见《河北学刊》2016年第3 期。
[8]冷成金《苏轼的哲学观与文艺观》,学苑出版社2003年版。
[9]〔宋〕苏轼著,王文诰辑注,孔凡礼点校《苏轼诗集》,中华书局1982年版。
[10]李泽厚《美的历程》,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2009年版。
[11]冷成金《论孔子的内在亲证价值建构思想》,参见《杭州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2 期。
[12]陈鼓应注译《庄子今注今译》,中华书局1983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