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菜场
2019-11-12陈洪文
文/陈洪文
菜场很小,一眼望去有正经门店的摊位只有四家,大部分是临时摊位。很多时候,来这里卖菜的比买菜的多。
菜场内入口处,左右各有一个摊位,两家卖的东西相同,各种鱼虾、反季节蔬菜、海货等等。两个男摊主长得差不多,事实上两人是亲兄弟。右手边胖点老气点的是哥哥,有个显著特点就是爱眨眼睛,我们都叫他“挤挤眼”。
“挤挤眼”的老婆短发高个哈腰,很壮实干练。好多年前老看她穿黑雨靴开一辆红色的幸福250摩托车轰隆隆地驶过,留下一路青烟;车后座绑的、挂的都是菜。幸福250俗称“大幸福”,顾名思义,车身很大,猛一看像巨大的甲虫,开起来直冒烟。那时候摩托车还是个稀罕物,女人开摩托车就更少了,看得我好生羡慕。“大幸福”因为油耗高毛病多早被淘汰了,可是每次看到她我都依然会想起她当年的飒爽。
“挤挤眼”很客气,见人走近老远就叫张站长、李老师或王会计,香烟跟着就会递过来。叫得最多的是老表,仿佛天下人都是他的老表。见到我喊陈会计,听到会计我就头疼,这是我的心病碰不得。我说别喊我会计,我被撤职了。于是就喊我老表,老表您看买点什么?今天的鱼好虾子也大,一个个活蹦蹦的。每次他都挑贵的介绍。好多人说“挤挤眼”卖菜不规矩,短斤少两价格虚高也就罢了,据说还以次充好。我姐夫早就不在他这里买菜了,因为有一次买到了坏的。姐夫不止一次在我面前说,说得我也不想在他这里买菜了。即便如此,“挤挤眼”每次看到我还是满脸热情地叫,要么叫陈会计,要么叫老表。
不向“挤挤眼”买菜就得光顾对面他弟弟的摊子,这两口子一样热情嘴快,见到男的同样招呼着同时香烟就递过去。大概知道我对会计这称谓敏感,就改口叫我陈小懒爸爸。问,陈小懒在哪里上学,成绩怎样。他的孩子跟我家丫头读小学和初中时是同学,有了这层关系,自然在他家买菜了。
我对丫头说,子寒,你这陈小懒的网名不但盖过了你的真名,连我也成了陈小懒爸爸。丫头笑笑说,还不是你起的。丫头还是小学生的时候,班上流行上网,都玩QQ,每人都有标新立异的网名。于是我也手把手地教她上网,给她申请QQ号,起网名的时候我灵机一动说,就叫陈小懒吧,谁让你爸爸是个大懒精呢,丫头笑笑接受了。没想到有次跟她逛街,远远地有人大声叫陈小懒陈小懒,开始不以为意,叫了几声才知道叫的是我女儿。这事让我和丫头笑了很久。这么多年来,陈小懒的网名一直未改。
再往里,就剩下两家卖肉的,摊主年龄相仿,一个稍瘦高的叫云,一个矮壮的叫余。云很精明能干,眼睛大大的,骨碌碌直转,很神气。确实人也神气,赚钱一把好手。二十几年前,他的村里人说他是个赚钱的“锥子”(锥子,马蜂的俗称,蜇到人受不了),一天不赚够三百元晚上睡不着觉。事实上,就那个时候他一天就不止赚三百,因为他一天要卖几头猪呢。要是到了腊月,家家灌香肠腌咸肉,卖的肉就更多了。都说他杀猪利落,怎么杀的我就不写了,反正残忍。有一次,快到午饭的时候,我去他的摊位买肉,想要猪腿肉,可是摊上没有。他说,你等我一下,马上就有。我说冰箱里冻过的不要。他说不会的,放心吧。我说,难道你去现杀吗?他说是。我问那得多长时间。他说半个小时吧。我有点不信,说超过半小时我就不要了。果然半小时不到,半爿现杀的猪肉就挂在摩托车后面开进菜场了。
那个时候,他刚谈了对象,对象很漂亮,做裁缝的。彼时该行业已走下坡路,被越来越便宜且好看的成衣打击得难以为继。有人说,看你卖肉收钱忙得团团转,让你老婆来帮忙呀。他一脸无奈道,我说了呀,可是她不肯呀,嫌脏,嫌猪肉有腥味。我想,也是,那么个漂亮的人也来杀猪卖肉像什么话。这想法没几年,他老婆的裁缝店关门了,肉摊上也老见她帮忙了。不过直到现在还不甚熟练,在一边不声不响缩手缩脚的,都是她老公手不停嘴不停。
对面的余比他还热情,老远就喊我陈会计,觉得不热情就喊洪文。说,过来看看,今天这肉好,还有两个腰子要不要?说着笑着,眼睛就眯成了缝。其实他比我小好多,可是他这么叫我也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好。交易中他会问,你家子寒在哪里上学,再就是知道我跟他的邻居关系很铁,就老告诉他现在怎样了。反正他总有话说。当他把东西装好袋子递给我,我问可以微信付款吗?他指着身旁的柱子说,可以呀,扫上面的二维码。又说,我儿子给我弄的,我还不会呢。一脸的得意。
他老婆偶尔会来帮忙,更多时候在自家门面房门口卖肉,多一个摊位多赚一份钱嘛。他老婆跟他很般配,矮黑,有点不那么中看,不怎么说话,但是割肉算账很熟练,比起云的老婆更称职。前几年,她的公公有个烧饼炉子摆在她的肉摊边,早上热火朝天地打烧饼,咸的甜的或者半咸半甜的任你点了现做,让你热乎乎地拿走。人很热情,可是打饼的技术不咋的,老有变形的烤煳的,慢慢地炉子就不见了。他也老了,即使有心重操旧业也没那力气了吧。
菜场里面原来还有一个卖鸡的,生意很好。摊主矮壮,憨实得很,话少,整个人显得闷闷的,不像其他几个摊主热情得有点过分。人们都叫他小马,我到现在都弄不明白他是姓马还是属马,他一把年纪了,干吗还“小”?他有个女儿跟我丫头同学,小时候还上我家玩过,中考比我家丫头高零点五分被本地一流中学录取,而我家丫头只能到三流高中就读。不过戏剧性的是三年后,他家丫头高考落榜,重读后考入外省的一个三本,而我家丫头则咸鱼翻身,第一年就考上了南工大。
小马两口子对这丫头溺爱得很,惯得这丫头在家里说一不二。我以为小马两口子老来得女,溺爱是正常的。后来听说,好多年前小马夫妇生过一个儿子,不过身体一直不好,孩子十几岁的时候带他去北京就医,火车中途停靠,孩子下去转了转,没想到人山人海的火车站一下子就淹没了孩子,再也找不到了。那时候还没有手机,小马夫妇等于文盲,家庭条件又不好,经过各种努力,最终也没能找到孩子。心情终于平复下来,承认现实之后想再生一个,可是岁数大了,怀不上了,后来有机会就抱养了这个丫头。据说丫头考上大学后去外省读书,两口子受不了思念之苦,果断放弃了生意不错的摊子,一起到丫头读书的地方打工去了。
小菜场除了有固定摊位的,其余就是“散户”了。比如在菜场门口,有卖鲜活鱼虾什么的,那是人家弄的河里的野生鱼虾,好吃呢。有个常年卖鸡蛋的女人,面容姣好身材苗条,只是不爱说话。我想,这样的人怎么会在这里卖鸡蛋,销量这么少,风吹日晒的。有次看她给人称鸡蛋,原来一只手有残疾,难怪她的眼神里老有一丝自卑。其实大可不必,自食其力谁怕谁呀。
除了卖鸡蛋的每天必到,还有两个做豆腐的也是天天来,他们的豆腐和豆腐百叶都是自家手工做的,比起菜场里卖的机器做的口感不知道好多少倍,所以他们不愁卖,都是不到中午就卖完了。其中有一个,是我老婆的舅舅,我自然也喊他“舅舅”。每次在他这儿买豆腐,他总是喊着不收我的钱,我当然不干,于是他会额外多一块豆腐给我,称豆腐百叶时秤杆会跷得高高的。另一家卖豆腐的,除了自己在菜场外卖,他儿媳还会骑辆三轮车走村串户叫卖。她长得个子小皮肤黑,我们都叫她黑丫头。要是错过了黑丫头的三轮车,那只有到菜场买了。
门口大部分散户是老头老太卖蔬菜,都是自家产的,跟菜场里卖的反季节蔬菜不同,价格也极低,你要夸他们几句,会多给你一把蔬菜。我有两位表嫂是城里人,每次回城之前,都要先开车来菜场,恨不能小轿车变成大卡车,把老头老太自家种的应季蔬菜都买走。但是,我因为是常住居民,购买蔬菜的热情自然就大打折扣了。他们跟我熟得很,今天一位老奶奶又问我了,青菜要不要?我说不要。又问,大蒜要不要?我回不要。她说,你什么都不要,来干什么。我说,我是个种地人家,来菜场就是要买点鱼、肉,买点豆腐啥的。那你买螺螺(螺蛳)不?她指了指旁边卖螺蛳的。我说下次再买吧。
菜场门口除了这几位,常见的就是卖螺蛳的了。说起螺蛳,小时候因为肚子填不饱,我们恨不能把螺蛳当饭吃,结果吃怕了,到现在都不稀罕这东西。可风水轮流转,有人讲究清明前的螺蛳,说“明前螺蛳”肥美,清心明目。明前的龙井我喜欢,至于螺蛳,管他说得有多好,反正任何季节的螺蛳我都不待见。前几年夏天,丫头买了螺蛳回家,被我父亲看到,说,啊,还买这东西呀,这么小,还花几块钱,中饭后我摸给你吃。果然,午饭后他顶着个大太阳拎着个篮子下河了,不一会儿半篮子拎回家,全是大个的螺蛳。丫头吃了说,比之菜场的果然不一样,肉多且新鲜。螺蛳不宜存放,今天弄上来明天就得吃掉,否则不但变瘦,而且味道也不对。所以为了孙女每天都能吃到新鲜螺蛳,那个暑假我的老父亲天天午后拎个篮子下河,家里的盆里始终养着肥大的螺蛳。
才几年工夫,老父亲就加速地苍老了,莫说下河摸螺蛳,一度连下床都困难。去年整个冬天就没有离开过空调电热毯,这境况让我揪心。年过完了,天气暖了,老父亲竟然下床了,能自己到厨房吃饭了,虽然大脑越来越糊涂,但这就足够让我惊喜了。可就在昨天,我在电脑前写这篇文章时,邻居叫我,说你爸爸摔倒了。我忙跑出去一看,才一眨眼的工夫他就跑出去了,脚下一滑摔倒了,可没力气爬起来,就这么躺着等人拉。拉起来,还不要我搀,自己慢慢地往家里走。见我为他担心,他答应我以后不自己一个人出去了,有需要出去就让我陪着。我知道,等不到明天,他就会忘了今天的摔倒。我的朋友老吕说,你要好好照顾老人,他走了,你就是大人了,他在,你还是个孩子。我说我会的,我不愿意长大,我要永远不长大。可是,我怎么才能照顾好他呢。我好内疚。
今天,丫头回来看望她的爷爷来了。老父亲想起丫头爱吃螺蛳,恨不能再拎个篮子下河,可是他毕竟老了,这事是万万不能答应的。于是,我想到了菜场门口卖螺蛳的。我急急地去了。卖蔬菜的那位老奶奶还在,她问,你要买什么?我说想买螺螺,怎么没有人卖呢?她问我歪歪(河蚌)要不要?我说要,可是没看到有人卖呀。老奶奶说,刚走,没走远呢,我给你叫。于是她就扯着嗓子叫。不远处,有一位骑三轮车的老奶奶,应该就是卖河蚌的,她耳朵可能有点背,听不见。于是卖菜的老奶奶就边跑边喊,气喘吁吁地把卖河蚌的老奶奶追了回来。我说,随便拿几个,够一碗就行,多少钱?她说,称一下才知道。我说,你就估估吧,往多里估,没事。她不答应,非要坚持剖开,沥干水分,称了后说,六块钱。我不由得记起不久前在别处买河蚌,差不多分量,要了我二十块。
买了河蚌,我对卖青菜的老奶奶说,我买你两块钱青菜。她说你家有,买了干什么。我说你嗓子都喊哑了不买不像话。老奶奶笑了,给我拿了一袋青菜,收了我一个硬币。我说,我知道呢,你来这里卖菜,就是来会会熟人,不指望挣多少钱,这么多青菜才一块钱,还不值你的工夫钱呢。老奶奶连连点头,开心得很。
拎了青菜回家,邻居们见了,一个比一个嗓门大,啊?青菜也买呀,我家地里多呢,去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