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琦注李白、李贺集引书原则
2019-11-12刘美燕
刘美燕
(华侨大学 华文学院,福建 厦门 361021)
王琦的《李太白诗集注》三十六卷、《李长吉歌诗汇解》五卷,是李白、李贺集最有影响力的注本之一,至今仍是研究二李诗的必备文献。“作者不易,笺疏家尤难。”而王琦以一人之力注成二书,均取得成功,他的注释理念、注释方法对于今天的古籍,尤其是古诗文注释理论与实践仍有指导意义。
王琦注书采用李善《文选注》“征引式”的注释方法,“以古注古”,致力于作品用语、典故、史实出处的考索。“征引式”注释方式对注家的引书艺术有很高的要求,因为中国古代典籍浩如烟海,同一个用语、同一个典故、同一个历史事件常常有多处文献记载,这些记载或同或异,在征引的时候如何选择?这是很考验注家的。据笔者统计,王琦的《李太白全集》征引书籍达1772种之多,《李长吉歌诗汇解》达470种,涉及的古籍数目庞大,但他却能做到“考索综核”,他的引书原则值得我们去探究。
一 以帮助读者理解和欣赏为第一要务
“征引式”注释最容易犯的一个毛病就是:注释者在征引文献时为了求得语辞的原始出处,常常忽略了被注文与引文意义上的一致性。李善《文选注》也有这个毛病。如《东都赋》“学校如林,庠序盈门”句,李善注曰:“《毛诗》曰:韩侯顾之,烂其盈门。”《毛诗》此处“盈门”一词与《东都赋》意义出入较大,但李善却未加区分地引以注释,实为不妥。王琦的《李太白全集》《李长吉歌诗汇解》在文献的选择上则首先考虑作品的理解和欣赏这一目的。
以《李太白全集》中几处对“阊阖”的解释为例:
卷一《大鹏赋》:“历汗漫以夭矫,羾阊阖之峥嵘。”注曰:“《淮南子》:排阊阖,钥天门。高诱注:阊阖,始升天之门也。”
卷三《梁甫吟》:“阊阖九门不可通,以额扣关阍者怒。”注曰:“《后汉书》:阊阖九重。章怀太子注:阊阖,天门也。《淮南子》:道出一原通九门。高诱注:九门,天之门也。庾肩吾诗:勾陈万乘转,阊阖九门通。”
卷十六《鲁郡尧祠送窦明府薄华还西京》:“昨夜秋声阊阖来。”注曰:“孔颖达《春秋正义》:《易纬通卦验》云:秋分,阊阖风至。陈叔齐《籁纪》:阊阖风一曰盲风,又曰飂风,亦曰泰风。起自成天之阊阖门,从西方来。”
卷十九《酬崔五郎中》:“朝游明光宫,暮入阊阖关。”注曰:“《淮南子·俶真训》:排阊阖,沦天门。高诱注:阊阖,始升天之门也。又《地形训》:西方曰西极之山,曰阊阖之门。高诱注:阊,大也。阖,闭也。大聚万物而闭之,故曰阊阖之门。”
卷二十一《登瓦官阁》:“苍茫宫观平,门余阊阖字。”注曰:“《景定建康志》:按《宫苑记》:晋成帝修新宫,南面开四门,最西曰西掖门,正中曰大司马门,次东曰南掖门,最东曰东掖门。南掖门,宋改阊阖门,陈改端门。”
卷二十九《天长节使鄂州刺史韦公德政碑》:“招摇回而大火乃落,阊阖启而凉风始归。”注曰:“阊阖,西极之门。见十九卷注。”
“阊阖”一词有三个义项,一曰天门,二曰阊阖风,三曰宫殿门,王琦都根据被注文的意义选择相应的引文。而在《大鹏赋》《梁甫吟》《酬崔五郎中》《天长节使鄂州刺史韦公德政碑》四个地方,该词虽然意义相同,均为“天门”之意,但因为《梁甫吟》诗文多了“九门”这个信息,因此《梁甫吟》多引《后汉书》、章怀太子注以推溯“九门”之说的来源。
再如《李太白全集》卷九《赠清漳明府侄聿》“心和得天真”,“天真”本出于《庄子·渔父》:“礼者,世俗之所为也;真者,所以受于天也,自然不可易也。故圣人法天贵真,不拘于俗。”而王注引《晋书·阮籍传》曰:“餐和履顺,以保天真。”非不识《庄子》也,盖《晋书》此语在思想情感上与“心和得天真”有共通之处,更便于读者体悟。
典故其实并非一成不变的,很多典故从出现之日起,其内涵和外延就处于不断的发展和变化的状态中,有些是意义发生根本性的变化,也有一些是基本义不变,但是细节略有不同。王琦在征引古代文献的时候,不仅注意到被注文与引文意义上的一致性,他甚至对于被注文出现的一些细节的来源也详分细辨。现以《李太白全集》中对“青鸟”典故的注释为例以说明之:
卷四《古有所思》:“西来青鸟东飞去,愿寄一书谢麻姑。”王注曰:“《汉武故事》:七月七日,上于承华殿斋,正中,忽有一青鸟从西方来集殿前,上问东方朔,朔曰:‘此西王母欲来也。’有顷,王母至,有二青鸟,如乌,夹侍王母旁。”
卷六《相逢行》:“愿因三青鸟,更报长相思。”王注曰:“《山海经·西山经》:三危之山,三青鸟居之。郭璞注:三青鸟,主为西王母取食者,别自栖息于此山也。又《大荒西经》:沃之野有三青鸟,赤首黑目,一名大鵹,一名少鵹,一名青鸟。郭璞注:皆西王母所使也。”
卷十九《以诗代书答元丹丘》:“青鸟海上来,今朝发何处。口衔云锦字,与我忽飞去。”王注曰:“《玉佩金珰经》:元始天王与大帝乘碧霞流飚辇,上登九玄之崖。有青鸟来翔,口衔紫书,集于玉轩。”
卷二十四《寓言三首》其二:“遥裔双彩凤,婉娈三青禽。”王注曰:“《山海经》:三青鸟,皆西王母使也。详六卷注。”
以上所列四条都是注释“青鸟”,但所用文献却都不同,提供有助于理解和欣赏的信息是影响其选择的主要因素。《古有所思》之所以引《汉武故事》,是因为这条材料中提供了青鸟从西方来的信息,可以解释诗中“西来青鸟”之由来。《相逢行》之所以选了《山海经·西山经》《山海经·大荒西经》,是因为这两条材料提供了有关青鸟的数目的信息,可以解释“三青鸟”之由来;《以诗代书答元丹丘》之所以引《玉佩金铛经》,是因为这条材料中青鸟“口衔紫书”的信息刚好照应诗中的“口衔云锦字”;而《寓言三首》中的“三青禽”也涉及青鸟的数目,因此王琦在已经注过的三个条目中选了卷六《相逢行》一条,曰:“详六卷注。”
再如王琦对“杜鹃鸟”这个典故的注释:
《李长吉歌诗汇解》卷二《老夫采玉歌》:“杜鹃口血老夫泪。”王琦注曰:“《华阳风俗录》:杜鹃大如鹊,而羽乌声哀,而吻有血,春至则鸣。《尔雅翼》:子巂出蜀中,今所在有之,其大如鸠,以春分先鸣,至夏尤甚,日夜号深林中,口为流血,至章陆子熟乃止。农家候之,亦曰杜宇,亦曰杜鹃,亦曰周燕。”
《李太白全集》卷三《蜀道难》:“又闻子规啼月夜。”王琦注曰:“张华《禽经注》:望帝修道,处西山而隐,化为杜鹃鸟,或云杜宇鸟,亦云子规鸟,至于春则啼,闻者凄恻。”
《老夫采玉歌》涉及的关键信息有“杜鹃”“口血”两项,王琦注所引的《华阳风俗志》《尔雅翼》都提供了这两个信息点。而《蜀道难》涉及的关键信息点是“子规”和“啼”,而张华《禽经注》则涵括了这两项。
从以上几个例子可以看出,为了帮助读者理解原文,了解原文相关信息,王琦在征引古籍的时候是颇费心思的,细微差别都注意到了。
二 追根溯源——综合考虑最原始出处与真实出处
诗文注释重视追根溯源,揭示作家、作品所效法的对象。出于这个目的,一般古籍注释在征引文献的时候都会以征引最古文献为基本原则。古人很重视这一点,如《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在评价赵殿成《王右丞集笺注》的时候就对他不能深究原典深表不满:“其笺注往往捃拾类书,不能深究出典。即以开卷而论,‘阊阖’字见《楚辞》,而引《三辅黄图》。‘八荒’字见《淮南子》,而引章怀太子《后汉书注》。‘胡床’字见《世说新语》桓伊、戴渊事,而引张端义《贵耳集》。‘朱门’字亦见《世说新语》支遁语,而引程大昌《演繁露》。‘双鹄’字自用古诗‘愿为双黄鹄’语,而引谢维新《合璧事类》。‘绝迹’字见《庄子》,而引曹植《与杨修书》,皆未免举末遗本。”
王注引书也重视征引最古出处,如《李太白全集》卷二《古风》其六中的“飞雪迷胡天”,王注引《梁书》曰:“鸟塞同文,胡天共轨。”《李太白全集》卷二《古风》其十“后世仰末照”,王注曰:“谢朓《楚江赋》:愿希光于秋月,承末照于遗簪。”《李长吉歌诗汇解》“缃帙去时书”中的“缃帙”,王注引昭明太子《文选序》曰:“飞文染翰,则卷盈乎缃帙。”《李长吉歌诗汇解》卷一《同沈驸马赋得御沟水》中的“入苑白泱泱”,王注引《诗·小雅》曰:“瞻彼洛矣,惟水泱泱。”在这些例子中,王琦都找出了词语的最早出处。
从理论上说,征引最古文献是“追根溯源”最有效的办法,但实际并非如此。因为当诗人在创作中使用一个语辞或者典故的时候,他未必见过该词、该典故的最原始出处,即使见过,也未必受到其启发和影响,他创作的灵感来源也有可能是后出的其他典籍。
如《李太白全集》卷二十六《代寿山答孟少府移文书》“设天网以掩贤”句,“天网”最早应出于《老子》七十三章“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大约指天道、自然规律,而曹植《与杨德祖书》“吾王于是设天网以该之,顿八纮以掩之”,则以“天网”形象地指称天子所设搜罗人才之网。李白这里显然是受到了曹植艺术构思的影响。在这种情况下,是要追溯其最原始出处,还是追溯其真实出处呢?不同的处理方式体现了不同的注释理念。詹锳《李白全集校注汇释集评》引《老子》七十三章,体现了对最早出处的执着,而王注则引《与杨祖德书》,体现了对李白艺术构思真实出处的探究。
再如《李长吉歌诗汇解》卷一《河南府试十二月乐词·十一月》“火井温泉在何处”,王琦先引南朝谢惠连《雪赋》“火井灭,温泉冰”揭示艺术构思之来源,再引东晋常璩《华阳国志》的记载揭示“火井”之出处,也是综合考虑了真实出处与最原始出处后做出的处理。
再如《李太白全集》卷三《战城南》“匈奴以杀戮为耕作”,王琦注曰:“王褒《四子讲德论》:匈奴,百蛮之最强者也,其耒耜则弓矢鞍马,播种则捍弦掌拊,收秋则奔狐驰兔,获刈则颠倒殪仆。太白‘匈奴以杀戮为耕作’二语,盖本于此,而锻炼之妙,更觉精彩不侔。”不管是“杀戮”还是“耕种”,其词语的原始出处都非来自《四子讲德论》,但是用“匈奴以杀戮为耕作”来描写匈奴的凶狠残忍这个构思却实出于王褒无疑,王琦指出了它的真实渊源所自。
其实,王琦对真实出处的坚持还体现在一些历史典故的注释上。一般来说,注家注历史典故倾向于引用正史,如《代寿山答孟少府移文书》“昔太公大贤,傅说明德,栖渭川之水,藏虞、虢之岩”句,詹锳《李白全集校注汇释集评》就引了《史记·齐太公世家》《史记·殷本纪》注释姜太公、傅说二典。而王注此处却引了《楚辞章句》曰:“周文王梦天帝立令狐之津,太公立其后。帝曰:‘昌,赐汝名师。’文王再拜,太公亦再拜。太公梦亦如此。文王出田,见识所梦,载与俱归,以为太师也。傅说抱道怀徳,而遭遇刑罚,操筑作于傅岩,武丁思想贤者,梦得圣人,以其形象求之,因得傅说,登以为公,道用大兴。”
注历史典故弃正史而不用原因在于,尽管历史上早有姜太公、傅说的传说,但是将这两个传说合用则见于《离骚》:“说操筑于傅岩兮,武丁用而不疑。吕望之鼓刀兮,遭周文而得举。”李白此处合用这两个典故,显然是受到《离骚》的影响。王琦引《楚辞章句》一方面既暗示了李白艺术构思所效法的对象,另一方面还注出了典故的内涵,真可谓眼光独到而又考虑周详。
三 广博
王琦在《李太白全集》漫识中说:“至于山川古迹之地形,鸟兽草木之名状,尤加详考,不厌繁复。盖将以为多识之助,而观者议其过于绮碎鳞杂,无当于诗之本义。”古籍注释的基本功能是扫清语言障碍,帮助理解,但是王琦在明知道“无当于诗之本义”的情况下依然要“尤加详考,不厌繁复”,只是为了能够“以为多识之助”。因此,王琦在《李太白全集》《李长吉歌诗汇解》中征引文献的时候也常常表现出鲜明的以广博见闻为目的的倾向,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
(1)同一词语或者典故征引多种文献注释。如《李太白全集》卷三《胡无人》“天兵照雪下玉关”句,王琦注“玉关”曰:“《汉书·地理志》:敦煌郡龙勒县有玉门关。《史记正义》:《括地志》曰:玉门关在沙州寿昌县西北一百十八里。《元和郡县志》:玉门关在瓜州晋昌县东二十里。《一统志》:玉门关在陕西故瓜州西北十八里。汉霍去病破走月支,开玉门关,班超在西域上书,愿生入玉门关,即此。”“玉关”一个地名就征引了《汉书·地理志》《史记正义》《元和郡县志》《一统志》四种文献。
《李长吉歌诗汇解》卷一《始为奉礼忆昌谷山居》“长鎗江米熟”,王琦注“鎗”曰:“《广韵》:鎗鼎类。《韵会》:铛釜属。《增韵》:有耳足。《通俗文》:鬴,有足曰铛。《纬略》曰:三足温酒器也。”一个“鎗”引五种文献说明之。
《李长吉歌诗汇解》卷一《追和柳恽》“酒杯箬叶露”句,王琦注箬下酒曰:“《太平寰宇记》:箬溪在湖州长兴县南五十步,一名顾渚口,一名赵滨,注于太湖。顾野王《舆地志》云:夹溪悉生箭箬,南岸曰上箬,北岸曰下箬。二箬皆村名。村人取下箬水酿酒,醇美胜于云阳,俗称箬下酒。韦昭《吴录》云:乌程箬下酒有名。山谦之《吴兴记》云:上箬下箬村并出美酒。张协《七命》云:酒则荆南乌程,则此酒也。”也是连续用五种文献来注箬下酒。
(二)在不同地方出现的同一个词语、典故,有意识地征引不同文献进行注释。 中国古籍注释在漫长的历史中,已经形成了为大多数人所认可的规则,比如在文献的使用上,当同一个词语、典故有不同文献可以征引的时候,可以综合考虑以下因素:提供的信息最有利于文本的理解和欣赏的文献、可信度最高的文献、最古的文献。但是王琦注中有一个特殊现象:在不同地方出现的同一个词语、典故,他征引的文献常常前后不一,但是却非出于以上几点考虑。
如“九疑山”的注释:
《悲清秋赋》:“登九疑兮望清川,见三湘之潺湲。水流寒以归海,云横秋而蔽天。余以鸟道计于故乡兮,不知去荆吴之几千。”王注曰:“《史记正义》:《括地志》云:九疑山在永州唐兴县东南一百里。《太平御览》:《湘中记》曰:九疑山在营道县。九山相似,行者疑惑,因名九疑。盛弘之《荆州记》曰:九疑山盘基数郡之界,连峰接岫,竞秀争高,含雾卷霞,分天隔日。”
《远别离》:“或云尧幽囚,舜野死,九疑连绵皆相似。”王注曰:“《山海经》:南方苍梧之丘,苍梧之渊,其中有九疑山。舜之所葬,在长沙零陵界中。郭璞注:山今在零陵营道县南,其山九溪皆相似,故云九疑,古者总名其地位苍梧也。《述异记》:九疑山,隔湘江,跨苍梧野,连营道县界,九山相似,行者望之有疑,因名九疑山。”
《江西送友人之罗浮》:“桂水分五岭,衡山朝九疑。”王注曰:“《元和郡县志》:九疑山,在道州延唐县东南一百里,九山相似,行者疑惑,故名。”
关于“九疑山”的注释涉及的信息有四:其一,九疑山的相关传说,即舜所葬之地;其二,九疑山的名字由来,即因九山相似,故名九疑;其三,九疑山的地理位置;其四,九疑山的山貌地势景致。
就王琦所引典籍中,涉及舜葬九疑山的文献是《山海经》;涉及九疑山因九山相似而名的有《湘中记》、《山海经》郭璞注、《述异记》、《元和郡县志》;涉及九疑山的地理位置的有《括地志》、《湘中记》、《山海经》郭璞注、《述异记》、《元和郡县志》;描写九疑山山貌、地势、景致较详的是《荆州记》。
释名字由来一般引最古文献。在涉及九疑山名字由来的几个文献中,《湘中记》为东晋罗含撰,罗含生年约304—309年,卒年约381—385年,与郭璞(276—324)年代相去不远,《述异记》为南朝任昉著,《元和郡县志》为唐代地理文献,因此,《湘中记》、郭璞注为较古之文献。
释地理位置在文献选择上一般有两种情况:若出于了解作者行踪的考虑,注释者常常会选择作者时代所属的行政区划;若出于加强读者认识和理解的考虑,则选择注释者时代所属的行政区划。在王琦所用的这几个文献中,《括地志》《元和郡县志》是唐代文献,没有清代的地理文献。
《悲清秋赋》除了释地理名词最基本的名字由来、地理位置之外,从上下文来看,还可以介绍相关的山貌、地势、景致。王琦选用较古之文献《湘中记》释名字由来,用唐代地理文献《括地志》释地理位置,用《荆州记》介绍相关地貌景致。可见,在文献的选择上王琦是很考究的。
《远别离》除了释名字由来、地理位置之外,从“尧幽囚、舜野死”的语境来看,李白显然是联想到了九嶷山乃舜所葬之地的传说。王琦引《山海经》说明九嶷乃舜葬之地,又引郭璞注释名字由来,这都没有问题。但《述异记》的使用就让人摸不着头脑了。《述异记》除了名字由来及地理位置之外,并没有提供其他更多有助于阅读的信息,而不管释名字由来还是地理位置,《述异记》都不是最佳选择。其选择《述异记》也只是提供更多的文献,广见闻而已。
《江西送友人之罗浮》只引用《元和郡县志》释地理位置。《括地志》和《元和郡县志》都是唐代地理文献,王琦在《悲清秋赋》中使用《括地志》,这里却使用《元和郡县志》,有意识征引不同文献做注的意图相当明显。
再如《李太白全集》对“易水送别”典故的注释:
卷一《拟恨赋》:“至如荆轲入秦,直度易水。长虹贯日,寒风飒飒起。”王注曰:“《战国策》:燕太子丹质于秦,亡归。见秦且灭六国,兵已临易水,恐其祸至。荆轲见太子,太子曰:丹之私计以为诚得天下之勇士使于秦,劫秦王使悉反诸侯之侵地。不可,因而刺杀之。此丹之上愿,唯荆卿留意焉。荆轲许诺。燕国有勇士秦武阳,年十三,杀人,人不敢忤视。乃令秦武阳为副。太子宾客知其事者,皆白衣冠以送之。至易水上,既祖取道。高渐离击筑,荆轲和而歌,为变徵之声,士皆垂涙涕泣。又前而为歌曰: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复为羽声慷慨,士皆瞋目,髪尽上冲冠。于是荆轲遂就车而去,终已不顾。至秦,秦王见燕使者咸阳宫。荆轲奉樊于期之头函,秦武阳奉地图匣,以次进。至陛,秦武阳色变振恐,群臣怪之。荆轲顾笑武阳,前为谢曰:北蛮夷之鄙人,未尝见天子,故振慑,愿大王少假借之。起取武阳所持图奉之。秦王发图,图穷而匕首见。因左手把秦王之袖,而右手持匕首揕之。未至身,秦王惊,自引而起。袖绝,拔剑,剑坚不可立拔,环柱而走,卒惶急不知所为。左右乃曰:王负剑。王负剑,遂拔以击荆轲,断其左股。荆轲乃引匕首以提秦王,不中,中柱。秦王复击轲,轲被八创,自知事不就,倚柱而笑,箕踞以骂曰:事所以不成者,乃欲生劫之,必得约契以报太子也。左右前斩荆轲。如淳《史记注》:《列士传》曰:荆轲发后,太子自相气,见虹贯日不彻,曰:吾事不成矣。后闻轲死,事不立,曰:吾知其然也。”
卷十五《留别于十一兄逖裴十三游塞垣》:“耻作易水别,临歧泪滂沱。”王注曰:“《太平御览》:《春秋后语》曰:荆轲将行,太子及宾客知其事者二十余人,皆白衣冠以送之。至易水上,既祖,取道,高渐离击筑,荆轲和歌,为濮上声。士皆流涕。”
卷十七《鲁郡尧祠送张十四游河北》:“击筑向北燕,燕歌易水寒。”王注曰:“《水经注》:太子丹遣荆轲刺秦王,宾客知谋者,皆素衣冠送之于易水之上。荆轲起为寿,歌曰: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高渐离击筑,宋如意和之。为壮声,士皆发冲冠,为哀声,士皆流涕。”
其实就易水送别这一场面而言,不管是《战国策》,还是《春秋后语》,或者《水经注》所提供的信息都差不多,若从文献的可信度以及引较古文献来说,《战国策》应是最佳选择,但是王琦却在三个地方引三种不同文献,不能不说是有意的。王琦想将相关文献记载都提供给读者,但若在同一个地方连引三种信息量差不多的文献又显得烦琐,所以他就将这些材料分置各处。
再如《李太白全集》对“太白山”的注释:
卷二《古风》其五:“太白何苍苍,星辰上森列。”王注曰:“《水经注》:太白山在武功县南,去长安二百里,不知其高几许。俗云:‘武功太白,去天三百。’杜彦达曰:太白山南连武功山,于诸山最为秀杰。冬夏积雪,望之浩然。”
卷三《蜀道难》:“西当太白有鸟道,可以横绝峨眉巅。”王注曰:“《元和郡县志》:太白山,在凤翔府郿县东南五十里。慎蒙《名山记》:太白山,在凤翔府郿县东南四十里,钟西方金宿之秀,关中诸山莫高于此。其山巅高寒,不生草木,常有积雪不消,盛夏视之犹烂然,故以太白名。上有湫池,虽三伏亦凝冰。关中遇旱,则登山取湫水。山既高寒,冰雪常凝,身弱衣薄,登山者多死。”
卷十六《鲁郡尧祠送窦明府薄华还西京》:“蓝田太白若可期,为余扫洒石上月。”王注曰:“《图书编》:太白山,在郿县东南。关中诸山莫高于此。上有铁铸山神牌三,有湫池,虽三伏亦凝冰。山巅常有积雪不消,盛夏视之犹烂然,故以太白名。有鬼谷,即鬼谷子授苏秦捭阖术处。”
卷二十一《登太白峰》题下注:“《一统志》:太白山,在陕西武功县南九十里,山极高,上恒积雪,望之皓然。谚云:‘武功太白,去天三百。’山下军行,不得鸣鼓角,鸣则疾风暴雨立至。上有洞,即道书第十一洞天。又有太白神祠,山半有横云如瀑布,则澍雨,人常以为候騐。语曰:‘南山瀑布,非朝即暮。’”
李白写到“太白山”的这四个地方都是写其高、险,从诗意理解角度来说,所需要提供的信息并无太大差别。但王琦在这几个地方所引用的文献却完全没有重复,《古风》其五引《水经注》,《蜀道难》引《元和郡县志》和慎蒙《名山记》,《鲁郡尧祠送窦明府薄华还西京》引《图书编》,《登太白峰》引《一统志》,这不能不说是有意为之。
再如对“青蝇”的注释。李白诗集中“青蝇”这个典故的使用,在艺术构思上基本相差无几,但王琦各处引书却都不同,卷四《鞠歌行》引《诗经·小雅》揭示最原始出处,卷九《雪谗诗赠友人》引了《埤雅》、《尔雅翼》以及《论衡》,卷十《书情赠蔡舍人雄》则引了陈子昂构思类似的一首诗。诸如此类的例子不可胜数。
以上所述即为王琦注李白、李贺集的三个最基本的引书原则,这三者按照重要性从高到低排列应该是:有助于理解和欣赏、追根溯源、广博。即,王琦在文献的选择和使用上,他会首先考虑使用与原文相关性最强的,同等条件下才考虑使用最古文献,在征引了符合前两个原则的文献后,他也会选择使用一些其他文献作为辅助。王琦的引书原则对我们现当代的古籍注释理论和实践提供了可资借鉴的经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