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轭湾
2019-11-12召唤
文/召唤
安宁河打大凉山纵身一跃,像个没娘老子管束的野马,撒开蹄子,朝攀西大裂谷一路咆哮狂奔,没个歇儿,等累了要歇息时,就随意找个地头打着漩儿,喘。湍急的漩涡把堤坝冲决了一个大口子,竟冲出一方“凹”形的滩地。滩地,像个私生子,被安宁河随手一扔,头一掉,又没心没肺地踅入雅砻江,拐个弯,扑通一声跳进金沙江……看着老天留下的那方“凹”地,有人说像个摇把弯,也有人说像条马颈项……但都被否认了。
先人板板,这就是一架勒拉达嘛!
龟儿子,还真是一架勒拉达哩!
“勒拉达”即牛轭头。
日子一长,牛轭头就在安宁河谷形成一个湾子,彝人们干脆就把牛轭头叫作“拉达巴孤”,意为“牛轭湾”,于是,牛轭湾,牛轭湾,就这样叫开了。
闯进一头黑牯牛
院坝头的“驻村工作队”办公室里,两个人冷得牙齿打磕磕,黄天亮忍不住指着马三线一直奓开的裤门,提醒他关门。马三线瞟一眼自己的裆部,说他一会儿还要去撒尿。黄天亮扑哧笑,热屁冷尿!马三线朝黄天亮亮出三根指头——昨晚起夜的数,你呢?黄天亮咧咧嘴,差不离儿。马三线打一个尿噤,看样子,你这第一书记还得给我们每人配把夜壶呢!
出了厕所,刘巧巧立在筛子大的太阳光里搓手跺脚,不肯回办公室。
马工,听说这高寒地区六月天还烤火呢!
唉——我这老寒腿咋个熬哟!
打春三日阴,当年有倒春。今年倒春寒,不巧被我们赶上了。
二人边说边出办公室,走拢巧巧跟前时,筛子大的太阳光已扩展成一方晒席了。
刘巧巧袖着双手,嘴巴翘得够挂一个油瓶,不开会了?
要开嘛!黄天亮说着就把一个黑壳壳的“驻村日志记录本”递给巧巧,她懒散地奓开胳肢窝把本子一夹,一屁股蹾在已被圈进阳光的石墩上,偏起脑壳不开腔。
黄天亮坐在巧巧对面的石墩上,阳光打过来,有些晃眼。巧巧和马三线背对太阳光,晒得舒服,没多久,身上就有了几分暖意。
对不起,让两位受苦了!黄天亮忽地站起身说,是我要求吃住、工作在村上的。要怪就怪我吧!
刘巧巧用鼻子狠狠一“哼”!
马三线大惊失色“啊”地叫了一声,然后拿眼盯着黄天亮摊开双手作痛苦状。
凭黄天亮挂职大山乡党委副书记,是完全可以名正言顺地吃住、工作在乡政府的。黄天亮问,那另两位工作队员呢?何乡长说,跟你一样也可吃住在乡上,有事就乡上、村上两头跑……黄天亮说,我们既然是驻村扶贫工作队,那就驻村上。
当然啰,驻村上更好,不过村上条件太差,既没住房,也没伙房,最主要的是……何乡长把溜到嘴边的话缩回去。
何乡长有话直说嘛!
只是……只是怕你们难得打整哦!
何乡长就扳起指头把环境如何恶劣呀生活如何艰苦呀工作如何难做呀,比长比短地说了一背篓。最后,何乡长伸出食指,在他眼前狠狠地画了一撇又一捺,说归一,就是一个字:人!反正,这个牛轭湾,一湾子都是彝人,一湾子都姓牛,更奇葩的是,还有一湾子的黑水牛,发展到今天十代人了,家族观念一直都蛮强的,几乎每个人都有沾亲带故、盘根错节的关系……不到两年时间,牛轭湾就牴……对,牴走了两任第一书记。何乡长说着还做了一个牛牴人的动作。
牛牴走了第一书记?
是啊,来一个,牴走一个。
哼!我就不信邪,看这个牛轭湾到底有多牛!
就这样,不信邪的黄天亮就率驻村工作队在牛轭湾安营扎寨了。
太阳的光圈又大了一轮。阳光也比先前暖亮了一些。
沉默半天后,黄天亮干咳两声,尽量把声调提高一些,今天开会呢,主要是说一说本周入户的事……
没等黄天亮往下说,一股黑毛风忽地在院子里旋起,接着是一阵哞哞嘶叫挟着一个黑影突如其来地蹿来——牛!一头高大威猛,穷凶极恶,头顶一只又长又尖的白色独犄角的黑牯牛,朝身穿红色羽绒服的巧巧奔去……黄天亮霍地站起,边脱风衣边说,牛追人不要命,谁跑就要谁的命。他不停抖动衣服——这是他当放牛娃时学来的绝招——把黑牯牛从巧巧和老马身边引开。黑牯牛步步逼近,黄天亮抖着风衣步步后退,退,退……就要到退出村委大院万事大吉的节骨眼上,黑牯牛忽地惨叫一声,两只前腿跪地。可就在黄天亮收起风衣回身的刹那,黑牯牛双腿一弓,头顶上那只锋利无比的白犄角,一勾,就勾住了黄天亮的右腿杆,然后腾地站起,头角并用,把黄天亮死死牴在就近的那棵老麻柳树上……
活了二百岁的老麻柳树下,一干人正坐在地上听毕摩摆龙门阵,一见这阵势,就兴冲冲地围拢过来看“牛牴人”的把戏。
刘巧巧朝围观的人们求救,快救人,快救人啊!人们无动于衷,一边看热闹一边有说有笑:
牴的还是第一书记吗?
咋不是?
这头神牛真是怪,专拣第一书记牴。
就是,前年把那个姓梁的第一书记牴了个嘴啃泥——气得一走了之;去年又把那个姓马的第一书记牴惨了——灰溜溜走人;今天遭黑牯牛牴的这个第一书记,怕也要脚踏西瓜皮——开溜啰。
马三线举起棍子要打牛,被黄天亮大声吼住,不能打!他被死死地卡在独犄角与麻柳树之间,动弹不得。黄天亮清楚,只要黑牯牛把那只锋利的独犄角,轻轻朝上一挑,他的五脏六腑就会血糊汤流地泻一地……或许是他的这一声大吼救了他。他一下感到整个身子松活了一些。放牛娃出生的他知道牛通人性,就伸出手轻轻地摩挲黑牯牛的头、耳朵、脖子……不能打,就是不能打呢。
黑牯牛似乎听懂了他的话,就松开被牴住的黄天亮,朝天哞的一声叫唤,朝野马坪奔去了。
天边有个勒马崖
文书牛角尖朝云雾缭绕的天边一指,天边有个勒马崖,崖畔有户黑彝家。全村最远的建档立卡贫困户,就属勒马崖畔那家外来户沙姓黑彝了。
黄天亮摸头不是脑,啥子黑一白一的?牛角尖说,对了,我们彝族,以前分黑彝和白彝。黑彝,是奴隶主贵族,高人一等;白彝呢则相反。这户黑彝,据说还是第一大土司沙马兹莫的后裔呢!
牛角尖的脚刚迈进沙马阿宁家的门槛,一支黑洞洞的枪口冷不丁对准他的脑门——叭叭——还我媳妇!
牛角尖举起双手,还你媳妇、还你媳妇哩!
叭叭——还我媳妇!
一个一脸猪肝色、身披察尔瓦、看不出实际年龄的汉子,突然打门背后走出来,枪口一掉对准黄天亮的脑门——叭叭——还我媳妇!
黄天亮依葫芦画瓢学牛角尖举起双手,还你媳妇、还你媳妇哩!
叭叭——还我媳妇!当枪口缓缓转向巧巧时,牛角尖说,莫怕,假枪。黄天亮悄悄挪过去给巧巧挡枪。牛角尖又说,他是沙马阿宁的儿子沙马瓜支,五年前,他媳妇黄秋香在野马坪放羊,被邻县德昌的一个牛贩子拐跑了,沙马瓜支就带上猎枪跑到德昌找牛贩子要人,人没找到,倒被当地公安抓去关了半个月。出来后,人就疯掉了……整天端着一把以假乱真的猎枪,逢人就喊“叭叭——还我媳妇”。
这些年黄秋香来看过她儿女吗?
大前年来过——悄悄在门口搁了一蛇皮袋子衣物,就走了。
一头狼不像狼、狗不像狗的灰家伙一瘸一瘸地蹿过来,样子有些滑稽。灰家伙后面是身披察尔瓦、掮着板锄的沙马阿宁老汉,和四个高矮不齐、脏兮兮的娃娃。
牛角尖迎上去,沙老汉,扶贫工作队的黄书记看望你来了。
沙老汉撩起察尔瓦的一角,狠狠地一旋,哼!看我家笑话来了?
沙马瓜支又把枪口对准他老汉——叭叭——还我媳妇!
看见了吧。沙马阿宁老汉举起双手,说啥子都是空的,把我家儿媳妇还来才是实的!
妈妈,呜呜……我要妈妈,呜呜……吊着鼻涕的娃娃一哭喊,其余三个娃娃都人来疯似的哭喊起来。沙马瓜支似乎一下灵醒了,他抱起鼻涕娃娃,走——我们找妈妈去啰!
黄天亮友好地朝老人伸出手,老人家,我们仨是来你家——吉谢都书赶……沙老汉一愣,彝语“吉谢都书赶”是走亲戚的意思。沙老汉忽地脸一沉,手臂一挥,哼!少来这一套,你汉族,我彝族,哪辈子的亲戚?黄天亮觍着脸,黄牛水牛牦牛都是牛,汉族彝族藏族共一祖——这句彝族谚语说得好,我们都是一家人……
一家人?沙老汉愤然起身,呸!少说讨好卖乖的话,谁跟你们一家人?你们在城里头整天吃香的喝辣的,腻了,就跑到我们乡坝头来镀镀金,到了点屁股一拍,走人,升你们的官发你们的财去了!说完转身拿起一把菜刀,咚咚咚地剁起猪菜。
牛角尖摇头走出屋子,但黄天亮仍厚着脸皮给老人打下手……冰冷的枪口又杵他后脑勺上——叭叭——还我媳妇!
废话少说——沙老汉挥着刀背把盆沿哐当哐当敲得山响——管你啥子“队”,把我家儿媳整回来,老子就服你们!
黄天亮走出勒马崖的那一刻,真是连跳崖的心都有。
黑牯牛一定有来头
黑牯牛一定有来头,刘巧巧搛起一块萝卜,悬在半空,这些日子,我老在想这个问题,黑牯牛为啥子单单冲着第一书记牴?凭我学了四年畜牧专业和这段时间的观察,综合多种因素分析得出一个结论:黑牯牛背后一定有人指使。老马喉咙一下噎住,用一口酸菜汤顺了顺,难道这个牛轭湾真是人牛不分,牛听人的话?黄天亮只顾闷头吃饭,把一口青菜萝卜嚼得有滋有味,他把蘸水往二人面前挪挪,清汤寡水的,你两个多蘸些蘸水好下饭。工作队的伙食和当地彝人一样,萝卜青菜一锅煮,盛在一个盆里,打蘸水吃。巧巧一手把蘸水碗罩住,唉,黄书记,我们正说黑牯牛牴人的事呢!黄天亮夹着一筷子白菜僵在半空,吃饭吃饭,早就翻篇了还提啥子,牴了就牴了嘛,又没牴死。巧巧把蘸水推到黄天亮面前,饭是要吃,可就不能白让他给牴了!哎呀,跟一个畜生计较,何必嘛!我说的不是牛,是牛背后的人,巧巧把筷子往桌上啪地一拍,待我来慢慢探秘。
刘巧巧打死都不信,那头专牴第一书记的黑牯牛,居然是一个叫牛大山的屠夫投的胎。这是村上的毕摩说的。毕摩司通人、鬼、神,被人们奉为神仙。
这天,巧巧走近司通神、鬼、人的毕摩。
刘干部,你是想了解那天把第一书记牴在这棵树上的黑牯牛?嘿,这可是头神牛哪!毕摩抖抖那件黑白混搭的察尔瓦,往那棵活了二百岁的麻柳树上一靠,那得从牛轭湾的前世今生说起呢。麻柳树就在村委会斜对面。碗口粗的树根横七竖八地凸裸地面,像天生的板凳。一大早人们就坐在上面,以毕摩为中心围着他喝寡酒冲壳子。
这城里的女娃就是不一样呢。啧啧,细嫩白皮的,一指甲弹得出水来。这么娇贵的女娃,怕连放的屁都是香的哟!瓜娃子,人家压根儿就不放屁哩!那不得憋死……一阵子怪笑声。巧巧也笑——她自然没听懂刚才叽里呱啦的彝语。这一笑,她反倒松活了一些,就拧着胸前那个褐色的铃铛儿,双眼盯着神神道道的毕摩,一眨不眨。
你晓得牛轭湾这地名叫了几辈子?
巧巧摇头。
告诉你吧——八辈子还拐个弯哩!
自打有了牛轭湾那天起,就有了这头黑牯牛。毕摩说着神秘地把扣着的指头放在嘴里,冷不丁朝西天打一个尖厉的呼哨。就听见一声又尖又亮的“哞——”,先是呈凹形在牛轭湾绕一圈,然后泅过安宁河,山风一鼓荡,遁入空谷,没影了。
——黑牯牛在叫哩!
打胡乱说——是人在叫嘛!
毕摩一口咬定,这尖厉的叫声就是屠夫牛大山发出的。你们竖起耳根子好生听着,这世上,所有牛们的叫声,都是粗声糙气的。唯独——依你们说的——黑牯牛的叫声,尖、利、亮,就跟它头上的那只直插云霄的独犄角一模一样哩!噢,你当真这是一只牛角吗?不!那是屠夫牛大山的屠刀;你当真是黑牯牛在叫吗?不!那是屠夫牛大山借黑牯牛之口在叫唤哩!
毕摩最后说,屠夫牛大山杀生太多业障太重,死后堕入畜生道,转世投胎为牛——活着给人耕田犁地,死后又被剁成肉块供人开荤。黑牯牛死了不下八回,每回都没出六道轮回。
黑牯牛似乎听懂了毕摩的话,又故意哞哞哞叫唤三声。这一叫唤不打紧,就唤来了它的主人牛瘸子。
牛瘸子,你家黑牯牛在这里呢。
牛瘸子双手擎着一把屠刀,他边走边喋喋不休,狗日的牛大炮,你不能白吃我的山羊胯子。牛支书不解决,老子就找第一书记解决,第一书记不解决,老子就一刀宰死你!
巧巧挤出人群,追随牛瘸子而去——她怕闹出命案来。
牛大炮,老子出脱你狗日的……
瘸子,你娃有本事宰了牛大炮,老子就把脑壳剁下来给你当夜壶。
哼!牛瘸子袖子一撸,晃晃屠刀。
喏——牛大炮来了!
机会难得呀瘸子。众人一个劲怂恿牛瘸子。
牛瘸子把屠刀举过头顶,大声武气地吼,人呢?狗日的牛大炮人呢!
黄天亮上前一把夺过屠刀怒吼众人,杀人是要偿命的!
放心吧黄书记,借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
巧巧长吁一口气。
牛瘸子鼻子一哼,工作队不给我做主,我就不脱贫!
……
巧巧递上一杯水,牛大伯,我叫刘巧巧,驻村扶贫工作队的,你是我的对口帮扶户哩。
管你对口帮扶,还是对嘴帮扶,反正,牛大炮的事不解决,我家就不脱贫。
那是大前年申请农村低保户时,牛瘸子支使媳妇牛三英提着两只羊胯子去讨好村委委员牛大炮,没想,鸡没吃成倒蚀把米……看来牛瘸子这回是窝着一肚子火,有备而来。
黑牯牛一定是闻到了主人牛瘸子的气味,立在村委会大院哞哞直叫唤。
刘巧巧心有余悸地赶紧掩上门,前几天,你家的黑牯牛可把我们吓惨了,牴得黄书记……
真、真的?牛瘸子脸上掠过惶恐,还有一丝不易觉察的窃喜,我家这头牛呀,神不管庙不收的,发起癫来,老天都拿他没法子。
听说——黑牯牛牴走了两任第一书记?黄天亮忍不住问。
有、有这回事……
刘巧巧从窗户里瞄一眼黑牯牛,奇了怪了,咋个专牴第一书记?
老马瞪着牛瘸子,牴死人牛主人是要负责的。
牛瘸子两手一摊,这畜生……神得很!我、我管不了,也、也不归我管。
那归谁管?
老、老天……牛瘸子用食指戳戳天。
这天,刘巧巧来给牛瘸子家更新明白卡——按县脱贫办要求,凡建档立卡贫困户的明白卡,每年一更新,户主、人口、房屋、耕田、家畜作物、人均收入、致贫原因,以及近两年收入对比,只要看看大门口挂着的明白卡,就一目了然。
牛瘸子家户主一栏写着牛三英——而不是牛瘸子。巧巧想好好了解一下这十口之家的人员结构。
屋内不时传来一声声咳嗽,呛人的烟味弥漫了整个屋子,一位老人半躺在床上抽水烟。
老人是户主牛三英的老汉,多年卧床不起。牛瘸子是黄龙村人,黄龙同牛轭湾只隔一条万碾沟。牛瘸子打小落下腿疾,讨不上媳妇,直到32岁才改名换姓入赘牛家,同克死了两任丈夫的寡妇牛三英成婚。三英跟前两任丈夫留下一儿二女,后来又跟牛瘸子生了四个娃娃——牛家十口人就是这样来的。
一个二十五六的汉子匆匆进屋,提起一把板锄又匆匆出门。老人说这是大孙子牛冲天,老大不小了,就是没钱把媳妇娶进屋。
有对象吗?
有哩,勒马崖沙家的,女娃叫沙彩虹,但都叫她“百灵鸟”,歌儿唱得蛮好听——那年火把节他俩自愿相中的。
那咋不结婚?
沙家当年开口要十万的天价彩礼——现在又涨到二十万了,唉唉!
直到天麻麻黑,牛瘸子和牛冲天各自背着一背篓土豆回家。牛三英落在最后,张开双臂像赶羊似的催着两个脏兮兮的娃娃快回屋。
牛瘸子一见巧巧就怵得慌,刘、刘干部,黑牯牛牴、牴第一书记,可不是我、我指使的啊……
那是谁指使的?
你说啥子?我不晓得你在说啥子,我、我啥子都没说呀!
巧巧扪着怦怦直跳的胸口,预谋,原来黑牯牛牴人,果真是预谋……她悄悄来到牛圈,黑牯牛正卧在地上不紧不慢地反刍。她远远地朝它摆手打招呼,哈喽!黑牯牛起身用哞回应。她奓起胆子,一步步挪过去……她伸手摩挲它的头,真乖,黑牯牛,你还懂英语哩!黑牯牛眼里汪着泪,一漾一漾的。你哭了?它像做了错事的孩子,低头在她的手背上,舔啊,舔……一阵美妙的声音在她胸部荡起。哦,黑牯牛正拨动她胸前的铃铛呢。
——做个纪念吧!她几乎没怎么犹豫,就取下她“抓周”时抓到的那枚她一直挂在胸前的褐色铃铛,双手套在黑牯牛脖子上。
黑牯牛憋了很久的泪珠,滚落下来,巧巧右手猛地一缩,任那滚烫的泪水在手背上慢慢地洇开……
巧巧人一走,牛瘸子就跛进牛栏,吊起黑牯牛脖子上的铃铛,指头一弹,就蹿出一串闪着褐色斑光的叮当声。
嘻嘻,还是我们刘干部好,把贫困户的畜生当人待哩!
打死也不走
打死也不走!黄天亮拍着胸脯,要走你俩走——我不拦。
我决不能步前两任后尘。我更不能让工作队随我黄天亮姓——黄了!他缓一口气,当然,我首先得感谢两位的陪伴,跟着我受了不少苦和委屈……不管怎么说,这一个多月来,我们至少摸清了村上的一些基本情况。所以,我给二位鞠一躬!
巧巧鼻子一酸,哭着说,不是我想走,是这里的人太难打整了——想想嘛,今天宿舍门口堆一坨牛粪,明天办公室扔一条死蛇——咬不死人,但吓得死人啊……反正,我是无法呆了。
马三线也是泪水盈盈的,说不准哪天,又搞个啥子花样来。
黄天亮伸出双手抚抚二人的肩头,我看也行,你俩就住乡政府,我呢一人在村上顶着,有事相互通个气就是了。
马三线刘巧巧明显感到黄天亮的手在抖……可真要离开这地方,二人又有些不舍起来。
其实我倒是无所谓,“三块石头架口锅,帐篷搭在山窝窝”都挺过来了,大不了算是重温一下“大三线”时期的艰苦岁月。巧巧破涕为笑,马工,建设“大三线”你才多大呀?马工丫起两指把眼镜朝上一推,马三线马三线,这三线的名字不是随便取的。黄天亮双掌一击,难怪!“马三线”这名字,竟大有来头啊!
那是20世纪60年代初,在“备战备荒为人民”“好人好马上三线”的号召下,父母抱着只有三岁的我,跋山涉水,打辽宁鞍山来到祖国大西南的攀西市,支援三线建设。对了,我父母都是鞍钢的技术骨干。我是在深山峡谷的席棚子里滚大的,目睹了父辈们“白天杠杠压,晚上压杠杠”的苦日子。发蒙后,父母给我取了个学名——马三线。父母的言传身教感染并教化了我,我自小立志要像父辈一样为“大三线”作贡献。大学毕业后,我放弃了北上广的舒适生活,像当年父母一样,主动投身到大三线建设中。怎么说呢,我们全家正好印证了那句“献了青春献终生,献了终生献子孙”的革命口号。后来,我这个“攀二代”成了家,几年后又添了个女儿——算是“攀三代”吧。55岁那年,噢,就是三年前,我成了市局党组成员、总工程师,去年,金沙江大桥招投标中,我老婆背着我收了一个工程老板6万元贿赂……事情败露后,我自然认栽!人啊人,倒起霉来树叶掉下来砸破脑壳……一气之下,我咋个就把婚离了呢?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啊!这回来牛轭湾扶贫,是我主动请缨来的,老实说,我是抱着赎罪的心理来扶贫的。如能用自己的一技之长做点啥子,算是对自己的良心——老马拍拍心口——一个交代吧。
我决定,不走了!刘巧巧霍地站起身。
打死也不走?
嗯嗯!
黄天亮发现,巧巧笑着哭的样子,蛮好看的。
让他们搞吧,看下回又搞个啥名堂来——反正,打死都不走!
这天,黄天亮从县扶贫办开会回来,需及时传达建设“四好村”的会议精神,就去找村书记牛火把商量开会的事。一见黄天亮进来,牛火把跟村主任牛通天故意视而不见,用彝语聊得火热,把不懂彝语的黄天亮晾在一边。
哟,第一书记啥时候来的?牛火把佯装一愣,哦,开全体村民大会,怕不得行,外出打工的打工,在家的那些老弱病残小,要么得下地土里刨食,要么瘫在床上等死,要么还在地上捡鸡屎吃,牛主任是不?牛通天附和,就是就是,好多年都没开过村民大会了。黄天亮只得来个折中,那至少各家各户来个当家的参会——这个会议很重要。牛火把杵了一句,啥子重要都没得钱包鼓起来重要。牛通天拍拍口袋,就是嘛!老百姓只认这个。
黄天亮为开会的事弄了个热脸贴冷屁股,窝着一肚子气回到办公室时,巧巧正在电脑上整理“五个一”帮扶材料,老马聚精会神地在一张白纸上画着什么……挺住,意味着一切。他脑海里忽地冒出里尔克的一句名言。如果他作为第一书记挺不住,好不容易抱成一团的工作队势必会功亏一篑。是的,挺住,现在最要紧的是挺住。往后的日子,以牛火把为首的村“两委”开始公然跟工作队作对。牛火把再召开村组干部会时,要么关门开会,要么公然不要工作队参加。有一次,黄天亮推门闯入会场说事,牛火把公然发话:不理他。他说他的——我们装聋作哑;我们说我们的——反正他听不懂。硬是把黄天亮扔在叽里呱啦的彝语里呛个半死……黄天亮原以为,跟农民好打交道些,不像机关那样人心复杂,整天只琢磨人不琢磨事,一心想着的是踩着别人往上爬,比如半年前,他就是被一位女同事背后踢一脚不说,还踩着他爬到副局长的位置上,局长找他谈话,说他还年轻,不要心灰意冷,有的是机会。这回下村当第一书记算不算机会呢?当初领导找到他时,他几乎不加思索就同意了。他想,树挪死,人挪活嘛,换个活法也好……可是,他做梦都没想到,这个牛轭湾,太令他失望、寒心了!
哟,我们市局的黄天高,也是办公室主任下去当的第一书记,一下提拔成副县级领导了。巧巧起身指着电脑屏幕,刚刚攀西组工网公示的。黄天高,黄天亮,仅一字之差呢,黄书记,两年后你也要提副县哟!
老马端详着已成雏形的图纸,突然冒出一句,说不定还是破格提拔呢!
嘁,提拔?我能把嘴边这碗烫稀饭吹凉就谢天谢地啰。
黄天亮一脸慽慽。
扶贫需要金点子
老马无语,只盯着黄天亮看。刘巧巧也闷起不开腔,拿眼在两位的脸上扫来扫去。
一晃都仨月了,黄天亮忧心忡忡地说,我们除了走访农户和整理相关资料,没干出啥子名堂。我看老这样下去不得行。
能干出啥子名堂嘛,又不是打仗。刘巧巧嘀咕。
你还别说,脱贫攻坚就是一场没有硝烟的硬仗呢!我们就是要像战争年代打仗一样,消除贫困。我提议,我们仨干脆到村子里转转——三人行,必有我师,说不定会冒出个啥金点子呢!
三人是在燕子山打住步子的。成千上万只燕子,打头顶“轰”地飞过,带起一溜风,又“轰”地钻进燕儿窝,没了影。燕子山口,老有一绺儿风秧子,吹。
呀——那是在做什么?
巧巧指着半山腰上一副活生生的“农耕图”咋呼。
黄天亮盯着她大惊小怪的样子,不禁想起有一年带女儿小菊回老家江汉平原探亲,女儿也是指着犁地的老农和老牛问他——那是干什么呀?犁地呀!犁地干什么呀?种庄稼呀!种庄稼干什么呀?吃饭呀!晚饭时他叫女儿吃饭,女儿歪着小脑袋,不,我不饿,我不吃饭——吃饭多累呀……他想着想着扑哧笑了——转眼二十年过去了,老家曾经的——应该说是中国乡村的“农耕图”,几乎绝迹。崖畔上,又冒出几幅“农耕图”,像缓慢移动的水墨画,把寂静的山野衬得愈发的古老而沧桑。他心头不禁恓惶:都什么年代了,这个山旮旯,竟然还过着“犁耙水响、使牛犁地”的农耕生活。在这里,日子几乎是静止的。
嘿嘿,真好玩!
巧巧看着“人、犁、牛”三点一线,踽踽独行——不知是牛拽着人抑或人推着牛。几乎每拐个山头,近乎蛮荒的山野都会闪出令巧巧亢奋好奇,令黄天亮咋舌的“农耕图”。
爬上狼嗥岩,马三线靠在一棵树上,一面喘着粗气,一面说——这是牛贩子山道。只见山道上嵌着零星的深深浅浅的牛蹄印。喏——牛贩子山道的尽头,就是南高原。过去,牛贩子们就是途经这条山道,把南高原的牛和攀西大裂谷的牛,贩来贩去的。巧巧好奇地伸出巴掌,往牛蹄窝子里一拓,嗬,要抵我两个巴掌呢!然后伫立眺望,想象那时候的牛贩子山道一定是牛铃声声,牛们的哞哞声和山歌、情歌此起彼伏……
拐出九道拐,天豁,地也阔。
喏——牛轭湾!循着马三线的手指往下鸟瞰,但见“凹”形村落,似浮在云端,又像被大地托举着……盘旋着的老鹰忽地一个俯冲,把天地撕开一条口子,漏下一声粗犷、高亢、尖利的黑牯牛的哞叫声,随后从一连串的哞叫声中逶迤出一支庞大的牛群——像一股子黑烟沿“凹”字整齐划一地缓缓迂回。
哇噻!好多好多的牛啊!
一头、两头、五头、八头……刘巧巧数不过来。黄天亮自然也被眼前的“牛阵”震撼了,如果是倾巢出动,应该是……老马几乎跟他一同说出“1365头”——他们进村后一起仔细做过功课。巧巧想,如果接着往下细数,两位前辈也许会异口同声地把全村农户、人口、耕地、森林、烤烟、核桃、花椒、山羊和建档立卡贫困户,说出个子丑寅卯来……她搓了搓发烧的脸庞,从一打黑色的哞哞中拣出一串褐色、清脆的叮当声——那是黑牯牛的!她突发奇想:全村1365头清一色的黑水牛,如果都像黑牯牛脖子上一样挂个铃铛,一齐沿着“凹”形村子,一路叮当叮当行走,那该是何等新奇、壮观啊!
——我们是不是该在这些牛身上做做文章呢?巧巧若有所思,比如,建一个“高山种牛配种场”——牛轭湾的牯牛高大威武;比如,办一个“农耕活生态体验园”——吸引游客尤其是那些从未见过牛和犁是啥样子、农民耕田做啥子的孩子们,真正理解“粒粒皆辛苦”的含义;比如……
真不愧是畜牧专业的高才生!黄天亮朝巧巧竖起大拇指,看看,多好的点子啊!
不知什么时候,老马兀自一人走到一边,伸出食指,沿着起伏弯曲的山谷和沟壑,比画着什么。此刻,他正思索着,如何在这崇山峻岭之中,给封闭偏僻的牛轭湾,打通一条路来……
黄天亮躲在一棵树背后撒完一泡尿出来,朝天空仰望,感觉头上的白云触手可及。一只垂挂天幕的老鹰,像一朵要动不动的黑云,在头顶盘旋。山野、田畴、河谷、洼地……不时漫漶着牛们一阵一阵的哞叫声。
一声低沉的哞哞打崖畔上摔下,感觉砸中了脑门。三人一齐举头仰望——那负重的人、犁、牛,就在他们的头顶走得犹疑而滞重。马三线有些虚脱地靠在崖壁上,两眼直勾勾地朝黄天亮长叹一口气。黄天亮盯着老马故意放大的那一声还在眼前缭绕的叹气,万般滋味涌上心头。老实说,他下来当第一书记,多少还有些想头——比如提拔或者重用,不是不可能。可眼前的老马呢,唉唉,都要退休的人了……
……
牛贩子山道原来就藏匿在这里啊!黄天亮感慨道,我们工作队应该尽快向有关部门申请,作为古迹保护起来,然后……
——对外开放——巧巧打断说,让游客们或牵着牛或骑上牛背,吼一曲当年流传的山歌和情歌,过一把重走牛贩子山道的瘾……巧巧漾着一脸的神往,仿佛回到了当年。还有,这燕子山,也是一道天然景观……
嗯嗯,小女子聪明。
这一路上有说有笑地走来,黄天亮凭空聊出一个“小女子”来——刘巧巧竟跟他女儿黄小菊同年同月同日生。
世上竟有这么巧的事——马三线刻意拿眼在他俩脸上对比着,扫了扫,真是人有同相,狗有同样,还别说,你俩真有“父女相”呢!
巧巧就贴过去,一把挽起黄天亮的胳膊,我幺儿……又有爸爸啦。说完她哭得稀里哗啦。
在家排行老七的刘巧巧,爸爸一向“幺儿、幺儿”地叫她,12岁那年,巧巧再也听不见爸爸叫她“幺儿”了。
……
黄天亮仰头望天,尽量不让憋住的两颗泪,滚下来。
也是……12岁么?黄天亮喃喃地说。是的,女儿也是12岁那年离开他的。白血病。他赶紧缓和一下语调,12岁,花季少女,正是黏糊爸爸的年纪咧……
黄天亮又把头仰起,看着那只盘旋着的老鹰,久久无语。
马三线似乎觉察到了什么,打岔道,这里喀斯特地貌复杂,可要多加小心哟。这样吧,我打头阵。小刘居中。天亮呢你垫后。说着顺手把一根青藤缠在三人的腰上,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嘛。黄天亮心头一热,显然,如果万一遇上不测,最先遭的肯定是老马。
马工,还是我打头吧——我比你年轻。
别逞能了,在这人生地不熟的深山老林,经验永远比年轻管用啰!
上山,下山,又上山,马三线停下步子,转身边抖青藤边说,你“父女”俩说说,我们仨,现在像啥子?
蚂蚱——一根绳上拴着的蚂蚱。
巧巧掐断黄天亮的话头子。
看看,多好的风景啊!可惜藏在深山无人知。
关键是,这绿水青山,都是野生的,天然的。你看嘛,这勒马崖、野马坪、万碾沟、燕子山、天坑、牛贩子山道、凹字形的牛轭头……真是鬼斧神工啊!
如果我们在这原始山林给牛轭湾的老百姓,整一条路出来,就好了!
职业敏感再次促使马三线想到了——路。
马工——这就全指望你这个老路桥了!黄天亮双手捧住马三线攥着的拳头,有了路,这绿水青山,就会变成金山银山。
刘巧巧也把双手叠加上去,望着两位前辈坚毅笃定的目光,半天才唏嘘出一个字:路……
做一回孝子
黑老鸹要死不活地接连叫唤了三天。叫得一湾子人都人心惶惶。毕摩瞅着叫个不停的黑老鸹,啧啧,这些黑鬼,叫出的声音都是黑糯糯的,不老人才怪呢!
老鸹叫,孝子嚎。可是,三天过去了,牛轭湾连树叶也没凋落一片。
就在人们说这回毕摩怕要失算的当儿,天空霎时炸开七响冲天炮——报丧信号。
那时候,黄天亮正苦恼着如何改善同牛火把的关系呢,他想工作队与村“两委”不能老是“两张皮”甚至势不两立下去,这样,势必会影响牛轭湾的脱贫攻坚大局……
刘巧巧一听冲天炮响就问文书牛角尖,谁家死人了?牛角尖翻她一眼,你家才死人!杵得巧巧伤心透了,她没想到,牛角尖翻脸比翻书还快。
毕摩听完原委哈哈一笑,刘干部,我们当地彝人忌讳说死,都兴说老。
就是,老马过来打圆场,不知不为过嘛。
黄天亮双手抱拳,失礼失礼,今天召集各位红白理事会成员开个会,一是我们工作队想对牛轭湾的风俗有一个全面的了解,二是趁这次……老人的机会,到丧家走动走动,算是入乡随俗——吊孝嘛!毕摩,你是会长,想听听你的意见。
这个孝……怕是不好吊哟!毕摩拎着胡须,老人可是牛火把老汉呢!
就是,黄书记,你不会拿老支书开刀吧?
老马也提醒黄天亮此行务必谨慎行事。
没事的,马工,我们红白理事会全体成员要充分相信牛支书的思想觉悟嘛。大伙说是不?
黄天亮故意大声地把大家扯进来,反对铺张浪费,提倡移风易俗是我们的职责,要不,成立红白理事会干吗?对了,毕摩你是会长,丧家办丧事一般杀多少头牛?毕摩伸出五指,巧巧惊叫,天,五头牛啊!黄天亮板起脸,酒席办多少桌?毕摩说,多则六十桌,少的也有四五十桌。
彝人一向把老看得比生重,哪怕穷得地上舔灰,也要四处借债厚葬老人。老一个人,有的后人要还五年八载的债,有的从此深陷贫困,难得翻梢。红喜事呢,彩礼少则二十万,多则三十万。在牛轭湾,有因丧、因婚致贫的怪象。
牛轭湾的陈规陋习,是到了该大破大立的时候了!黄天亮手一挥,走!他那种开弓没有回头箭的气势,一下感染了马三线和刘巧巧,二人虽紧随其后,但心头还是暗暗为黄天亮捏了一把汗。
丧家的院坝人头攒动,那是前来点卯号名的户主,以及丧家的五亲六眷。黄天亮抽空对马三线和刘巧巧说,跟着我做就是。
牛火把堂弟牛大炮在一个油渍麻花的本子上号名记账,负责把收到的礼金一一记上。黄天亮瞟一眼账本,礼金大多三百、五百、八百甚至一千元。黄天亮掏出二百元,朝众人亮了亮,故意提高嗓门,按规定,我的礼金没超过二百啊!随后老马和巧巧效仿。
那些送礼金的人一下梗住,有的甚至悄然退出丧家大院。牛大炮忽然看见毕摩一干人赶紧推辞,黄书记,这外人的礼金,我不敢随便收,得东家做主。毕摩走过去,我说大炮吔,外人不来丧家,来丧家的就不是外人,号上,号上,有礼不收非礼也。这是我们彝家的规矩。收了吧!这个主,我替东家做了。
牛大炮溜进厨房时,牛火把正吩咐购买出殡那天所需物品:杀牛六头,酒席一百桌,菜品二十种,火炮五十件,孝帕一百个……预计开销十万元往上跑。牛火把在村支书任期里,家里没做个事,光支出的人情礼金就有十二万之多。一晃十多年过去,当年的一百二百的人民币,搁今天翻倍还拐弯儿。所以,他盘算着要趁这次老汉过世,把放出去的礼金成倍翻番地捋回来,所谓的“放秋风,收夜雨”。
牛火把桌子一拍,迟不来,早不来,这节骨眼上来干啥子?牛大炮说送老人家最后一程。
哼!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牛大炮说,我看人家倒是蛮诚心的,三人都随了礼金,只是……牛火把说,快说嘛!
牛大炮就照实说了,看看,我就说没安好心嘛,吊孝是假,制止我收礼金才是真。哼,狗日的黄天亮,真是活厌了,胆敢在老子头上动土?把他们轰出去!
毕摩往中间一站,我说支书,老话说得好,伸手不打笑脸人呢,何况人家仨的确是诚心诚意来吊孝的,至于……红白喜事厉行节约,移风易俗啥子的,自然跟我这个红白理事会会长脱不了干系。我看这样,来的都是客,既然人家来了,就得先把客人请进来,别忘了我们彝族是好客的民族……
此时,黄天亮接到了乡上李纪委打来的电话——情况不妙,有人把牛支书给他老汉大操大办丧事,大肆敛财的事,告了!李纪委正往村上赶呢!
现在最要紧的是制止屠夫杀牛,黄天亮拃开拇指和小指,六头牛啊兄弟们!
牛都拉到野马坪了,屠夫估计就要下手了,巧巧说。
咋办?!
毕摩正好从厨房出来,听说后,捻了半天长须缓缓道,事已至此,只有死马当作活马医了——刘干部,你陪我去一趟野马坪。
屠宰场在野马坪的西边,距牛瘸子的牛栏不过二百米,屠宰场稍有风吹草动,黑牯牛都知晓。
毕摩绕牛瘸子的屋子和黑牯牛的牛栏走了三圈后,牛瘸子和黑牯牛像被施了魔法似的,乖乖地朝屠宰场走去。
屠夫锋利的屠刀,正准备捅进第二头牛的喉咙时,黑牯牛的一声哞叫,呈弧形飞过,不偏不倚砸在屠刀上,一声叮当脆响,屠刀拦腰折断。屠夫一屁股蹾在地上,朝黑牯牛求饶,神牛啊,我这就放下屠刀,你可得放过我啊……
断屠刀上的反光,晃得刘巧巧睁不开眼,一坨黑,在她眼前闪过,那是黑牯牛。
在丧家,黄天亮仍只字不提跟丧事有关的事。他越是不提,马三线心头越是没底。
从野马坪赶回来的毕摩对牛火把说,乡上的李纪委就要到了!
牛火把骂道,狗日的!肯定是工作队告老子黑状。
毕摩说,老这样僵起不是个事,你总得给我一个台阶下嘛!
除非他黄天亮给我老汉当孝子!
牛火把掷下这句狠话,就转身走进灵堂,跪下。
巧巧和黄天亮听见了毕摩和牛火把的对话。巧巧扯扯黄天亮的袖子,嘴巴一个劲儿朝外努。黄天亮用胳膊肘把她狠狠一拐,几步就冲到了牛大炮面前,来,给我戴孝帕。牛大炮一愣,说只有老人的后人才戴孝的。他固执地伸着右臂,大炮兄弟,你们彝族有句谚语说得好——愿群山变成亲人,愿峻岭变成朋友。何况我们都是人呢?老人家生得出火把,也生得出我;老人家是火把的老汉,也是我黄天亮的老汉。大炮,就让我给老人家做一回孝子吧!
黄天亮何尝不清楚,在牛轭湾搞扶贫,要学蚯蚓走路,能屈能伸,才得行。
众人像看猴把戏似的涌过来围观。
这孝……倒好戴,可孝子不好当啊。
孝子是要下跪的哟。
男儿膝下有黄金呢!
黄天亮戴着孝帕,神情凝重地缓缓步入灵堂,挨着牛火把扑通一声双膝跪地,然后伸出右手,轻抚牛火把因过度悲伤当然还有愤恨而隐隐颤动的后背,大哥,节哀,节哀……没等牛火把回过神来,黄天亮的身边一溜儿又跪下两个人,一个是孝子马三线——他双手撑地,腆着肚子跪得有些迟缓、艰难;一个是孝女刘巧巧——她在心里说,男儿膝下有黄金,我女子膝下也有白银哩!
马三线跪下时,身子明显有些摇晃,黄天亮跪着去搀老马,使得他身子往牛火把身上一歪,牛火把伸出右臂,顺势把黄天亮紧紧地一揽……那一刻,黄天亮冷不丁眼眶一热,鼻子一酸,真如丧考妣一样,哭了……这一哭,引发灵堂所有的孝男孝女大放悲声。一阵压抑着的粗粝、锥心的悲号,打众多哭声中拐出来,一声声,撞击着每个人的心——那是孝子牛火把的。
第二天,丧家突然宣布丧事从简。除收自家七大姑八大姨的礼金外,前来吊孝的村人一律只收十元酒钱。收下的礼金——包括工作队每人的200元都一一悉数退还本人。杀牛、酒席、菜品及火炮数量大大缩减。计划十多万的开销压缩至二万元以内。
牛火把还同时宣布,往后谁家办白事,都照他这个标准来。他还说,老人过世八万十万地花,不抵生前给他一口热饭吃、一杯水喝。“薄养厚葬”害死人。好好孝顺、赡养活着的妈老汉,才是最大的孝心。
从丧家回到村委会,要走七八里山路。虽是下坡路,脚下却飘得慌,腿杆老是打闪闪。这时候三人都觉得,骨头一下子软了,个头也矮下一大截。一路上,都懒得开腔,把落落寡合埋在各自心头。一只黑老鸹打头顶飞过,落在黑牯牛发亮的独犄角上,一动不动,像白纸上凝固的一坨墨。晚风一拂,那坨墨就化了,整个山野寂寥了,就漫漶成无边的夜色。
“头七”一过,牛火把一早就着急忙慌地往村委会跑。
他一见黄天亮右臂上的孝帕还没摘,眼泪水就下来了,黄书记,这孝帕……我替你摘吧。黄天亮护着孝帕,大哥,这回你可得依我的——按汉族风俗“头七”过完才摘孝呢!牛火把双手合十,喉结咕噜半天才说,感谢三位兄弟姊妹……给我家老汉天底下最高礼遇,各位的大恩大德,我这辈子报不了,下辈子当牛做马也要报……今日我来,不瞒说,是我老汉托梦叫我来向各位谢罪的——我冤枉各位了。那天,要不是黄书记为我担保……我就栽了!原来,是黄天亮在电话里把半道上的李纪委给挡回去的,他拍着胸脯用人格和党性担保:牛火把没有借亡父丧事大摆宴席、大肆敛财。
黄天亮握住牛火把的手,牛支书,是你自己做得好啊!你带了一个好头,总算是在你手头把大操大办红白事的陈规陋习给一刀斩了!听说这次丧事你可亏大了——少收了十多万礼金哩。
明人不说暗话。我的确少收了十多万礼金,但我的开支也少了十多万——两抵了!不,我还是赚大了——赚到了你们仨用金子都买不来的一颗心哪!
往后呀,在红白大事上,村上不敢有人再大肆铺张浪费、借机敛财了——最主要的是,断了因操办红白事致贫的路。所以说,要看村民做得好不好,就看你这火车头跑不跑!
就是,我这个火车头得拼命地往前跑哩!对了,黄书记和工作队往后有啥子事,尽管吱声,不,安排!
牛书记,你我都是村上的书记,村上的事,我们村“两委”和工作队一起商量着办。
嗯嗯,只要真诚相待,树叶当衣穿也欢快,清泉当酒喝也舒畅……
牛火把随口说出的这句彝族谚语,热乎了在场的每一个人的心。
续姻缘
黄天亮觉得日子一下到了头。
他梗着脖子,定格在易枝花一通埋怨数落后的最后一句话中:黄天亮,趁我们现在无牵无挂,离了吧!求求你——无牵无挂,是啊,自打女儿黄小菊病故后,夫妻俩的心,一下就空了。他们曾经努力过,想再要一个孩子,可是每一次努力都是白搭。医生说,根子除了生理上的,主要是心理上的。他说,那我们就丁克吧。易枝花不甘心,整天想着给他生一个孩子。可是,她越想怀越怀不上。不久,又逢攀钢大改制,她由行政岗位分流到钢城企业所辖的饮食公司,整天同一帮徐老半娘的娘们坐在一辆装满馒头的面包车上,伴着电喇叭“攀钢馒头——攀钢馒头——”的吆喝声,在炳草岗、弄弄坪、清香坪、竹湖园、九附六、学府酒店一带兜售各式各样的馒头……有一天,她问他,我整天在大街小巷吆喝攀钢馒头,丢你人不?他苦苦一笑,生成的相,酿成的酱,大哥莫说二哥,我妈老汉虽给我取了个“天亮”的名字,可我总是盼不到——天亮,认命吧。那时候,他也是一落千丈,仕途严重受阻……就在他准备重整旗鼓重新上路的节骨眼上,易枝花忽然跟他唱起离婚这一出。他清楚,责任主要在他——用易枝花咒他的话说——你就死在那个乡坝头,莫回来!看来,易枝花实在是忍受不了他一月一月地不回家,才不得已说出那两个字……
他若无其事地瞭一眼野马坪,这野马坪咋个没有马呢?
从前是有马的。而且是一匹百里挑一的烈马。据说烈马被夸父一眼看中,就一把逮住,跨上烈马去追日,却被一峰悬崖给挡住了,烈马仰天长啸嘶鸣,夸父只得悬崖勒马——勒马崖,勒马崖,就是这样来的哩。
好典故啊牛支记——你看这勒马崖,活脱脱就是一峰悬崖勒马图哩!黄天亮的目光往云端攀。
云很低。漫山的雾。云跟雾一缠绵,就缱绻出一世界的白。有歌声飘来:
清早起来去上梁,摘匹树叶吹响响,情妹听见树叶响,假装出来晾衣裳。
衣裳晾在竹竿上,眼泪汪汪进绣房,娘问女儿哭啥子?没得粉子浆衣裳……
黄天亮忘形地立在歌声中,呆了!
听——“百灵鸟”又唱歌了。
就是那个沙彩虹——牛冲天的相好?
嗯,可惜啊,老是窝在闺中……这个外姓沙家真是一锅烂粥,儿媳黄秋香跟人跑了多年没得音信;天价彩礼又害得女儿黄花菜都要凉了。
牛支记,我在想一个问题,如果我们先把沙彩虹的嫂子黄秋香接回家,或许能一箭双雕,不光让沙马瓜支夫妇破镜重圆,说不定还能促成牛冲天沙彩虹俩的姻缘哩!
我看勒马崖上观景——悬。
那我们先傻大姐下棋——走一步看一步呗。
牛贩子山道的尽头,就是邻县德昌的地盘。再翻过一座山,就看见安宁河一下子,野了。
路在嘴上。新月村,是月上树梢的时候找到的。十五的月亮,像个大玉盘,正盈盈亮亮地往上爬。
黄家人一听说他们是牛轭湾的,就赶紧把开了一条缝的大门“嘭”地关上。无论他们再怎么拍门打户、苦口婆心,黄家就是不开门。
咋办么?吃了闭门羹的牛火把恼火得很。
——总不能凉拌嘛!黄天亮举头仰望那轮清冷的月亮,无限感伤,都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再等等吧……说完就一摊泥似的歪在地上,扯起了呼噜。
第二天一早黄秋香开门,才发现他们昨晚竟在自家屋檐下露宿,既感动又愧疚。
原来那个花心的牛贩子把黄秋香拐跑后,没过上两年,他又在云南拐回一个女人,就一脚把秋香蹬了。整天以泪洗面的秋香进退不是,只得窝在娘家足不出户,羞于见人……
黄天亮朝秋香亮亮手机,我跟牛支书这回来,主要是替你的四个娃娃来看看你……就把事先录好的视频放给她看——四个娃娃一溜站着,从大到小一个一个地叫她——妈妈,然后一齐喊——妈妈回家,妈妈回家……最后,四个孩子哭喊着唱起《世上只有妈妈好》:
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像块宝,投进妈妈的怀抱,幸福享不了;世上只有妈妈好,没妈的孩子像根草,离开妈妈的怀抱,幸福哪里找……
黄秋香整个人软在歌子里哭得几近晕厥……牛火把见时机成熟,就说,秋香妹子,跟我们回家吧——沙家一家老小都盼你回哩!
哞——哞——哞——
黑牯牛连续发出三声尖厉酣畅的叫唤,像集结号在天地间荡起。但见一股黑旋风刮起——1365头黑水牛一齐奔向黑牯牛,然后以黑牯牛为中心,齐刷刷分列两排,静静地伫立村口。
牛们摆出人们从未见过的阵势,令村人个个咋舌。
这一奇特的景观,正好被爬上九道拐的黄天亮和牛火把尽收眼底。黄天亮一口等不及一口地喘着粗气,俯瞰村口,牛支书……这牛叫声……好勾魂哪——往回这样叫过吗?牛火把若有所思地极目天边,你看过电视剧《彝海结盟》吗?还真看过呢!——黄天亮脑子里开始闪回画面——1935年,红军北渡金沙江后,进入凉山彝族聚居区,这里山高谷深、地形复杂、道路艰险。中央红军先遣部队司令员刘伯承根据彝族的习俗,在彝海边同彝族果基家族首领小叶丹歃血为盟、结为兄弟,最终在小叶丹率领的“中国彝民红军果基支队”的护送帮助下,红军顺利通过彝区……
——喏!就是在“凹”字最后一个拐弯处,那时候,我们牛轭湾也是上千头清一色的黑水牛啊——跟这阵势差不离儿——伫立村口,一齐“哞哞——”叫唤,夹道欢送拐道牛轭湾的红军……可惜哟!当年我老汉他们亲眼见过的真实场景,电视上漏了……
瞧今日这阵势,好像是欢迎啥大人物进村哩。
大人物在此啊——我们救活了一桩婚姻,还不算大人物?
牛火把胸脯拍得噗噗响。
宁拆十座庙,不拆一桩婚,还真是哩!
黄天亮话一出口,一阵飚来的山风把他呛得泪水扑簌簌往下掉……
原来,这些牛们是在欢迎重返牛轭湾的刘巧巧和马三线。半个月前,工作队再次实地勘探规划村道时,三人不慎坠入天坑,好在都无大碍,黄天亮脑壳蒙了几天,老马左臂骨折,巧巧右耳轮削了半牙……
当村人都认定老马和巧巧是青石板上栽葱,扎不下一个根的时候,他们居然出现在了村口。
刘巧巧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阵势吓蒙了——她立在一旁,内心涌动着满满的感动。
黑牯牛走出牛群,大幅度地摇晃着脖子上的铃铛,冲着巧巧,叮当叮当地走来……
吊着左臂的马三线逗她,看见了吧小刘,我马三线活了大半辈子,还是头一回受到如此礼遇,沾你的光——谁不晓得黑牯牛就跟你亲哩!
刘巧巧一把搂住黑牯牛,用脸蹭黑牯牛,一丝软润的温热,打右耳毛茸茸的漫过……啊,黑牯牛正用舌头,在她的伤耳上舔啊舔……
当黄秋香回家的那一刻,原先死气沉沉、一盘散沙的沙家,一下就恢复了元气。
沙彩虹挽着黄秋香的胳膊,嫂子嫂子叫得亲热;四个娃娃抱着她喊妈妈,高兴得又是哭又是笑的;沙马瓜支也一下正常了,边抹眼泪水边说,我媳妇回来了,我媳妇回来了。
沙老汉拉着老伴,冲黄天亮牛火把拱手作揖,谢谢二位书记,救了我一家人,救了我一家人啊!
不一会儿,牛冲天乐呵呵地双手提着一坛老窖和一串老腊肉进了屋。沙老汉一愣,你来做啥子?牛冲天叫他一声,爸,贺喜呀!庆贺嫂子回家。
牛火把向黄天亮眨眨眼,又冲他伸出二根指头——黄天亮忽地反应过来,原来牛火把趁热打铁,帮他完成一箭双雕呢!
牛火把说,是该贺喜。黄天亮说,牛书记,我们干脆不走了,就在沙家一醉方休,沙大哥咋样?
沙老汉连连说,好啊好啊,二位贵客,请都请不到呢。
彝人一向好喝寡酒,就是喝酒不兴吃菜。所以菜只两样:一盆砣砣肉,一盆酸菜汤。一碗蘸水作调料。酒杯却讲究,是黑色打底、红黄走线,色彩浓烈而明快的鹰爪杯。按彝族风俗,先干完三杯再每人走一圈。喝到兴头上,黄天亮端起酒杯起身,我代表驻村工作队连敬三杯酒,第一杯酒祝贺沙家今日大团圆;第二杯酒呢,祝沙家早日脱贫,过上幸福美满的好日子;第三杯酒啊——祝牛冲天、沙彩虹早日喜结良缘,喝上你俩的喜酒。
沙老汉脸一板,朝牛冲天伸出两根指头,二十万缺指头大个角角都不得行!
牛火把佯装糊涂,啥子二十万?沙老汉说彩礼啊!
黄天亮一惊,天啦!都啥子年代了,还要这么多彩礼。
沙老汉说,黄书记,这是我们彝家的老规矩:结婚男方要给女方送彩礼,白事要给老人热热闹闹厚葬。这方圆百十里彝区都是这样子的。
不一定吧,黄天亮趁机插话,前几天牛支书老汉下葬,可是分文没收呢。对了,你家送的200元礼金不是也退了吗?沙老汉尴尬地嗯嗯支吾半天,不知说啥子好。
大哥,听我一句劝吧——以前的陈规陋习要不得,现在都提倡移风易俗办红白喜事呢!牛支书说。
就是嘛!黄天亮扳起指头,据我所知,全村77户贫困户里头,因大操大办红事白事债台高筑,直接致贫的就不下15户,间接的就更多了……踮起脚尖做长子,打肿脸来充胖子,只顾图得一时阔气、热闹、长脸,却落得个掉进穷窟窿里爬不起来……
沙老汉猛灌一口闷酒,把酒杯往桌上一蹾,别人我不管,反正,我家彩虹二十万彩礼,缺指头大角角都不得行!
就算是牛家东拼西凑送给你二十万,那你家彩虹一嫁过去就得还债,那不是把她害了?
牛支书,你站着说话不腰疼——那沙马瓜支当初娶媳妇的八万元彩礼你还我?
我来还!
黄秋香一开腔眼泪水就哗哗地往外涌,人心都是肉长的,这些天,二位书记为我们沙家,把心都操碎了……
黄天亮就把村上准备为沙家贷二十万无息贷款,申请一笔产业补贴资金,帮助沙家在勒马崖建果园、办山庄等一揽子计划兜了个底朝天。
把我当娃娃哄嘛!就依你们说的果园建了、山庄也开业了,那果子咋个运出去?游客咋个进得来?他指指天上飞过的鸟群,不可能像鸟一样飞出去飞进来吧?
黄天亮一怔,沙老汉的话正好戳在他的疼处。
有路才有出路
黄天亮、牛火把、马三线、牛通天、刘巧巧依次坐在“要想快些富,就得找出路”的标语下。他们的面容被衬得红彤彤的。
黄天亮说,今天把大家请到勒马崖来坐坐,没别的,只为一个字——他指着标语上的“路”字,忽地顿住,就是这个“路”……坑了恩沃牛轭湾整整十代人,为了这个“路”,恩沃牛轭湾人也盼了整整十代啊!黄天亮彝语“恩沃”一出口,大伙先是“轰”地一笑,接着所有人的目光跟心,都聚在了黄天亮身上。
黄天亮指着四周的标语直奔主题,“一人难挑千斤担,众人能移万座山”,“要学蜜蜂齐采花,莫学蜘蛛各织网”,这都是我们彝族谚语,我们扶贫工作队既然是来扶贫的,那就得真扶贫,扶真贫,那么我们的贫困户呢,那就得脱真贫,真脱贫。这个贫,到底怎么扶到底怎么脱呢?在我看来,还是我们马工说中了要害,喏——就是这“出路”二字。可是我们牛轭湾的“路”呢?没有!有的只是连绵起伏的大山、林子、山泉、各种野生动植物——好不?好啊!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嘛!这里的一山一水、花草树木、飞禽走兽……好比我们娘胎带来的毛细血管,可因没有路,现在都是堵起的。如果路通了,自然地,浑身的血管就跟着通了、活了。反之,没有路,我们的人就走不出去,外头的人也进不来,这些金山银山就成了土疙瘩,这些天然美景就成了镜中花。如果有了路,我们牛轭湾这些原始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包括空气,自然就能卖个好价钱嘞。
最后,我要说的是,这条路马工叫它“清幽路”,之所以是“清幽路”,是马工遵循自然法则,按照生态优先、绿色发展的理念,在深山老林为我们拣了一条山清水秀的“清幽路”——如果马工不考虑保护好绿水青山,“清幽路”完全可以撇开勒马崖,呈“九”字一路逶迤而去,这样的话,不但会毁掉或错开不少美丽的自然风光,还会凭空少个一览众山小的“观景台”——对了,村上准备在勒马崖建一个观景台,所以,“清幽路”沿路自然就会占用老百姓的许多良田、农作物甚至房屋——比如仅沙马阿宁家,光占用良田就是5亩,花椒、核桃、烤烟等青苗无数,全村呢,就更多了……文书牛角尖就打开本子,把清幽路将要占用某某某良田多少亩,毁掉烤烟、玉米、花椒、核桃、果树多少棵,一一报了数,共计186户,良田562亩,各种经济作物十万余棵(株)……人群里一下炸了锅:
——那咋行?我全家老小指望这些核桃花椒活命哩!
——那就赔钱嘛——往肉里头赔!
——就是,赔!
——不赔钱,老子们就反对!
——我反对!
——我也反对!
——还有我!
……
一时间,反对修路的声浪,呈一边倒的势头一浪高过一浪。黄天亮被这突如其来的声浪,掀翻、扑倒、淹没……呛得他半天透不过气来。
我家不要赔偿!
沙老汉突然闯进会场,把双手高高擎起,修路,我举双手赞成!我家占用的良田和花椒、烤烟,全部无偿捐出去!老伴、儿子、媳妇、女儿和孙儿孙女们,你们同意不?
同意——
沙家一家人齐声高喊。
牛火把站起身来,缓缓地走向人群,稳住有些摇晃的身子,用食指一下一下指着众人,姓牛的,你们都竖起耳朵听到起,这是牛轭湾唯一的外姓人说的话。可你们呢,却牛不知角弯,马不知脸长,不是张口要钱,就是闭口反对。是的,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嘛,我不怪你们。要怪的话,只怪我,怪我这个老支书上梁不正——做了一些要不得的事,才带出你们这些下梁歪——不往正道上走……这都是我的错,我……我给你们这些……牛哄哄的牛爷们,赔、赔罪啦……以前,我们是牛犊追兔子,有劲使不上,现在工作队要给我们修路,我们却昧着良心,装怪……
这时候村主任牛通天往沙家的屋檐下一站,拍着胸脯说,我也姓牛,跟你们一样,是牛轭湾唯一的牛氏大姓。刚才听了老支书的一番话,我跳崖钻地缝的心都有。老实跟你们说,修这条村路,跟沙家没一毛钱关系。沙家赶集从来都是到德昌县城——翻一座山就是;而且,沙家占用的良田最多——五亩啊!青苗损失也最大,没有像你们狮子大张口地要钱。国家拨的这笔钱,是给我们修路的——专款专用。他走到人群中说,同宗共祖的牛姓兄弟们,面对沙姓人家,还有我们的三位外姓扶贫干部,我想问问你们:我们这个一撇两横一竖的——牛,到底是人呢,还是畜生?都扪着良心问一问、想一想吧!
现在,已是箭在弦上——明天,清幽路就要在勒马崖破土动工,开“第一锹”——牛火把眼眶红红地看一眼众人,牛轭湾的事,说白了就是我们牛家人的事,还得我们牛家人来干。在修路这件大事上,我们党员干部要带头。我提议,向沙家学习看齐的——举手!
牛火把说着率先举起右手。
接着是牛通天、牛角尖。
不一会儿,就举起了一片森林般的手。
太阳出来喜洋洋
太阳出来了。
太阳是打勒马崖爬上来的。远远看去,这时候的勒马崖,活像戴了一顶太阳帽。
太阳出来罗喂——
喜洋洋哦——
沙马阿宁老汉前脚刚迈进野马坪,后脚就踩上了一溜歌子,确切地说是女儿沙彩虹的歌子。他停下步子,把有些沉的木犁换个肩,然后随了歌子的节奏往前走。
亲家、老亲家等等——牛瘸子掮着犁一拐一拐地冲着沙老汉的背影喊。沙老汉装聋作哑,几大步,就把亲家牛瘸子甩得老远。可女儿沙彩虹的歌声却怎么也甩不脱,老在他耳边,当然还有心里,荡啊漾的……自打他不要一分彩礼把女儿彩虹白白嫁给牛家后,沙老汉至今还心头鼓个包,觉得自家亏大了,而牛家却赚得瓢满盆满的,安逸惨了!
牛瘸子是抄近路堵住沙老汉的,亲家……亲家,听——彩虹唱、唱歌哩!
沙彩虹跟牛冲天成亲后,小夫妻整天在种牛配种场歌天唱地的,快活得很。
沙老汉朝他狠狠一翻眼,我不聋!
牛瘸子不傻,晓得沙老汉心头为啥子不安逸他,就拍拍沙老汉又拍拍自己说,亲家,是这样的,我们家的种牛场……沙老汉手一扬,我们家?哪个跟你是——我们家?又“哼”的一声把牛瘸子甩在后头。
牛瘸子屁颠屁颠地撵上来,亲家,听我说嘛!我们家的种牛配种场生意蛮红火哩!
沙老汉梗着脖子,你说一万?牛瘸子笑盈盈地,一万,刨开杂七杂八的开支,一月的纯收入就是一万呢。沙老汉迟疑地睁大两眼,怕是万一吧?
嗨,亲家吔,我啥时候打胡乱说过?
照你这样说,是我家彩虹给那你牛家带来财运啰。
不是牛家,是我们家、我们家哩——亲家之间,厨房里杀猪堂屋里卖,咋个分你呀我的?
工作队兑现承诺,沙彩虹一嫁给牛冲天,就找相关部门给这对小夫妻办了种牛配种场——既售种牛又配种——因了牛轭湾“天下第一牛”的金字招牌,和黑牯牛的灵异神性,吸引了方圆百十里的农民纷纷前来配种、购种牛,生意出奇地红火。同时工作队也帮他家申请了一笔无息贷款,在勒马崖建起了彝家山庄,儿媳黄秋香当起了“阿庆嫂”,开张不到一个月,就接待了几拨游客……
经过三个月的试运行,“天下第一牛”一揽子计划——“农耕活态传承园”“农夫对牛弹琴”“牛铃儿响来玉鸟儿唱”“野马坪观斗牛”“骑着牛儿观山景”……不仅符合牛轭湾实情,而且与乡村振兴战略正好吻合。
太阳越升越高,脱掉太阳帽的勒马崖,光秃秃地戳向苍天。阳光打在村口的廊牌上,使得廊牌正中央黑色打底、红黄色走线、用中彝文上下并列书写的——“天下第一牛”,尤为光彩夺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