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观中国主体的美国视野
——重读丁玲《访美散记》
2019-11-12倪文婷
□倪文婷
引 言
1981年9月至1982年1月,丁玲受邀参加聂华苓与保罗·安格尔夫妇主持的爱荷华大学“国际写作计划”。她由此写下了25篇的赴美交流见闻并附上3篇在美讲稿,辑录成《访美散记》(1984年)出版。在成书前,《访美散记》篇章首见于新时期复刊的《新观察》杂志与新时期创刊的《文汇月刊》。此两本刊物的性质略有不同:《新观察》是一本综合性刊物,其目标在于树立新时期的思想标杆;《文汇月刊》是一本文艺刊物,目的在于复兴新时期的文艺创作。《访美散记》横跨了两本性质不甚相同的刊物登载,或可想见其驳杂性。
可惜的是,《访美散记》的生硬表达方式,很容易被看成官方的意识形态宣教,以致忽略丁玲与时俱进的批判性思考。这也使《访美散记》较少受到文学研究界(尤其是丁玲研究)的重视。在1982年4月《新观察》登载《会见尼姆·威尔士女士》一文不久,丁玲便收到一名青年读者来信。青年读者质疑丁玲在文中“阐述(中美——笔者加)两种制度下的作家命运”,正是为了“论证资本主义的弊病和社会主义的优越性”,此论点了无新意,从何谈出了“新观察”,却刊登于《新观察》杂志,难道不“带有讥讽的意味”?在改革开放三十年后,《访美散记》的宣传重点则从“社会主义的优越性”转向了“中国文化中心主义”的暧昧说法。有论者批评《访美散记》是出于丁玲对“‘国家利益’的狭隘理解”,以致将美国视为绝对“他者”,“表现出了与改革开放国策相悖逆的、以本土为中心的文化中心主义思想”。可堪玩味的是,纵然困守丁玲的意识形态从坚信“社会主义的优越性”变成了今日坚守的“中国文化中心主义”,但是,在跨越三十年的批评中,都一致视美国资本主义制度/文化为坚定不移的参照系。丁玲反省“新时期”的思路到底如何突破了两位论者的批评视野?这是本文关注的重点所在。
一、丁玲何以访美:“历劫归来的受难英雄”
丁玲复出文坛后的第二年即1979年,中美正式建交,国内迅速掀起一股崇美风潮。1980年於梨华发表于《人民日报》的文章写道:她在1975、1977、1979年的三次归国中发现,祖国的崇美风气与日俱增,这不由得“令她感到一种恐惧”。与此对比的是,当於梨华首次(1975年)回国时,她所及之处人们都不提美国,她在祖国的所见也“都是进步完美的,听到的也是……正面的报道”。但是,她第二次回国(1977年)却发生了剧变——祖国从全然理想美好的形象,转变成伤痕遍布的载体。於梨华发现“大家谈的是这些年的苦难”,“物质上的,尤其是精神上的,个人的,也有国家的”,不再像两年前一样充盈希望。在第三次(1979年)回国时,於梨华更发现了最大反转:所到之处,人们不再谈论祖国的好或坏。取而代之,於梨华开始被人们“殷切地问起美国的一切,不仅是问,而且要证实从别处听来的关于美国的种种‘花花绿绿’的消息”。相较于祖国的正负面评述,於梨华更为担忧祖国人民对美国产生不切实际的认知,她由衷说道:“令我担心的是,这些要出来,很可能出来,及想出来而还不能的年轻朋友们,对美国的一切有许多错感,许多不正确的印象,因而抱着不该有的幻想。”因为於梨华留美二十载的经历,吃过不少苦头,早已获悉美国利弊。她不愿祖国青年重蹈覆辙,所以急切地投书《人民日报》,以期向国内大众揭露美国的真实情况。於梨华的担忧无独有偶。1988年张洁出版的长篇小说《只有一个太阳》亦记录着1979年中美开放之初的景象。它不同于张洁代表作《爱是不能忘记的》的温婉细腻,而是出现了紊乱时空与不具名人物的叙事。学者孟悦分析道:对于作家张洁而言,“西土之行”的体验过于“震惊”,以至她赋予男主人公置身美国实时被“窥视”与“裸露”的狂想,来引出作家主体的精神绝境。
鉴于“新时期”社会快速掀起的崇洋(崇美)之风与(中国)主体的自我矮化,丁玲也不由得重视美国现况,尤其是她自复出之始,便接二连三受到回国省亲的在美华人——於梨华、聂华苓与梅仪慈的拜会访谈。在《访美散记》里,丁玲仔细描绘了她对于三位在美华人的中国印象。丁玲原先预设三人的洋化程度颇深,但出乎丁玲预料的是,三人竟保有清晰可辨的中国特质。1979年9月,当丁玲见到於梨华听闻其“文革”遭遇而潸然落泪,她不由得联想到:於梨华“哪里像是一个外国作家?简直就是一个纯朴、善良、热情的中国女孩子”。丁玲也从拥有双博士学位的女学者梅仪慈身上,通过梅仪慈的素净装束与亲民作风,联想起“三十年代,四十年代那些比较朴实,勤工俭学的女学生”。丁玲在招待她访美四个月行程的女主人聂华苓身上,也屡屡确证了聂华苓“实际是一个非常中国式的中国人,一个讲究人情、殷勤能干、贤惠好客的中国妇女”。在此,丁玲之所以强调三位在美华人的中国身份,不只是为了褒奖她们身上坚定不移的中国美德,更是有意突显三人长居美国却没有全盘西化反倒受强化的中国特质。可见,其背后或有值得深思的缘由,有益于身处新时期转折的中国主体省思。
对于阔别祖国多年的在美华人而言,拜会复出丁玲也是为了探悉中国近况,尤其是如何理解刚结束“文革”的新时期转折。在美华人多半十分同情丁玲深受迫害的时日,但他们或许不只是为了替丁玲不值,而是由此联想起自身亲历战乱周折,不免悲从中来。当於梨华听闻丁玲讲述在北大荒的喂鸡经历,“她的声音有点暗哑,好像受了很大的委屈,而且有点像个孩子”。相较于丁玲的自得其道,於梨华的不能自已显露了无意识的借景伤情。聂华苓也对于丁玲历劫归来的一表淡然,感到着实意外。在1980年7月18日给丁玲的短笺里,聂华苓写道:“多少年来,关注您的处境,为您悲哀、气愤、不平……终于见到您后,您自己却是那么平静恬淡,这就叫人更感动了。”但是,聂华苓认为丁玲的坚韧大度,是由于忌惮国内的严密监控,无法向她展开“面对面、心对心的长谈”。这于是触发聂华苓动念邀请丁玲参加爱荷华大学的“国际写作计划”,以期丁玲在私密自由的爱荷华乡野中畅所欲言。
只不过,聂华苓期许和丁玲的交心时刻,却出乎意料地适得其反。丁玲不只是在访美的公开活动上碰见了多次的话语交锋,甚至在她告别聂华苓丈夫、“国际写作计划”创办人保罗·安格尔前夕,也爆发了意味深长的“小”争执。事后聂华苓如此追忆丁玲与保罗·安格尔:
他们没有再见。一九八六年,丁玲去世了。一九九一年,Paul也走了。丁玲和Paul两人,彼此好奇,彼此喜欢,彼此尊重。他们两人都饱经二十世纪的风云变幻。他们两人都有灵敏的感性和率真的性情。他们甚至同一天生日,十月十二日。他们都有非常坚定的使命感。所不同的是丁玲对共产党的使命感,Paul对美国梦的使命感。丁玲和Paul两人在一起,一本现代史的大书就在我眼前摊开了。
从上面这段话可以看出,聂华苓为了弥合丁玲与保罗·安格尔的争端,她反复在两人身上异中求同。她求同的方式,不仅指出两人同天生日、同为性情中人的作家脾性,更标示出两人身兼同样的民族使命感。聂华苓将丁玲所忠诚的“共产党”与保罗·安格尔认同的“美国梦”并置,无意间突显了一个可堪玩味的逻辑:丁玲忠诚的是一个特殊组织(共产党),而非普世理念;保罗·安格尔则认同一个普世理念(美国梦),而非特殊组织。只不过,对于聂华苓而言,丁玲与保罗·安格尔的相同之处或许不在于两人拥有坚定的民族使命,而是两人都“饱经二十世纪的风云变幻”。也就是说,丁玲与保罗·安格尔的异中求同,终归两人都经历了20世纪的政治对立与历史沧桑,但两人却有幸同处爱荷华一隅,仿若一本早已平息社资与冷战之争的“现代史的大书”平摊在聂华苓眼前。纵然此说法化解了丁玲与保罗·安格尔的争端差异,但是,它却无意间解构了两人位居20世纪历史主体的重要身份与自我认知。而且,它也将中美建交之际尚在演进的历史变局,诉诸为“历史终结”的谢幕。
实际上,丁玲深谙聂华苓身上潜在的超然体认的思想资源。对于聂华苓、保罗·安格尔夫妇而言,他们有意将爱荷华大学国际写作中心打造成一艘20世纪战乱中超越意识形态斗争的“诺亚方舟”。在《访美散记》中,丁玲记录道,他们夫妇坚信:来自世界各地不同社会政治制度的作家,一旦通过文学艺术的共同语言,即可达成跨国界的思想交流。他们夫妇也向丁玲表示过:“文学艺术是超阶级的,艺术就是艺术,那里没有很多政治、思想等;即使有,也可以只谈其中的艺术性。”所以他们致力于“举办国际写作中心,为世界各地的作家提供交流的机会和园地”。在交往频仍后,丁玲便察觉到,聂华苓与保罗·安格尔的理想实为一项“巴别塔”计划。一方面,从丁玲对于《讲话》精神的认识与实践看来,文学不可能独立于政治,政治无处不在,所以人们若想“一尘不染是很困难的”。与其说丁玲对文学进行泛政治化解读,莫若说聂华苓夫妇受到了第二次世界大战以来以英美新批评为代表的“审美意识形态”的深刻影响。艺术审美之所以成为文学批评的重中之重,是由于战后一代英美学人的精疲力竭,他们亟需一处休养生息的避难空间。爱荷华大学国际写作中心正自诩为世界文学的庇护所。但是,这个临时搭建的乌托邦空间,似乎不免成为美国现代化意识形态战争中的软宣传助手。毕竟“诺亚方舟”无法将现代化意识形态的宣传拒之门外,例如,王安忆自传体小说《乌托邦诗篇》里,她回顾1984年和母亲茹志鹃抵达爱荷华大学国际写作中心时,便感觉到“一个不知是黎明还是黄昏的时刻”。由于亲身体验美国现代化的舒适便捷,王安忆不得不暂时丧失其中国的主体意识,并怀疑革命理念能否带来更好的明天。另一方面,丁玲也见证了聂华苓夫妇的遁世理想难免事与愿违。聂华苓曾向丁玲表示:“他们夫妇只在集中精力,专门写作的时候才享有无限的愉快。一旦触及到有关政治关系的事情时,便会不胜其烦了。”
据此,或可想见丁玲访美期间的困境,她实时面临一组潜在的意识形态框架,框定其操演形式。毕竟聂华苓邀请丁玲访美是为了保障其身居国内受限的发声自由。吊诡的是,丁玲被认定缺失的言论自由,反倒拘束了她真实表现的自我。自1981年9月中旬,丁玲首次在爱荷华的中国文学座谈会上发言过后,她便屡屡深陷如何表述个人思想的困扰。在该次会后,丁玲被反馈道:“阿姨!你的讲话被认为太官气了,好像官方代表讲话,这里人不喜欢听,他们希望你能讲讲自己。”美国听众期待丁玲讲述的自己,关乎其长达二十年的受难经历——反右运动被打倒、北大荒劳动改造、“文革”被批斗、监禁秦城监狱六年、山西长治劳动改造——如何严重干涉她身为一名作家的创作自由。换言之,美国听众期待丁玲以受害者的无辜角色登场,一面哀悼逝去不返的年华岁月,一面控诉加害者的昔日暴行,如何侵犯其私人的创作空间。如此一来,这将有助于在场听众跻身为自由斗士,联手谴责迫害作家丁玲的专制体制。始料未及的是,丁玲却一直回绝这种伤痕反思的受害者标签。取而代之,丁玲却以自得其道的方式来回应美国听众的不解神情。在1981年11月华盛顿某酒席上,丁玲在面对与会宾客挑起北大荒养鸡的话题时,从容地表示:“养鸡也很有趣味,在生产队为国家饲养几百只鸡也很有意思,孩子、病人、太太们每天都须要有高蛋白的鸡蛋嘛!”丁玲此番溢出伤痕反思套路的答复,不禁引起四周宾客议论纷纷:丁玲难不成有意变成好莱坞电影里的超级英雄?丁玲记述场景如下:
这时站在我对面几个人当中的一位先生开口了:“一个作家,不写文章,却被处罚去养鸡,还认为养鸡很有趣味,我真难以理解,倒要请教丁女士,这意思,不知从何而来?哈哈……”
我左边的那位太太附和着,简直是挑衅地在笑了。我心里暗想,应该给他们上一课才好,只是又觉得他们程度低,得从什么地方开始呢?
我正在犹疑,另一位先生从对面人丛中岔过来说:“昨天在华盛顿大学听丁女士讲演,非常精彩。以丁女士的一生坎坷,仍然不计个人得失,有如此爱国爱民的高尚情操,真是坚强典范,令人钦佩。鄙人想冒昧说一句,丁女士是否打算写一本自传小说?如能以丁女士的一生遭遇,化为文章,实是可以教化一代人士;若能在美国出版,一定是非常畅销。”
我看一看四周,一双双眼睛瞪着。我答道:“我不打算写,个人的事,没有什么写头。”
又有人连声说道:“伟大,伟大……”
对于美国听众而言,丁玲拒绝“文革”受难者的角色反面,是有意逞能变身为独胆英雄。所以他们打趣地问丁玲是否存心写自传,以期她所揭示的“不计个人得失”“爱国爱民的高尚情操”是为了满足美国畅销书的心灵鸡汤规律,抑或是受到了中国官方意识形态的洗脑逻辑。但是,丁玲再三回绝谈及个人,乃至于怀疑“自己有什么好讲呢?”她始终警惕其中个人主义的叙事基调,并将此套叙事模式评价为“程度较低”。既然丁玲不愿以个人受难/英雄的维度来回顾其“文革”境遇,那么她究竟如何讲述自身经历?她又将会如何看待新时期中国的转折变化?
二、“海伦的镜子”:反观新时期的革命共同体
1981年9月1日,丁玲抵达爱荷华大学的五月花公寓。她写下《访美散记》的开篇《向昨天的飞行》。为了有效化解新时期现代化的难题,丁玲借由向老革命者与祖国青年喊话,希望众志成城克服困难:
祖国呵,长期的苦难堆压在你的身上,你现在真是举步维艰,旧的陈腐的积习,不容易一下摆脱;新的、带着“自由”标签的垃圾毒品,又像虫虱一样丛生。……年轻有为的一代,正在经受考验。朋友呵,战友呵!千万把时间留住,要多活几年,你不能生病,不能瘫痪,不能衰颓,不能迷茫,你还有责任啊!年轻人呵!快些长大,不要消沉,不要退缩,不要犹疑,不要因循。要坚定无畏地接过老一代的火炬,你们是国家的顶梁柱,你们是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在你们身上。振兴中华,建设祖国的重任已经历史地落在你们一代年轻人的肩上。
丁玲此番抒情独白许会引发今昔读者的无意识反感,但这种“反感”或有值得深思之处,并有助于管窥丁玲的思路。丁玲首先说道:长期堆压在祖国身上的“苦难”令新时期的国人“举步维艰”。这一隐喻所采取的曲笔写作,或者说回避了直书的方式(正面指摘),表现了作者有意通过“苦难”来激发一个想象共同体,各自抒发其“文革”经验。倘若读者有意告别革命苦果,很有可能无意间屏蔽询唤,拒绝抒发其苦难经历。有意思的是,丁玲仍以曲笔的方式,描写其对于祖国“苦难”的见解。这或许攸关丁玲个人的“文革”遭遇,所以她有意避开正面叙事,而采取一种侧面表述。如何理解丁玲所说的“旧的陈腐的积习”?为何她会形容“新的、带着‘自由’标签”要像寄生能力极强的“虫虱一样丛生”?回答这样的问题或能结合1982年5月丁玲答复青年读者的复信,继续管窥一二。
在复信中,丁玲提出,新时期所推行的社会主义现代化的隐患,关涉“文革”遗留的难题之一,即“无政府主义的个人话语”的全面复苏。丁玲说道:在“文革”之时“有一部分读者,甚至还有一部分根本不读书的人,在十年动乱期间,深受毒害,至今仍喜欢无政府、无纪律、浪漫、疯狂、歇斯蒂理”。丁玲所提出的五大关键词实则攸关其早年创作小说集《在黑暗中》的主题。丁玲在1930年代“向左转”前夕,深受“五四”期间蔚为风潮的无政府主义影响并身体力行。据此,她在写作《在黑暗中》时,多描写与现代社会有隔膜、保有内心世界丰富性的女性形象,尤以莎菲女士为代表——她无疑是此处论及的“无政府、无纪律、浪漫、疯狂、歇斯蒂理”的典型。然而,在1930年代“向左转”,尤其是经历延安整风之后,丁玲发生了剧烈的主体变化,自发展开“清算自身的‘无政府主义’倾向而接纳布尔什维克主义的过程”,直至创作《太阳照在桑干河》臻于成熟。
在新时期之初,丁玲重新指明“文革”期间复苏的无政府主义个人主义会变成社会主义现代化的隐患。因为从丁玲的观察中,她发现这种“无政府主义的个人话语”经由改革开放引进的西方(美国)资本主义自由话语而易容,又变成了一种“带着‘自由’标签的垃圾毒品”如同寄生虫般肆意滋长。特别值得注意的是,丁玲认为新时期崇洋(崇美)媚外的“自由”风气有其根深蒂固的内因,而非纯粹源于外部因子。崇洋(崇美)热潮的关键,并非在于“盲目崇拜西方资本主义腐朽生活方式的思潮”,而是这股思潮背后隐含的“极端的个人主义、尔虞我诈、尽情享受”将重新复发,乃至于撼动青年们的思想。
丁玲这番忧虑不可谓无的放矢。因为青年读者去信丁玲的真正缘由,并不在于丁玲替“社会主义的优越性”辩护令他多么生气,而是由于这套优越制度竟无益于解决新时期青年读者普遍面临的思想空虚问题。这位青年读者是一名工科在读学生,他百思不得其解地向丁玲说道:
有人说,现在的年轻人思想太空虚了……可是有谁论证过他们的思想为什么空虚呢?……我可以坦白地告诉您,尽管我是这一代人中的幸运儿,但是我的思想基本上是空虚的。诚然,这……是自己的人生观不太正确……但是,不得不承认社会影响的效果,而其中最主要的可能还是有政治宣传及文学艺术等因素的。从青年读者反复提及自身以及新时期青年的普遍空虚状态,丁玲注意到,这是攸关20世纪中国革命“旧的陈腐的积习”在“文革”期间春风吹又生的结果,以及遭遇“新的、带着‘自由’标签的垃圾毒品”在新时期的雪上添霜,换言之,丁玲在《访美散记》开门见山说明的问题,实为一个横亘20世纪中国革命的难题,它发端于“五四”,复生于“文革”,茁壮于新时期。丁玲察觉到,倘若任由青年一代思想空虚,他们将重蹈前人覆辙,令无政府主义、个人主义重起炉灶。是故,丁玲才会在《访美散记》开篇感叹道:“年轻有为的一代,正在经受考验。”祖国青年一代正在经受的考验,源于先辈身上“文革”期间复燃的“五四”旧习。实际上,丁玲书写《访美散记》的动力之一,即是为了号召老革命同志克服自身痼疾,以留供后人表率,乃至于联手著述,引导青年的思想空虚问题,重新打造新时期革命队伍。因此,丁玲呼喊道:“朋友呵,战友呵!千万把时间留住,要多活几年,你不能生病,不能瘫痪,不能衰颓,不能迷茫,你还有责任啊!”
就丁玲的观察中,她注意到老革命作家出现了两种问题:一为深陷前述的崇洋媚外思潮;二为身陷伤痕反思情绪,以致无法在新时期奋发有为。
首先,针对这种崇洋媚外倾向,丁玲如临大敌地呼吁老作家须严肃以待。她在复信给青年读者的信中说道:
有些作家的脚跟不稳,跟着这种歪风乱跑,一方面是迎合读者,一方面多少也是心有同好。有的地方为这些作品大开绿灯。这对于我们正在全力建设的社会主义精神文明是眼中的障碍和危害。我们文学艺术工作者正在党的领导下,继续深入生活,以我们的艺术创作,和全国人民一起,反对、扫除这种有毒的思潮。就丁玲看来,“有些作家的脚跟不稳”正是由于他们受到身上“旧的陈腐的积习”即“文革”时期复苏的无政府主义的个人话语所干预,以致在新时期之初无意识地跟随崇洋媚外的“歪风”即西方(美国)资本主义的伪自由标签——“极端的个人主义”翩然起舞。由此将引发中国历史的严重倒退,危害新时期“正在全力建设的社会主义精神文明”。换言之,丁玲认为新时期的隐患并不在于国人艳羡美国资本主义的现代化成就,而是关乎20世纪中国革命的潜在病灶未除将有碍于新时期中国自身的现代化发展。是故,丁玲要求严肃地“反对、扫除这种有毒的思潮”。
其次,相较于“那些崇洋的、腐朽的思潮”,丁玲并未反对新时期作家创作那些伤痕反思的文艺作品。丁玲在1982年5月答复青年读者的信里说道:
有个别人写过一些有缺点、有错误,偏离了大方向的作品,这是不能完全避免的。这样的人原来对祖国、对人民也是充满着热爱,只是像社会上某些人一样,受到一点挫折,容易消沉,认为对现实生活应该多点针砭,他们也是流着眼泪来写自己的作品的,他们希望自己的作品能起积极作用;我们应该理解这一点。他们作品中出现的缺点、错误,和他们创作中的问题,和那些崇洋的、腐朽的思潮是不相同的。
丁玲认为1975年开始蔚为大观的伤痕反思的文艺作品,源于作家在“文革”十年遭受的挫折以至于短暂消沉的反应。她在访问爱荷华大学期间,碰见了新时期文学评论者追捧的台湾作家白先勇,记载于《访美散记》中。丁玲在文中借由分析伤痕反思的心理机制如何呼应白先勇创作的伤逝主题,旁敲侧击地提出伤痕反思的不足之处。她写道:
一些评论家们,可能是看多了近三十年来的多写斗争题材的作品,而又嫌平铺直叙,文章实而不华,到了“四人帮”横行时期,几乎都是令人讨厌的“假、大、空”,现在骤然接触到这种精雕细刻的精品,内中人物很有韵味,似乎可以呼之即出,不觉欣喜。可能也还有这样的评论家,虽无白先勇的旧时生活,但对这种生活情调与感伤,也有同感,因此也就拍案叫绝。……我总希望作家能从怀旧的感情中跳出来,把眼界扩大,写出更绚丽多彩,更富有生命力的文章。我曾对他说:回国内走一趟吧,新中国还是有许多新的可看可爱的东西的。我愿意帮助你,新中国一定会欢迎你。
就丁玲看来,白先勇作品所引发的热潮,一方面反映了1950年代—1970年代当代文学全力发展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一体化”的排除现代派文学)到了“四人帮”横行之时已趋于僵化,致使新时期文坛读见白先勇的现代主义技法不由得心喜。另一方面,白先勇作品里偏好的伤逝主题与怀旧情调,呼应了伤痕反思运动背后潜藏的一股永无止境的“复古”暗流。也就是说,纵然伤痕反思的抒怀作品,有助于疏通“文革”遗留的心理症候,从而打开新时期的文学格局,但是,一旦沉湎于逝往的缅怀心绪,就会有碍于直面未来,应当进一步推动新时期的现代化工作。所以,丁玲才会在末尾写道,“希望作家能从怀旧的感情中跳出来,把眼界扩大,写出更绚丽多彩,更富有生命力的文章”,以至有意邀请白先勇返回祖国大陆,看看新中国“许多新的可看可爱的东西”。毕竟任凭伤痕反思的情绪从清算“文革”债务的“除旧”变相成一种单纯的“怀旧”,将有碍于人们位于新时期的“布新”能力的发展。
丁玲期望的正是区别于“怀旧”之外的“鉴往知来”。这或许也是丁玲在新时期总避谈个人的“文革”境遇,却大谈祖国建设的深层考虑。她在答复青年读者的质疑中也表露了一种淡然,她写道:“你说我的文章生不逢时,的确几年来我还没有学会盲目跟风,一味迎合某些人的嗜好……现在你说我也跟风,使你失望。我以为你了解得不够,但我不想解释了。”乍看之下,丁玲的“不想解释”是一种不受理解的无奈之举,实际上,这正是她有意为之地规避新时期的伤痕反思潮流。对于丁玲而言,新时期的首要之务即是响应举国上下的社会主义现代化运动。所以她自1978年复出文坛之际,便刻意避谈个人荣辱,以至表现出一笔勾销的姿态。与其说是丁玲失却反思能力,莫若说她反思“文革”的形式略微不同。丁玲之所以避谈个人,并不是因为她未曾感慨“文革”期间无端流逝的某些时光,而是由于她时刻警惕着伤痕反思从清算“文革”债务的“除旧”变相成为一种“怀旧”,以致消解了自身位居新时期的“布新”能力。
所以,丁玲召唤青年一代超越前人,乃至于开辟新路,积极投身新时期的现代化工作。她期许青年一代“快些长大……不要犹疑,不要因循……要坚定无畏地接过老一代的火炬……希望在你们身上……振兴中华,建设祖国的重任已经历史地落在你们一代年轻人的肩上”。所以,为了替青年读者疏通思想困顿,丁玲不由得坦诚地剖析其“文革”期间的心路历程。究竟丁玲本人如何在反右运动被开除党籍与公职以后,继而在“文革”十年期间,坚持面朝心向往之的布尔什维克主义行进,并抛却心中悄然复发的无政府主义个人主义倾向?这即是丁玲复信青年读者的重点所在:
难道我们这些老一代的人就认为我们现实社会一切都好,好得不得了吗?我们的思想里难道就再不会偶尔也产生一丝的消极或失望的感触吗?我们不过是因为年龄大一些,经历丰富一些,知道的多一些,能够有所比较,更主要的是我们早期受到马列主义思想的教义,有一个坚定不移的理想和必胜的信念。我们常常就依靠它来克服自己思想中偶尔出现的、一刹那的对于艰难险阻的屈服,满怀信心地去从事消灭黑暗、创造光明的工作。我们这些老人也都曾年轻过,在青年时代,我们也有过各种各样的思想,经历过各种各样的实际生活,我们也有过苦闷。但我们对自己作斗争,对环境作斗争,尽力寻找人生的真谛,为着理想奋斗,不惜牺牲自己。在信中,丁玲仍以曲笔的方式,说明她在“文革”期间油然而生的无政府主义个人主义的念头,她形容那个念头是一种“偶尔出现的、一刹那的对于艰难险阻的屈服”与“黑暗”,或者说是一种“偶尔也产生一丝的消极或失望的感触”与“苦闷”;另一方面,她却以直书的方式,表明那个驱策她克服负面念头,并愤而向前的“坚定不移的理想和必胜的信念”,即“马列主义思想的教义”。此处值得深究的地方,不仅在于丁玲以曲笔和直书的方式来划分无政府主义个人主义与布尔什维克主义的区别,不愿意替无政府主义个人主义做出正面宣传,还在于究竟丁玲如何辨析二者之间的关联。丁玲的方法为,互相“比较”二者。须注意的是,丁玲所谓的“比较”并不意味着构建二者的二元对立项,从而表明无政府主义个人主义必然完败于布尔什维克主义;恰恰相反的是,丁玲实际上采用辩证法来重新构造二者联系。对于丁玲而言,在一国建设社会主义的过程,实时面临如影随形的挫败经验,尤其是她在“文革”期间经历的考验。因而,丁玲以文学修辞比拟,革命实践实则是一道“光明”与“黑暗”交汇的难题——“消灭”无政府主义个人主义的“黑暗”之际,即“创造”布尔什维克主义的“光明”之境,因为二者始终相生相克,唯有自强不息的自我斗争与斗争环境——“对自己作斗争,对环境作斗争”——方能有效攻克二者夜以继日的缠斗张力。简言之,丁玲通过斗争内在的自我,斗争她置身的外部环境,从而企及心向往之的布尔什维克主义,以期投身一国建设社会主义的终极理想。是以,丁玲不再拥有一个完整稳固的内在自我,因为她已然置身一种“不舍昼夜”双重斗争的状态中(斗争自我与斗争环境),所以她的“人生的真谛”始终介于“尽力寻找”、不破不立的过程,她的革命“理想”亦介于破而后立的“奋斗”进程中。这即是丁玲屡屡新生的“自我”,或者说“不惜牺牲”的无政府主义个人主义的“自己”。
丁玲自我剖析的目的不仅意在培养新时期青年,更有意呼吁老共产党员克服自身难关,尤其是注意如何引导青年思想的方式:
现在,我们这一代作家,应该懂得现在的年青人,同情他们,同他们交朋友,给他们以温暖,写他们的苦闷,同时又要激励他们,使他们有勇气战斗,帮助他们建立、巩固、坚持一个高尚的、为人民服务的信念和情操,引导他们学习、探索、比较,逐渐培养社会主义的新的道德品格。我们无论如何对青年都不能简单的一意苛求,而忘记了自己幼年时代走过来的路子。
丁玲认为,“社会主义的新的道德品格”并不是一种强加于人的国家意识形态,而是需要循循善诱的真理。通过引导青年踏上征程,待他们历经反复的“消灭黑暗”与“创造光明”操演,便能锤炼出自身“高尚的、为人民服务的信念和情操”。此间引导青年的重任更出自老共产党员身上,因为他们历经半生的丰富革命实践,才是马列主义思想的“道成肉身”。
由此可见,丁玲的访美意图并非一种单向度的取经意识,而是通过旅美见闻来重塑其现有思考。在《访美散记》开篇,丁玲便说道自己“不是飞向太平洋,也不是飞向美国,我是飞向天外,飞向理想的美的世界”。对于丁玲而言,访问美国不只是为了吸纳美国的现代化经验,更是为了塑造新世界格局的理想形式,尤其是重整新时期中国的革命共同体。对于丁玲而言,美国是一面反观自身的镜子。“我以为我们大家都能在这一面‘海伦的镜子’中照出我们的幸福,照出我们光明的祖国。”丁玲的言下之意是期待新时期的老中青三代团结一心,放眼光明璀璨的明天。因此,就丁玲看来,美国既不是中国的理想投射,更不是对立他者,而是反观新时期中国的万花筒,以期中国作家能够鉴往知来。这不仅是为了呼吁新时期中国扬长避短地吸纳美国经验,更是为了号召新的历史主体持续推进中国革命的转折时刻。这或许即是丁玲创作《访美散记》的初衷所在。
注释:
①《青年读者与丁玲的通信》,《新观察》1982年5月。
②秦林芳:《在文化中心主义阴影的笼罩下——丁玲〈访美散记〉的文化学考察》,《学海》2010年4期。
③本信为1980年2月10日於梨华首次投书《人民日报》。转引自於梨华:《美国的来信——写给祖国的青年朋友们》,人民日报出版社1989年版。
④孟悦:《历史与叙述》,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112页。
⑤丁玲:《於梨华》,《访美散记》,湖南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103页。
⑥丁玲:《在梅仪慈家作客》,《访美散记》,湖南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72页。
⑦丁玲:《保罗·安格尔和聂华苓》,《访美散记》,湖南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23页。
⑧丁玲:《於梨华》,《访美散记》,湖南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103页。
⑨王增如、李向东:《丁玲传》,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2015年版,第682页。
⑩王增如、李向东:《丁玲传》,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2015年版,第682~683页。
⑪聂华苓由此写下了《林中·炉边·黄昏后——和丁玲在一起的时光》,刊载于1983年9月的《文汇月刊》,后收入于自传《三辈子》。
⑫聂华苓:《三辈子》,联经出版社2017年版,第432页。
⑬丁玲:《保罗·安格尔和聂华苓》,《访美散记》,湖南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20页。
⑭丁玲:《保罗·安格尔和聂华苓》,《访美散记》,湖南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20页。
⑮特里·伊格尔顿著,王杰、傅德根、麦永雄译:《审美意识形态》,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
⑯王安忆:《乌托邦诗篇》,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11页。
⑰丁玲:《保罗·安格尔和聂华苓》,《访美散记》,湖南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20页。
⑱丁玲:《中国周末》,《访美散记》,湖南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65页。
⑲丁玲:《养鸡与养狗》,《访美散记》,湖南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114页。
⑳丁玲:《中国周末》,《访美散记》,湖南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65页。
㉑丁玲:《向昨天的飞行》,《访美散记》,湖南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1页。
㉒贺桂梅:《丁玲主体辩证法的生成:以瞿秋白、王剑虹书写为线索》,《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8年第5期。
㉓《青年读者与丁玲的通信》,《新观察》1982年5月。
㉔贺桂梅:《丁玲主体辩证法的生成:以瞿秋白、王剑虹书写为线索》,《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8年第5期。
㉕《青年读者与丁玲的通信》,《新观察》1982年5月。
㉖《青年读者与丁玲的通信》,《新观察》1982年5月。
㉗《青年读者与丁玲的通信》,《新观察》1982年5月。
㉘丁玲:《向昨天的飞行》,《访美散记》,湖南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1页。
㉙丁玲:《向昨天的飞行》,《访美散记》,湖南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1页。
㉚丁玲:《向昨天的飞行》,《访美散记》,湖南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1页。
㉛丁玲:《向昨天的飞行》,《访美散记》,湖南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1页。
㉜《青年读者与丁玲的通信》,《新观察》1982年5月。
㉝《青年读者与丁玲的通信》,《新观察》1982年5月。
㉞丁玲:《中国周末》,《访美散记》,湖南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66页。
㉟《青年读者与丁玲的通信》,《新观察》1982年5月。
㊱丁玲:《向昨天的飞行》,《访美散记》湖南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1页。
㊲《青年读者与丁玲的通信》,《新观察》1982年5月。下划线为笔者所加。
㊳《青年读者与丁玲的通信》,《新观察》1982年5月。
㊴丁玲:《向昨天的飞行》,《访美散记》,湖南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1页。
㊵丁玲:《会见尼姆·威尔士女士》,《访美散记》,湖南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12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