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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生活与写作

2019-11-12□张

新文学评论 2019年4期
关键词:现实生活文学小说

□张 楚

唐山大地震时我两周岁。我父亲当时在北京当兵,据我母亲说,她是抱着我从窗户里跳出来的——这对当时的她应该是件不太容易的事,半个月后,我弟弟出生了。我们家的房子没塌,但没人敢住,全住在简易棚里。我还记得简易棚里的床太短,晚上暴雨,晨起时母亲的腿浮肿得异常严重,不得不派我姑姑去请赤脚医生。马格利特在《记忆的伦理》中说,一个社会中记得某件事情的人数超过了一个门槛限度就可以称作“共同记忆”。对亲历过灾难的唐山人来讲,那次死了20万人的“共同记忆”犹如噩梦。他们也懂得感恩,汶川地震时,唐山民间光自发捐款就上数十亿,那确实是种骨子里对亲人的疼爱与怜惜。而就我的“个人记忆”而言,那年的地震就是一个依稀的梦魇,不太真切,但委实存在。我在小说《刹那记》里曾经写道:“整座城市死了二十四万人,据说当时天崩地裂鬼哭狼嚎。有时候樱桃会胡乱地想,这座城市是个栖息着诸多幽灵的城市,那些魂灵并未抛弃苟活下来的亲人,他们在黑夜里孑孓徘徊,在风里睡眠在麦田里散步,同时嘴唇里发出虚无的、忧伤的叹息。”我写这些字时,内心里是茫然的。

父亲当兵,我们全家经常是跟着他走南闯北。他是通信兵,很多时候需要猫在山沟里,我就被寄养到城里的老乡家上学。后来看《在细雨中呼喊》,我觉得自己跟主人公在李秀英家的生活差不多,生活表层的温情被撕下,内里的黑暗、孤独、恐惧则汹涌澎湃。这是一个孩子的炼狱。这样的环境可能让我变得有点敏感。诚然,对生活、对生命悲观一点、卑微一点,并没有什么,这种敬畏能够让我们清晰地看清世界的本质。我也从来都相信“人之初性本善”这句话。世界上没有天生的坏人,只是这个世界改变了他。在我的小说里也好像没有纯粹的恶。

我上小学时特别喜欢武术,迷恋《射雕英雄传》。在大同时我曾央求父亲送我去武术学校,但被他严词拒绝了。我就让士兵给我削了把木头剑,每天鬼鬼祟祟地到还没竣工的部队大楼里练剑。我那时一直企盼着自己成为真正的武林高手,衣着素朴,就像一个普普通通的店小二或修鞋匠,可是当敌人入侵,我只出了一招,就把恶棍们打得落花流水……我那个时候还喜欢看小人书。喜欢小人书也跟武术有关,从摆摊的那里看完了《萍踪侠影》《七剑下天山》和《飞狐外传》,5分钱一本。

我初中开始写日记,还给自己起了很多酸腐的笔名。高中开始看《收获》《花城》《十月》。那时是20世纪90年代初,这些杂志上有很多先锋小说。很多我都看不懂,但我特别迷恋里面的气味。我记得在暑假里写过一篇反映高中生生活的小说,学的是林白。写的时候很兴奋,像是要飞起来了。那是我第一次感觉到写小说的快感。印象最深刻的是高三,我喜欢上了一个作家,叫王小波。我在《花城》上看了他的《革命时期的爱情》,极为震撼,于是把小说拿给一个外号叫“黑格尔”的同学看。他戴着1 000度的黑框眼镜,仿佛就是中世纪的一个神父。他看了后对我说,这个作家写得有点黄,但是很牛,因为他写得跟别人不一样。多年之后,王小波火起来,我又想起这件事:两个还有一个礼拜就要高考的男孩,在走廊里偷偷地对一部小说小心地进行讨论,以此来证明他们是语言相通、趣味相通的好友。

上大学后,图书馆成了我最喜欢的地方。我就是那个时候喜欢上苏童、格非、余华他们的。我读卡夫卡很晚,是在大学二年级。为什么买卡夫卡?我在扉页上写道:“我需要一些质地坚硬的食物。”我也曾经模仿过卡夫卡写小说,毕业时候不晓得丢到哪儿去了。等上班时写小说,对卡夫卡小说里那种彻骨的冷、黑记忆仍很深刻。我的小说《穿睡衣跑步的女人》写到结尾时,我很难受。我一点都不明白我干吗非要安排一个如是的结局。当时我有个正在怀孕的朋友,她看了这篇小说后晚上经常做噩梦。也许,我的部分小说里的那种无助,只是契合了我当时的生活环境:灰暗的小镇,面目模糊的异乡人,肥胖多子的农妇,越来越多的炼钢厂,以及烟囱里冒出来的大颗粒灰尘——它们本质上是理性存在的,但是在我眼里是感性的,它们将我包围在它们的肺里,有时简直不能让我呼吸。那段时间写的小说,好像都有点绝望似的。

1997年大学毕业后我到国税所上班,因为单身,经常值班。那时就痴迷地写起小说来了……有10多万字吧。当然,这些小说都是练笔,大部分都没有发表过。我记得那时还没有电脑,是用钢笔在稿纸上写的,又不退稿,常常是投稿前先到文印部复印5份,等3个月后,如若还是没有消息,我就另投别的杂志……这样一直到2001年,我才在《山花》上发表我的第一篇小说,那个时候我已经27岁了。这个时候我在网络上认识了很多作家朋友,比如李修文、黄梵……他们对我的写作给予了很大的帮助和鼓励,如果没有他们,我想,我当初可能就不会再写下去了,而是安心地做我的小税官。

下面我想谈谈我居住的县城。

1983年从大同迁徙到这个叫作“倴城”的县城,至今已足足36年。有时想,也许我这辈子都会在这个县城住下去了吧?犹如我在小说《地下室》里借主人公所言:“我很轻易就预见到了我的将来:我从税务师事务所退休,拿着不多也不少的养老金,同时患上形形色色的小毛病:气管炎、咽喉炎、高血压、风湿、肩周炎、老年痴呆症或心脏病。晨起会到街心花园跟一帮面孔模糊的老人打太极拳,或者跟穿着艳丽绸缎的老太太打安塞腰鼓,白天则坐在这座老房子里,继续看着退休后的小学老师不慌不忙地织着毛衣、毛裤、袜子或手套……最后我或她,在床上或者在别的什么地方,或先或后地离开这世界,我们的孩子会从外地回来奔丧,将我们燃烧成一捧尘土。从此我会在桃源镇彻底消失,留不下一点痕迹,就好像,我从来没有来过这世界一样。”

这样描述似乎有些悲观,而无论悲观与否,我的命运或许和这个叫“马文”的主人公并无相异。从我到达这个县城后,多年之内它并没有什么显著变化。小镇总是灰扑扑的,干燥的,凛冽的,即便是热烈和腥甜的气息,到了这里都蒙上一层油腻粗糙的味道,先天性地缺乏那种棉花的软与暖、蜜的甜与香。我弟弟那个小学女同学,胖到令人眩晕,没有父亲,且缺半截手指。我常听弟弟说她,说她给鞠萍姐姐写信,鞠萍姐姐竟给她回信了,她就拿了信让人看。人说是假的,她就把手指割开,用血写封战书,翌日怀里揣了菜刀决斗。我见过那孩子,这是我见过的最丑的女孩子……多年后我眼前还经常浮现她的影子,就写了《樱桃记》。又过若干年,我又碰到她。她因生得丑,嫁给了一个种地的农民,这在县城里很是罕见。那天她穿着军大衣,不停在雪地里打手机,间或大声吵嚷。我观察了她很长一段时间……后来我就写了《刹那记》,或许出于怜悯,我给这个少女时期的樱桃安排了一个还算和暖的结局……也许,日后我还会在小镇上遇到她。谁知道呢?

我不是个喜欢理性思考的人,可有时也会想想自己的写作,肤浅地琢磨下与之相关的问题,譬如,现实生活与文学创作的关系。其实每个写作者心知肚明,生活与创作的关系无非就是物体与影子、本体与喻体的关系。没有现实生活,就不可能诞生文学表达这种艺术形式。从这个角度来说,卡夫卡的小说也是现实生活的分泌物。而巴尔扎克、福楼拜、普鲁斯特、福克纳这些大师自觉或不自觉地进行小说艺术探索的原动力,无非也是现实生活与时代发展碰撞之后的结果。德莱塞写“欲望三部曲”,人物原型是资本家查尔斯·耶斯基,素材全部来自德莱塞在芝加哥当记者时搜集的关于耶斯基的报道;鲁迅《药》的写作灵感来自秋瑾被杀的社会事件;而卡波特的《冷血》,则完全取材于堪萨斯州霍尔科姆村的一桩谋杀案。而我们谈论的“五四”以来中国新文学语境下的小说,正是借鉴了西方现代小说艺术的成果。透过小说对社会的反映,我们可以看到现实生活蝉蜕为小说艺术的过程,这个过程先天性地带有一种选择性和潜意识里的客观性。1978年中国改革开放,反映到文学中就是小说从革命话语体系中解放出来,“先锋文学”改变了原有小说的叙述腔调和结构,给读者带来了陌生的阅读体验和疑惑,也为之后的写作者启蒙开智。小说家开始从不同的角度去理解和反思现实,运用复调、多声部、开放式的叙事策略,拓展小说发展的可能性。

当小说在自己的逻辑范围内讲述故事时,它讲出了关于现实生活的方方面面,时代的横切面、时代的症候以及模糊的未来之路。《红楼梦》与《金瓶梅》《三言二拍》为我们真实地勾勒了中国封建社会的城市与乡村图景,在看清那个时代的同时,也看清了我们自己所处的时代的真实面目、我们自身的囹圄和我们展望的未来。文学在认识和书写中庸的、灰暗的、明亮的、不可抗拒和不可撤销的生活时,不可避免地起到了记录现实生活、警醒后来者的作用。王国维曾说,凡一代有一代之文学。文学无论是观照现实还是重现历史,都天然与现实生活发生着或明显或隐蔽的联系,无论是虚构还是非虚构,文学都真切地表达着对时代直接或婉转的认知。

而文学书写现实生活的方式,毋庸置疑就是作家书写时代生活的方式。这种方式受书写者眼界、胸怀、情怀和阅历的影响。一个书写者超越现实生活和自身所处时代的桎梏,用更高远、更睿智的方式去讲述天然属于时代的故事,几乎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写作者把自己时代的故事、事件甚至是新闻以文学兼艺术的方式展现出来,是一件艰难且危险的任务。比如,当我试图还原现实生活的切面时,我惊讶地发现,自己的触角如此迟钝,对人物形象的把握如此拙劣,对语言的掌控如此乏力,对专业知识的了解如此贫瘠,我甚至没有办法去描摹一只蜻蜓翅膀上的花纹——更何况去塑造试图塑造的灵魂呢?每当此时,我都无比沮丧,也无比向往。

我在县城生活了将近40年,对那里的一草一木、每条街道、每条河流、每栋新楼和每家新店铺,都会留意观察。在那里,我也接触到各行各业的人,他们是烧烤店老板,是海鲜贩子,是片警,是微商,是播音员,是理发师,是装修工……我的日常生活就是跟这些朋友一起度过的,我熟悉他们的生活境遇、喜怒哀乐、悲欢离合。当我书写他们的故事时,我有种天然的自信。然而,这种天然的自信不值得怀疑吗?我真能写出有血有肉的人吗?我真能在这种书写中勾勒出他们灵魂的波动与曲线,呼喊出他们内心最隐秘的甜蜜与疼痛,从而建立现实认识和时代的关系吗?这种地域上的“小”和“窄”,是否束缚了对人性与人心的体察和体恤?这些疑问纠缠了我很久,也让我在反观自己的写作中间接地反观了他人的写作。

2015年到2018年,我在北京求学,住在学生宿舍里,接触到了很多90后的年轻人。在跟他们长期的相处中,我发觉这是全新的一代人:他们的家境一般都不错,对物质匮乏没有恐惧感;他们的父母基本上都是20世纪60年代中期出生,青春期经历了改革开放和80年代理想主义的熏陶,因而他们的身上也继承、沾染了些明亮蓬勃的气息;他们很注重外表,都会使用洗面奶和护肤品,出门前会根据衣服配合适的鞋子;他们口才都不错,敢于表达与众不同的观点,但是对时事政治漠不关心;他们既看《奇葩说》这样的娱乐节目,也看欧美小众艺术电影;如果你请他们吃了一顿晚餐,三天之后他们会礼貌地回请一顿午饭;他们英语普遍很好,对自己的职业有着详细规划;他们都处过两到三个女朋友,但是很少同居;他们考虑事情经常以自我为中心,但也多多少少顾及他人的感受……总之在和他们交往、交流的过程中,我看到了他们和前几代人的相同之处和不同之处,他们温文尔雅、斯文礼貌、精致大方,个性都很鲜明,但缺乏野性的气息。他们在现实生活中安稳前行,我可以看到他们的未来。

如何把这些新的面孔写进小说?对于作家来讲本来不是问题,可是我陷入了失语的状态,我想写写他们的爱情,他们的生活状态,却找不到恰如其分的切入口。后来我看到有朋友在微信朋友圈里晒一只公鸡,这只公鸡很漂亮,可是只有一条腿,如果让一个养了单腿公鸡的女孩遇到学艺术的男孩,会发生什么?于是我写了小说《金鸡》。在这里,现实生活展现给我们的灵魂,需要一个道具引导他们相遇,这是基本的小说技巧,也是小说的基本逻辑。没错,当现实生活中的人和事进入小说成为叙事对象时,他们的命运也发生了变化:从被道德评价的对象变成了写作者悉心揣摩、体恤同时又冷峻审视、客观追问的灵魂。又或者,他们作为叙事素材,对应着写作者心中的某种契合,成为作家阐释世界的一个支点。我承认书写现实生活时,现实主义是最可靠的主义,可是我也知道,现实主义不光是巴尔扎克的现实主义,它还是亨利·詹姆斯的心理现实主义、安德烈·布勒东的超现实主义和马尔克斯的魔幻现实主义。它不单单是对外部世界的还原构建,更是我们内心真正的心灵风暴。现实主义是复杂的现实主义,而不是一元的、机械的人物与故事。

别雷说象征主义和现实主义结合才是未来文学的发展方向,但是,“小说家的创作不能只靠以现实来象征现实,以客观象征客观,那必将重蹈的覆辙,或者步自然主义的后尘,作家的立场就会发生现实诱导下的偏离,从而丧失文学意义上的自觉和自主”。这句话我忘记了是谁说的,但我觉得他说的一点没错。

当然,无论这个世界如何变化,无论文学上的各种潮流如何风云际会,我还是会安静地住在我的县城里,看着窗前的那棵枫树在春天发芽,然后在另外一个春天重新发芽。我喜欢那些叶子被风吹拂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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