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处的马灯与河流
——论郭晓琦近作
2019-11-12刘大伟
□刘大伟
我在第二届“甘肃诗歌八骏”和第二十四届“青春诗会”的名单中看到过郭晓琦的名字,但是没有系统阅读过其诗歌作品。尽管甘肃与青海为比邻省份,且两省的诗歌创作者甚众,然而两地间的诗歌交流近乎是一片空白。在金城访学的一年多时间里,我参加了兰州市举办的西部诗歌论坛和兰州大学组织的西部作家作品研讨会,其间也没有遇到包括郭晓琦在内的诸多“甘肃诗歌八骏”的身影。这种情况令我想到同在诗歌之路上惯于“单打独斗”的青海诗人们,并由此得出这样的结论——甘青两省的大多数诗人在精神气质和创作个性上有着某种相似性:他们与主流诗坛保持着一定的距离,独处一隅,默默写作,创作手法有些传统,然而作品内核往往直指生命与存在的本质要义。在生活中,他们都有着谦虚、拘谨甚至笨拙的一面,而在作品里,往往表现出性灵、大气和深沉的特点。
当我如约收到诗人郭晓琦发来的四组诗歌时,这种判断似乎得到了某种印证——他的邮件留言简短真诚,谦逊低调。看完留言,我的脑海中立时浮现出一位少言寡语、内心无比丰盈且对诗歌创作极其虔诚的诗人形象来。认真阅读其诗歌作品,很快为之深深吸引。显然,郭晓琦在挣脱“新边塞诗”和“西部诗歌”等传统诗学的路径上,已经找到了属于自己的方向。他的诗作中看不到虚空的大词,也没有明显的高蹈抒情,他甚至丢开了很多诗人非常看重的“自我”意识,而去书写那些比“自我”更重要的“此在”与“外在”。如果说其诗作中的“马灯”就是诗人深情关照当下生活的概括性意象,那么“河流”无疑是其精神向度的意义所指,而一以贯之的“低处”创作视角则体现了诗人明确的写作立场和诗歌观念。
一、“低处”的写作姿态
翻开中国地形图,读者可以清晰地看到,河西走廊以西的广大地区荒漠成片,大山绵延,兰州和西宁坐落在祁连山支脉构成的不同夹角内。这里是黄土高原与青藏高原的过渡地带,不断升高的海拔与迎面而来的高山让很多绿色植物就此止步,唯有那些耐寒且能适应缺氧缺水环境的高原生物保持着顽强的生命状态。尽管生长在高原,但这些物种大多不会选择生长在山巅,甚至在半山腰也难以看到它们的踪影。无论是草木、庄稼还是更为矮小的植物,它们无一例外地呈现“低处”的生命状态。不难发现,生活在大山皱褶里的人们也习惯用“低处”的眼光看待自己和这个世界。
诗人郭晓琦发给我的四组诗歌当中,有两组诗的大标题就是“低处”,凭借阅读感受,我几乎可以断定这就是诗人所持有的写作立场。这样的判断令我欣喜不已。我曾出版过一本名为《低翔》的诗集——我始终认为在什么都讲求高大上的当下,低处的“我”和小小的“我”显得多么真切、实在。看多了“往高处走”的功利世态,相信每个人都会更加怀念和欣赏“往低处流”的谦逊、自在——虽在低处,但我们仍在前行。时代在不断加速,很多人都选择了翱翔、高翔,我不敢停下脚步,然而还是固执地选择了“低翔”。这样的距离不会离泥土太远,不会走着走着就偏离了生活,飞着飞着就丢掉了灵魂。从这个角度而言,我和诗人郭晓琦有着比较接近的生活态度和诗歌观念。在他人来看,这样的观念可能过于传统和保守,但于我们而言,这很重要。
熟悉西部人文地理的读者必定知晓,河西走廊以西分布着很多少数民族,不同民族的文化在这里交流碰撞,互相融合,总体上形成了一种多元共生的文化语境。藏传佛教和伊斯兰教文化在这里尤为盛行,大量庙宇遍布街头巷尾,浓郁的宗教文化氛围使得这里的民众形成了一种相对稳定的心理结构和集体无意识。面对严酷的自然,他们心存敬畏;面对复杂的世界,他们游走外围;面对真实的自我,他们更愿意降低自己,用一棵草、一粒尘埃的视角去认知瞬息万变的时代社会。这样的认知方式恰好与诗的本质非常吻合——从汉字构形角度而言,诗就是“寺庙之言”,具有真实、纯然、宽厚的品质。
作为这个群体的书写者和代言人,诗人郭晓琦无意去描摹西部大荒的苍茫亘古,也不去诉说生活的艰辛与命运的困厄,犹如一名孩童,他“在向阳的山坡上数花朵 /一朵、两朵、三朵…… /料峭的风 /吹过来 /遇见孩子时,风暗暗地使了一把劲 /这些只有风知道——”(《春天》)显然,孩童的视角是“低处”的视角,也是剔除了诸多复杂因素的“零度”视角,诗人只想把自己的观察和体验真实地表达出来,丝毫没有“刻意为之”的嫌疑。这样的写作姿态,使得其诗歌作品自始至终葆有真诚、厚实和粗粝的底色,生活和生命的基本样态近乎以白描的方式被呈现了出来:“孩子继续在向阳的山坡上数花朵 /风吹得越来越紧 /花开的声音也越来越密集 /孩子有些紧张 /那是一个 /青草一样透明的孩子——”(《春天》)不难想象,西部孩童单调的生活中,除了数数牛羊,最有意思的事情就是数天上的星星和山上的花朵了。而在更为广阔的天地间,读者会遇到正在打枣的男人,寻找石头的匠人、丢失了孩子的女人、跪在坟前叩头啜泣的少年和守着空空荡荡的村庄的老人,还有那些被风带走的叶子、瘦了矮了的草垛、一盏摇摇晃晃的马灯和无处不在的斑斓的孤独……
在我看来,这些意象的选择应该是一种自然化的呈现,这也是关于西部的真实写照,而不是那个被想象、被过度诗意化的西部。一般而言,注重乡土主题写作的诗人往往会在作品中凸显溢美之词,或者用浓郁的情感去表达对故土的赞美与挚爱。郭晓琦则不然,他始终保持着“低处”的创作姿态,冷静、客观而又深沉地注视着脚下的厚土,正是这样的创作路径使得他“将甘肃久已成熟的乡土诗写作发挥到一个新的水平”。
二、“马灯”照亮的生活
毋庸置疑,文学的核心是人学,需要探寻“存在”视域中的人的生存与精神状貌,由此表现复杂的日常经验和深刻的生命体验,最终揭示出“存在”的意义。这既可以看作文学的功能之一,也是文学创作的重要内容。在这方面,诗歌的表达会更加注重语言与视角的精准把握,意象和结构的整体呈示功效。诗人郭晓琦的“低处”写作立场无疑为其创作打开了一个极为开阔的创作视野,那些常常为人所忽略的暗淡生活被一盏马灯渐次照亮,读者由此可以品尝到苦涩生活中小剂量的甘甜,也能感受到生存重压下滋生的大面积坚持与隐忍。
实际上,生活远比我们想象的更为广阔和复杂,特别是在几乎要被世界所遗忘的某个小角落,生活往往在平静的背后,堆垒起无奈、荒诞和残酷的一面。“他一定是停留在那个秋风瑟瑟的日子 /停留在那片狼藉的工地前 /他清晰地看见父亲,像一片枯黄的 /轻飘飘的叶子,从一座高楼上 /飞下来,向着他飞下来 /手里依然紧紧地捏着 /一把亮晃晃的套筒扳手 /一根弯曲的绑扎勾”(《少年》),这是诗人笔下的少年,曾经在山上数花朵的少年来到城市后,看到的却是枯叶般从高楼上掉落的父亲。“一个婆婆和她的三个孙子 /一起冷一起暖 /一起哭一起笑 /一起对着光秃秃的远山出神”(《一个婆婆和她的三个孙子》),在西部这样的农村家庭较为常见。年迈的老人常常哄着年幼的孙子,一遍遍告诉孩子——你们的父母挣上钱就会回来,我们要耐心地等待……有时候,他们等来的是两手空空的人,有时候连空着手的人都等不回来。这绝非是关于苦难的诉说,它只是一种真实的存在,这样的存在让人着实揪心,而能从中读到“揪心之痛”的诗歌作品,在当下诗坛委实少见。然而,诗人依旧用不动神色的笔触,记录着更具痛感的生活场景:“一个女人,一个耕作了一辈子的女人 /一个一辈子都没揣过那么多钱的女人 /此刻,她毫无顾忌地瘫坐在街道上放声痛哭 /围观的人挤上来一拨 /又退下去一拨 /她凄厉的哭声,像一根甩来甩去的麻鞭子 /狠狠地抽打着,这个潦草的小镇——”(《一个女人在街道上嚎啕大哭》)生活中,一个不敢多花一分钱的女人,丢失了她人生中最多的钱款,她不知道调取监控,不知道去何处报警,她不知道该向谁求助,她只能嚎啕大哭,哭得撕心裂肺,哭得死去活来,她的哭声“像冰雹 /一时间阻塞了小镇的交通”。没有真实的农村生活经验,绝对写不出这样痛彻心扉的诗句。这里面没有丝毫夸张,读者能看到的只是生活的真相,存在的真实。
当然,暗淡的生活当中,还有一盏用以照亮的“马灯”,还有随同“马灯”一起明明灭灭的幸福。“每一天早晨,他都会毫无悬念地 /出现在巷子口的槐树下 /摆开摊子——剪刀、钉锤、尖嘴钳 /手锉、胶水、手摇式补鞋机 /女人的鞋跟和男人的偏掌 /23次槐花香,23次槐叶枯。他坚持着 /一成不变的生活——简单、枯燥 /但他感到了幸福”(《一个侏儒鞋匠的生活简历》),这是一个读者比较熟悉的“低处”的生活场景,令人惊讶的是,诗人对生活细节的捕捉如此精准——女人的鞋跟和男人的偏掌,这样的诗句让我想起山东诗人风言诗歌《阿门——致玛·伊·茨维塔耶娃》中的句子:“所有字符,停在了阿司匹林的斜坡。”毫无疑问,郭晓琦笔下“男人的偏掌”和风言诗中“阿司匹林的斜坡”曾在初读的瞬间击中了我,那种细微到几乎不见,却能深深扎进一个男人内心的诗句,实在令人震撼,不禁为之击节叫绝。即便是一成不变的生活,作为不断从生活的罅隙中掏出光亮的鞋匠,他也能够感受到踏实与幸福。这种幸福感如果被暗夜的马灯映照出来,必定真切动人。“我猜想,那是一盏祖传的铜马灯 /擦得干净、锃亮 /指甲花一样大小的光芒,摇摇晃晃”(《一盏马灯摇晃着穿过漆黑的夜》),显然灯光映照的地方非常有限,却能照出生命中的苦与甜、哀与乐、生与死……尽管如此,“一盏开着指甲花那么大一点光芒的马灯 /温暖的、坚强的马灯 /让乡村一寸一寸冰凉下来的夜,摇摇晃晃……”。马修·阿诺德认为诗歌是一种“生活的批评”,而在诗人郭晓琦这里,诗歌显然是“生活的光照”。
阅读郭晓琦笔下“马灯照亮的生活”,我分明感受到——这是一组“小说式”的诗歌,人物的塑造、意象的选取、细节的呈现、语言与结构的把控非常讲究,文本包容量极大,却无丝毫芜杂之感,这也是郭晓琦诗歌创作最为扎实的一面,他用“低处”的视角去呈现广阔的生活,诗歌文本因之具有了一定的厚重感,“小说式”的创作方式也为诗歌创作带来了新的可能性,其探索意义值得肯定。
三、“河流”的精神指向
阿多尼斯认为他的诗歌作品力求超越细节抵达整体,同时揭示有形与无形的事物。阅读郭晓琦的诗歌,千万不要简单地认为他只是用“小说式”的细节和“蒙太奇”的结构还原了生活的本来样貌,而在诗歌精神向度的追寻方面有所松懈。相反,郭晓琦恰好启用了“河流”这一隐喻,将“低处”的生活珠玑串联到一起,并由此建立起一种纯然、敦厚的诗歌审美构架,这种构架实际上就是阿多尼斯所说的“超越细节”而抵达的“整体”概念。诗人杨炼将其理解为“整个生活”,其中蕴含了人们普遍关注的诗歌精神。这里的诗歌精神应当包含了真诚、善良、宽厚、悲悯、敬畏等最具人类普世价值的观念和情怀。
在西部诗人那里,逶迤而来穿城而过的黄河极易成为承载此种诗歌精神的文学母题,而在处理诗歌精神与河流的隐喻所指关系时,作为西部诗人的郭晓琦并未迎面直上,去阐释这一重要母题在其创作中的意义与功能。面对复杂未知的生活,他仔细聆听着季节的不同声音,并“感觉到,有一条刚刚睡醒的河流 /盲目、冲动 /在他的身体里横冲直撞——”(《一个瞎子的美好春天》),面对同样的春天,瞎子能够说出它的美好,而健全者往往感到稀松平常,强烈的对比效果使得这首诗歌具有了一定的反思意味,“一条刚刚睡醒的河流”仿佛让读者听到了“五四”百年以来学人们的深情号呼。春天再次来临,河流已然醒来,我们应该和瞎子一起说出它的美好。很多时候,我们也不用刻意强调这些河流的名号,它有可能是滔滔江河,也有可能是涓涓细流,重要的是我们能够依山傍水,心有所归,安居乐业,尽管“河流细小得没有名字,没有小木桥 /没有茂密的芦苇荡 /甚至没有一尾 /游动的鱼。但我一直认为 /它就是我九曲回肠的滔滔黄河”(《河流》)。这便是诗人持有的美学观:它多么小,它从来都是我们的依靠;它总是很低,那里有我们深情的依偎。
阅读至此,我似乎进一步理解了《道德经》所讲“水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的深层含义了。低处的河流、低处的生活、低处的命运——这样的图景的确不是大多数人所能接受和理解的,然而不管你理解与否,水永远往低处流,往别人不喜欢的地方流,有时候它是奔腾的江河,有时候是无声的溪流,它没有颜色,甚至取消了方向,但一路走来,它竭力保持了生命的清澈和自由,正如荷尔德林所言,“河流是一个创建者和诗人”,它的每一次流淌都是自我塑形,当然也包括积极的创造因素。
故此,当我反复品读如下这首诗作时,坚信自己读到了一个真实而又通透的诗人郭晓琦:“我弯腰。十年时间里,我弯着腰 /打磨一把呆笨的铡刀/一把退出生活的铡刀 /我用一块青石板,一桶黄河水 /对付那些堆得越来越坚硬的铁锈——”(《打磨一把铡刀》)诗人毫不隐讳地写出了人类的共性:面对生活,我们不断亮出用来收获的铡刀,欲念越多,堆积的废刀和铁锈越厚,很多时候我们忙于磨刀、亮刀,却已然忘了生命与存在的最初意义往往是收获之前那份美好的想象和执着的等待。
众所周知,爱尔兰诗人希尼因“能从日常生活中提炼出神奇的想象,并使历史复活”而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我虽无意拿郭晓琦的诗歌与前者相提并论,但我始终认为郭晓琦站在“低处”,去书写“马灯照亮的生活”,并从一条河流的奔涌中听到自己心灵的回声——这样的诗歌创作路径无疑是开阔而又正确的,因为在鱼龙混杂的今日诗坛,“有些诗歌正在离我们远去”,这些所谓的诗歌“不再关心这土地和土地上面的故事,它们用似是而非的深奥掩饰着浅薄和贫乏”,相较而言,郭晓琦的诗歌厚实、及物、深沉,如同从他身边蜿蜒而去的蒲河一般,虽不可避免地带有些微语言的泥沙,但其在整体上所具有的宽度和深度,值得我们进一步关注和研究。
注释:
①唐翰存:《甘肃诗歌,你怎么了》,《当代文艺》2019年第6期。
②孙周兴、王庆杰主编,张振华译:《荷尔德林文集》(第39卷),商务印书馆2018年版,第320页。
③希尼著,吴德安等译:《希尼诗文集》,作家出版社2000年版,第2页。
④谢冕:《有些诗正离我们远去》,《诗刊》1997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