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慢得要命,慢得让这个时代憎恨”
——郭晓琦访谈
2019-11-12王士强郭晓琦
□王士强 郭晓琦
王士强
:晓琦兄好!每个人走上写作道路都有一个不尽相同的故事,能跟我们谈一谈你走上诗歌写作之路的故事吗?郭晓琦
:士强兄好,握手。人已中年,回过头瞅了再瞅,想了再想,似乎并没有发生过什么让人百感交集的故事。换句话说,四十多年来,我把生活过得平庸而平淡,简单而简陋。这是不是留下遗憾了呢?当然,就写作而言,我可以把刚刚起步那段时间的经历当故事讲一讲。我真正写诗歌是从中师三年级开始的。那时候,我已经在学校的书法、美术、音乐等诸多兴趣小组溜了一大圈,坚持时间最长的,是在校乐队吹了一年黑管。我本来是奔着萨克斯管而去的,第一次看见并认识那种乐器,就被它深沉、轻柔,又无限忧伤的音色所迷恋,后来因没抢上便放弃了。之后,我应该是窜到了文学社,那里有一大帮做着作家和诗人梦的家伙,他们一个个摩拳擦掌,热血沸腾,似乎就要写出什么惊世之作的样子。我一加入他们中间,马上也“热血沸腾”起来,“张牙舞爪”起来,马上就成为一个在数学课、物理课、化学课上埋头写诗,并被理科老师骂得狗血淋头且屡教不改的“诗人”。这种“亢奋”状态一直持续到我毕业分配,到一所乡村中学教书。再后来,是结婚成家,是工作变动,是考虑住房等非常现实的问题,遂放弃诗歌写作数年。2001年,我重新拾笔。就诗歌写作,我之所以没有像前几次那样半途而废,其主要原因是,当我真正困在生活这张无形的大网中时,我需要,或者说更适合用诗歌的方式来倾诉和表达。王士强
:能否给大家介绍一下你的家乡?你的写作跟你的家乡是否有着根性的联系?郭晓琦
:我的家乡在陇东地区,是华夏民族农耕文化的发祥地和黄河文明的发源地之一,也是世界上黄土层最为深厚的地方。境内山川塬兼有,沟峁梁相间,给人雄浑苍凉之感。但缩小到我出生的镇原县平泉塬,就不一样了。我出生和长大的土塬,是一片平坦的、肥沃的一眼望不到边的黄土高原上的平原。那时候,每到春天,塬上生机勃勃,人喊马叫,狗吠驴嚎,一派春耕的景象;夏天麦浪翻滚,玉米嘎嘎拔节的声响让人痛快;秋天一场淫雨一层凉,一场浓雾一层霜,处处潦草处处苍黄;冬天雪花大如席,将土塬盖得严严实实,真可谓“天地一笼统”。那时候,每每放学归来,并不是圈在窑洞里做作业,而是结伴去劳动:拾羊粪豆、挖草药、剜野菜、摘树叶、刮苜蓿、砍蒿草、捡麦穗……偶尔也玩一些简单的游戏。比如打土仗、跳飞机、滚铁环、抱着膝盖击斗等等。毫无疑问,我的诗歌作品多数来自那片生我养我的土地。换句话说,那片土地上任何细小而卑微的事物,都是哺育我诗歌的甘甜乳汁。
王士强
:作为甘肃70后诗歌的代表性人物之一,我注意到你的写作风格基本上是以乡村叙事为主。然而,当下的中国,在城镇化的过程中,乡村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革,一些传统的、诗意的元素正在消失,有人甚至说:继续歌唱故乡的人是可耻的。你在写作中是如何理解和处理这种困境的?郭晓琦
:没错,乡村确确实实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房屋、道路、场院……到处都硬了;人心,也随之硬了。所以说,我们的故乡,消失的不仅仅是传统的、诗意的元素,还有人心的冷暖。歌唱故乡的人是可耻的,那么歌唱什么的人不可耻呢?嘿嘿,都无所谓,其实我是个根本就不太关心“诗坛”的人,写作是自己的事情。我是从乡村走出来的,我一直在试图用诗歌挽留一些烟火味道。我认为烟熏火燎的生活才是真正的乡村生活,烟熏火燎的情感才算得上真挚和淳朴。当然,变革中的乡村,更值得一个写作者去关注。
王士强
:你对诗歌应该“接地气”的说法怎么看?如何处理诗歌中面对“时代”、书写“现实”与践行“超越”、朝向“永恒”之间的关系?郭晓琦
:我是主张这种说法的,而且,我也一直在更加努力地让自己的作品接地气,有厚度。关于如何处理诗歌中面对“时代”、书写“现实”等关系,我想,在现实生活中,每一个人都是裹挟在时代的潮流中,紧跟着时代的脚步匆匆前行,诗人也不例外。但在写作中,时代只是一个广阔宏大的背景,如果过分强调“时代性”“现实性”,就会抑制诗人的个性表达,扼杀诗意,使诗人追求超越现实的审美价值受到限制。同时,也会违背诗歌的本质属性。毕竟诗歌不同于小说、散文、报告文学、新闻通讯等文学形式。所以,我想,每一个诗人,在写作中最重要的是遵从内心。如果在一首诗歌作品里,诗人能尽可能地写出自己独特的感受和经验,也能体现出当下的时代气息和生命活力,那就更完美了。
至于践行“超越”,朝向“永恒”,等等,我确实说不明白,我在写作中也从来没有考虑到这么远。我想,那应该是做梦都想着干“大事”的人要去考虑的问题。
王士强
:我注意到,相对于前几年,你的诗歌写作似乎放缓了脚步,开始进行小说等其他文体的写作,这是一种跨界还是转型?能不能谈一谈你内心真实的想法?诗歌在你的心目中和你创作的“配比”中占怎样的位置?郭晓琦
:我本来就是个慢性子人,任何时候,都显得懒散而呆笨。近几年,从写作数量上来说,确实少了很多。这与前面讨论的问题有点关系,每一个写作者,都需要在社会的变迁中寻找突破。学习写小说是从2017年开始的,对我来说,既不是跨界,也不是转型。我从事的是与文学密切相关的工作,我觉得自己的写作更完善一些,工作也就会更得心应手一些。
诗歌在我的心中,永远是一种敬畏的高度。
王士强
:我关注到,你近两年在进行“匠人”系列的写作,能谈谈写作动机和思路吗?郭晓琦
:我前面说了,我的家乡是华夏民族农耕文化的发祥地之一,我小的时候,见过好多并没有完全脱离土地的乡村匠人。诸如木匠、铁匠、银匠、石匠、毡匠、骟匠、皮匠、补鞋匠、泥瓦匠、纸火匠、裁缝、屠夫……他们手艺之精湛,用现在的话说,足以让你惊爆眼球。但随着时代的变迁,这些怀揣绝技的人已渐行渐远,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历史的舞台。基于这个原因,作为一个写作者,我想按下诗歌的快门,为他们摄下一张珍贵的黑白照,留存在纸张之中,或者装饰在时间的墙上。当然,在进行匠人系列写作的时候,为了避免雷同和重复,我尽可能地从不同视角进入写作。王士强
:到目前为止你的诗歌写作可以有怎样的阶段划分?你的诗歌创作中变的是什么,不变的是什么?郭晓琦
:断断续续,我的诗歌写作快有二十年的时间了,如果真要划分阶段,我想应该有三个阶段。第一阶段:从1993年习诗开始,到1995年教初中毕业班数学课结束。这个阶段,我可以命名为“飘”阶段。其状态大家可想而知。习作也无着无落,基本都是残花悲秋、苦恋思念、忧伤抱怨之类的东西。第二阶段:从2001年重新拾笔到2008年参加青春诗会结束。这个阶段,可以总结为“沉”阶段。其实在放弃多年后重新又回到诗歌中,是我个人在左突右冲中找到一条适合于自己行走的道路的开始。青春诗会时,我在诗观中写道:诗歌让我安静,并且渐渐地向下沉,向着苍茫大地的深处……厚重的泥土里一定有一种巨大而坚韧的力量。如果我能通过文字努力把这种力量传递到另外一些人心里、情感里,哪怕是些微的一点,我也是温暖的、幸福的。这话说得似乎有点洋气了,但基本能说明那段时间我对于写作的一个姿态。第三阶段就是青春诗会至今。这个阶段,我认为是“变”阶段。可能大多数熟悉我诗歌的朋友,都认为我的作品基本没什么“变化”。但还是“变”了,这个我心里清楚,而且我一直在努力地去做。王士强
:作为西北诗歌重镇甘肃省唯一的纯文学刊物,《飞天》曾经在20世纪80—90年代创造了空前的辉煌,有着巨大的影响。现在来到新世纪、新时代,《飞天》面临怎样的变化、冲击和机遇?你作为《飞天》的诗歌编辑,有什么具体的策划和打算?郭晓琦
:《飞天》确实创造过辉煌,在全国产生过巨大影响。客观地说,成绩是与那个特殊的时代,以及刊物的定位和老一辈编辑的辛勤工作、无私奉献分不开的。21世纪以来,《飞天》面临的冲击和机遇,和全国各兄弟刊物面临的挑战和机遇,可以说是一样的,也是不一样的。一样的是大环境,不一样的是小环境。但不管怎样,我们一直在努力坚守,个中苦衷就不必细说了,说了也没用。作为编辑,尤其是作为好编辑,就是认认真真地对待每一份来稿。王士强
:对于一位诗人来说,诗歌编辑的工作可以说是非常理想的,自己的兴趣、志向与职业、工作结合在一起,既解决了困扰绝大多数诗人的生存问题,又可以一门心思、心无旁骛地与诗歌朝夕相处。当然也有另外一面,稿件质量良莠不齐,庸常之作充塞而优秀之作匮乏,发表过程中诸多因素的掣肘等都可能使人的审美钝化、疲劳化甚至平均化,这对于个人的诗歌创作也构成了消耗和伤害。诗歌编辑的工作有没有对你的创作构成侵损?在你的感觉中,它对你分别构成了哪些好的和不好的影响?另外,你怎么看待诗歌写作和发表之间的关系?这个问题可能关乎着作为一名资深诗歌编辑的诗人,对青年诗人的呼吁和建议。郭晓琦
:关于诗人干诗歌编辑工作这个问题,其实士强兄已经把利与弊分析得相当透彻了,我的感受基本相同。写作是个人进行艺术创造的过程,发表是作品被认可和推广的过程。两者结合起来,也是一个诗人、作家不断肯定、否定和完善自己的过程。这很自然。我比较反感那些研究刊物、研究人、为发表而写作的现象。带有功利目的的写作能走多远?这个问题值得每一个写作者警醒。我在工作中,常常会遇见刚往邮箱里传了作品,就打电话追问结果;或者在电话里一开口就问有没有稿费,稿费高低;或者作品目录刚出来,就追着要稿费等的事情。还有口气更甚者,说自己每年都发表近千首作品,投到你们这些纸刊,竟然石沉大海……一番谴责。这里,我需要表达一下,我固执地认为,在网页和微信平台上的发表不叫发表,至少不是真正的发表。王士强
:古人说四十不惑,在你四十岁之后,思考世界和面对世界的方式相较此前有哪些差异?外人看来,你每日都过着重复的生活,看稿、审稿、约稿、校对、印刷、发行。这种重复中有没有枯燥感、无聊感,有没有过精神危机,如何面对?郭晓琦
:四十岁之前,我感觉我能上天!四十岁之后,我感觉一天比一天瘪。这大概就是人们说的心劲吧!我的意思是,人过中年,应该更加和善地面对身边的人和事,这就够了。如何思考世界和面对世界,对我而言似乎是一个大话题,我是不喜欢故弄玄虚的。关于工作,我想每个行业都是一样的。基本都是把同一样工作,反反复复地干一辈子。有人干出了让人艳羡的成绩,有人平凡而庸常。我想我就是那庸常中的一个,在重复中无聊着……但既然是我们赖以生存的工作,就得踏实认真。不管干到任何时候,不管有多么枯燥无味,我们至少往问心无愧做。就是有愧,那也得尽量减少。
王士强
:你有怎样的诗歌理想?在迄今约二十年的文学创作生活中,你的诗歌理想实现得如何?郭晓琦
: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个好士兵。我觉得,我还算是个好士兵,嘿嘿!从2001年重新拾笔写作开始,我确实给自己定过一些目标。好在我心里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定的目标也就相对现实一些。所以在努力的过程中,我也确确实实地享受到了写作带给我的快乐。王士强
:你爱坐飞机,还是坐火车,还是马车?当然啦这几种交通工具似乎都要排到手扶拖拉机之后(大家都知道你最想开着手扶拖拉机去乌克兰);说出你最爱吃的三种菜。你有没有想过只身一人行走在天地洪荒之间,无拘无束只写自己的诗,喝自己的酒,与自己爱的人浪迹天涯,不用考虑房子、车子等的事情?你的诗中有没有一个更“真实”的自己?诗中的你与生活中的你更多的是和谐的还是“分裂”的,面对“自己”是不是一件困难的事情?郭晓琦
:熟悉我的诗人朋友都知道,我不坐飞机。所以每次出行,为了快捷方便,朋友都好心劝我,说飞机如何安全等等。其实我倒不是怀疑飞机的安全系数,我只是被抖得头发竖起来过一回,就不爱坐了。我觉得头发竖起很不舒服。士强兄在这里提到了飞机、火车、马车等交通工具,如果让我选择,我会把顺序颠倒过来,首选马车。这个与“头发竖起”没关系,与我的个性有点关系,我老是喜欢朴素缓慢的事物。我觉得我个人的写作也一样,首先把自己从这个慌慌张张的时代抽出来,置身在一个相对安静缓慢的状态中,去思考,去理解……所以,写作状态中的我是另一个我,他慢得要命,慢得让这个时代憎恨。洋芋、土豆、马铃薯是我喜欢吃的三种蔬菜。
只身一人行走在天地洪荒之间,无拘无束只写自己的诗,喝自己的酒,与自己爱的人浪迹天涯,不用考虑房子、车子等的事情。这样的人肯定有,但我做不到,也没这样想过。我觉得先应该把物质的生活打理顺畅了,再去谈精神食粮。
我诗歌中的自己,确实要更真实一些,因为他不再受其他因素的影响。他与现实中的我虽然有不同面孔、思想、情感和状态,但基本是和谐的。面对两个和谐的自己,期望值不高的自己,应该就没多大困难了。
王士强
:你认为一首好诗应该具备哪些特质?对当下的诗歌现场你会做出怎样的整体评价?郭晓琦
:关于好诗的标准,我印象是在诗坛上讨论很久的一个话题,从未停止过。我也注意到诗人林莽老师围绕这个问题提出过三个话题:“不断退缩的地平线”“必然失衡的天平”“一把自己打造的尺子”。这三个话题,值得每一个诗人关注和思考。在诗歌评判标准的变化中,我依然固执地认为,一首好诗歌必须要有所承担,承担起现代人精神世界的广阔,承担起现时精神高度与深度。要能体现出写作者对广阔民生的关注,对现实生活的从容和坚守。一首好诗歌还要能挖掘出更新更深的生活背面,有独特的体验、感悟和发现,有理性的思考和高度的精神指向,从而给读者以深深的启迪、震撼和共鸣。一首好诗就是文字构筑在纸上的宏伟建筑,是灵魂的音乐和绘画。因此,抒情美、音乐美、意境美等都是一首好诗的特质。
我认为当下的诗歌现场,呈现出了一个多元化发展的繁荣状态,这是令人欣慰的。当然,任何事物在繁荣中肯定有很多不和谐不健康的现象,诗歌艺术的发展也一样,比如奖项繁多、“大师”满天飞等等。一些浅薄低俗的表达,让一些所谓的诗人对诗歌艺术毫无敬畏之心。无疑,这让人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