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二题

咏琴

故乡那口井

每次回家我都会站在老家的院落外，静默地与门前的大山对视，心底的情绪如波痕荡漾。故乡四面环山，数十公里绵延纵横，于高低起伏中透着温情敦厚，于浩浩荡荡中展现沉默开阔，于日升月落的流转里彰显亘古苍茫的风韵。

山是儿时的藏宝之地。触摸儿时温暖的记忆，我曾穿着母亲纳的千层底丈量过故乡一座座山的高低，曾用好奇的眼睛估算过一座座山的胖瘦。那时的春末夏初，我和伙伴们总会在村前屋后的某座山中不期而遇。我们也常常三五成群地相约跳着唱着奔向山中，我们在麦浪滚滚的金黄里追赶觅食的野兔，在秋后的枯草里寻找蘑菇，在灿烂的杏花枝头把童年歌谣唱得眉飞色舞……这一切都是今天的孩子无论如何都无法想象的。我们的童年物质匮乏，但那源于天地源于自身的纯粹极致的快乐，如今的孩子们永远都无法得到。

山是故乡的灵魂。春天，鲜嫩小草滋润过每一个饥肠辘辘的羔羊；夏日，无数野花美丽过故乡的各个角落；秋天，蓬勃野菜填补过每户人家饭桌上的空虚；冬天，一捆捆柴禾在饥寒交迫的岁月里温暖过漫漫长夜……故乡的山以土山居多，山顶平圆而不陡峭，一如故乡人沉默而实在。父辈们将这种沉稳传承得无话可说，他们总是不计回报地慷慨付出，他们的额头刻着岁月的沧桑，佝偻的背影藏着斗转星移的辛劳，龟裂的双手诠释着土地的贫瘠，却在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不息劳作里诉说着永久的土地恋情。这种生死相依的旷世情感，令我们后辈汗颜，令我们不止一次地盈泪。

故乡村庄的西南角有一口井，它的历史已无从考究。那口井最初引起我的注意源于母亲的絮叨：“千万不要跑到井边玩耍，小心掉到井里去。”这话对年幼的我有着相当的震慑力，我在母亲无数次的告诫中对井怀着惧怕。我是个胆小的孩子，上山寻过蜗牛，爬树摘过榆钱，花中捉过蝴蝶，还真没到井边去过。没有去过并不意味着缺少兴趣，有时随父亲到井上时我会远远地站在一边，父亲也不让我靠近井沿，我也就只有想象着井内的奇异世界了。

上学后学习《坐井观天》的课文时，我不禁想到了村子的那口井，甚至以为课文里的故事就源于此。实在抵挡不住井的诱惑，那天放学后我背起花布书包悄悄向井的方向溜去。初秋时节家家户户都在忙着收拾庄稼，村里很少有人走动，我做贼似的蹑手蹑脚地来到井边，心“咚咚”跳个不停。我先仔细观察了井边被几个石头支撑着的赭色石槽，约一米五左右，靠近井边一头略高的地方有个缺口，另外一侧低下去，可能是为了便于打水吧。石槽表面凹凸不平，内壁上生长着或浓或淡的一层苔衣，阳光下的石头星星点点地闪亮，我觉得石槽是那般神奇美丽，忍不住用粘着泥巴的手抚摸起来，那一刻我的心里充满了童话般的诗意和向往。忽然母亲的训导在我脑海中跳出来，但很快又忘记了，我端详完石槽后转身伏下，两手扶在井沿，四块暗红的大石头各据一方，多年的踩踏磨损变得似方似圆，我双手紧紧抓住井台尽量把身子重量往后移，然后脑袋慢慢地从井口往下探望，心跳得厉害，眼睛却向井内看下去、再看下去，井是用石头垒上来的，那些坚硬的石头经过长年累月井水的浇溅打磨，已经失去了最初的棱角而变得光滑圆润，石头与石头相挨的凹缝里隐隐藏着墨绿的茸茸苔藓。再往下看时，就是一个黑洞，什么也看不见。我捡起一粒小石子扔进井里，一会儿才听见咚的一声，且不清晰。我知道井很深很深，但究竟有多深，是那个年纪的我无法准确估算出来的。“井里到底有没有那只观天的青蛙？”我暗自思忖，有了想到井底一探究竟的冲动和渴望，幸好几只掠过头顶的麻雀提醒我该是回家的时候了。抬头望着天空，太阳已经偏西，我顾不得再思考那只观天的青蛙的事了，慌忙起身时，因为伏在井边太久，脚有些发麻，两只手掌也被撑得通红。

原来井是这样的啊，我在心里想着，脚步却飞奔似地向家里奔去。我知道自己这样做不是个听话的孩子，担心被母亲知道后挨打，却又为自己独自探险成功而快乐。想到井内那深不见底的黑暗时，又对井甚至对水多了一份无法言说的敬畏，直到今天，我对水的莫名恐惧依然潜藏心底，我想这与探秘那口井不无关系。

尽管井水又涩又咸，但那口井却是全村的生活之源。父亲去井边打水时，母亲便会打发我们姊妹几个去帮父亲搭手，我总是喜欢跑到井边去看父亲将白花花、清冽冽的井水灌进铁桶的过程，心里也明澄得像那井水一样。那口井实在了不起，井水总像汲不完，总是清澈冰凉，父亲大步向前走，我们一路小跑地跟在后面，快乐得像只小鸟。

如今故乡人都吃上了自来水，那口井也失去了往日的热闹喧哗，偶有暮归的羊群光顾，甚是寂寥。当年伏身井边探秘的小女孩也已过而立，但那口井之于童年的美好憧憬却一直存留心底。偶尔回乡也有过去井边看看的念头，终是没有付之行动。物是人非，都说相见不如怀念。人生经历过的诸多美好，最好只属于那个年龄和那段时光，我想就让岁月沉淀下井水一般的清澄记忆。

陌上花开的故乡

早春的煦风里，我望着故乡纵横交错的羊肠小径，脑海中不断闪现出陌上花开的美丽情景。每次回到故乡，我都在不断地寻找少年时代的容颜，试图于岁月的角落里捡拾起遗落的风姿。蒲公英花开了么？狗尾草依然在快乐地歌唱么？……一切似乎都在静默的相对中，故乡只字不提。莫非在斗转星移的交替中，故乡已将我遗忘？生活也许就是这样，就让我在时光中溯游吧，我愿从寒冷的冬天出发，抵达故乡春暖花开的灿烂。

山崖下，当年捕捉蝴蝶累了时，我曾采摘过玲珑剔透的红浆果解过渴，那酸酸甜甜的滋味依旧，一如童年。山路边，蒲公英摇曳着黄艳艳的笑靥列队欢迎我，我心生感动，阔别数年她们竟待我热情如初，我俯身倾听蒲公英地道的乡音，她们仿佛在说仍然愿为我粉身碎骨温炖熬汤，只为祛除我的病痛，顿时我热泪盈眶，我们相拥而泣，诉说着别后的艰难与辛酸，生命的坎坷与磨难。山顶上，清风徐来，马莲花婀娜起舞、紫裳翩翩、脉脉含笑，彼此情深依旧，多情人久别重逢，情何以堪？我不敢面对马莲花纯情的双眸，莫非在童稚里曾有过誓约？要不她的眼里除了热烈还有一丝捉摸不定的哀怨？马莲花像极了我前世今生的女王。

走着走着我听到路旁田野里一株杏树的叹息声，我快步上前抱住她粗糙沧桑的树干，朝思暮想的杏花你可知道，你的缤纷憔悴过我多少个梦？梦里花落知多少，瓣瓣花雨如泪飞。挂于枝头的青杏忽然黯然：为何重逢的人群里少了当年那个杏花般粉嫩的丫头？我搜肠刮肚编造一个谎言以期你放弃执念，然而你倔强的眼神令人心颤，忽然你抖落一身凄艳花瓣，送给未能赴约的人儿一场迟到的绝世葬礼，你说她已离去，纵然俏立整个春天也是落寞的；你说从此以后你将不再开花，直到化为尘埃。我久伫树下无语泪流，人生就是这样，有多少偶然的相遇就有多少真情的牵念。时光悠悠，最初的执着往往成为最后的仪式，最美的期待常常成了最无望的守候。

老屋院落外的园子里，向日葵正齐刷刷地盛开。我默然走近，她们早已懂得我的心事，用硕大的叶掌抚我身心，之后语重心长地劝慰我：人生一世，欢乐与苦痛总是相伴而行，但只要你一直向着阳光走，痛苦就会被风干的。是的，我明白这浅显的道理，只是很多时候情到深处不由己，或许一个人只有在真正经历生离死别、久病折磨、凶境厄运后，才会品味出向日葵简单的话语中沉甸甸的分量，也才会在绝望中重新寻觅希望的阳光。

故乡还有老榆树、狗尾巴等一群久违的朋友，她们也在悄然流转的光阴里念着我想着我。想到这里，我觉得自己该幸福该知足了。人生无需强求自己去珍惜什么，经历过许多事情后，自然会从心底生发出对生活的热爱与不舍，自然会从另一个角度悟出种种纯粹的快乐和细碎的幸福。就如今夜，我静静地坐在故乡温暖的火炉旁，以前所未有的平和心态从回忆中走来，故乡陌上花开的芳菲便轻而易举地沁入了我的生命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