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花埠(外一篇)
2019-11-12刘艳
刘 艳
花埠――一个地图上难以找到的小镇,这里是妈妈的娘家。如今,花埠已没什么亲人了,姥姥姥爷早已过世,舅舅一家迁居海外,只有姨妈一家还住在这里。
每年清明前,妈都要回到花埠给姥姥扫墓。今年开春,妈的身体不好,破例带上哥哥和我。哥开车,我给妈做个伴儿。
车子驶上花埠大桥,水声的呼唤由远而进。我摁下车窗,料峭的春风裹挟着细小的尘沙扑进车里,脸上忽感微微的刺麻。我探出头,桥下水势平缓,河床宽坦,甚至辨不清河水的流向。妈妈也随我望向车外,淡淡地说:“这里现在竟也热闹了,以前桥两头荒凉得很。”北岸是个集市,卖菜的、修车的,什么都有。最吸引我眼球的是桥下的大河。天高地迥,触目空阔而寂寥。水黄,沙黄,草黄,除了漠漠的天穹,渺渺的河水,几乎看不到春的生机。远远的,一脉山屏,苍黛如影。
我很想停车下来,踩踩苍黄的枯草,撩撩苍黄的河水。哺育了妈妈的河水啊,名副其实的母亲河。我不是过客,我是归人。
车里,我挽着妈妈的手臂问:“你离家这么多年,怎么从没说起过乡思乡愁之类的话?”
“什么乡思乡愁。女人是菜籽命,风把你吹到哪儿,你就得在哪儿生根发芽。”一句话把我漫无边际的情思收拢。
此行心心念念的是素未谋面的表妹京虹,四姻九戚中,见过的都说我们俩就像亲姊妹。这样想着,倒有些近乡情怯了。
姨妈身体硬朗得很,脾气还是那样急火火的,快人快语。大表哥一脸温厚的微笑,反复念叨着我的小名和学名,说我跟小时候对不上号儿了似的。我四下打量,寻找表妹的身影。倒是妹夫先露面儿了,互相问过好之后,才知表妹在厨房帮厨。
我走进厨房,三四个女子中,我一眼认出表妹,随即惊诧于血缘的神奇。京虹和我真的好像,不止模样,神情亦相似。她一头顺顺长长的齐腰黑发,腰身瘦掐掐的,谁看得出她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她停下手里的活儿,拉着我的手来到院里,上下打量说:“都说我们很像,真的么,我有你这么年轻吗?”声音轻晰晰的,口音中带有妈妈偶尔流露出的些许方言,越发令我觉得亲切。我紧拉着她手说:“你小我三岁呢,怎么倒说我年轻了?你这么标致,说我们相像,我还不敢承受呢。” 很想送她件小东西,哪怕是自己平素戴的用的,偏巧那日身上什么也没有。只左腕上一只表,是去年哥刚送我的生日礼物,不便转赠。再见又待何年何月何日了?十分懊丧。听姨妈说,表妹夫官瘾甚大,仕途上偶有不顺,回家就找茬儿责打京虹。我惊恼得说不出话来。
表哥家的大儿子政珉已成了大小伙子,不再是小时候在床上扮孙悟空翻跟斗的胖墩儿。晚饭时,他就坐我旁边,盛饭、挟菜,体体贴贴地照顾着我这个小姑,懂事周到。
要走了,姨妈硬塞给我一个大大的红包,我推拒着说什么也不肯要。姨妈好大力,摁着我的手不松,我急得泪在眼圈儿里打转,说:“我都三十多岁的人了,这么些年也没能在跟前儿孝敬您,怎么能反倒让您破费?”姨妈摇头不听,扯着我的衣兜儿不放手。我求助的眼神投向身边高出我半个头的侄子政珉,政珉会意,他拉过姨妈的胳膊说:“奶奶,看你都快把小姑弄哭了!别拽了,再拽把小姑衣服拽坏了。”我噙着泪,又笑了。
很少这样一大家子人,其乐融融,语笑晏晏地在一起。所谓遗世独立,敌不过骨肉亲情。想是每个离群索居的人,深心里总还是向往温暖的。
岁月深处
现下流行每日一万步,我本不是个特别追赶潮流的人,饭后遛弯也不是去小城人们趋之若鹜的沿河两岸,虽然那儿的波光桨影煞是好看,每每在朋友圈里曝光度居高不下。
我遛弯的路线说出来有些怪异,出了小区门往右,经由一巷穿出,一巷是条小巷,记得某年带一位友人走这条巷子时,他脱口而出戴望舒的《雨巷》。一巷的南端尽头,可见灯火通明的高楼,车如流水的二环路,横穿了二环路,步入电业小区的北门,在电业小区里弯弯绕绕,一路黑灯瞎火,没有月亮的夜里偶尔会被脚下的砖头绊上那么一下,不时有脾气暴躁的女人呵斥自家老公,总是那么一两家的女人在发脾气,男的有时也发出几声不抵事的嘟囔。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出电业小区,既是热闹的跃进路了,这几条路,都不是我意欲逗留的区域。横穿跃进路后,从逼仄的二中夹道(夹道里最大的住户姓殷,最早叫老殷夹道,殷家许是早就搬走了,无人提起,也许早被世人遗忘,因其东侧毗邻二中,现在人称二中夹道)穿过去,就到了我幼年生活过的街巷。我的脚步不再是一径地快走,不自禁地放轻放慢。我四下环顾着,却又不想被旧街坊认出,把孑孓的脚步往路灯的阴影处躲。每当有老人认出我,总会说:哟,这不是谁谁的女儿吗?小时候的模样还没变……
他们不知道,女儿这个身份已经永远不再属于我了。父母不在了,我的生命中空出一大段缺口,没有什么可以填补,或许,也不需要再填补了。
偶有一阵腊梅的清香扑鼻而来,站定了环顾四周,辨别梅香的来处,幽暗中却是寻它不着。眼前虽没有,意象里是有一株的,遒朴的枝干上密密匝匝的梅朵儿,蜡质似的黄色花瓣,清香绕鼻。
间或有滋滋啦啦的炒菜声,葱花、蒜苗炝锅的香味儿和着咸白菜的香味儿不知打哪家的窗棱飘出,走在这烟火人间的街上人很舒畅,所有的感官都欣然打开,好像回到了幼年时。
那家做糕点的外地小夫妻,父亲爱吃他家的手工桃酥,上边洒有喷香的白芝麻、黑芝麻,酥香脆甜。这对小夫妻每年都返乡过年,过年那几天是不开门的,父亲总是让我提前多买一些,常年相伴的小吃食,断了几天还真不习惯。离他家店铺还有老远,就能闻到温热的甜香,这甜香让我想起父亲桌上的那包桃酥。父亲不再了,我再也没有来买过桃酥。路过这儿,若逢案上正摆有刚做好的桃酥,我目光游移,想看又不敢看,连正视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这是街道,是市井,是城市的毛细血管。
这里没有商家震耳欲聋的高音喇叭声,没有变化莫测的霓虹闪烁,这里连路灯都是寥落的昏黄的,甚或有些惨淡。来得次数多了,哪一盏坏了,忽明忽暗亦或不亮了,不几日又修好了,我也是知道的,因这一束昏黄照在脸上是有温度的。
居民们的院角多种有树,有高大笔直的水杉和香樟,也有一些花树、果树,它们散发着植物特有的自然清香,是光秃秃的水泥大道上闻不到的。月色好的夜晚,月光从水杉、香樟的树冠透下来,疏影一地,特别好看。
前边是座老教堂,这些年规模愈发高大上了。学生时代,星期天的早晨想睡个懒觉,赖会儿床,每每能隐约听到教堂唱诗班的歌声,穿过清早的薄雾,穿过几条曲曲弯弯的小街,直达我惺忪的耳膜。那些年也没听清唱的什么,旋律却是记住了。
因了周遭高楼大厦的遮挡,这里白天的阳光不甚太好,外边已完全没有任何雪迹了,这里却路面洇湿,化雪的声音簌簌、滴答,有的住户门前放有小铁皮桶,雪水滴落桶里发出“咚咚”的脆响,寂夜里十分好听。
散养的猫儿狗儿们有时会尾随我的脚步,一路相跟,待我扭过头唤它们时,它们又自顾掉头而去了。
抬眼可见医技楼顶上的霓虹灯,我就要走出这爿街巷了。前边是一家门脸小小的理发店,我曾扶母亲到这里最后一次剪发。理发店门口的三级台阶,那天,母亲上得很吃力。每次到这个店里来剪发,母亲都会十分关切地询问女店主的生活近况,同情她被嗜赌的丈夫抛弃,一个人又要带孩子,又要打理小店,时时处处掣肘不易。最后的那次理发,母亲依旧和理发师大姐有一句无一句地闲话家常,依旧为她的际遇唏嘘。我坐在旁边,静静听着,一言未发。记得那天,母亲剪落的头发大半还是乌黑的。此时的小理发店已早早关门打烊,窗内灯光柔和,有学生在背诵刘禹锡的“石头城”: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
在城市扩建改造的步伐中,这几条僻静街巷也将面临拆迁,彼时这里会成为什么样子无法预知,也许旧貌换新颜,什么痕迹都无从留下。我突然很想折坠在这岁月深处,连同少年欢洽的时光和青年温暖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