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串铜钱
2019-11-12林荣祥
林荣祥
老胡是二十多年前离开村子到城市里去打工的,起初几年只是做短工,每次出去干完一个活儿,还要再回到村里的家。后来他到了一家建筑公司待了下来,和现在的妻子结了婚,又有了儿子,在城市里就有了自己的家。
去年他的父亲突然得病去世了,老家只剩下了母亲和一个早已嫁到邻村的姐姐,老胡担心母亲年龄大了又孤单,这段时间就时常过去陪她。不过,他这次回老家是要把母亲接到他家里住。
他的老家处在山区,是个有着七百年历史的村庄,由于山里的可耕田少,所以从祖辈开始就有“闯外”的习俗。男人们刚刚长大就到外乡找活儿干,挣钱养家,对那些极少创业有成的人,是最大荣耀。村口那座乾隆年间的赐赠牌坊,就是为他们村一个同宗人家立的。记载着胡姓某人康熙年间在扬州创立了某某商号,他的后人又有某人在雍正年间中了进士等等。
平日里这个村子的年轻人并不多,他们大都已在外乡安家,或打工,只有在春节、中秋等大的节日里回家。到了这个时候,村里会非常热闹,大家会互相串门,凑一起吃饭,谈论着各式各样的见闻。
按照原先已经计划好的行程,他和妻子今天到老家先住一天,明天早上开车往回走。妻子已经把母亲要住的房间收拾很干净了,床边的厨子里摆放着新买的衣物。
妻子说:“老家里的所有东西都不用往家里带了,我还给妈买了一套新衣服带过去。日用品也都准备好了。”
老胡含糊的应了一声。妻子爱干净有点儿过了头,不过对老胡来说他早已习惯了。
他和妻子同在一个建筑公司上班。老胡认识她的时候,她是刚毕业的大学生,因为经常到工地上了解施工进度,所以渐渐地跟老胡熟悉起来。
“她是那种,见了以后觉得自己应该斯文点的那种女人。”老胡当时是这样对其他人说的。
从那个时候起老胡下班后就不再和工友们喝酒,打牌了。他开始上夜校,学专业知识,参加技工培训。老胡所有的上岗证,技术等级职称,都是在跟妻子相识相恋以后取得的。
两个多小时后,他们的车开到了老家,远远地就看见母亲还像往常一样,站在院门前张望村口。
老胡住在邻村的姐姐也一大早来了。她是来给妈妈送行的。隔壁的刘婶也来了。
刘婶和胡家也沾点儿什么亲戚。在这个村子里的人家大多数除了宗亲,就是姻亲了。她和胡家母亲一样,儿女在邻村,儿子在城里,平常只有自己在家,感到寂寞时,就到老胡的母亲这里聊天,喝茶。她俩也就成了相处最多的两个人。老胡每次回家几乎都会遇到刘婶。
吃过晚饭以后,妻子从车上拿出带来的被褥收拾床铺去了。
刘婶和姐姐也走了。
母亲把老胡叫了过来说:“老家的事就交给你姐姐了,我让她每隔几天抽空回来看看。”
“嗯。”老胡答应着。
母亲看了一眼老胡妻子带来的新衣服和鞋袜说:“你这样三天两日的来家看我,真是难为你了。不过这个家我住了一辈子了,也确实是舍不得离开。再说,我还有点儿担心,在一起如果住不好,怎么办?那时再回来会让别人笑话的。”
老胡和妻子听着,没说话。
母亲顿了顿又说:“刘婶去年到山子家住了不到两个月,就回来了。今年春天山子两口子到村里收茶叶,连饭都不在家吃,回家只坐了一会儿就走了。”
山子是刘婶的儿子,他在城里开了一家茶叶店,本想尽孝心接老人到家一起住,结果不欢而散。
老胡知道那个话题又来了……母亲对去儿子家住一直是犹豫不决。他赶紧岔开话题说:“跟你的孙子通个视频吧,这次因为要考试了,他没来。”
手机里传来了老胡儿子的声音。他字正腔圆,不含一点儿方言。他在读高中,明年就考大学了。儿子从小是由他姥爷、姥姥带大的。他们是城里的退休老师,平时照顾着儿子的学习和日常生活。
谈笑的声音把妻子也吸引过来了,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个不停。
通完了电话,老胡刚要走,母亲叫住了他。母亲从床边的抽屉里面拿出来一串铜钱说:“你把这个带回去吧,老辈传下来的,也不知道你们喜欢不喜欢。”
老胡接过这串用麻绳系着的铜钱,铜钱在灯光的照射下闪着幽幽的绿光,看来很久没人触碰过了。老胡以前见过这串铜钱。
老胡没吭声,往事悄然涌上心头。记得小时候祖母对他讲过铜钱的来历。
祖母说,很早以前,大概是从明代,胡家的男人们就开始到外乡做工挣钱了,家中留下的只有老人,女人和孩子。到了晚上,女人干完了活儿,哄睡了孩子后,为熬过孤寂的长夜,减少对丈夫、亲人的思念之苦,便吹熄了油灯,摸黑把丈夫挣来的铜钱解开一串,撒向屋子的各个角落,再摸索着一个个的捡回来。女人们就这样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直到困倦了为止。不知道经过了多少个夜晚,又经过了几代女人的手,在漫长的夜里,既迎回了男人归家的喜讯,也收到过男人客死他乡的噩耗。铜钱上原本的凸字,也被渐渐磨平了。
老胡拿着铜钱,回忆着生活往事。
母亲说:“前些日子村里来了几个人收购这些东西的,你姐姐还来家问呢,我说这是胡家的,要留下来。”
老胡默默地找了块布,沾上点儿油,挑出一枚铜钱,用力擦起来。钱上的铜色显现了出来,上面模糊的字迹也看清楚了。
妻子凑了过来,看了一会儿:“像是万历通宝吧。”
思绪被打断的老胡没说什么,把手里的那串铜钱递给了她,又翻看着抽屉里的其他东西。里面有父亲做的弹弓,几枚和爷爷一起玩的棋子,姐姐小时候玩的布荷包,还有几样他也不知道,只是留在他母亲记忆里的物件。
他明白了,生于此地的这个家,一直和他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从来没被割开过。这个家永远是他生命中的一部分。而对于他的母亲来说,这里是她的全部人生。
老胡心里感觉有点儿乱,想一个人单独待一会儿。他说了一句: “你们先睡吧,我要出去走一走。”便转身走出了屋子。
灯光稀疏的乡村,夜晚很安静,也很黑。星星在夜幕中显得特别明亮。向村外看去,首先眏入眼帘的是村口的那座牌坊,家人和村里人相送相约都在那里,它见证了几百年来无数的悲欢离合。
老胡不自觉地走了过去。
通向村外的路过去很崎岖,不像现在这样平直。他还清楚记得当年他第一次外出打工的情景。
天不亮的时候,母亲把他和父亲送到了村口的牌坊旁,已经有几个人和他们的女人等候在那里。父亲招呼了一声,和他们一起摸黑顺着山路往十几里外的车站走去。母亲和那几个女人朝着他们走的方向挥手张望着……
一阵山风吹过,老胡感觉有点儿凉意:人生路漫漫,中途有着无数次的离别,这其中有些还是永远的离别。没有一个人不是如此——自古至今。
他回过头远远地向村里望去,家中好像只有一盏灯还亮着。他知道那是母亲的房间,她为明天就要离开故乡,离开这个家而睡不着——她在这里生活了一辈子,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
而妻子此刻却可能早已安然入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