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慈欣科幻作品的人性探索及其独特启示
2019-11-12朱会晖
朱会晖
刘慈欣有一句经典的名言:“失去人性,失去很多;失去兽性,失去一切。”这是《三体》中托马斯·维德劝程心为了太空飞船计划与联合政府时说的话,程心不同意这句话,从而很快导致了人类文明的灭亡。
但《三体》中还有另一句名言:“给岁月以文明,而不是给文明以岁月”。凭着文明高于岁月这一信条,人类在三体人统治地球之后,终于摆脱自相残杀的乱象,重新实现了和平与繁荣。
这两句隽语看似彼此矛盾,展现了刘慈欣作品呈现人性的不同面相,而对人性的复杂性与不确定性的呈现,构成了他的作品魅力的潜藏秘密。
刘慈欣不仅呈现了大气磅礴、波澜壮阔的自然图景,给读者的想象力带来巨大的冲击力,而且也独辟蹊径,对人性的光与影作出了深刻的探索,造就了中国人自己的科幻经典。他让我们的目光穿越无边浩瀚的宇宙,而穿越回我们灵魂最深处的人性,让宇宙和人性的光华与黑暗彼此交织、互相映射,展现出震魂摄魄的艺术魅力,他的这种独特探索为中国未来的科幻作品创作提供了极好的参照。作家如何在人与自然、人与自我和他人的关系中理解人性,如何对人性的不同侧面进行展现(或人物如何体现这些侧面),属于一部文学作品的内核。本文试图讨论,我们如何从刘慈欣天才式的探究中获得启示。
一、刘慈欣对人类自我实现的呈现及其存在主义意味
凭借超凡脱俗的想象,刘慈欣对宇宙与生命的奇异探寻,构成了他对人性思考的一部分,有着独特的存在主义意味。他的作品呈现了人类追寻星辰大海、在无尽时空中艰难探索的漫长历程,呈现了人类及其个体的自我实现与迷失,呈现了人性的光辉与阴暗。他通过气贯长虹、瑰丽璀璨的史诗想象,让我们的思想高高地飞扬,经过长长的绚丽轨迹,而重新回到我们脚下的土地,让我们重新领会世界与人生无限的可能性和生之可贵。
存在主义的一个核心观念大概可以如此表达:一个人不同于一块石、一匹马的奇异之处,在于人可以在无数连续的瞬间、在海量的平行可能世界之间、在不胜枚举的可能生活之间进行选择,而不是被命定地处于其中某一个。人未经询问而被抛掷在一个无比偶然的世界,但这个世界又不断打开无数个平行的可能世界;而人自由地置身于诸可能世界之间,却又不得不在其间做出自己的选择——这就是人之存在的本性。尽管人绝不能为所欲为地选择,但这并不否定其选择的可能性仍是无限的——像罗辑那样从一个耍小聪明混日子的小人物逐渐升格为救世主,这似乎也不是不可能。
由此,艺术作品的意义绝不在于它在现实生活的边缘处,通过随意的幻想来满足人的猎奇心或者可以填充情感。相反,艺术具有至关紧要的现实性:它让人重新意识到生命与世界那种让人惊诧之处——人不是现成的某物,而是被抛在某些平行的诸可能世界之间的存在,人就是他让自己成为的样子。
刘慈欣成功做到了这一点。他似乎有点偏激地断言,人们通常认为,人与人的关系是艺术作品的主题,但其实未必——科幻作品就冲破了这种偏见,因为它以人和自然的关系为中心。他说:“当生存问题完全解决,当爱情因个体的异化和融和而消失,当艺术因过分的精致和晦涩而最终死亡,对宇宙终极美的追求便成为文明存在的惟一寄托。”
异想天开,他让人类带着地球去流浪,在天上地下上演一出充满激情的人类自救剧情。在《三体》无比宏大的框架之下,他把宇宙呈现为诸多猎人神色紧张地穿梭其间的黑暗森林,其中一个小小的“水滴”,转眼间横扫人类三千太空舰队;而某个星球的清洁工,随意抛洒一片小小的二相箔,便以光速为节奏,让整个太阳系跌落为一幅二维的、并无限延伸的《星空》画图,如此残酷可怖,又如此壮阔凄美。这个壮丽史诗中又不断交叠着人性的光辉与阴影,交织着人类的高贵与卑微、绝美与丑陋,执着追寻者有之,自甘堕落者有之,灵性绽放者有之,愚昧昏庸者有之。而作品的最后,人类最后两人平静地选择迈向终结,和整个行将死灭的宇宙一同归寂。
如果说,《星际穿越》通过主角进入四维空间、穿越时间而拯救世人给人强烈的震撼,刘慈欣以神来之笔所呈现的惊天地泣鬼神的史诗绝唱,则是气象万千、气吞山河。他一再突破我们的心灵极限,让无数读者瞠目结舌、叹为观止。
刘慈欣在作品中一方面揭示了蕴藏在人性中的人类的愚昧、自大和软弱,并且周而复始地重复类似的错误、遭受劫难,另一方面也高扬了人的巨大的能动性、创造性的力量,讴歌了人性的光辉。例如,《三体》中的罗辑面壁计划被取消后,从备受世人敬仰到人尽唾骂,身体濒临死亡的边缘,他暗渡陈仓,事先安排了大量能够发送坐标的核弹,在绝境中以攻为守,借助宇宙高级文明的力量,以自杀作为威胁,以与星球同归于尽的可怕结局对三体人进行威慑,奇迹般地实现了以弱胜强,击退了即将大军压境的敌人,把人类的勇气和智慧发挥到淋漓尽致,展现人性所蕴含的无限能动性力量,实现了人在无边宇宙中的尊严。他就如同他身旁的那只蚂蚁爬到了顶端,“骄傲地对着初升的太阳挥舞两只触须”,以致于人类后来又被三体人战败后,他仍受到三体人的致敬。人类虽然多经迷失和挫败,仍然借助云天明从三体发来的暗示,研制出光速飞船,让程心和艾AA躲过了降维打击,进入小宇宙经历了沧海桑田,并最终参与了整个宇宙的终结与重生,见证了无尽博大浩瀚的宇宙时空。
刘慈欣多次表达了不惜冒生命危险、拥抱星辰大海的情怀,这表达了人类追寻自我实现的愿景,也是对人性光芒的彰显。例如,在作品《山》中,刘慈欣描述了“泡世界”的地核人经历分裂和战争,获得探索星球的权利,努力钻出囚禁地核文明十万年的地壳,又穿越九千米的深海,成为星舰文明,继续寻找宇宙的边缘。
而在荡气回肠之余,刘慈欣对读者的想象力带来了极大的冲击,给作品灌注了存在主义意义。他让我们重新发现,我们所在的世界原来如此陌生,并发一声叹:“活着真好”,或者,“你还在,真好”。在善恶轮番交替、在生存与毁灭来回摇摆与挣扎的人类未来史中,在峰回路转、动荡不止的宇宙史历程中,他不断逼迫读者不断重思人性与世界。读者阅罢掩卷,不免对人性的晦暗怀着心有余悸的恐惧,也有对人性之光发自心底的仰望,我们会重新发现世界的陌生性,思考世界、人类生活及其相互撞击的无限广阔、无限的可能性,想要超拔出庸常和沉沦,握紧我们手中如水的时光。也许,这就是刘慈欣写作的意义。而且,以恢宏画面碾压想象的同时,他打破常规,描绘宇宙中生之残酷,也不无现实价值,例如与三体人对人类的征服,与欧洲移民对美洲人的压迫也颇有相通之处。人工智能技术和武器的不断发展,对每个技术不够发达的国家来说,都是很大威胁。而通过突破想象的艺术创造,在作品中重构人与自然、人与人的独特体系,是中国科幻创作的方向。
二、人类因兽性而生,因人性而灭?
刘慈欣不仅在不少作品中表现了那些充满兽性的冷酷英雄对人类的关键作用,而且在《三体》里呈现了人类毁灭于爱与人性的惊人剧情:在大众的支持下,一个圣母般纯洁、善良的少女,通过两次愚蠢的决定,把人类文明带向毁灭。这让人想起尼采的断言:上帝死于他对人类的爱。在与江晓原教授的争论中,刘慈欣公然宣称,他“敬畏头顶的星空,但对心中的道德不以为然”。
如何理解人性与兽性、生存与道义的关系,这是触及刘慈欣关于人性的讨论这一艺术内核的关键问题。
确实,刘慈欣的作品对于现实有着比较深刻的警示和批判意义。在他的笔下,群体生存危机中牺牲部分人的生命或幸福,这给我们的情感和伦理观念带来冲击,并且确实揭示了道德与人性的复杂性与不确定性,带来了强烈的艺术效果。但这种冲击不应让我们远离人性,却让我们更用心地趋近人性。
其实,人性与道义并不和生存相矛盾,却赋予了求生存的行为以正当性根据。即使在族类生存危机中,群体的生存高于个体,牺牲少数人是必要和正当的,这不能说明,在大多数情况下,在和平年代的现实生活中,人性和道义不应被尊重和恪守。相反,如果我们总是把自己的处境设想为黑暗森林,动辄要依循“人对人像狼”的丛林法则,人们很容易陷入互相残害的悲剧中——这是刘慈欣在作品中反复批判的。
(一)刘慈欣对人性光辉的呈现
刘慈欣在很多作品中高扬了人性的高贵。一个典型例子是,他用人性的解放来解释大饥荒时代自相残杀后的第二次文艺复兴和人类社会的重新繁荣。在《光荣与梦想》中,在为了避免战争而展开的奥运会上,哑人辛妮为了国家累死在马拉松赛场。在早期的《乡村教师》之中,默默无闻的山区教师在临死前坚持教授学生物理学规律,让后来到访的外星人惊诧于艰苦山区中的人类孩童竟然能有这样的文明程度,从而放弃了毁灭地球的打算。
而他在《三体》中塑造的罗辑这一经典角色,是一个闪烁人性光辉的形象。罗辑是一个原本平凡而后觉醒的人,本是一个游戏人间的人。但由于命运的驱使,他一步一步成为威慑三体入侵者的执剑人。在刘慈欣的笔下,罗辑的行为就像是日本剑道中的剑客,从他们出手之后到分出胜负往往只有半秒,但是事先如石雕一般对峙、互相凝视却常常持续十分钟之久。从成为执剑人开始,罗辑倾尽了他的余生来保持这样的一种凝视,成为了一个活死人。他让妻儿离开,远离人群,在62年的漫长岁月中,一直保持石雕一般的沉静,无视无数同类的敬仰或谩骂。由此,他没有暴露任何的弱点,任何欲望、癖好和冲动,没有给敌人任何使用计谋的机会。而这种极端的自我牺牲并不完全不可信,却仿佛也是我们能够做到能够企及的,因而牵系着读者的心弦。因为他内心装的是对妻子和孩子的爱念。通过这份爱念,他的责任感与全人类联通。后来,在卸任之后,他接管了韦德的飞船项目之后,他再不愿意独生,他选择伴随人类文明与同类被铭刻于二维的巨幕画卷之上,成为了人类文明的守墓人。这个原来的花花公子最终接近于圣人。云天明、罗辑、维德、艾AA一直对程心用心守望,他们是在守护她内心深处一直留存的纯然的人性。而在一个朝不保夕的时代,程心仙子似的面孔下的那种纯洁无瑕,和对人性的信心,是那个时代最大的奢侈品。
刘慈欣曾一再强调,科技能够解决一切问题,但是,他所理解的科技背后有着人性中的能动性的意志和创造性的精神作为支撑,人作为能思想的苇草,在无尽的浩瀚宇宙中不懈地探索和追寻,才真正确立起人在世界中的位置。在充满讽刺意味的《赡养上帝》中,那20亿个来自“上帝”星球的、寿命达三千岁的外星人,在高级智能机器的摇篮中失去了创造力和进取心,退化到不得不请求人类帮助他们修复飞船。而在《中国太阳》中,一个来自农村的太空清洁工,驾驶完成服役的“中国太阳”去探索无尽的太空,传达出那种无所畏惧、执着追寻的人文精神。
(二)刘慈欣对人性晦暗面的揭示和反思
大概从2008年开始,刘慈欣用心塑造了一些不受道德规则约束的冷酷英雄,基于生存高于道德的观念,他认同这种亦正亦邪的人物。
刘慈欣在访谈中解释了在其创作第二阶段中,其作品晦暗色调的成因:“……但2008年写《黑暗森林》的时候,正好赶上电力系统调整,要面对人与人进行残酷竞争的局面,作品中也开始出现比较黑暗的元素。我当时的思想有一个重要的变化,即发现生存是最基本的东西,否则别的什么都没了。另一方面,我觉得这样构造出来的故事会更刺激一些,更能吸引读者。”
这种冷酷英雄类型的典型形象,包括托马斯·维德、林云与章北海,在某种意义上也包括罗辑。
在《三体》中,维德被称为理智到冰点的人。当人类要派间谍到三体星球,由于重量受限,维德冷酷地提出只送云天明的大脑过去;为了成为执剑人,他谋杀不适合该任务的程心而未遂。为了保护飞船研制计划,他不惜通过反物质武器的军队与太阳系联邦法庭开战。事后证明,这一曲率驱动飞船机会是人类自救的唯一途径。
同样在《三体》中,中国太空军政委章北海曾为保证恒星际远航飞船的制造,谋杀了三名航天界的重要人物。在三体人即将入侵的时候,他预计到人类在战争中必将失败,私自劫持“自然选择”号逃离人类社会,为人类保留了火种。之后,他决定向4艘战舰发射次声波氢弹杀死同类。
在《环状闪电》中,解放军少校林云为了测试“液态地雷”是否有效而把这种武器提供给了玻利维亚和智利,并造成很大伤害。在中美战争中,为了保卫国家,她率领年轻军官用武力占领了聚变试验点,并不惜让自己变成量子态,强行进行宏聚变试验,让中国三分之一国土上的电子设备芯片被摧毁,使这些国土失去了军事防御能力,也让敌人闻风丧胆、瞬间投降。
在某种意义上,罗辑也是一个冷酷英雄——他不惜以全人类为赌注,来逼迫三体人无功而返,置之死地以求生。于是,他同时也对整个地球的存在造成威胁。所有地球人和三体人的生死存亡时时刻刻都系于他的一根手指,这无疑给人类的生活带来了很大的不确定性和不安定感,因而也遭到世人的冷眼和抛弃。
这些冷酷英雄的故事似乎表明,在生死存亡系于一线的时候,人性和良知是多么不堪一击。但笔者以为,作者笔下这些人物的行为其实不是要证明道义的无效,恰恰证明了良心是支持人类生存的支柱。让我们设想,如果他的冷酷英雄们都是自私冷血的阴谋家,那么,维德大概会接着借助其部队的先进武器和航天飞船与联合政府展开惨烈的战争,也许会最终成为全人类的暴君,林云会以环状闪电来逼迫国人俯首称臣或者叛国,罗辑会以会随他死亡而爆炸的超级炸弹来威胁人类来让他为所欲为,章北海会先发制人,消灭同行的四艘战舰之后,让船员陷入恐怖的自相残杀,以节省资源……显然,这些并不是刘慈欣心中想要的角色和情节,也不会让他成为“单枪匹马,把中国科幻文学提升到了世界级的水平”的科幻作家。
其实,刘慈欣内心认同和欣赏的冷酷而不择手段的角色,通常并不是自私、狠毒的冷血奸雄,却是有责任感、往往为了责任自我牺牲的人——他甚至很少描述这样的角色。他们的基本信念是章北海所说的“没有永恒的敌人或同志,只有永恒的责任”。在他们表面的残酷背后,是人性、责任感和爱。只是他们的道德观是功利主义、后果主义的道德观。
关于为群体生存是否应当牺牲部分人这一问题,在哲学上并无共识,刘慈欣的观点为功利主义者所支持。哲学上的功利主义并不就意味着利己主义,却认为行为应当以所有利益相关者(如整个社会或人类)的幸福为目的,因而通常是支持集体主义的。当然,功利主义也分很多流派,其中的行为功利主义者认为目的可以证明手段正当性,如果某个牺牲少数个体的行为可以实现某种群体的最大利益,这种行为是正当的。
不仅在功利主义者眼中,而且在义务论者看来,在群体生存危机中牺牲部分人是可允许的,这并不与“每个人的尊严都是平等的”的信条相矛盾,它的正当性却基于这一信条。这种无奈的牺牲的正当性,并不是因为每个个体只是群体生存、繁衍和繁荣的工具,而是由于“人生而平等”这一原则——由于每个人都要算作一个,但不应算作更多,因而,有理由让尽量多的人活下去。而在极端的状况中,如果不做那种牺牲的话,结局是所有人都一起死。但由谁做出这种牺牲,这应通过公开商议、确定可共同接受的程序来进行决定。在此,每个人生存的机会应是均等的。这样的牺牲仍然可以具有正当性。可见,当个体为群体而牺牲被接受,人性和道义并不是在此就没有解释力和地位了。但在其他绝大多数的情况下,我们没有理由让某些人为了他人的快乐或长寿等而牺牲生命。
其实,刘慈欣笔下真正的邪恶和愚昧,更多体现在盲目、狂热的愚昧民众身上——如《三体》中三体人来临后大饥荒时期互相残杀的人们,《流浪地球》中武断支持叛变、并处死政府军的民众,和《超新星纪元》中在大人们死后的无法无天的孩童们。这种愚昧也体现在《赡养上帝》中的外星人身上。
在展开关于人性与兽性的探讨时,刘慈欣也精心设计了好人为恶的核心情节,使之与冷酷英雄的功绩形成明暗对比。
其中最典型的形象就是《三体》中的程心。她的好心做坏事的一个关键选择就是主动争取,并成为了执剑人。而当罗辑把执剑人身份交给程心,三体人马上对人类发出攻击时,程心再三犹豫之后,无法做出会毁灭两个文明的选择,她扔掉那个决定地球存亡的遥控器,哭得像个孩子。这直接导致了三体的入侵和地球的沦陷。
然而,这并不能说明,是道德把人类带向灭绝的边缘。导致这种结局的,不是爱,而是爱的缺乏。程心主动承担自身无力承担的、关涉人类生死存亡的重任,这就像一个十几岁的小孩凭借偶然的机会,自己选择拿原子弹来玩耍。人类再愚昧,再厌恶不择手段的维德,大概也不至于把两个星球的存亡交到这个缺乏人生阅历、社会贡献和成就的少女手上。而就情节推进而言,这种选择也不太符合情理。
程心因好心而闯下弥天大祸,是在光速飞船项目即将成功时,让她负责的星环集团向太阳系联邦政府投降。而在这关键时刻,维德遵守了之前对程心的承诺,遵从了她的安排。
当然,基于公平性考虑,反对飞船计划有一定合理性。这计划对多数缺乏财富和权力的人而言是不公平的。人类经历大饥荒之后好不容易刚刚安定下来,这个计划可能使得人类生活重新陷入黑色森林状态。
然而,这样的情节推进似乎不符合情理和原来人物的设定。因为地球坐标已经暴露,三体星球因为坐标暴露而毁灭就是血淋淋的教训,寻求远离地球的生存空间几乎是唯一出路。而随着技术的发展,有可能造出更大、更多的宇宙飞船,并且可以运载人类到新的宜居星球。发展光速飞船并不一定会导致人类的权力的不平等,只要在这里,每个人乘坐飞船、进行太空移民的机会是均等的。而且,政府未必要将飞船计划用于宇宙移民。
这里的剧情安排不太符合维德的性格。作为PIA(行星战略情报局)要员,一个理智到冰点的男人,一个果断杀伐的人,他非常了解程心不堪大任,以致他甚至曾经不惜谋杀程心,以免她成为执剑人。而这个无比理智和冷酷的人,竟因为一句承诺,而任由人们在星环城上奋斗六十多年的成果毁于一旦,让几乎毁灭了人类的女人彻底毁灭人类,这并不符合情理。他大可以试探联合政府对光速飞船的态度,然后再决定是否公开项目。而且,政府存在对问题的错误理解,可以努力寻求共识和妥协,这种努力不仅应当存在于投降之前,也应该出现在投降之后。甚至,他可以不唤起程心,因为这项目并未危及人类的生存,政府的反对才真正威胁人类生存。他也可以带着部分的人员和物资逃走,因为星环城的航天技术已经非常发达,是唯一一个没有被联合政府管辖的太空城市。他要到兵临城下的时候才唤醒程心,之后他甚至丝毫不做抗争,就马上让所有人无言遵从程心的决定,这很不符合常理。
因此,人类与其说是毁灭于人性,不如说是败亡于爱与责任感的缺乏。在上述的关键情节中,并不是人性和道德不能起积极作用,而是作者所呈现的人物行为没有让道德起到本来应有的作用。无论如何,刘慈欣把读者逼入一个个极其复杂的伦理困局之中,给我们的情感和伦理观念带来极大冲击,成功揭开了道德与人性的复杂性。在刘慈欣逐渐奠定地位的今天,我们更应该消除人们对他的作品的相对主义、虚无主义的误解。我们需要在艺术中表达对人性的信心,需要建立对人性和秩序的信念,凭借坚实的努力和真诚的合作,和对现实之恶的成熟应对,逐步实现个体与民族的自由与自强。例如,电影《流浪地球》把刘慈欣关于自然的宏大叙事和对人性的高扬结合起来,同样取得了惊人的成功。
而且,这些异想天开的故事情节有着巨大的艺术冲击力,引发了上述人类社会崩溃的戏剧性剧情反转,带来强烈的艺术震撼,并让读者心甘情愿地忽略了关于情节设置的疑惑,因而有着艺术上的合理性。程心作为执剑人的无所作为迫使流亡于太空的“蓝色空间号”决定暴露太阳系的坐标,以便暂时减轻三体人对人类的逼迫,而程心关于飞船计划的决定错误,直接导致太阳系被降维打击之后人类的毁灭,并引发程心乘坐罗辑制造的光速飞船,进一步在遥远太空中展开奇妙之旅。如刘慈欣所说,这样一些充满性格的复杂与张力的艺术形象,确实能够产生更强烈的艺术冲击力和感染力,并带来关于善恶、关于人性与生命的更加深切的反思。
三、结 语
人性中的主动力量与软弱,爱与自私,是优秀作品一直探索和展现的基本主题。这些探索和展现,离不开对人生的深切体验和对人性的深妙理解。例如,经典科幻作品《盗梦空间》一方面呈现了内在的无限幽深世界的争斗、别开生面的探险,另一方面又把其中的斗争归结于主人公道姆·柯布自己与自己的战争,在无意中导致妻子自杀后,面对无可挽回的悲剧,他不断在梦境中尝试自我毁灭,而同时他还承担着拯救孩子的重负,在此,故事的峰回路转和情感的爱恨纠缠、性格的自我矛盾相互联结,在自我流放的痛苦与九死一生的恐惧背后,是人性中爱与忠诚的热暖;在脍炙人口的《星际穿越》中,NASA的布兰德博士为了人类的繁衍而撒了弥天大谎,实际上是派遣了一个他认为不可能返航的飞船到火星去,准备牺牲所有地球上的人类;而在无常的命运中,库铂父女之间经历失联、误会、痛苦挣扎,而最终库铂为同伴艾米莉亚牺牲,却经历黑洞,意外进入四维空间,从而和聪颖的女儿一起实现了对人类的拯救,在其执着的坚守和勇敢的承担中展现了仁慈和责任的温度,他的故事感人至深,系人灵魂;在同样极为成功的《地心引力》《火星救援》中,个人在遥远的星空下,在几乎弹尽粮绝、孤立无援的绝境中,以钢铁般顽强的意志与生命力实现了自救……
刘慈欣的作品对人性丰富维度的展现与诸多科幻经典有异曲同工之妙,成为了中国科幻的鲜亮旗帜。对宇宙的探索和对人性的探究相互辉映、彼此成就,共同构成了其科幻作品的双璧。他的作品真切抚慰了人们对宇宙与人性之美的渴望,却是完全以出乎意料的方式,他展现了宇宙的恢弘与偶然得失的轻渺,通过人在无尽时空中的穿梭,呈现了生命的无尽的独特可能性,又揭示了人性的光辉、幽深与复杂,从而让宇宙和人性的光华与黑暗彼此交织、互相映射,让人们在收获巨大的惊奇感与审美快感的同时,重新获得对人与世界、对爱与自由的深刻理解——这正是我国科幻作品未来继续前行的方向。
注释:
[1][5]刘慈欣.三体Ⅲ·死神永生[M].重庆:重庆出版社,2010:382,132.
[2][4][8]刘慈欣.三体Ⅱ·黑暗森林[M].重庆:重庆出版社,2008:309,467,362.
[3]刘慈欣.梦之海[J].科幻世界,2002(1).
[6]王瑶、刘慈欣.我依然想写出能让自己激动的科幻小说——作家刘慈欣访谈录[J].文艺研究,2015(13).
[7]严锋.追寻“造物主的活儿”——刘慈欣的科幻世界[J].书城, 200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