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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唐想象与乡关记忆:论陆游成都诗作中的空间书写

2019-11-12商宇琦

中国韵文学刊 2019年1期
关键词:汉唐诗作陆游

商宇琦

(浙江大学 人文学院,浙江 杭州 310012)

《唐宋诗醇》将陆游的一生简要划分为三个时期,即“少历兵间,晚栖农亩,中间沉浮中外,在蜀之日颇多”。其中“在蜀之日”,即诗人自乾道六年(1170)入巴蜀任夔州通判起,至淳熙五年(1178)返棹东归,共八年,是陆诗发展成熟的关键时期。此时期,又可依时间先后分为夔州、南郑、成都三个时期,而其中“成都时期”实占据了诗人蜀中岁月的绝大部分。本文的研究对象“成都诗作”,即陆游于这一时期所创作的全部诗歌。

陆游成都时期的诗作颇受学界瞩目,不少学者对此开展了具有启迪意义的研究。然他们多将其纳入“蜀中诗”或“巴蜀诗”中作整体探析,并侧重于此期诗歌题材、诗风及其影响的研讨,对诗人成都时期诗作的独创性及其历时发展线索的研析仍混沌一片,未遑展开,令人有蒙尘、遗珠之憾。迄今为止,仅有黄奕珍《论陆游南郑诗作中的空间书写》《论陆游成都时期爱国诗的特色》二文分别对陆游的南郑诗及成都诗进行了专题研究,探讨了放翁爱国诗的阶段性发展,认为诗人成都时期的诗作奠定了其爱国诗的基本格局,揭示了陆游南郑诗与成都诗的承变,资料积累丰富,见解精到,为后续研究奠定了基础。

笔者通过搜集相关资料、梳理脉络后发现,对想象汉唐疆域以示恢复、回忆乡关地理以明归隐两大主题进行频繁、集中地交错书写,以形成巨大的情感张力,是陆游成都诗作的重要特色。这种滥觞于陆游成都时期的创作手法,在诗人东归后的宦海沉浮中最终形成了固定的创作范式。本文以《剑南诗稿校注》为基础,从陆游成都诗作中的空间书写出发,就其诗中所呈现的心境加以剖析,尝试探究诗人置身宋金对峙时代背景下灵魂深处的精神图像,并省思其独特意涵及创作特征。这对于我们全面审视和考察陆游的诗歌创作、仕宦心态及自我定位,应当是一个有益的补充。

一 幅员万里宋乾坤:陆游成都诗作中的汉唐想象

在对此进行正式讨论之前,我们首先有必要分析一下南宋王朝及诗人对汉唐时代的态度。建炎元年(1127),高宗继承大统后,李纲即在奏言中请高宗效仿汉高祖、光武帝、唐太宗等汉唐明君的手段治理国家以致中兴:“自古创业中兴之主,如汉高、光、唐太宗,皆有英明之资,宽诚之德,仁厚而有容,果断而不惑,故能勘定祸难,身致太平,因请以所编《三君行事纪要录》以进”;吕颐浩亦强调高宗应如汉高祖、唐太宗般励精图治、平定海内:“臣尝观自古有为之君,将以取天下者,弗躬弗亲,则不能戡祸乱、定海内。伏望考汉高祖以马上治之迹,法唐太宗栉风沐雨之事,以速图之,不可缓也”。由此可见,南宋朝廷欲通过效法汉高祖、唐太宗等明君的治世之谋,以期重回汉唐武功之盛,抵御金人铁骑南侵,收复故土。陆游则在《除修史上殿劄子》中认为,宋太祖、太宗的勋业是“革五代之弊,复汉唐之盛”,从政治上对汉唐时代给予了高度认可。陆游还从文学批评角度对汉唐盛世加以赞许,如“商周去不远,盛哉汉唐宋”(《玉局观拜东坡先生海外画像》)、“中朝文有汉唐风,南渡诗人尚数公”(《观渡江诸人诗》)、“吾宋之文抗汉唐而出其上”(《尤延之尚书哀辞》),皆以汉唐时代的文学成就作为参照标准品评本朝诗文。陆游任职王炎南郑征西幕府期间,曾提出“经略中原必自长安始,取长安必自陇右始”这一进取之策,并直言“会看金鼓从天下,却用关中作本根”(《山南行》)。以长安为代表的关中地区,地理位置上毗邻川蜀,诗人自会对汉唐时代颇加憧憬,以至于其晚年回忆南郑军旅生活时直言“匹马曾防玉塞秋”(《白露前一日已如深秋有感》)、“玉关久付清宵梦”(《醉中戏作》),直接将南宋西北边关视作汉唐边塞。

乾道八年(1172),宣抚使王炎被朝廷召还,幕府解散。陆游改除成都府安抚使参议官,结束了其短暂的南郑军旅生活。但这并不妨碍壮志落空后的诗人以极具雄豪之气的诗句收复北宋故土,借助想象的翅膀实现汉家王朝疆域版图的完整。如“杀气昏昏横塞上,东并黄河开玉帐……腥臊窟穴一洗空,太行北岳元无恙。更呼斗酒作长歌,要遣天山健儿唱”(《九月十六日夜梦驻军河外遣使招降诸城觉而有作》)、“追奔露宿青海月,夺城夜蹋黄河冰”(《胡无人》)、“何当凯还宴将士,三更雪压飞狐城”(《长歌行》)等等。然这些诗中的“黄河”“太行”“北岳”“青海”“天山”“飞狐城”等汉唐故地,有的在北宋时便已沦丧敌手,诗人却借助记梦诗及乐府诗之体展开天马行空的想象,以明华夷之辨,实现九州之完整,弥补南宋王朝地德之缺失。陆游的战略思想不仅表现在驱逐金虏、恢复中原上,克复汉唐疆土才是北伐的最终目的。这在《渭南文集》中亦可得到印证:

陆某曰:“河渭之间,奥区沃野,周、秦、汉、唐之遗迹隐辚故在。自唐昭宗东迁,废不都者三百年矣。山川之气,郁而不发,艺祖、高宗皆尝慨然有意焉,而群臣莫克奉承。予得此事于若思之孙逸祖。岂关中将复为帝宅乎?”

(《书渭桥事》)

然今天子神圣文武,承十二圣之传,方且拓定河洛,规恢燕赵,以卒高皇帝之伐,功则宿师江淮,盖非久计。夏侯君且与诸将移屯玉关之西,天山之北矣。

(《镇江府驻札御前军副都统厅壁记》)

使虏果有变,大则扫清燕代,复列圣之仇,次则平定河洛,慰父老之望。

(《上殿札子》)

由这三则材料可知,陆游认为河渭、燕代地区不仅象征着汉唐时代曾经的辉煌,光复这些汉唐旧土更是北宋历代皇帝的夙愿,而扫清河洛(北宋旧土)最终是为克复燕赵地区及西域(汉唐故地)作准备的。

此外,陆游在文学世界中对汉唐空间的想象亦出于提振南宋士风的现实需要。陆游在《跋张监丞云庄诗集》中对南宋士大夫视曾经的北宋疆土淮河区域为寒荒边塞感到隐忧:“虏覆神州七十年,东南士大夫视长淮以北犹伧荒也,以使事往者不复黍离麦秀之悲,殆无以慰答父老心。”长淮以北区域尚被时人视为边塞区域,更遑论西北地区的汉唐旧土。

陆游成都诗作中对汉唐地域的想象与书写,还与其耿耿孤忠和对功业的期许相联系在一起。试看《中夜闻大雷雨》:

雷车驾雨龙尽起,电行半空如狂矢。
中原腥膻五十年,上帝震怒初一洗。

黄头女真褫魂魄,面缚军门争请死。
已闻三箭定天山,何啻积甲齐熊耳。

捷书驰骑奏行宫,近臣上寿天颜喜。
閤门明日催贺班,云集千官摩剑履。

长安父老请移跸,愿见六龙临渭水。
从今身是太平人,敢惮安西九千里。

该诗系陆游于淳熙三年(1176)作于范成大幕中。此诗虽写雷雨,实亦为展现放翁 “投笔取封”的从戎之志。诗人“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的精神并未因年届老暮、身处穷厄而消沉衰竭,反愈老愈坚,至死不渝,万劫莫夺。“渭南以一书生,蒿目当涂,弯弧跃马之思,既老不释。”诗中所述之“天山”“熊耳山”“长安”“渭水”“安西”,不仅是当年的汉土唐疆,更是放翁渴望能如唐代名将薛仁贵般建立“将军三箭定天山”之功业,为国平胡羌的寄托所在。再如《出塞曲》:

佩刀一刺山为开,壮士大呼城为摧。
三军甲马不知数,但见动地银山来。

长戈逐虎祁连北,马前曳来血丹臆;
却回射雁鸭绿江,箭飞雁起连云黑。

清泉茂草下程时,野帐牛酒争淋漓;
不学京都贵公子,唾壶麈尾事儿嬉。

时值淳熙四年(1177)冬,陆游寓居成都,心中所怀却为捐躯赴难之想、报国济世之心。“祁连”,即祁连山,《元和郡县图志》:“祁连山,在县西南二百里张掖、酒泉二界上,有美水茂草”;“鸭绿江”,“靺鞨白山,水色似鸭头,顾俗名之,去辽东五百里”。陆游诗中的汉唐疆域,绾合着其对重回汉唐故土的殷切夙愿,它们不因时空的距离与沧桑之变幻而有所改变。那片承载着汉家王朝昔日荣光的土地,是他灵魂深处最神圣的一方石碑,始终散发着不灭的光芒。正如刘辰翁所言:“陆放翁诗万首,今日入关,明日出塞,渡河践华,皆如昔人想见狼居胥伊吾北。”清人贾臻亦论曰:“我读放翁诗,时时作壮语。呼鹰汉庙秋,赴战榆关下。奇想结梦寐,快意泻肺腑:传檄下西凉,尽复汉唐土。”庶几略可窥陆游心志之一端。然诗人终知,中原故土尚难尽复,汉唐旧疆更遥不可期:“我欲北临黄河观禹功,犬羊腥膻尘漠漠。”(《对酒叹》)清人俞玉局对此评道:“高孝光宁身备历,荥河温洛见无期。”千古江山,在陆游看来,亦与残山剩水无异。而且,陆游的边塞诗虽深受岑参影响,但与岑参亲身经历过西域军旅生活不同,放翁因时代的限制,对汉唐地理的描写仅限于想象,并未亲践斯土,故不如岑参诗般生动写实。对陆游而言,汉唐故土终究只能成为与“宋中兴”息息相关的记忆场。

另值得注意的是,如“凭高望杜陵,烟树略可指”(《自兴元赴官成都》)、“当道何崔巍,云是玉门关”(《塞上曲》)、“青海萧萧风卷蓬,草罢捷书重上马,却从銮驾下辽东”(《秋声》》)、“玉关岁晚无来使,沙苑春生有去鸿”(《病起书怀》)、“青荧并骆谷,隐翳连鄠县”、“何时复关中,却照甘泉殿”(《夜读唐诸人诗多赋烽火者因记在山南时登城观塞上传烽追赋一首》)、“结骑莫辞侵晓色,昔人万里看西凉”(《丁酉上元》)、“一朝出塞君试看,旦发宝鸡暮长安”(《秋兴》)、“长安城中三日雪,潼关道上行人绝”(《大雪歌》)、“登高望夕烽,咫尺咸阳都”(《感兴》)等空间书写的诗句,不仅表现了放翁对经略汉唐故土的无限想象与殷切期待,也寓托着诗人英雄失路的悲愤无奈,更重要的是,其中已包蕴着陆游东归后的仕宦创作中对汉唐地理空间书写的思路与精神基调。

二 故山松菊今何似:陆游成都诗作中的乡关记忆

陆游《即事》云:“渭水岐山不出兵,却携琴剑锦官城。”陆游自乾道八年(1172)从南郑到达成都后,先后改除成都府安抚司参议官、四川制置使参议官等职,其诗笔下常渗透着迟疑顾望的愤懑与难以排遣的怅惘。淳熙二年(1174)六月,范成大来知成都府权四川制置使,辟陆游入幕,然不久便因“不拘礼法,人讥其颓放”(《宋史·陆游传》)而被劾免官。淳熙三年(1176)三月,诗人又因“燕饮颓放”之故被讥弹。因此,在川中频繁调任、多居幕职的诗人时有“冷官无一事,日日得闲游”(《登塔》)、“身留幕府还家少,眼乱文书把酒稀”(《书怀》)、“早事枢庭虚画策,晚游幕府愧无功”等百无聊赖之感与“讥弹更到无香处,常恨人言太刻深”(《海棠》)的忧谗畏讥之怀。而陆游入范成大幕后,两人虽以文字相交,在战守主张上却有不同。范成大的对金策略,有别于放翁的积极进取,主要以守为主,绝不擅开边衅:“开边吾岂敢,自治有余巧。”(《九月十九日衙散回留大将及幕属饮清心堂观晚菊分韵得噪暮字》)此外,两人的蜀中诗亦风格各异,放翁诗在题材上多言征伐恢复与功名未就,故重沉雄悲健;而石湖诗在主题上多写日常生活景致,偏清新妩丽,“陆渭南之在范石湖幕府也,石湖主清新,而渭南则主沉郁”。所以,作为幕主的范成大虽常招邀放翁游宴,“但务观内心之矛盾,仍时有流露:‘……剑关南山才几日,壮气摧缩成衰翁。雪霜萧飒已满鬓,蛟龙郁屈空蟠胸’”。诗人虽有报国之热忱,也曾对范成大寄以厚望,然“末路凄凉老巴蜀”(《和范舍人书怀》)才是陆游在梦想未圆下牵乎己之悲与牵乎国之忧的真实心境写照。时光易逝、士之不遇的感伤惆怅,使诗人成都时期诗作中的思乡东归主题较南郑时期更为强烈而明显,且多通过对故乡空间意象的书写得以表现。

陆游成都诗作中的乡关地理意象主要可分为自然地理意象与人文地理意象两类。就第一类而言,主要有:“若耶溪上蘋花老,倦枕何人听越吟”(《社前一夕未昏辄寝中夜乃得寐》);“何时却泛耶溪路,卧听菱歌四面声”(《月中归驿舍》);“兴阑扫榻禅房卧,清梦还应到剡溪”(《游修觉寺》);“安得一茆屋,归老樵风旁”(《日暮至湖上》);“蓼汀荻浦江南岸,自入秋来梦几回”(《秋色》);“嗟余相兴颇同调,身客剑南家在剡”(《西郊寻梅》);“剡曲故庐归未得,暂从地主借茅茨”(《幽居》);“一官始巴僰,剡曲归何时”(《之广都憩铁像院》);“湖塘正如此,回首忆柴荆”(《江楼》);“尚无千里莼,敢觅镜湖蟹”(《病酒戏作》);“何时小雪山阴路,处处寻香系钓舟”(《小饮落梅下戏作送梅一首》);“公府还家鬓未秋,镜湖南畔决归休”(《岁晚怀镜湖旧隐慨然有作》),等等。诗中所提之地名意象皆在绍兴府域内。如“若耶溪”,“在县南二十五里。溪北与镜湖合”;“剡溪”,“嵊县:剡溪,在县南一百五十步”;“樵风”,“会稽山南有溪名樵风径,其上即若耶”;“剡曲”,“耆旧谓今东城南望为贺家湖,疑即剡川也”;“湖塘”,“俗传汉太守马臻所筑,夹镜湖而为塘也”;“镜湖”,“在县东二里故南湖也”。

再看诗人成都诗作中的故乡人文地理意象,如:“青山黄叶兰亭路,忆唤邻翁共架犁”(《雨中睡起》);“令人忽忆云门寺,半夜长松堕雪时”(《雨声》);“梦泛扁舟禹庙前,中流拂面风泠然”(《记梦》);“便觉眼边归路近,镜湖禹庙见参差”(《野意》),等等。“兰亭”,“兰渚在县西南二十五里。旧经云:山阴县西兰渚有亭,王右军所置曲水赋诗作序于此”;“云门寺”,位于会稽县之云门山,“在县南三十里”,陆游曾在此筑有云门草堂;“禹庙”,“在县东南一十二里”。

陆游成都时期的思乡诗作,常借助故乡的地理意象得以实现情感的升华,而其中又以自然地理意象居多。这些带有回忆色彩的意象,使陆游经久不忘、念念在兹,尤其是远在成都后方的诗人深感以关中作本根收复故土的战略愿景落空后,更容易令其想起当年乡居山阴的生活场景和风神意态,其思归心态亦变得强烈而迫切。退居生活向来为无法兼济天下之文人所崇尚,松竹的静穆和山负涧含,花卉的开落与鸟雀的欢鸣,樵人村老的从容生息和牧童的无邪歌笑,往往成为疗愈落魄文人的灵丹妙药。对陆游而言,山阴道、兰亭、禹庙、镜湖、剡曲,不仅是故乡风物最有代表性的象征,也是心灵最温暖的抚慰。他思念的不只是家山秀丽的风光,还有平顺无争的生活,以及随意顺适的生活情调。诗人在成都期间,虽也有“浮生何处非羁旅,休问东吴万里船”(《江渎池醉归马上作》)之类的放旷豁达,但更多的还是如“家山空怅望,无梦到江南”(《南沮水道中》)般的踌躇落寞,希望不受世事纷扰而早日归隐。陆游的退居生活正如叶绍翁所论:“公早求退,往来若耶、云门,留宾款洽,以觞咏自娱。”然这又何尝不是放翁在画策不见用、功名未就下有违初心而不得已接受的结果呢?

综上,陆游的这两种具有极大张力的地理空间书写模式在成都时期初具雏形。历史空间的感悟、故乡风物的回忆、情感的焦虑对立、心灵的细腻深邃,共同交织成诗人生命的复调。一方面,诗人通过对汉唐地理空间的想象,塑造了南宋王朝关于实现九州完整、继承汉唐政权合法性的政治隐喻,抒发了自身对功名勋业的期许;另一方面,当诗人的理想备受打击,寓居成都而不复有南郑时期的从军之乐时,便在诗中回忆故乡的地理意象,以寄寓消沉低落的情绪与浓烈的乡愁意识。就其区别来说,前者带有一定的虚写夸饰性质,这些汉唐地名意象,“除一部分对从戎南郑时期的回忆之作外,大部分出之以梦想,甚至是白日梦”;而后者则是放翁对中年入蜀前故乡地理风物的真实刻画和深情追忆,给诗人落魄时以慰藉和温存。事实上,这种边塞与江南的相对的空间书写方式并非为陆游首创,而习见于唐人诗篇。张伟然在《中古文学的地理意象》中认为,唐诗中秦、吴两地对举的现象是边塞与江南对举的一种表现形式,并体现了唐代政治中心关中与经济、文化中心江南的双峰并立。从这部分秦吴对举的唐诗来看,多表达两者在空间距离上的遥远,未造成除此外更宽广的思维空间和回旋余地,就其地理意象的诗情指向而言亦远不及陆诗丰富、深刻。

三 典范形成:仕宦创作中地理空间书写范式之定型

陆游的仕宦经历,可大致分为以下几个阶段,即:“初仕瑞安;再仕宁德、福州;召至行在;通判镇江、隆兴;入蜀八年;提举建安、抚州;起知严州;再召至行在;三召至行在。为时约三十年。”应指出的是,诗人夔州、南郑时期亦有想象汉唐空间与重温乡关地理记忆的诗作,然就此类诗歌的创作密度、数量和质量而言,均不及成都时期。乾道七年(1171),陆游任夔州通判不久,“即感厌倦,时有思归之作”,思乡题材实占据了夔州时期诗作的大部分。恢复主题的相对缺失,使远游之苦、宦游之悲成为此阶段诗作的主要情感基调。而且,这些思乡之作多直抒胸臆,鲜有通过追忆故乡地理意象以寄愁思之篇。乾道八年(1172),诗人到达南郑以后,一改之前情绪的消沉,所作“气象一新,颇有振起之意”,并进而悟得诗家三昧。南郑地处南宋西北前线,“北瞰关中,南蔽巴蜀,东达襄邓,西控秦陇,形势最重”,故陆游南郑诗中多使用汉唐地理意象以明己志,或展灭虏复土的豪情:“落日断云唐阙废,淡烟芳草汉坛平。犹嫌未豁胸中气,目断南山天际横”(《南郑马上作》),“莫作世间儿女态,明年万里驻安西”(《和高子长参议道中二绝》);或述怀抱难伸之悲:“渭水函关元不远,著鞭无日涕空横”(《嘉川铺得檄遂行中夜次小柏》),“汉水东流那有极,秦关北望不胜悲”(《驿亭小憩遣兴》),已开成都诗作中的汉唐空间书写之先。而投笔从戎之乐与短暂的军旅生活,使陆游南郑诗中罕有思乡怀人的羁旅愁情,显现出与夔州诗、成都诗不同的面貌。此外,陆游夔州诗、南郑诗中地名意象的意义和所指与成都诗相比,亦有所区别。譬如,以写汉唐地理意象为例,“莫问长安在何许,乱山孤店是松滋”(《晚泊松滋渡口二首》)中的“长安”,便实指南宋行在临安而非汉唐故都。所以,正如前所述,集中交错地在诗中分别以汉唐想象和乡关记忆为主题进行空间书写的这一形式,在陆游巴蜀生涯的第三阶段成都时期方首次出现,这也是放翁成都诗作有别于其夔州诗、南郑诗的特点及意义之所在。

下面,笔者将以陆游提举建安、抚州及知严州三个时期的诗作为例,分析诗人成都诗作中的两种地理空间书写,是如何在其后续的播迁生涯中得以承袭并最终定型,成为其仕宦创作中一道特殊风景的。

(一)提举福建路常平茶事(淳熙五年—淳熙六年)

淳熙五年(1178),陆游离蜀东归,于秋抵杭州,除提举福建路常平茶事。是年冬,陆游从家乡山阴出发,赴闽任,随后到达建安任所。任期间,诗人“宦情淡薄,生活寂寥,但诗篇更多慷慨激昂之作”,“自春徂秋,多思归之咏”。陆游的“慷慨激昂之作”与“思归之咏”如成都诗作一般,和汉唐想象(下文简称A类)与乡关记忆(下文简称B类)的空间书写密不可分。

A类:“朝践狼山雪,暮宿榆关云。将军羽箭不虚发,直到祁连无雁群。……阵前乞降马前舞,檄书夜入黄龙府”(《出塞曲》);“梦里都忘闽峤远,万人鼓吹入平凉”(《建安遣兴六首》其五);行营暮宿咸阳原,满朝太息倾都羡。……高秋不闭玉关城,中夜罢传青海箭。……山川图籍上有司,张掖酒泉开郡县”(《大将出师歌》);“颓然衰飒嗟谁识,侠气当年盖五陵”(《俶装》)。

B类:“千金不须买画图,听我长歌歌镜湖。……柳姑庙前鱼作市,道士庄畔菱为租。……暮归稚子迎我笑,遥指一抹西村烟”(《思故山》);“儤直公看鳌禁月,倦游我梦镜湖秋”(《送钱仲耕修撰》);“我家山阴道,湖水淡空濛”(《病中怀故庐》);“平生玉局经行地,拟乞冰衔隐剡溪”(《双清堂醉卧》)。

据以上诗句可知,陆游建安时期的诗作中,延续了自成都诗作以来的地理空间书写手法,既有借汉唐想象一展上马杀敌的雄心壮志,又有以乡曲地名表露厌倦宦游、退居避祸的心理。

(二)江南西路常平茶盐公事(淳熙六年—淳熙七年)

淳熙六年(1179),陆游得旨,任提举江南西路常平茶盐公事。诗人怀着无法肃清河洛的极度怅惘,赴抚州任职。然其任职期间,“簿书丛杂,公务纷繁,而忧时虑国,不替初心”。这种思想也频频体现在抚州诗作的地理空间书写上。

A类:“恨不以此劳,为国戍玉关”(《雪后苦寒行饶抚道中有感》);“秦关汉苑无消息,又在江南送雁归”(《闻雁》);“天宝胡兵陷两京,北庭安西无汉营。……苜蓿峰前尽亭障,平安火在交河上。凉州女儿满高楼,梳头已学京都样”(《五月十一日夜且半梦从大驾亲征尽复汉唐故地见城邑人物繁丽云西凉府也喜甚马上作长句未终篇而觉乃足成之》);“径持河洛还圣主,更度辽碣清妖氛。幽州蚁垤一炬尽,安用咸阳三月焚”(《碧海行》);“壮心自笑何时豁,梦绕祁连古战场”(《秋思》)。除原有的一些汉唐地名意象外,《碧海行》中更将金国的疆土“辽碣”纳入诗人的想象版图中,当然,“辽碣”在唐朝极盛时亦为汉家疆土。

B类:“镜湖烟水摇朱舫,锦里香尘走钿车”(《雨中遣怀二首》其一);“兰亭剡曲春光好,倘肯相从弄钓舟”(《简黎道士》);“会当求鈯斧,送老镜湖滨”(《思归》);“秋风云门道,踏月扪青萝”(《对酒》);“一寸归心向谁说,小屏依约剡中山”(《休日》)。

陆游于抚州任期间,功名意识未较建安时期有所减退,常梦想为国戍守玉门关,恢复汉唐故地,扫清河洛、早还汴都,并严厉批判那些“玩岁愒日,事功弗昭”(《抚州广寿禅院经藏记》)的士大夫;然诗人在宦海浮沉已久,又频繁调任,时遭言官讥弹,筑“昨非轩”,令其在志吞残虏之同时又生灌园饭牛之思,愈发引燃对于故乡的追念与揣想,借乡曲意象以示退居山阴之意。

(三)知严州(淳熙十三年—淳熙十五年)

淳熙七年(1180),陆游为给事中赵汝愚弹劾,遂奉祠。淳熙八年(1181),朝廷欲令其提举淮南东路常平茶盐公事,又为臣僚以“不自检饬,所为多越于规矩”而论罢。因此,诗人一直到淳熙十三年(1186)方带着宋孝宗“严陵,山水胜处,职事之暇,可以赋咏自适”之嘱赴严州任。此时陆游已62岁,行至暮年,功名意识与退居心态之矛盾愈发激烈,所赋诗中的地理空间意象数量也达到东归后的新高峰。

A类:“何时拥马横戈去,聊为君王护北平”(《秋怀》);“梦中涉黄河,太行高硉矹”(《燕堂独坐意象殊愦愦起登子城作此诗》);“焉耆山头暮烟紫,牛羊声断行人止”(《焉耆行》);“梦行河潼间,初日照仙掌”(《丙午十月十三夜梦过一大冢傍人为余言此荆轲墓也按地志荆轲墓盖在关中感叹赋诗》);“千艘冲雪鱼关晓,万灶连云骆谷秋”(《纵笔三首》其三);“已矣黑山戍,怅然青史名”(《老将效唐人体》);“桑乾沙土初飞雪,未到幽州一丈深”(《雪中忽起从戎之兴戏作》);“束带敢言趋玉陛,横戈犹忆戍天山”(《十二月二十七日祭风师归道中作》);“勒铭燕然石,千载镇胡儿”(《秋郊有怀四首》其三);“自怜到死怀遗恨,不向居延塞外闻”(《冬夜闻角声》);“尊前一曲渭城歌,马蹄万里交河戍”(《芳草曲》);“万里安西久宿师,东风吹草又离离”(《征妇怨效唐人作》);“共看王室中兴后,更约长安一醉眠”(《有怀青城雾中道友》);“西征忽在眼,河势抱函关”(《休日登千峰榭遇大风雨气象甚伟》)。

B类:“何时却宿云门寺,静听霜钟对佛灯”(《自咏》);“若耶溪上梅千树,久我今年系短篷”(《雪》);“怅望稽山云,飞去无六翮”(《晡后领客仅见烛而罢戏作短歌》);“怅望秦稽云,凭高一搔首”(《秋郊有怀四首》其二);“纸帐蒲团坐清夜,恍如身在若耶村”(《大风》);“云边腰斧入秦望,雨外舞蓑归若耶”(《怀镜中故庐》);“镜湖俯仰两青天。万顷玻瓈一叶船”(《灯下读玄真子渔歌因怀山阴故隐追拟五首》其三);“石帆山下菱歌断,未叹临风白发新”(《次前韵》)。

经东归后建安、抚州时期的沉淀,陆游严州时期诗作中的两种地理空间书写特征较成都时期变得更为明显,其处世心态亦更为复杂。诗人一面为收复故土而摇旗呐喊,一面又因垂暮感叹功名不竟,遂有终老山阴之想。

综上所述,通过对诗人东归后仕宦创作的历时性考察,我们发现,在诗中交叉、集中地运用汉唐地名意象以示恢复,回忆乡关地理以明退隐这一初现于陆游成都时期的两大空间书写特色,在其出蜀后的仕宦创作中不断发酵并最终定型,成为放翁仕宦生涯中的一种空间书写范式。这两种主题构成顺逆相荡、富于张力的思想冲激,一直贯穿在其东归后的仕宦创作中。然诗人东归后的此类创作,无论在情感力度、思想深度或艺术境界上,究其实质亦不外乎是诗人成都时期此类诗作的持续延伸与演绎。

有一点情况需稍作辨析。陆游虽在严州之任后分别于淳熙十五年(1188)和嘉泰二年(1202)又有两次赴官临安之行,然诗人这两个时期诗歌中的空间书写在主题上基本以思乡写怀为主,鲜有借汉唐空间意象寄托恢复的诗作,并未如前几个仕宦时期的创作那样两者并举,在建立功名与归隐故乡的矛盾中形成强大的情感张力。这或许是因诗人年事已高而壮怀激情减退之故。

结语

陆游于南郑赴成都途中所作的《剑门道中遇微雨》中写道:“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对自身身份定位的困惑与思考,是诗人入剑门关时所发出的自问。“陆游在剑门的发问自然是在他作为士大夫,面对理想与现实的差距时生发的。而且,这种差距所滋生出来的忧愤和领悟并不限于此诗,而是像通奏低音一样响彻于陆游整个生涯创作的诗歌中。”诚然,“心在魏阙”与“情系江湖”是陆游诗作中常见的两种主题,由之所外射出的思想斗争和身份认同困境贯穿着诗人的一生,亦是其自身生命特质的写照。这种身份认同的困境还体现在陆游的诗学主张与实际创作的关系中。例如,陆游在诗学理论上反对当时诗坛上渐为风行的晚唐体,而其部分创作却与许多中晚唐诗人“格调皆极相似”。若从身份认同角度而论,陆游之所以批判晚唐体,主要是其在士大夫诗人身份自况下,“出于南宋初期的现实斗争及诗坛风气之争的需要”;而创作上似晚唐,则与其作为乡居退士身份下“不饥不寒万事足,有山有水一生闲”(《书怀四首》其一)的处世心态是相契合的。

此般复杂的矛盾心态在其仕宦诗作的空间书写中则主要表现为对汉唐疆土的想象和对故乡地理的深情回忆,在空间与风景的远距异质中不断回环交织,真切而清晰地传导出其心脉的跃动。一方面,诗人幻想自己是一名披坚执锐、跃马弯弓,克复中原乃至汉唐故土的战士或将领;另一方面,在残酷现实的打击下,诗人只能将自己定义为一名寄情故乡山水而潦倒空村、力事农耕的“退士”。纵观陆游自成都时期以来的仕宦创作中的地理空间书写,如果说“安西”“天山”“太行山”“青海”“玉门关”“雁门关”“长安”“平凉”“酒泉”等汉唐空间意象,彰显着诗人的功名意识及自身对以天下为己任的宋型士大夫身份的认可;那么,“镜湖”“若耶溪”“剡溪”“秦望山”“会稽山”“石帆山”“云门寺”“禹庙”“兰亭”等故乡地名意象则是放翁通过对乡关空间的细腻审视与追忆,对自身身份进行结构性调整,进行重新书写和定位,勾勒出认同无所皈依的困境。陆游借助其自宦蜀以来所形成的空间书写范式,展现了他围绕“心在天山”与“身老沧洲”两极之间徘徊动荡的心路历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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