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心(小说)
2019-11-12罗舒文
□罗舒文
在上千种草本植物的大家庭里,我是最不起眼、最丑的那个:我全身绿而肥腻,没有兰草纤细的身材;我浑身带刺,没有玫瑰倾倒众生的容颜。但我好养,他们说我命贱,没有人会爱我。
说到底,我也不在意别人会不会爱我。爱对我来说是奢侈的,我自知没有获得爱的资本。没有什么我渴求的,也没有什么值得我憎恶;渴求多了会伤草至深,憎恶多了也可令草魂牵梦萦。我只需要水、光,和一点点土壤,这样我就能活下去。
尽管天天听隔壁花盆的蔷薇说:草活着也要有那么一点点意义,不然就和一堆化学元素没有什么区别了。
她说那句话的时候总会迎着风拨弄一下自己的秀发,红如血一样的花瓣迎着冷风妖艳地绽放。她的裙子飘扬,和话一同敲打在我的心口上。阳光总不会亏待美人,这时还会为她镶上金色的裙边。我从来不会搭腔,因为我嘴很笨,而且我觉得,躺在一次性纸饭盒里的我没有资格和她聊天。
有些草生来就不一样,我既然是个芦荟命,就要好好地作为芦荟活下去,何必强迫自己做成玫瑰的样子。落土作古,来也是苦,去也是苦。这点道理我还是懂的。
我已经很满足了,我很感激我的女主人,这大概算是我作为草的那么一点点意义。
我本来就是险些被丢掉的长歪了的芦荟枝丫,我本应该安安静静地躺在垃圾桶里,是她把我从垃圾桶的边缘捡了回来。
那天的太阳很毒辣,像针一样扎在我身上,还贪婪地夺走了我的汁液。我愤怒,可是无可奈何。我半截的身体流淌着我的汁液,倒在垃圾桶的边缘,无数的苍蝇在耳边嗡嗡作响,她就在这样的地狱门口突然出现,穿着一件很白很白的吊带装,带着一顶很大很大的草编帽,几乎挡住了她大半张脸。垃圾桶周围很臭很臭,可是她身上又甜又香。她弯腰的时候不停地嘀咕,我看见了她的脸,可能是晒了很久太阳的缘故,我觉得我迷迷糊糊间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她长得真漂亮。
我知道这种认识很肤浅,但事实就是事实:她长得很漂亮,我很喜欢她。
她的室友就站在她身后,疑惑不解地问她干嘛捡我,这不是老师刚刚丢掉的吗?
她说,这要扔了它不就死了吗?
于是我就这样入住了她们寝室,获得了她一个室友吃完外卖的一次性纸饭盒,还有幸成为了蔷薇的邻居。
善良的蔷薇小姐对于我这样的邻居是十分震惊的。我来的第一天她的心脏病就犯了,捂着胸口在窗台上抖得厉害,不过第二天就好一点了,只是经常对我欲言又止,藏不住用看路边可怜哈巴狗的眼神看我。我知道她对我住在饭盒里这件事颇有成见,她经常提起这件事就会叹气,觉得主人太偏心了,她说她每天都会被细心地浇水、调整阳光照耀的角度,甚至还会被抱着睡觉,听主人给她唱 “花儿为什么这样红”,而我连个正经的花盆都没有,每天听主人给她唱歌,我心里肯定很难受。
其实我没有难受,主人虽然在给她唱歌,可我也能听到,主人唱歌很好听,我能一边蹲在饭盒里看银河垂地,一边聆听天籁进入梦乡。在万丈红尘里,梦飞百万星河。
我就这样长大了,幸福地、无忧无虑地长大了。我的根茎牢牢锁住了浅浅的泥土,在主人刷牙的某个早上,我的根穿透了饭盒,象牙一样的白色暴露在了空气中。
对上她的目光,我第一次有些无所适从,不知所措,同时也有些欣喜。我努力地伸展了叶子,清晨的阳光第一次越过蔷薇触碰到了我,而她的目光,也像太阳一样,第一次连余光都给了我。
她先是很惊讶,然后捂着嘴蹲在了地上。我默默地靠在阳台上陪着她蹲了一会儿,再目送她从洗漱台冲了出去。
回来的时候她的眼睛就有点肿,还在给她男朋友打电话。我听她在给她身处异国的男朋友说这件事,她说她觉得我好可怜哦,说着居然就哭起来了。她手机开着扩音,丢在我的饭盒前面,我清楚地听到她男朋友在电话那边说她有什么好哭的,像林黛玉似的……我这才注意到她手里多了一个新的红色塑料花盆,另一只手拿着纸巾,根本拿不下手机了。
其实我不太赞同她男朋友的那个观点。一个人经历了,能对某些存在心领神会的时候,那就可以不在乎对方用什么方式来表达,就算是植物也能从中获得某种程度的共鸣或者异议,这两者都是阅读能够继续下去的根本,而无论什么物种活着,本身就是一本彻彻底底的书。
当天下午我就搬了进去。蔷薇看见红色花盆的时候长长地叹了口气,她的眼睛不像之前那样红得透亮,就泛着点点蓝绿的浅光,她终于不说主人多么偏心了,只是絮絮叨叨地讲了一下午她的来历。我还是第一次听她和我说了这么多话。她说她是女主人的男朋友送给女主人的五年株,说她前五年都有好好地开花,而五年前就是女主人初中刚刚开始遇见隔壁班的他的时候,以后她每开一次花就是他们两个相见的日子。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一直在看我,像是要急切地向我求证些什么。
但我无能为力,连点头都做不到,因为这是他们的故事。我心里唯一的想法就是这个红色的塑料盆真好看啊,就是配我这一身绿有点突兀,要是能再有朵花就好了。
蔷薇小姐本来还打算邀请我深入交流一下主人的感情故事,然而她没得到这个机会:一周后,女主人和她的男朋友分手了。
我本以为她会像很多青春伤痛小说的女主角一样把自己灌得烂醉接着大哭特哭一场,结果她只是很平静地挂了电话,然后呆滞地盯着阳台上的蔷薇。
我和蔷薇正在阳台上吹着习习凉风昏昏欲睡,这莫名的变故突然惊醒了我们。我赶紧去看蔷薇,我见她仿佛被雷劈了一样六神无主起来,在主人朝她伸出手的时候突然尖叫了一声,她连叶尖都在颤抖,月光被她抖落了一地。蔷薇小姐的高傲突然碎了,身份变得一文不值。她比主人看起来还要绝望地捂住了脸,失声痛哭了起来。
主人轻轻叹了口气,把手搭在她的花盆上,不紧不慢地说了一句:“可能是中国的蔷薇照不到英国的太阳吧。”
我突然很想告诉她,中国有句古话是千里共婵娟,中国的女孩可以照到世界各地的月亮。
那之后的蔷薇和主人都变得沉默寡言了起来,但主人还是一如既往的温柔,她给蔷薇的关爱一分也没少,每天会例行浇水,会带上蔷薇晒太阳,给她唱歌。而我也依旧在努力生长,这对我而言就是个小插曲。只有蔷薇小姐是最受伤的。
她变得十足的焦虑,她开始终日猜疑,她开始每天提心吊胆地活着。蔷薇小姐的皮肤肉眼可见地黯淡了下去,她的眼睛失去了光泽,她畏惧阳光,她学着垂眸,她尝试着弯腰。
悲伤的亡羊者是最让人哀怒的。
我阻止不了她的行为,因为她不再愿意和我交流,她将自己的心房关了起来,她在她的世界不闻不问,一直到娇艳的花瓣化尘入土,太阳吻过的裙摆染上泥泞。我见她的发端枯黄,她的身躯佝偻,连喘气都显得沙哑沧桑。
蔷薇小姐是选在黎明破晓时离开的,她离开的时候依靠着窗帘勉强支撑起了身子。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例赐给了她已经枯黄的四肢,不过她已经没有力气慢慢享受了。蔷薇小姐眼神空洞地看向渐渐开始吵闹起来的绿荫街道,深邃疲倦的脸终于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神情。
这倒是让我想起来她曾经说过的一句话。那时候她顶喜欢逆光站着,微微扬起下巴:“一棵草,如果能在晨曦中死去,那么它的一生纵然饱经忧患,想来也别无所求了。”
星辰散尽,天光乍破。我这才知道她始终没有放弃她的骄傲——草活着也要有那么一点点意义,不然就和一堆化学元素没有什么区别了。
主人起床刷牙的时候才发现蔷薇死了。她依旧没哭,只是用很空洞很奇怪的陌生目光向我和蔷薇行了注目礼,但从那以后我觉得她变得一蹶不振了起来。虽然她什么都没说,可我好像能体会到这打击对她来说有多大。
好像有无底洞吸走了她的快乐,愤怒和悲戚就像两只灌了铅的铁手,从天而降笼罩住了她。然而快乐也好,愤怒也好,最后沉寂下来,都成了越来越难忍的落寞。我瞧见她的肩头从此搭上了一层薄薄的银霜,青灰的苔藓攀上了她的脚步,在印象世界里,只有她一人毫无颜色。
主人从此逃避窗台,逃避我和天堂的蔷薇小姐,她潜意识里觉得只要她不去认为蔷薇已经死了,那么就还有蔷薇开花的一天。可这根本不可能,这都是痴心妄想,这个世界上没有谁能单凭想象跳出生死圈的。
后来她的舍友看不下去了,在她又坐在寝室里发呆的时候,拿着一个黑色的塑料口袋走到窗前,把蔷薇小姐连带着她的花盆一起套走扔到了楼下——那个我曾经呆过的地方。
一个青春懵懂的爱情故事就这样彻底画上了句号,不用一刀一剑就能见到血的残忍。
主人又回到了窗台,她的眼窝比以往更深了点,肤色更苍白了一点。她继续给我浇水,偶尔也把我搬进寝室里抱着看会儿电视剧发呆。她的桌上堆满了大盒的褪黑素和胃药,她变得比以前更沉默寡言,她开始披星戴月地生活,闲暇时候的第一选择变成了图书馆,主人把自己埋进了书里。
她像蔷薇小姐那样把自己关起来了,热闹的节日也好,快乐的聚会也好,都和她隔着一点什么,远远地看一眼,满心欢喜那种热闹,可是一旦走进去,却发现,无论怎样,她都是格格不入的。
可怜外面天大地大,她一人身陷囹圄。
她终于忙碌起学习来了,我也慢慢回到了最初的日子。那段时光里我始终是个看客,现在我也是,蔷薇不在了也改变不了我的位置,我无欲无求,并不失落。只是耳边少了偶尔会有的一两句哲理的话语,说挺适应到头都是自欺欺人。
我除了闷头努力活下去之外,我还偷偷地观察她。我其实很多时候还是想和她说说话的,比如提醒她按时吃饭,比如告诉她少吃外卖,比如告诉她看书不要靠得太近,比如告诉她胃药不能当饭吃,比如告诉她“所有的苦难与背负尽头,都是行云流水般的此世光阴。”
清晨她照例给我浇水,阳光把她消瘦的脸照得柔和了一些,她这时还没怎么睡醒,朦朦胧胧的脸上除了疲惫和微微垫在眼底的星星喜悦,再没有另外的表情。
我觉得她今天的心情到底是好了一些的。
主人轻轻捏了捏我的叶片,喃喃细语说芦荟终于长胖了点儿了,叶片变厚了。
我的心突然狠狠刺痛了一下,就像溺水一样难受,仿佛甜只甜了一瞬,苦却苦了很多年,我抓了抓自己的喉咙,眼泪淌了满脸。
她背过身,和刚刚来阳台的舍友击掌,我听见那个女人大大咧咧地祝贺她考了班上第一名。主人也没多言,好像用尽全力地微微露出了一点笑容,转身又摸了摸我的叶面上的刺。
我小心翼翼地感受着她手心里传来的温度,小心地收好了自己丑陋又锋利的尖刺,万分的提心吊胆怕扎到她。
越来越多的人挤在窄小的窗台上祝贺她,小小的阳台刹那间成了欢乐的海洋,大家笑着闹着要出去庆祝,她侧着身子站在角落里,阳光扫过整个阳台,独独落下了她。
喜悦在她的眼底继续垂死挣扎,直到最后一点火星子从那里跳了出来,在空气中蹦跶了一下,也化作灰烬散了。
明明应该是属于她的庆祝,可是她看起来依旧像个局外人。
我突然意识到,是不是只有我知道她现在最想一个人静一静。
这周遭满是欢喜,而我只顾着心疼。
我迄今为止全部藏起来的感情就在那一天全部爆发出来,我着急地抖着我的叶片,我伸长我的钢刺,我想大声怒吼让她们都滚出去。
我亲眼看见她的眼白蒙上暗灰,可我只是个芦荟。我亲眼看见她偷偷抹了一下眼角,可我只是个芦荟。我疯狂地想抱抱她安慰她,想把她圈起来谁也找不到,想让她躺在我的心里好好睡一觉……我从一开始就说过我不配获得爱,但我有资格爱人,我一直、一直笨拙地爱着我的主人。
“纵然天崩地裂,也见不得天日……那从来无处表白的,那些生不得、死不得、忘不得也记不得的心……” 都是完完整整属于我可怜的女主人。
我居然就这么开花了。
众目睽睽之下,我啪的一声展开了花苞,那丝丝血色爬在肉瘤一样的花瓣上,它们可怜地蜷缩在一起,虽然很小,但小得让人心颤。没有一点预告,这对我自己都是意料之外的事,周围没有一个人发现了我的花,除了我的女主人。她惊讶地捂住了嘴巴,然后轻轻戳了戳我的花瓣。
和男朋友分手没哭,蔷薇死了她也没哭,可她突然就破了例,推开人群撑着洗手池放声大哭,哭得稀里哗啦,上气不接下气,哭到干呕,仿佛要把这些天一直憋着的怨气全部呕出来。她捧着我的盆反复看,举起了我的花盆底,来回确认我的根有没有像之前那样傻乎乎暴露在空气中。我第一次觉得自己也被人在意着,同时幸庆这是个舒服的花盆,我很体面、很完美地开了花。
她抱着我从人群中钻了出去,我们找了一个封闭又安静的空教室躲了起来。她毫不顾形象地盘着腿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的地上,窗外不断有知了吊着命卖力喊着。她把我放在脚边听蝉声,自己掏出手机搜索芦荟怎么会开花。
教室里光线很好,窗户朝着东方大开着,阳光毫不吝啬地轻柔地落在我们身上。
我想起来《圣经》里上帝说,要有光——从此光明和黑暗泾渭分明。然而如果只有一种东西能渗入其中漫无边界地沟通彼此的话,那么,我希望,它是爱。
其实我们都一样,都不知道芦荟原来是可以开花的,只不过要很小心很小心地养,养到两三年才能开花,而且可能性很小。
“可我是真的很爱很爱她啊,明明还没有到开花的时候,还是很努力地开了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