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到
2019-11-12蒲雪野
□蒲雪野
记忆中,学生时代的我仅仅迟到过一回。准确地说,印象最深的只有一回。
那是在盐亭县金孔中学上高中的时候。
盐亭县金孔中学是一所完全中学,紧挨着金孔场。从金孔场旁边的一条小路走上百十米就来到了大操场,或者叫外操场。从外操场边上的一道大门钻进去马上会见到一块水泥地,那就是小操场,或者叫内操场。内操场的右边站着一排男生宿舍,小操场的左边下去一道坎也站着一排男生宿舍。从内操场远远望去可以见到一面墙样的大黑板,大黑板紧靠的是一排教室。
这排教室一共有四间,我就在这排教室的第二间:80 级2 班。
那是一个秋天的傍晚,正上晚自习。校园里很静,只有秋风与落叶在沙沙作响。
我已经不记得那天我到底怎么了,反正当我急匆匆地推开教室门的时候,班主任的讲话被我突然打断,同学们正用诧异的目光打量着我。
完了,迟到了!
我正想低着头,赶紧回到座位上去,班主任没有给我任何机会,她让我倒退几步,站到教室外面,然后用力关上门。
我分明听见秋风与落叶在哈哈大笑,我分明感觉路灯在向我幸灾乐祸地眨着眼睛,我分明感觉黑暗正不怀好意地向我涌来,我分明感觉身上的衣服正被一件件剥去……
别奇怪我有如此强烈的反应,我的这些反应与我的家庭背景和成长背景有关。
我出生在梨树坪一个贫寒的农民家庭,家中兄弟姐妹五个,我排行老二。排行老二的我从小啥活不会干,只会读书。这就给很多人一种错觉:这娃儿是一块读书的料。农村,会读书的娃儿在家里一般都很受宠,我也不例外。爸爸妈妈好吃好穿的总偏向我,姐姐弟弟妹妹大事小事总让着我。我由此形成了一种矛盾的人格:自卑又自尊。因为贫寒而自卑,因为受宠而自尊。
多年以后,我读到一个笑话,说是一个老秀才不小心从二楼上摔下来,第一件事是让人看看他的假牙还在不在。
这笑话显然是嘲笑老秀才的迂腐和虚伪的,但那却正是我当时心态和状态的真实写照:把面子看得比里子重,把尊严看得比生命重。
还记得,有一次,在外婆家,敬爱的幺舅嫌我吃饭吃得慢,就说,别假斯文,快点吃!我觉得他不了解我,人家真斯文呢,哪来的假!为这句话,我记了一辈子。
还记得,有一次,班里一会儿停电了,一会儿又来电了。来电的时候,我开了一下开关,被电打了。几个同学大笑,我就觉得被美女蛇咬了,从此怕井绳。
其实,无论我多么死要面子,那晚如果没有接下来的场景出现,我还是可以把这个罪活活受下来的。反正天已经快黑了,校园里已经很少有人走动了,除了班里同学,已经没人看得见我在受刑了。至于秋风、落叶,就让他们笑话去吧,他们傻瓜,哪晓得人间疾苦呢!至于路灯、黑暗还有趁黑暗伸向我的那双黑手,就让他们偷着乐去吧,他们笨蛋,哪值得我跟他们一般见识呢!
但是……
说实话,我对汉语里有些词汇有些时候是很有意见的,比如 “但是”。你没有“但是”不行吗?你少点“但是”不行吗?没有“但是”,或许就没有那么多意外发生;少点“但是”,或许就少点悲剧发生。
我不是蛮不讲理,我是真气极了。狗急了还跳墙呢,人急了还骂人呢,我发点牢骚怎么的!
但是,正在我心里翻江倒海、地动山摇的时候,我最不想看到的一幕出现了:夜色中,有两个人影正向我走来。渐渐地,我看清了,这两个人影不是别人,一个是我父亲,一个是我弟弟。父亲背着背篼,弟弟紧跟在父亲身后。很显然,父亲和弟弟是给我送大米、红苕、酸菜来了。
啊,我什么时候给家里人带信说我没粮了?我什么时候让父亲和弟弟给我送粮了?
这真的是那个刚刚做完肠胃手术出院的父亲吗?这真的是那个整天捂着肚子、走家串户给人理发的父亲吗?这真的是那个几乎把蒲家全部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的父亲吗!
弟弟,你怎么也来了?你还这么小,就为了供我上学休学了,就开始挑大粪打谷子拾柴火养猪养牛扛起一家重担了。这么晚了,你正可以歇歇啊,你怎么也来了?
我不知道父亲和弟弟看到这个引以为骄傲和自豪的亲人此刻被罚站在教室外是什么心情,他们是不是也有好多问题要问我。我也不记得他们问了我什么,我答了什么。我只记得就在那一刻,我想起了法国大作家莫泊桑的名著 《我的叔叔于勒》,想起了那个曾经的败家子于勒,那个据说发了大财的于勒,那个被全家寄予厚望的于勒,那个后来被偶然发现在游船上卖牡蛎的穷苦的于勒。
是的,我就是那个于勒,就是那个唤起家里人希望又让他们陷入失望的于勒。我相信,菲利普一家人见到于勒是什么心情,父亲和弟弟见到我就该是什么心情。
几年后的一天,当我陪着重病的父亲最后一次走过他曾经走过多少次的孙家坪、老马坪、青岗坡时,我忍不住小心翼翼地问父亲:“你还记得那年给我送粮的事吗?”父亲摇了摇头,说是不记得了。
但我记得,永远都记得。
我记得。所以,无论在什么情况下,我都不会迟到。讲课,我不会迟到;采访,我不会迟到;约会,我不会迟到;请客,我不会迟到。
在德昌县水利局打工时,有一天,暴雨如注,姐夫对我说:今天你可以不上班。但我不仅徒步准时赶到了工地,还自创了一首打油诗:军人作风,战士气慨。说到做到,风雨无碍。
我记得。所以,无论在什么情况下,我都会善待那些不小心迟到的人。当老师的时候,我很少罚站,更不让学生站到教室外面。当部门领导的时候,也说要处罚迟到的员工,但总是雷声大、雨点小。
有一次,到一所学校采访。大冬天的,一个孩子站在教室外面写作业,两只小手冻得通红。一问,迟到了。这怎么行?我马上找到校长办公室,向校长反映情况。校长一听,当即要求教师将孩子叫进教室了。
有时候,有朋友不解,问我为什么从不迟到?
有时候,有教师不解,问我为什么总是对将学生罚在教室外那么反感?
我的答案只有一个:曾经迟到过。
我还有几个问题要问:要不你也迟到一次?要不回到若干年前?要不像我当年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