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一生,都将在楼梯上虚度光阴(组诗)
2019-11-12赵晓梦
□赵晓梦
冬日荷塘
初冬的阳光落在池塘上
缩小身体的荷已接不住光阴
在劳动乡正沟湾的七块田塘里
裸露的青萍面对空旷天空
有些惊慌失措,即使风一再
催促,也不愿放手荷的根茎
不愿放手彼此间的期许与珍惜
那份接天莲叶碧绿灿烂的情谊
在冬水田里编织成绿色画布
让荷叶的孤独有了温暖慰藉
即使残缺也透着某种自负
不低头,不妥协,不献媚
在画面的任意角落,都能
找到截然不同的取景框
收缩身体的荷,不过是扎紧
泥土的一种方式,不过是
把田野的孤独坐牢,用洁白的
干净的内心世界,把多余的
空白站成水墨,守护故居那位
诗人的明月与长风
春夜喜雨
从河面起身的风,抖落瘦金体的
河滩,也抖落杨柳细细的腰身
留给冬天的梧桐树被顺道解散
桥洞的取景框还在勾勒夜晚的
宁静与深邃,留给梦境的枕头
已被突如其来的一场雨打湿
隔着枕头的冰凉,好雨与我
在暗夜里辨别各自的方向
或许是公园和小区岔路太多
即使有路灯指引
雨也只在花草树木身上落
只在人的梦境边缘落
落笔有声。透过笔势的婉转
轻重缓急,几乎看得见手腕的
抖动,听得见呼吸的节奏
灵动的线条悦耳的音律
把一段温暖记忆留给匆忙的城市
我们在各自的命运里起身
不为抵达,只为那份通透与开阔
能预留适当的空间,让唐朝来的
诗人,不再执着于一时一事
也不再有无着无落的孤独与悲伤
百年千年太久,春天只需一阵风
就能吹老,夜晚只需一场雨就能
失眠,时节只需一首诗就能唤醒
大地早已植被旺盛花朵风流
人只需要面对自己就可以了
留给黎明的窗户被鸟鸣充满
雨滴收起宽袍大袖
跌落地上的花瓣显露出时间痕迹
夜雨的神态、呼吸与自由
即使被墙脚旺盛的杂草所吞没
灵魂也一直没离开过它们的碎片
只要你想起,它们仍停留在梦里
楼梯
生活与梦境,隔着十五步梯的
距离。在每一个清醒的黎明
我从梦境出来,楼梯之下
灯光或晨曦铺排出一天的
未知数。在楼梯的转角处
刚踩过的楼板在身后消失
新的楼板在脚下应运而生
对一个逐梦他乡的人来说
生活不是牢笼也不是宫殿
道路无穷,尽头不可预知
唯有黄昏里的楼梯眉目清晰
与梦境隔着十五步的距离
没有米粥的清香,没有中药
的漫漶,前面的平地上岔路
在延伸,楼高十八米层高五米
我只有把自己交给楼梯
一心听从它的调遣
这么多年,无论穿过挑高客厅
还是从建筑外部进入房屋内部
十五步楼梯的距离从未变节
两端的生活与梦境却早已在
上上下下进进出出中面目全非
即使膝盖还能意气风发
也移不动窗格上的小块月光
唯这楼梯永恒真实,把道路
攥在自己手中,为我们提供
进入各种生活与梦境的入口
进入各种黎明与黄昏的可能
即使刚踩过的楼板在身后消失
新的楼板也会在脚下应运而生
哪怕一个无意的转身,也不会
跌落到某一个时间的刻度
不会坠入生活或梦境的深渊
因为建筑在虚空中的楼梯
内部不会有层出不穷的岔路
首鼠两端。我的一生
都将在这楼梯上虚度
画壁
拉开窗帘,春光晃眼
飞鸟鸣出的人间四月天
把多余的阳光全放进我房间——
亿万年前的海水从墙壁上退去
留下一块块大理石材质的盐渍
切得越薄越有太多意外的相似
比如,磐石上为狮子讲经的高僧
头戴花冠的少女和长鼻子的祖母
穿越时间与空间聚集在一起
跨越东西文化差异共处一室
他们的眼睛和灵魂的方向一致
他们的声音和表情镌刻在石头上
虽不能说却总能勾起耳朵的欲望
让每一个置身房间的人
都有一句话的奢求与贪婪
这些耀眼的精致谈不上什么艺术品
只有彻头彻尾的窥视才是艺术
只有不暴露用心的想象才是艺术
当我在房间的阴影里打量墙壁
墙壁也在打量我,哪怕强制遗忘了
亿万年,大理石墙壁依然涟漪未平
对像与不像的分寸拿捏,让我们彼此
都感到体力透支,唯一的安慰
我们都与过去发生的事联系在一起
眼睛向后,与灵魂的方向一致
即使墙壁收走了我们的声音
窗外鸟鸣的地方,恰恰是四月的开始
带走月光的人
她并不知道,她提着行李
出门那一刻,满屋子的月光
也跟着出门。回澜亭外
没了月光环顾的桂花散落一地
哪怕石榴火红如故
也撑不开失去导航的夜晚
雨水比失眠来得猛烈
在墙上流成溪,流成河
就是流不出水银的眼泪
院里的青草可以接住灯光
却接不住一滴酒痕
带走月光的人,在时差颠倒中
打开行李放出一箱子月光
她的小屋越明亮,我空置的房间
越黑暗,安静是斗中的烟丝
在独自燃烧
风在黎明起身,胸口的大象
仍坐着没动。当树影停止摇晃
我的眼睛挤满了石头
放不放手,这一地的桂花
都是最痛的。没有月光的夜晚
即使世界再大,我也不知
该如何缩小它
山坡羊
你看到的和我看到的一样
长风吹过两千年的时空
在牧马山的草间回荡
一只羊藏在冬天的身体里
像一截不动声色的接骨木
在杂草中收起嘴唇
张望我们每个人的表情
冬天把寒冷交给荒草,荒草
把体温交给山坡上的一只羊
辽阔的原野,古风吹拂的山岗
即使飞机把山坡的睡眠搞丢
羊也得在草的挽留里走完过场
我们每个人都可能在草的路上
遇到这只羊。一只吃草的羊
缩短了我们和蓝天的距离
擦皮鞋
趁着清明放假,自己动手擦皮鞋
给换掉的皮鞋擦去灰尘和污垢
让它们干净、体面地呆在鞋柜
一块抹布,一只鞋油,一把刷子
是我全部的劳动工具,也是皮鞋
容光焕发的必需品。只要三个步骤
就能完成去灰上油抛光的全过程
从冬天一路走来的皮鞋,鞋面贮存
了太多的信息,刷子擦上去
那些深陷脸颊的时间和故人全都
跳了出来,如同火星溅落水面
远远近近聚散,深深浅浅浮沉
让手中的刷子变得犹豫
即使鞋油也难填平鞋底的深坑
那里有北京、云南、重庆和四川
一个季度走过的八千里路云和月
他们在宽大的鞋底说着各自的方言
出门在外,走南闯北
一双皮鞋丈量着大地和人世的
辽阔,也收纳着路过的乡音
灰尘和泥土让脚步走得真实有力
也让我记住那些出其不意的重逢
如今春天已被风吹老,一个冬天的
足迹在鞋底找到归宿,在被刷子
按下暂停键、被鞋油抹去认同感
之前,显露出自然的色泽
也拥有了穿越时间的能力
给要流没流的眼泪致命一击
被鞋底放逐的时间,被鞋面收纳的
光阴,在清明节阳光明媚的下午
收起了一个季节匆忙的脚步
我无法确认那些走过的路曾经存在
只能用刷子鞋油和抹布,让它时刻
保持重新出门的状态,让它时常
提醒我:
鞋子合不合脚只有自己知道
晒太阳
半夜里,弓着的身体突然从床上
弹起,痉挛的肌肉险些拉断腿
缺钙比受凉更让神经变得脆弱
为了不被梦里的河水溺毙
我决定搬把椅子晒太阳
搬把椅子晒太阳,四月的
阳台是最好的去处
高于地面的阳光力道惊人
我只有弓着身体坐在椅子上
用背部抵挡才不至于被推倒
还得张开双手双腿做支撑
像一只浮在水面上的章鱼
风一吹,阳光又一个热浪打来
缺钙的身体就在波浪里翻滚
与年龄不相称的骨骼爆裂有声
刺穿皮肤的紫外线大剂量注射
维生素D,阳光的混凝土
快速缝合骨质疏松的部分
只给血液和汗水留有位置
当影子把头颅重新放回肩膀
手中的书,已翻不出新的篇章
眼睛与纸页上的文字没有发生
任何联系,唯有全神贯注
才能把人体所需的微量元素
从阳光中挑选出来,才能让
被盐和肉充斥的身体,重新
获得秩序和意义。即使夜晚
再有冷风从门缝钻进来
痉挛的弹弓也不会在梦里发射
因为我已晒成一截乌木
又硬又黑
小巷
午后,一百米长的旧时光
折叠成面馆茶铺裁缝店麻将室
修车摊按摩房杂货柜豆花饭和
健身器械,拥挤在狭窄巷道里
吱吱嘎嘎响的竹椅上,吃完饭的
老大爷,喝着盖碗茶抽着叶子烟
眼睛纠正不了小巷的弯弯曲曲
也纠正不了打错的牌下错的棋
一地鸡毛的琐事在门框进进出出
蜂窝煤炉上的水壶开了,正好
茶碗里的水喝干了
要不是墙上的门牌号码
周围的高楼大厦真遗忘了这里
要不是每隔几米站着的梧桐树
真区别不了街坊邻居的面庞
拥挤的巷道,要不是人与人之间的
距离太近,一百米真装不下那么多
生活日常,也装不下那么多旧得发黄的烟火记忆
就像落满树叶的屋顶捂不住透气的
瓦窗,留给天空的枝头已探出新芽
无数的意外在等待与春风相逢
城市已在玻璃幕墙和立交桥的
喧嚣中长出新的天际线
只有小巷还在大爷不紧不慢的
旱烟中闲庭信步,迟钝的阳光
在地上踩出古旧斑斓,时间在
空气中暗自流动,即使转身
碎片还在粗糙的门板上一动不动
隐身阴影里的老房子,每个身体
都藏着别人的信息,生怕一阵风
吹走小巷的身世和方言口音
只适合在照片里凭吊的这条小巷
犹如一条时间的河流,在城市的
子宫里静卧,让每一个走出的人
都有种无法原路返回的恍惚
也怕时间的利刃
刺痛那份自由与舒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