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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种文化的滋养
———谈叶梅的小说创作

2019-11-12牛玉秋

长江文艺评论 2019年6期
关键词:土家族李安女性主义

◆牛玉秋

评论界一向推崇“知人论文”,我私心里却不太以为然。人是复杂的多面体,作家只是他们或专业或业余的一种工作。所谓“文如其人”只在极其有限的范围之内有所体现,文本才是研究作家最基本最可靠的对象,况且在中国这样一个人情浓厚的国度从事评论工作,一旦人熟了,话就不好说了。不仅批评的话不好说,就是表扬的话说得不到位,或者与作家本人的心理期待有距离,也很难预料会有什么后果。所以跟大多数评论家不同,从开始评论工作我就避免和作家交朋友。不过,在这个圈子里待久了,想要完全没有作家朋友也难。通过作品,很多作家成了未曾谋面的朋友,有的成了密友,有的成了同事,还有的成了我的领导。叶梅就是密友、同事兼领导。即便如此,一旦进入小说领域,她是作家,我是评论家,基本的独立性还是存在的。不过,通过对叶梅小说的研究,我倒真是体会到了“知人论文”的优长。

我对叶梅小说的关注始于20世纪90年代之初,在对中篇小说海量的阅读中发现了她的《撒忧的龙船河》。此次阅读“芳草文库”中她的三卷文集才搞清楚,她的小说创作是从20世纪70年代就开始了,这样算来叶梅写小说已经有四十多年了。四十年间,叶梅的生活经历了巨大的变化,从业余作者到专业作家,再到文学工作的领导、刊物的主编。而她的小说创作却一直坚持下来,没有中断。叶梅的小说是经得起时间考验的小说,即使是那些发表于上个世纪的旧作,今天重读仍有新的感觉和新的理解。而且,随着她生活场景的变化,生活经验的更新,生活理念的深化,她的新作不仅在内容上更加广阔,而且在精神内涵上更加深厚,正在逐步呈现一种雍容大度的风格。叶梅小说创作的独特贡献值得重视。

叶梅小说的独特贡献首先来自她自身独特的文化背景。所有的读者和评论家都会注意到叶梅土家族的少数民族身份背景,但对于叶梅来说,她不仅有来自母系家族的土家族文化背景,还有着来自父系家族的汉文化背景,而且她的汉文化渊源来自传统文化积淀深厚的齐鲁大地。所以说,叶梅是被两种文化滋养的作家,她对中原文化与边缘文化的冲突有着一份其他作家难以具备的格外的敏感。叶梅早期小说虽大都以深山老林中的土家族生活为素材,但她并没有把这种生活处理成静止的、封闭的,她或是让土家族人走出去,或是让外边人闯进来。两种文化就在这一出一进之中有了碰撞和冲突的机会,两种文化的碰撞和冲突在叶梅那些涉及情爱的作品中表现得最为集中。恩格斯曾经说过:“人与人之间的、特别是两性之间的感情关系,是自从有了人类以来就存在的。性爱特别是在最近800年间获得了这样的意义和地位,竟成了这个时期中一切诗歌必须环绕着旋转的轴心了。”(《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爱情连接着人的自然本质和社会本质,是两性之间基于生物关系的社会关系,因此不可避免地包含丰富的文化内容。大山内外不同的文化环境造就了不同的文化价值和文化心理。叶梅的成名作《撒忧的龙船河》就是在人员流动过程中,通过活动在舞台中央的覃老大连接起了两个文化背景迥然不同的女性形象:莲玉和巴茶。莲玉与覃老大的相遇有着极其偶然的社会历史机缘,但是俩人关系的转化却是基于青年男女的自然本性。对于出自人本性的男欢女爱,这两种文化有着不同的理解、规定和禁忌。豆腐坊老板的女儿莲玉是知书达礼的客家女子,她所接受的文化教养让她认定,未婚女子的性爱必须以婚姻为结果,没有这样的结果她甚至可以以死相拼。而在土家文化中,“旁人的媳妇只准看不准弄,但未出门的妹子家是可以相好相交的”。覃老大并没有预料到与莲玉的一次欢爱必须以婚姻为结局,必须以抛弃媳妇巴茶为代价。土家姑娘巴茶固然不可能大度到与另一个女人共爱同一个男人,但在“有人喜欢的男人才是好男人”的文化心理抚慰下,她还能够接受覃老大和莲玉的婚外情,当然也仅仅限于婚外情。而覃老大就煎熬在这两种文化不可调和的冲突之中,一旦莲玉把情爱掺杂上更多的社会内容:报答恩情的酬劳,改变处境的阶梯,就更是覃老大单纯的情爱观穷于应付的了。同样,《最后的土司》也设置了相类似的规定场景,而且其间的纠结、撕扯更为惨烈。李安是个闯入者,他在躲避抓兵的过程中闯入了最后的土司覃尧的领地,因为一系列的偶然、意外邂逅了美丽善良的伍娘。木匠李安心灵手巧,哑女伍娘活泼美丽,俩人之间很自然地产生了情爱。然而正常、健康的人类感情,诸如男女之爱、亲子之爱,在不同的文化形态之中被赋予了其本性之外太多的意义,而且这些意义常常彼此冲突。表面上看伍娘是被土司覃尧和李安两个男人争夺,实际上她是被两种文化争夺。最后的土司覃尧无疑也是文化冲突的载体,他本来已经把初夜之俗变得有形无实,自诩是一个不落时代的土司。所谓不落时代,其实就是对大山之外的文化的部分认同,他懂得李安的愤怒和痛苦,他也懂得伍娘的纯真与无辜,所以他是那个最分裂、最挣扎、最痛苦的人。对伍娘的情爱使得他不惜借助这种野蛮的风俗,实现了自己的欲望,种下了自己的内疚,也种下了伍娘的悲惨命运。李安也分裂,也挣扎,也痛苦,但其内容与覃尧完全不同,在他内心厮杀的是自然本性与文化禁忌。他不是不能感受伍娘对他的情意,他也不是不能欣赏伍娘的美好,但在他的文化禁忌中,女性贞洁和血统纯正是他无法逾越的大山,在这两座大山的压迫下,情意被践踏,美好被玷污,他不仅自己痛苦,还残酷无情地把痛苦转嫁到伍娘身上。在两种文化的争夺中,伍娘其实才是最无辜的,她不懂得李安的愤怒与痛苦,她只是一心一意地爱他,她也不懂得覃尧对她的情爱,她只是把他当成神。纯真美好的情爱被忽视,被践踏,两种文化与人类本性相悖的丑陋与残酷都被揭示得淋漓尽致。其间叶梅批判的矛头不仅指向野蛮的初夜权,而且也指向了对血统纯正的野蛮维护。两种文化对叶梅的滋养方式不同,程度不同,却也如水乳交融,各自发挥着自己的作用,这使得叶梅无形中具有了两个用以丈量社会生活的文化坐标。一方面,文化无优劣,只是各自生长发育的环境不同,存在的历史长短不同,价值取向和价值认定不同。另一方面,不同文化又各有优劣,不管是张扬自然天性,还是倡导后天理性,都有其合理性和局限性。叶梅在比较中鉴别,在鉴别中臧否,演化出了一幕幕生离死别、撕心裂肺的活剧。

叶梅小说的独特贡献还来自她对女性主义的独立理解。女性主义是一个很大的题目,不可能在这里展开,只是叶梅作为一个女作家,她本身的女性意识必然会投射到她的作品之中。女性主义,或称女权主义,是指为结束性别主义、性剥削、性歧视和性压迫,促进男女平等而创立和发起的社会理论与政治运动,这一理论深刻地影响了文学,新时期以来,更是对我国文坛起到了振聋发聩的作用。自张洁始,女作家们掀起了一轮又一轮的冲击波,以陈染、林白等人为代表的女性主义小说家大多以外来思想资源为武器,创作了一系列惊世骇俗的女性主义小说。这些作品在引起广泛的社会关注的同时,也自然引起了一些不赞同的批评。叶梅的聪明之处就在于她对外来的女性主义思想资源进行了本土化的消化吸收,特别是利用她自身的文化优势,在两种文化的差异和冲突之中去发现女性主义现实合理的依据。叶梅的女性主义从开始就表现得比较平和,她不大关注对女性自身身体的觉醒和发现,避开了容易引起争论的话题,她的注意力主要集中在探寻女性的生存处境和精神解放。文集中一开始出现的女性形象就是像香池那样的女子:虽然温柔善良,却绝不任人摆布。如果说香池通过斗争摆脱了被拐卖的命运只是摆出了起跑的姿势,那么叶梅对自己笔下的女人们朝着什么方向前进早就心中有数了。她曾经为自己的一本小说集起名《妹娃要过河》,妹娃们要过的这条河不是自然界的河,而是男性中心文化的河。在叶梅的小说中,女性们不做男性的附庸、享有自己独立生活的愿望被具像化,就像《花树花树》中的瑛女所说:“我不知足呢,别人有的我为什么不能有?”这种表述虽然还不够明晰,但她口中的别人显然包括了男人。那么,妹娃怎样才能过河?歌中唱道:“妹娃要过河,哪个来推我?”而叶梅以自己的小说表明,妹娃要过河,决不能靠“哪个来推我”。瑛女想靠有钱的贺幺叔过河,结果失败了。妹娃要想过河就得像昭女、像《五月飞蛾》中的二妹那样靠自强自立,试一试依靠自己的力量,到底能往前走多远。依靠自己的力量,自己首先要有力量,女性的力量从哪里来?昭女给出的答案是读书。确实,平等的受教育机会是女性解放的必由之路,但女性解放的前提是自强自立。没有这样的前提,读多少书,挣多少钱,都无法获得真正的独立。在这方面,土家族文化环境中成长起来的女性心理,给叶梅提供了宝贵的思想资源。瑛女以死相拼的刚烈是从太那里一脉相承下来的,而太在被做官的丈夫抛弃之后的决绝,绝对是中原传统文化中秦香莲一类女性形象所不能比拟的。那种来自内心的强大的精神力量不仅让她说出:“永远永远不要再见到你,不许你勾我的儿子,你要再走到田家屋场来,我就拿刀劈了你!”这样刚烈的言语,具有起死回生的能量,让她从重病中起身痊愈,实现自己发的“死在他后头”的愿望。而在伍娘、巴茶身上所表现出的善良、真挚和爱,显然也更符合人类的健康本性。不过随着岁月的洗礼和经验的磨砺,叶梅小说中的女性主义逐渐销蚀了凌厉之气,显现出恬淡与从容的风格,在她比较晚近的《小豆》和《红袖》中就表现得十分明显。两部小说中的两个女主人公处于生存状态的两个极端,一个被欺骗,被利用,步步被动;一个洞悉全局,从容应对,处处主动。然而不管是贫穷农妇,还是白领丽人,都没有了咄咄逼人之势。在《小豆》中,通过记者小查之口竟然对欺骗两个女性、离婚重婚的渣男表示了同情,“他担惊受怕,还有内疚、烦恼、苦闷已经够多的了”。而在和解之后,两家人的生活都归于平静、纳入正轨,正是这个和解的结局使得这个老而又老的故事有了新意。在《红袖》中更是从杜婕的角度表现了对管毅然婚内劈腿的理解和宽容,由于《红袖》是长篇节选,还看不出来杜婕以后的走向和结局,但这个女人已经表现出了不一般的特质。一个漂亮的女秘书的人设很容易滑向小三、公关,凭借性资本在男性世界讨生活。然而叶梅总能在关键时刻笔锋一转,打开人物的另一面。杜婕能陪酒善交际,但也熟悉公司各项业务,关键时刻能给管毅然示警,她和管毅然确实有了两性关系,但那是你情我愿,男欢女爱,她根本无意与管毅然发展进一步的关系,在杜婕与管毅然的关系中间还真的有了点儿平等互利的意味。单看杜婕对男人的理解和包容,似乎与女性主义已经背道而驰了,但杜婕的理解和宽容已经根本不同于传统文化中的“贤惠”,更像是伙伴与搭档之间的包容。其实作家已经认识到了,女性的生存困境并不是孤立的社会存在,物质和精神的双重压力是两性共同面对的难题,女性主义的终极目标从来都是两性平等、两性合作。于是,她早期小说中对自然人性的张扬、对道德情义的尊崇都逐渐演化为沉着扎实的底色,用温润平和代替了声色俱厉。最近有中华田园女权的命名,贬损一些女权主义人士,说她们因为从来只知道压迫和被压迫,不想被压迫了,那么必定就是往压迫的路上前进。从未被平等对待过,也就无从知道如何平等待人,叶梅的小说和她所塑造女性形象无疑提供了相反的例证。

叶梅小说的独特贡献更来自她所营造的艺术情景和氛围。她把土家族民族文化的图景凝固在自己的小说之中,用山的刚毅与水的柔情编织了一幅幅瑰丽奇幻的锦绣画卷。土家族是一个居住在青山绿水中间的民族,还是一个信奉鬼神的民族,更是一个能歌善舞的民族,这一切决定了土家族文化的独特的魅力。正是由于这种文化的滋养,风景、风土、风情、风俗,共同构成了叶梅小说特别是早期小说中独特的风格魅力。《花树花树》中巫师对代表女孩命运的花树的寻找,引人进入云蒸霞蔚的拗花山,让人看到了昭女那株“一树骨嘟嘟雪白小花,莹湛透明”的李树,瑛女那株额外伸出的红光灼灼、娇嫩粉红的桃树。大表姐的花树则是一根攀缘在青石岩板上的岩肚藤,开紫花,散发着淡淡的香气。花树的品格暗喻人物的性格,或恬淡或热烈,或独立或依附,在现实的烟火气里静悄悄地散发着诗意与花香。《最后的土司》中舍巴日祭祀的场面隆重而又神秘,让人领略原始又带有血腥的意味。在如雷声滚过的牛皮鼓声中,身着红蓝法袍的梯玛,手持利刃的壮汉,就连那作为祭品的牛也似乎知道自己身负神圣的使命,稳稳站住,眼里一片安静。壮汉一刀下去,“血光冲天而起,直直遮掩了太阳”。随后的祭祀舞蹈,更是让场面几近沸腾。躲壮丁的李安正是被这样的情景震惊了,精灵一般的伍娘也正是在这样的情景之中惊艳登场。三个主要人物由此聚首,开始了他们爱恨情仇的纠葛。《撒忧的龙船河》则通过覃老大的丧事把土家族的跳丧习俗展现出来,跳丧是土家族人为亡人解寂,慰亲属节哀所进行的古老的丧葬仪式舞蹈。这一习俗自隋唐始,“惨而不悲,伤而不痛”,土家族这种“人死众人葬,一打丧鼓二帮忙”的习俗体现了团结的民族精神和豁达的生死态度。小说也由此被赋予了一种调性,就是覃老大那句“该死的卵朝天,不该死的万万年”所代表的豁达的调子,从小说一开始这种调性就与张老板瞻前顾后、犹豫不决的生活态度形成了鲜明对比和紧张对峙。这种内在的张力决定了人物命运的走向,两个在不同文化环境中成长起来的男女终于相背而行,越离越远。此外,诸如陪十姐妹、哭嫁等土家族习俗也在叶梅绘声绘色的描写中一一呈现出来,每一个场面都有很强的画面感和活动性,每一个场面都传递着新奇的生命体验。而且每一个场面都不是孤立的存在,都与人物的命运紧紧纠结在一起,成为人物性格构成和命运形成的自然而合理的组成部分。所有这一切构成了叶梅小说灵秀隽永清丽的独特风格,当然,这种独特的风格随着叶梅自己生活环境的改变正在慢慢地减弱。由此看来,生活对作家还是有点儿苛刻,它在给予你一些馈赠的同时,总要收回一些先前的馈赠。读叶梅晚近的小说,沉浸于她的从容舒缓、世事洞明,却也不免怀念她早期小说的清丽奇幻、生气充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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