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艺大众化视野中当下群众写作的症候分析
2019-11-12李雪梅
◆李雪梅
近年来,以非专业人士为创作主体的写作呈井喷态势,无论年龄和职业,似乎人人都可以成为“作者”。在文艺大众化视野下,以范雨素、余秀华、许立志等大量新工人和农民为代表的群众写作,可与20世纪中国文学史上的工农兵写作构成一种互文性。这里所说的“群众”主要指当下社会中没有受过系统教育、文化层次不高的底层大众,包括农民、新工人和城市市民等,所谓“群众写作”主要指这一群体的各类文学实践,尤其是进入大众视野并在新媒体引发一定反响的底层群众写作。一些受过专业训练的大学教授、批评家和博士等类型的业余写作不在本文讨论范围之内。新媒体时代的群众创作在生产机制、社会意义和美学价值等方面,既开拓了一些新的可能性,也产生了一些值得警惕的问题,暗含持续一个世纪的文艺大众化在当下语境中的种种症候,值得深入辨析和探讨。
一、新媒体与文学乌托邦
事实上,群众一直都有文学表达的诉求,但在历史上受制于文化程度和平台限制,只能充当沉默的大多数。正如当年的识字运动催生了大量的工农兵写作,当下群众写作热潮的兴起首先得益于教育的普及。相对于音乐、舞蹈等其它艺术形式的专业要求,进入文学领域的门槛低,识文断字即可,教育的普及为群众写作提供了可能。范雨素爆红后引发了很多质疑,但随着她的文学阅读背景被曝光,质疑更多变为惊异和叹服。她虽然不曾接受系统的文学教育,但初中文化程度已经足以让她进入文学的世界,加上她有良好的阅读习惯,读过许多古今中外的文学作品,甚至很小的时候就已经开始阅读哲学著作。她读琼瑶,读《知音》《读者》,也读《三毛流浪记》《我的遥远的清平湾》《鲁滨逊漂流记》,而王安忆的《69届初中生》、刘震云的《塔铺》,她甚至能背下来,读书和写作就是她漂泊人生的精神支柱。一般群众当然没有范雨素这么广泛的阅读积累,但也可以发现群众的阅读和文学素养远远超过一般的想象,更不是当年从识字运动中成长的工农兵作家能够企及的。
更重要的是,现代技术的发达和各类自媒体的兴起让“一切皆有可能”,赋予那些资源匮乏的群众写作和阅读更多便利。像“正午故事”“湃客工坊”“网易人间”等网络平台都为群众提供了广阔的创作空间。余秀华的诗发在《诗刊》上时并没有太多人关注,后来《诗刊》微信公众号以“摇摇晃晃的人间——一位脑瘫患者的诗”推出后迅速红遍大江南北;“正午故事”微信公众号推出《我是范雨素》,引发大量网络围观和采访,以致范雨素不得不“失踪”,宣称迫于压力躲到了附近深山的古庙里。网络消解了传统文学的等级制,打破了精英知识分子和出版机构的垄断,传统以纸质期刊和图书出版为中心媒介、以政府颁奖和学院评价为权威导向的文学生态在一定程度上被改变。以文本阅读为依据的匿名点评创造了一种互动性传播,平等对话和自由交流成为可能,出版的难度被网络消解了,日益边缘化的文学反而在去中心的网络空间中获得了新的生长方式,沉默的大多数有了发声的机会,释放出巨大的文学生产力。当技术革命改变了文学的生产机制后,文学自身的形态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传统的纸质文学扩展到手机短信、QQ空间、博客、微博、微信等诸多新媒体,当一条短信可以是一首诗歌,一条微博也可以是一篇微小说的时候,文学的范畴变得相当宽泛。正如詹明信发现的那样,这个时代的文化特点就在于“一些主要的界限和分野的消失,最值得注意的是高等文化和所谓大众或普及文化之间旧有划分的抹掉”,在这种文化背景中,宽泛的文学形态也为群众写作降低了专业门槛。底层群众在网上阅读和写作,他们关于个人生活和情感经验的书写既从视角和内容上丰富了文学创作本身,也在消解传统精英群体话语权的同时实现了某种程度上的艺术民主。新媒体与文学的融合,为文学创造了一个全新的生长空间,新媒体文化彰显的自由、开放和平等理念,也正是文学的核心精神价值所在。
教育的普及和新媒体的兴起共同打造了一个基于网络的文学乌托邦,文艺大众化似乎进入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黄金时代。但值得注意的是,如果创作者缺乏真正的主体性,那么技术赋予的自由和平等一定难以真正实现,这个文学乌托邦也充满了陷阱。首先是热点式出场难以得到持久关注。范雨素走红两年后的2019年6月,当她作为华东师范大学中国创意写作研究院年度致敬作家致答谢词时说:“我个人的人生经历就是一次创意写作”,表述和修辞与她两年前《我是范雨素》的开头“我的生命是一本不忍卒读的书,命运把我装订得极为拙劣”有异曲同工之妙,但网络上除了几则内容相同的新闻外没引起任何波澜,两年前后的媒体关注度具有天壤之别。在这种媒体生态中,写作者要么不断制造热点吸引眼球,要么甘于平淡做自己热爱的事。不断制造热点当然可以获得关注,但过度“关注”其实也剥夺了写作的自由,回归平淡意味着被遗忘,要在被遗忘的角落里坚持创作是需要足够的定力的。二是奇观化展现容易偏离文学本身。余秀华“穿越大半个中国去睡你”的大胆表达和“脑瘫农妇”的身份,范雨素良好的文笔和育儿嫂身份的反差,都是互联网时代的奇观,但奇观往往只能产生短暂的惊异感,很快就会变成审美疲劳。更重要的是奇观化也是一种他者化,他者风景在制造看点的同时,也在制造对文学本身的盲视。三是泥沙俱下、良莠不齐的网络生态不利于文学品格的提升。网络既让文学写作的门槛降低,也让文学阅读更加便捷,但也可能让一切在趋同中变得扁平化,失去文学的个性和深度。按雅斯贝尔斯的说法,技术时代的到来取消了精神,没有个性和主见的群众很容易被淹没在机器和资本主导的平均化、大众化生活中。因此,面对新媒体制造的这个文学乌托邦,我们应该谨慎对待,不然很容易在狂欢中迷失方向。
二、“生活政治”与个体意识
从延安时期的“为工农兵写作”,到新中国的“工农兵写作”,将“五四”文学中待启蒙的工农大众转变为具有先进思想的新的阶级主体,是文艺大众化的重要体现,更是重塑新主体的有效方式。工农兵写作主要是彰显新的人民精神,建立新的自我认同,宣告一个新生政权主体的合法性,他们所有的文化想象都源自新生的社会主义生活,指向共产主义的美好愿景,与共和国对未来的乐观想象高度契合。这种自上而下的赋权,让工农大众产生了文化翻身的喜悦,是在文化上追求平等和正义的结果。翻身后的工农大众以写作创造崭新的认识世界和自我的方式,在与主流意识形态高度一致的集体认同中重建主体性,获得当家做主人的尊严,并团结起来维护这个意识形态共同体。但同时从创作到出版流通这一整套文艺生产都被纳入主流意识形态,作为生产者和接受者的工农大众写什么、怎么写、为谁写,都有一套标准的规范,作为主体的大众事实上自我选择的写作自由是相对有限的。
一个世纪以来,工农大众的命运经历了巨大变化。新世纪的群众写作更多意味着群众自身对生活方式的选择,承载着群众渴求表达和倾诉的愿望,是一种自下而上的生活政治体现。生活政治的兴起反映了时代发展的主旨已经由经济发展主义主导的简单化模式转向注重微观世界的个人自我实现的揭示,它“关注个体和集体水平上人类的自我实现”。“解放”产生了新的个人、新的生活,也产生了新的问题。像范雨素和她的工友们,褪去了原来的“工农大众”身份,成为市场经济条件下自由流动的“新工人”,但这种解放同时也让他们陷入巨大的不确定中,并受到资本和市场的挤压,此时的文学是他们实现自我认同和消除精神困境的主动选择,也是他们抵抗现代性后果的武器。
有意味的是,这类群众写作的内容往往就是底层的日常生活和成长经历,为什么能产生巨大的社会影响和广泛的情绪共鸣呢?早在2016年,“正午”曾推出范雨素的《农民大哥》,编辑后来谈到这篇文章的标题曾几经修改:“她自拟的标题是《有梦想的大哥哥》,张慧瑜老师改成《大哥哥的梦想》,我们发表时改为《农民大哥》,说明这是‘一个农民写的她大哥的故事’。对此我一直有些遗憾——范雨素本人虽然是农业户口,但不是务农为生,以前曾是民办小学教师,如今是从事第三产业的工人,她笔下的大哥也不是个农民形象,而是位空想家,可能出现在马孔多村子的后院,也可能出现在桑丘身旁。”显然,编辑非常清楚,范雨素和她的大哥哥都并非传统意义上的农民,因此需要追问的是,为什么底层农民的弱势身份反而可以加持范雨素的影响力?
其中当然不乏猎奇和围观的效应,但更重要的是因为范雨素的经历虽然是个人的,但其经验却是共有的。范雨素的文字不仅表达了新工人群体的经验,也是转型期中国现代性经验的一个缩影,高度契合了大多数底层群体的普遍情绪。要知道,底层并非固定的群体,社会焦虑情绪的普遍性就源于大多数人都是相对意义上的底层。现代社会的高速发展在创造无数神话的同时,也产生了诸多社会问题,对公平正义的呼唤和对道德秩序的担忧在社会的每一个角落蔓延。范雨素或余秀华,相关讨论都是在网络公共领域进行,网络不仅仅是媒介和载体,更是一个阔大无边的公共空间,它将个人经验和大众情绪快速连通,产生辐射性的公共效应,具有难以估计的影响力。假设范雨素以一个普通的文学爱好者身份出现,她那尚不成熟的文字几乎不会引起人们的关注。但是,当她以抛家别雏的育儿嫂这样一个底层身份出现时,当她以农民身份讲述农民大哥故事的时候,她的文字就具有了特别的意味,因为她发出的声音在打破人们对底层的刻板印象的同时,也激发了渴望公平正义的人们内心广泛的共鸣。另一个值得注意的问题是,与人们通常把底层弱势者视为被同情的对象不同,范雨素式的底层具有更为积极的文化功能:她一方面具有勤劳、坚韧、善良的传统优良品德,另一方面又有一段不无叛逆的个人奋斗史,虽然并未获得世俗意义上的成功,但她对世事的洞明和对自我的认知却都显示出少有的清醒。作为一面镜子,她既让很多自以为高高在上的人自愧不如,也让更多挣扎在底层的人们获得某种心理补偿。
现在的中国一方面拥有强烈的民族自信,另一方面个体的焦虑感与无力感也与日俱增,于是出现了这样一个问题:民族自豪感与民族共同体建设存在裂隙。群众写作在这一背景下更多是以一种个人的方式呈现,很难形成一种集体意识。一个典型的例子是,当范雨素一夜爆红后,同为底层女性的湖北老乡余秀华却以“文学性”的名义对她表示不屑。原子化时代里,弱者已经很难形成统一的力量,无法通过团结或互动产生新的力量,正如汪晖指出的那样:“所谓‘后阶级社会’的概念指的并不是阶级现象和阶级分化的消失,而是阶级政治的弱化”,“阶级或阶级性政党以及与之有关的政治范畴,早已或正在被以‘发展’为中心的现代化概念所替代”。写作成为弱者的表达武器,他们把自己的痛感刻入时代,书写新的遭际,形成新的诉说模式,是以文字维护个体的尊严,捍卫自己的精神生活,也是在现行语境下获得相对更好发展的一种策略。当然,在群众缺少参与公共生活的有效途径时,这种文学诉说的意义也不仅仅在于宣泄,它对社会问题的观察与体验,可以借助网络传播引发有关社会政策的讨论,并在此意义上产生一定的公共效应,推动社会进步。
三、“新的美学原则在崛起”
在被华东师范大学中国创意写作研究院推选为年度致敬作家后,范雨素在致答谢词时表示:“这个奖对我来说,意义非比寻常。是第一个和文学相关的奖。”她提醒人们在讨论其社会意义之外,重要的还是要回到文学的初心。
文学性通常是人们在讨论群众写作时认为不重要的部分,因为人们常常出自善意认为不用如此严苛要求群众写作,像张未民说“为了自己的‘现实精神’和‘人的精神’,牺牲一些‘美学技巧’,也就可以得到‘文学的原谅’了”,李云雷也认为“至于技术或诗歌观念,则并不必过于重视”,王家新在为范雨素辩护前首先声明“‘文学性’不应是一把板斧,用来砍向她这样的打工写作者”。但问题在于,对群众作者而言,这种善意或许也是一种曲解。一方面,恰恰是文学上的承认,更能让作者获得良好的自我认同,另一方面,善意地回避文学性评价,其实是对群众创作中出现的文学性新质的盲视,正如王家新的质疑:“问题还在于如何来看‘文学性’,仅仅是指技巧和文字功夫吗?”。李云雷谈到新工人诗歌时也认为,应该反思20世纪80年代以来精英化、西方化、现代主义式的美学标准,要“结合八十年代以来的‘新的美学原则’与四十到七十年代的‘人民美学’,结合新工人创作的具体实践,形成一种新世纪的‘新工人美学’”。在普遍的焦灼情绪中,当下的群众写作显然已经无法再用工农兵写作时期的人民美学来衡量,也很难用新时期以来以现代性为目标的审美自足性来衡量,这一轮群众写作应该是对上述两种美学原则的双重反叛和重新出发。
这种新的美学原则在底层群众写作中最直接地表现为个人经验与中国故事的同构,私人性与公共性的融合。这是一种及物的写作,内蕴着文学强大的力量,具有鲜明的时代精神。“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群众写作往往和自己最熟悉的生活相关。各种身份、经历和趣味迥异的写作者,将个人经验引入文学写作,不仅有众声喧哗的热闹,也是人生百态的汇合,跳动着最真实的时代脉搏,凝聚着最真实的精神图谱,在不完美中蕴藏着多种可能性。范雨素讲述的那些关于自己几次出走、女雇主费心讨好男人、母亲遭遇征地拆迁等故事,就集中折射出中国几十年里的社会变迁和隐藏的问题。那些沉入现实的意象和图景,底层群众是无需刻意去体验的,因为这就是他们生活的一部分。相对于大量知识分子写作的炫技表演,这种言之有物的书写更有力量。当下知识分子的底层叙事关注的也是新时代发展中出现的新问题,但不外两种流行模式,要么以居高临下的精英姿态同情底层的苦难,要么以传奇色彩渲染底层的传统美德或个人奋斗。这两种模式在本质上与传统的启蒙主义和人道主义立场并无二致,都很难进入真实的底层世界。2015年春节王磊光的“博士返乡体”走红网络,至今仍有众多追随者,但范雨素说她几乎读过所有的返乡书写,完全无法理解那些浸透在字里行间来自他者的优越感,她以幽默和自嘲的文字回应了所有那些隔了一层的底层误识。
其次,在朴素的文字中表现文学的良知,在切身的体验中呼唤爱与尊严,是群众写作打动读者的重要美学因素。技术抹平了人们的经验,那些极具痛感的生存体验便弥足珍贵,从苦难中获得的生存智慧更是难得,若是还能保有乐观的生活态度和善良的心性更是难得。《我是范雨素》的结尾写已经成为白领的女儿用双手“捧”着公司发的饮料,送给在垃圾桶里捡废品的流浪奶奶。文章至此戛然而止,却打动了每一个读者。去掉种种表演性的夸饰后,最简单的动作具有最震撼人心的力量,最朴素的语言引导我们重新回到常识。范雨素还有一首诗歌《家政女工》,诗歌写作源于2010年正月初五,她在家政公司偶遇一位来自甘肃的“80后”妈妈,因为不识字,尽管有年龄优势,甘肃妈妈也很难找到工作,就坐在宿舍地板上边哭泣边诉说她的不易,留在老家的两个孩子一个五岁,一个两岁,丈夫的家暴只在她挣钱回家的时候缓和一点。这是底层常见的“诉苦”场景,但请注意,这里的“诉苦”不是重点,重点是同宿舍那些同为母亲的家政女工,每个人脸上都戴着麻木和冷漠的面具,冷冷地旁观着。冰心在《超人》里借人物之口说“世界上的母亲和母亲都是好朋友,世界上的儿子和儿子也都是好朋友,都是互相牵连,不是互相遗弃的”,这种“爱的哲学”在这个甘肃妈妈和所有家政女工妈妈面前彻底无效。范雨素知道不能苛责其他家政女工,因为她们自己也在爱的荒芜中疲于奔命,但也正是这种理解,让对爱与尊严的呼唤成为《家政女工》的主题。
无论是理论的预设还是媒介的更新,都无法改变文学的本质特征。在文学写作的道路上,任何一个人想要走得更远,靠的还是思想和文字的内力。从这个意义上讲,群众写作还有很多问题,但新的希望也在路上。范雨素参与主编的刊物《新工人文学》已经编发到第4期,她曾在第3期的卷首语中说:“文学是心灵结构的共振,文学是人类困顿的书面化,文学是历史观,文学是一种介入方式。作家是时代的速记员,文学也是用来表达个人价值观的方式。”如此丰富的文学实践
注释:
[1]范雨素在事后的采访中说:“事实上没去深山,就躺在家里关了机看张岱的《夜航船》。我在皮村就没人认识我,贫穷是我的隐身衣,我照样上街买菜。”韩逸等:《我还是范雨素》,《文摘报》,2018年1月11日第3版。
[2]【美】詹明信:《后现代主义与消费社会》,《晚期资本主义的文化逻辑》,陈清侨等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7年版,第398页。
[3]【英】吉登斯:《现代性与自我认同》,赵旭东、方文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年版,第10页。
[4]淡豹:《关于范雨素的手记》,《界面新闻》,2017年4月25日。
[5]汪晖:《两种新穷人及其未来》,《开放时代》,2014年第6期。
[6]张未民:《生存性转化为精神性——关于打工诗歌的思考》,《文学报》,2005年6月2日。
[7]李云雷:《诗可以兴,可以观》,《当代中国文学的前沿问题》,山东文艺出版社2017年版,第126页。
[8][9]王家新:《范雨素与文学性》,《文学教育》,2017年第8期。
[10]李云雷:《“新工人美学”的萌芽与可能性》,《当代中国文学的前沿问题》,山东文艺出版社2017年版,第129页。总是令人期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