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翅膀闪耀理想的光芒

⊙ 文 / 宁 肯

一

草木仰望着天空

风向上吹

我喜欢向上的道路

手脚并用

跨越钢铁的山峰

云端的风景

没有我，如同没有飞鸟的寂寞

辽阔的天空需要我翅膀上的理想

闪耀光芒

二

铁有自己的味道。你闻过吗？

冬天，冻透了的铁，有一股腥气

混在我呼出的哈气中，结成眉毛上的霜

我握着硬硬的铁

把自己的骨头也冻透，比铁还硬

但我的骨髓自生傲气

让我在一座铁塔上

还能和风一起交谈

夏天的铁，贪，将周围的阳光都吸进体内

此时的塔，散发烧烤的味道

靠近一段角铁，就是靠近一堆火

我珍惜自己，裹紧工作服

用汗水一遍一遍浇透身体

那些蝴蝶喜欢我的味道

当我下塔的时候，过来亲昵

围绕着我，像闻一束花香

甚至，落在我的后背

在一片汗碱的花纹中寻找花蕊

三

雨，浇在塔上

角铁淌水的样子像我流汗时凝重的表情

谁都一样，为生存

要挤出身体里的水和能量

或者，用血的热和滚烫的意志抵抗绝望

此时，我很想学那只掠过的鸟

抖一抖身子，将透骨的寒冷顺羽毛甩掉

钻入稠密的草丛，躲过雨的唠叨

在夜的黑暗质地中，纯粹坚持的意义

四

我不知道那些云是怎么站在空中的

我的脚下有塔，钢铁在大风中微微战栗

支撑云的是什么？我看不见猜不到

小心移动双脚，双手抓紧导线

如果地上的蚂蚁把我当成了一朵云

它是否看得见我的颤抖或冷汗？

远远看一眼最近的村庄

线路像一条绳子穿过

犹如大地上飘着一只风筝

作为牵线人

我在塔上，尽量站稳

毕竟，我和云不是同一路人

五

落叶在风中飘

它们是小块的云彩

四处耍

田野胸怀宽广

叶子落在哪里都是家

铁塔是一种不落叶的植物

一生一季

在塔上

常想，我要长成塔的叶子

有铁的身骨，并且心怀光明

六

天广人稀

将自己放飞成一只风筝

认识四面八方的风

河流在大地上多么柔软

我手里的角铁多么坚硬

我努力像它们

在风中硬

在亲人们面前温顺

有时，我只想要一点儿脚踏实地的感觉

只需要给脚掌有个支点

就像，我工装口袋里，三岁儿子的照片

轻轻支撑着我的心，让我在任何高点都站稳

心里的激流给了云

大声的呐喊给了风

在塔上，当我将天边作为疆域

把岁月分成黄昏和黎明

我的生命便是

风，一程

光，万年

七

我从空中撒下的种子

盛开在黑暗里

远远望着它们

有时，我会眼含泪水

一条线路穿过了多少岁月

多少岁月会伴随着一条线路行走

一颗螺丝被我拧进角铁

铆住一生的命运，一声不吭

瓷瓶反射着太阳的光芒

我耐心观察它锦缎一样的肤色

山在我的脚下起伏成汹涌的波涛，云在天边

我和风想着各自的心事，一天都在塔上

八

你说孤独

像山顶上的那基塔

除了落日余晖的短暂，就是荒野的寂寥

除了千里之外的眺望，就是黑暗的重复

有时，方向就是希望

有时，坚守就是命运

有时相信就够了，夕阳或者朝霞都会到来

点燃太阳或散成满天星光

九

一座塔没有多余的角铁

它节制而简洁

将自己从草木中区别出来

但，有时

它允许一只鸟在臂弯里建家

一家鸟啾啾说话，传宗接代

此时，一座塔站成了另一种草木

在它高速奔流的内心

有了翅膀的影子和啾啾的私语

十

那天，黄昏在铁塔上找到我

我在角铁上坐下来积攒力气准备下塔

风从西北方追来

用远方的冷擦去我额头的汗水

不想再等了

黑暗正从头顶压下来

大地已经亮起点点灯火在呼喊

但，我看见了那只归巢的鸟

在三根角铁的支撑处

给雏鸟喂出口中的食

我在黄昏的凝重中继续坐着

如一只鸟栖息于枝头

不着急了

谁的晚餐都应该安静地吃完

十一

给焦渴的身体浇几口水

在铁塔上

一口水就是一场及时雨

汗水，一滴一滴，落在

金具上

被烈日点燃的水

瞬间化成一阵烟，逃向

四面八方

线路是我唯一的依托

放心吧，我的双脚和目光安稳

在高空，在离太阳最近的地方

我在几口水中伸展开自己

像此刻，塔下的草木

抖擞抖擞精神

坦然面对云一样浮荡的生活

十二

在塔上

我是唯一带露珠的事物

太阳也无可奈何我的产量

当汗水将全身清洗之后

我是一个干净而自信的人

风，亲近我

将我的心事慢慢翻译

一一写满衣衫

十三

轮回的路有多长

要多久，一场雨

才能从天堂回到人间

无数叶子将伸出手掌

迎接归来的游子

泪水滴入湖泊

大地怀抱温柔

十四

黄昏从四面八方包围着我

头顶的云早已逃之夭夭

鸟儿躲进了巢里

只有星星眨着善良的眼睛

看我在一根导线上缓缓移动身形

其实，我一点也不害怕

灯火标出了村庄的方向

歇一歇，剩下的力气足够我下塔

在百米高空的黄昏之中飘荡

我乐意做一会儿武功高强的隐身侠客

此时

我和铁塔融为一体

我们为黑夜嵌入走向光明的骨骼

相信吧，被风和冰雪无数次检验过的硬度与性格

让我稳稳地回到地面

踏上回家的路

十五

角铁

在黄土地上扎根

一声声呐喊，帮它

一滴滴汗水，浇它

一寸寸移动，推它

无穷的力量注入铁塔的骨骼

当我仰望一基铁塔时

我也看到了自己将飞翔的背景

这生长云朵，长风呼啸的天空

多像我的内心

无声地给天空增加了景深

十六

一步步上塔

走进天空

天空有完整而辽阔的空

让我享受孤独和自由

高处不只有我的身影

角铁在阳光下闪着银色的光芒

巨大的倒影楔入黄土大地，扎根生长

一比一，身躯与灵魂分离又对等

这景象

多么像一个我和另一个我

多么像一个人和另一个人

与所有的事物一样

呈现自己的形态和轨迹

可在岁月时空之中，在遥远之处

又很难分清哪个是你，哪个是我

十七

左潞线，126号铁塔下

有一块青石板

春天的时候，我和兄弟曾在那里

同吃一碗方便面

香气招来了蜜蜂围着我们转了又转

而我将空水壶在风中甩了又甩

壶口发出了呼呼的哨音

惊飞了塔上的一只小鸟，打扰了它的发呆

一碗方便面的午餐

在山里

与晚餐合并

青石板落满灰尘和黄昏

我们磕掉鞋上的泥巴

向爬上石板的两只蚂蚁告别

走向山下已亮起的灯火

左潞线，126号铁塔下

那块青石板

今天中午，忽然想到它

我的兄弟是否又用过

那只水壶不会空了吧

十八

每一基塔都是独立的

风再豪放，再温柔，再缠绵

都不动。不动声色的塔

望着远方的另一基

稳稳托着长长的手臂

感觉来自远方的信任与默契

让孤独产生节奏

我的歌很长

韵律在大地上起伏

听到的人，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