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滑脱逃
2019-11-12朱山坡
⊙ 文 / 朱山坡
生而为贼,我很抱歉。真的非常抱歉。荀滑向人展示他细长而灵巧的双手,说,我祖上都靠扒窃养家,我一生下来就是扒手,我干不了别的,只能子承父业,我比你们更讨厌我自己。他说此话的时候像一个谦谦君子,态度很诚恳,很羞愧,甚至痛心疾首,是在憎恨自己,恨不得向所有的人下跪谢罪。他不止一次向受害人说这句话。只是,说完了继续作案,在蛋镇热闹的街头,把手隐蔽而熟练地伸向那些乡下人的裤兜。
荀滑从不扒镇上的人的裤兜,都是街坊邻居,他下不了手。虽然如此,如果站在正义一边,我们都认为荀滑是可恨可恶之人,希望雷电劈掉他的双手。但跟其他贼不太一样,荀滑有可爱之处。比如说,他从不希望通过窃取他人财物发家致富,只求一日三餐,从不大吃大喝,每顿都像乞丐一样吃得很节俭,有时候一碗稀饭就足矣。填饱了肚子,他便安分守己,老实巴交地坐在肉行的角落里打盹,只有想看电影时,才睁开眼睛,寻找猎物。
荀滑是一个虔诚的影迷。他向别人索取不多,有时候够买一张电影票就可以了。“我真的非常抱歉。我是为了看电影才这样的。”荀滑向我们解释说,“我看电影的时候,希望坐在电影院里的全是好人。夜不闭户,路不拾遗,所有人的心里都歌舞升平。”
因而,他从不在电影院里下手。虽然电影院人头攒动,拥挤不堪,光线昏暗,正是扒窃的好机会。但荀滑认为,如果一旦意识到可能有贼,观众就必须时时提防,根本无法聚精会神看电影,就会造成艺术的浪费,最终会导致良知的丧失。
“艺术的良知要靠像我这样的人来维护!”荀滑自信地说。我们不知道他心里的“良知”到底是什么概念,但荀滑确实向空中挥舞着拳头咬牙切齿地公开警告过那些贼眉鼠眼的人,不要在电影院行窃,谁搞事砸烂谁的头颅。实际上,他是在警告自己,因为蛋镇只有他一个扒手。电影院从没有出现扒窃的情况,无论是镇上的人,还是乡下人,甚至外乡人,坐在电影院里看电影用不着担心自己的裤兜会被扒手光顾。
“电影院就像是外国人的教堂,不是撒野作恶的地方。”荀滑说的,我们都十分认同。镇上所有的人都觉得“作恶多端”的荀滑说了一句深得人心的箴言。
这里的“我们”,包括了几个游手好闲之徒,因为太闲而凑在一起消磨时光,当然也有谨慎而有限的友谊。
荀滑长相粗鲁,常目露凶光,但内心柔软,即便是欺负乡下人也留有余地,不把事情做绝。比如,他从不把一个人身上的钱扒光。把钱包窃取出来后,他只取一半的钱,把另一半悄悄地归还原主。这叫休养生息,给人留下活路,也算是为自己积点阴德。果不其然,那些不幸被扒却发现钱财还剩一半的人,既有无端失财的悲痛,也有劫后余生之惊喜。荀滑既受尽了诅咒,又收获了赞美。因而,在蛋镇,他从来都是毁誉参半,让人爱恨交加。
但凡做贼的人,总有马失前蹄的时候。荀滑也是。有时候他将手伸向汗渍斑驳的裤兜时,被人察觉了。察觉者惊惶失措,抓住他朝着熙熙攘攘的人流大呼“捉贼”。人赃并获,此时的荀滑无法狡辩,有些尴尬和挫败感,他会把钱退还给原主,并义正词严地警告再三:“保管好你的钱物,不要再丢了。”围过来的乡下人都认出了他,义愤填膺,叫嚷着揍扁他,但看到他粗壮凶悍随时以死相搏的模样,也就退却了。他从人缝里闪出去,装作从容地戴上草帽,粗略乔装打扮一下,重新消失在人海里。
“我只有在一边作案一边想着电影里的情节时才会失手。”荀滑总是把失手的原因归咎于电影。这也不奇怪。像电影影响了工作和生活的情况在蛋镇比比皆是。比如,炒菜时想到电影,竟把菜炒煳了;走路时想着电影,走反了方向;夫妻吵架,互相指责对方在过性生活时心里想着电影明星,嘴里喃喃着影星的名字……但电影使得荀滑马失前蹄,这是电影的独特贡献。我们希望电影要么把坏人全部变好,要么把他们全部消灭。
即便是失手,荀滑总是能轻易地逃脱乡下人的惩罚,并非仅仅是因为他的凶悍的外表。他是真的凶悍,打架下手很狠,不顾后果。五年前,他父亲还在蛋镇,他在高州练习手艺和胆识。有一次中了地痞的圈套,失手了,被当众掳获,十几个地痞围殴他,把他打得半死。他们以为荀滑真的被打趴了,当他们往他身上吐完口水扬长而去时,他从地上爬起来,手抓一块砖头将他们其中的三个脑袋砸开了洞,吓得其他地痞抱头鼠窜……当然,荀滑进了两年少教所,实际上就是坐牢。从牢里出来后,他再也没有向谁扬起过拳头,但依然常常目露凶光,那是骨子里与生俱来的狠,令人胆寒。荀滑从他父亲那里继承了脱逃术,但都是低端的,比如说易容术、乔装术、求饶术、死皮赖脸术、丢盔弃甲术、就地隐身术、绝境求生术……如果无法脱逃,只好抱头扮死猪,任人踹踢,生死由命。荀滑的祖父是逃跑时翻墙摔死的,父亲是慌不择路掉进食品站的粪池沼气中毒死的。荀滑基本上不使用这些脱逃术了,因为在蛋镇,没有人敢揍他,他不需要狼狈逃跑。乡下人知道他的恶名,畏惧这个命贱如泥的烂仔,不愿跟他玉石俱焚,只求他的手不要伸进他们的裤兜,相安无事。这也是一种善良。荀滑希望善良的乡下人养他一辈子。
“蛋镇还不富裕,只能养活我一个扒手。”荀滑说话绵里藏针,“我不允许有竞争对手。”
事实上,很多年来,蛋镇也只有一个扒手。在荀滑之前,是荀滑的父亲。在荀滑父亲之前,是荀滑的祖父。这几年,就是荀滑了。他的祖父、父亲都曾经对竞争者下狠手,除了他们家的,没有谁敢在蛋镇开展扒窃业务。这几乎成了一条潜规则,连派出所都默许了。每当接到裤兜被扒的报案,派出所第一个要找的人便是荀滑:“乡下人不容易,你把钱还给人家吧。”荀滑从不承认,警察也无法从他身上找到证据,又因为乡下人本来就没什么钱,报案者损失都不大,警察便不了了之,对受害人说:“你口袋里的钱不是还剩下一半嘛,扒手已经手下留情了,算了吧。”也只能算了。荀滑出入派出所就像回家离家那样平常,甚至跟那里的四个警察有着源远流长的深厚友谊。派出所被乡下人骂作“蛇鼠一窝”,后来他们被扒窃,连报案都懒得去了。
荀滑只是蛋镇街头众多浑蛋中的危害最小的一个,犹如厨房里的蟑螂,又犹如一个人身上的小疥癣,包括警察在内没有人觉得非要除掉他不可。
荀滑也因此觉得他会像他父亲一样,可以安心当一辈子扒手,直到老之将至,自己摔死在逃跑的路上。
有一天,电影才放到半截,电影院里突然有人惊叫,说自己的裤兜被扒了!这一叫,很多观众才发现自己的裤兜被人摸过了,有的还被刀片割了口子,身上的钱不翼而飞。电影院里一下子变得闹哄哄的,荀滑看电影的心情一下子没了。
“谁他妈的那么缺德,竟然在电影院里行窃?”荀滑站起来大声吼道。
然而,所有人都看着他。灯亮了。荀滑看到的全是对他充满怀疑和鄙视的眼神。
“蛋镇只有你一个扒手,你说是谁在电影院里扒窃?”
“可是,我一直在专心看电影,我的手从没离开过自己的裤裆!”荀滑争辩道。
没有人相信荀滑一直在看电影,都讥讽他比他父亲多使用了一条脱逃术:贼喊捉贼。荀滑有口难辩,把身上的衣服脱下来让他们查看。他身上没有钱。但还是无法洗清自己。
“反正蛋镇只有你一个扒手。除非你爷爷、你老爸复活了。”
此时荀滑意识到,蛋镇来了同行,跟他抢食了,而且是冷酷无情,不择手段,胆敢在电影院作案。荀滑突然目露凶光,脸上却有慌张。
一连几天,电影院里都有观众被扒窃,他们再也无法心无旁骛地看电影,时时提防。即使荀滑没有进电影院,他也是唯一的怀疑对象,观众的怒火都往他身上撒,大声责骂他把电影院变成了菜市场。派出所每天都接到有人裤兜被扒的报案,荀滑不厌其烦地向警察自辩清白。新来的派出所所长不相信荀滑,警告他,如果不能证明扒手另有其人,便要抓他归案,让法庭从严从快判决,把他押往遥远的监狱,在挖煤中度过余生。
荀滑委屈得像一只即将被宰杀的母鸡,发誓要揪出竞争对手。镇上没出现过几张陌生的面孔。陌生人也不敢在蛋镇贸然下手。荀滑怀疑是大家都熟悉的人作的案,比如麦香面包店的伙计李泡菜,银饰铺的学徒樊白毛,做棉花糖生意的叶呆子,游手好闲的痞子蔡,喜欢潜伏在女厕所的流氓顾……他们看上去呆头呆脑,却是贼眼圆睁,双手却灵巧得很,功夫藏得很深,如果不是荀滑压住,他们早就出手了。荀滑不动声色,暗地里重点盯着他们,细心观察,耐心跟踪,可是一无所获。他们像往常一样,虽然鬼鬼祟祟,却并无扒窃之举。他把所有可疑分子全跟踪过了,都被他一一排除。可是扒窃案仍然频频发生,且常常把人身上的钱财和贵重物品一扒而光,毫不留情,一时间大街小巷人心惶惶,电影院里更是怨声载道,观众不得不一边看电影,一边双手捂住裤兜,即便如此,仍然有人钱包凭空消失。
有人猜测说,荀滑喜欢上了供销社最漂亮的售货员卢卡妮。但卢卡妮要嫁万元户。只要是万元户,嫁谁都无所谓。荀滑要当万元户,所以才一改常态,疯狂作案。
荀滑是喜欢卢卡妮,但他没打算当万元户。
“我喜欢电影,但没必要非得建个电影院不可。”荀滑说,“喜欢卢妮卡也是一个道理。”
对手藏得很深。荀滑面临的压力越来越大,内心充满了惶恐,寝食难安,对我们说:“现在我是千夫所指了,每个人心里对我恨入骨髓,好像只有我死了,或者重新坐牢了,他们才安心,蛋镇才恢复安宁。”
荀滑的主要压力不仅来自派出所,更多的来自乡下人。似乎是,每一个乡下人都被他扒窃过。他们同仇敌忾,要跟他算总账了,甚至要把他祖宗三代的账一起算,只是没有找到合适的契机而已。但他感觉到危险在迫近。
这一天,已经临近春节。中午,南洋大街布行前突然有一个乡下人躺在地上呼天抢地地痛哭,引来里外七层的人围观。原来,这个乡下老头的裤兜被人扒了,养了一年的鸡,卖得二十八块钱,刚进布行,要给老母亲买七尺布做寿衣用的。老母亲在床上衣不蔽体,死前总得穿得体面些。付款时却发现钱不见了,裤兜被刀片割了一个口子。
“这是我一年的收入啊!”那个老头像被人割走了卵蛋,悲痛欲绝,在地上翻滚挣扎,哭声博得了同情。二十八块,对乡下人来说确实是一笔大款子了。老头是新茗村的一个五保户,年迈的老母亲在家等着他的钱买棺木。老母亲可能都挨不过春节了。
荀滑成了众矢之的,口诛之声响彻云霄。
荀滑怎么变得那么贪婪无情了?竟然一下子盗取了一个五保户的全部家当!
民愤汹涌,如火山喷发。怒火把南洋大街烧得炽热。乡下人越围越多,很快便水泄不通,他们高呼着口号,要揪出荀滑,为老头讨回公道。
没有人认出草帽遮脸、稍作易容了的荀滑。他小心翼翼地从人群里退了出来。
“我认得这个老头。刚才他经过电影院门口时,我只窃取了他左边裤兜的一块钱。因为我突然想看电影了。”荀滑对我们嘀咕说,“但我没偷他右裤兜的钱。你们知道,我从不使用刀片。”我们相信荀滑说的是真的。他没必要坏到透顶。
老头被割的是右裤兜。割口很直,很小,刚好够二十八块钱进出,说明两个问题:一是刀片很锋利,二是手法娴熟。作案者是一个高手。
荀滑把口袋外翻给我们看,确实只有一块钱。
“今天我不看电影了。我把钱还给老头。”荀滑说。
荀滑要拿着一块钱重新回到人群,亲自还给那个老头。我们阻止了他。我们远远看着那些被怒火点燃了的乡下人,心里也十分害怕。因为我们去年见识过香蕉大滞销农民围攻政府的情形。
“他们会像一群鬣狗将你撕食了。”我们对荀滑说,“哪怕你是一头狮子、一只河马。”
荀滑悻悻地说:“可是,有人败坏了我的名声,我要证明我的清白。”
你的名字比东风旅社的暗娼还家喻户晓,还想证明什么呀?我们不是他的帮凶,只是他的街坊,严格来说,只有他不做坏事的时候,我们和他才算得上朋友。我们平日里也做些不正经的事,但都遵循了彼此和平共处、互不干涉的原则,哪怕看到荀滑正在作案,我们也是睁一眼闭一眼。此时他像一只飞蛾要扑向一堆怒火,眼看蛋镇街头又要出现一起血案了。这些年,我们吃过不少亏,知道和平的可贵,不太愿意再看到有人喋血街头。幸好,他听从了我们的劝告。
“生而为贼,我很抱歉。真的非常抱歉。”荀滑说。这是他的口头禅。我们从不怀疑他的诚意。从牢里出来后,他曾经决定向善,要金盘洗手,走正道,去锯木厂上班,干正经的事业。但那些无孔不入的木屑使得他浑身发痒,轰鸣的锯木声使得他心烦意乱,漫长的工作时间让他坐立不安。不到一个星期,便向锯木厂说再见。不仅仅是他,我们当中的哪个小混混不想弃恶从善,做一个光明正大、有体面工作的人?只是时机未到,我们都在电影院里等待。
世事纷扰,江湖难清。电影是最好的避风港和桃花源。
我们推着荀滑走向电影院。这天放映的是一部旧电影,我们都看过多少遍了。但是,除了看电影我们还能干什么?电影里有的东西,蛋镇都没有,比如最简单最常见的火车。荀滑就喜欢火车。荀滑从牢来出来后,我们曾经结伴去陆川县看过火车。坐在铁轨旁边,从中午一直等到傍晚,才有一列绿皮火车从北面徐徐而来。残阳的余光照在火车身上,车厢通体金黄。我们被长得几乎看不到尽头的火车吓得目瞪口呆,又莫名兴奋,拼命向火车招手。出乎意料的是,火车并非想象中那样比闪电还快,而是开得很慢,好像它是故意慢下来让我们看个究竟的,甚至让我们跳上去,带我们前往遥远的地方。车厢里挤满了人,我们十分羡慕他们,向他们招手,他们却没有给我们相应的礼仪。但我们一点也不怪他们。荀滑却追着火车跑,眼看他追上火车了,却被枕木绊倒了。等他爬起来,火车已经转过一个弯,最后消失在隧道里。
“如果不绊倒,我早应该到了广州。”每当想起当年前看火车的往事,荀滑都兴奋而不无遗憾地说,“那是我离世界最近的一次。而且,还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当扒手是可耻的。”
那时候,他父亲没有因为儿子坐过牢而产生悔意、让儿子悔过自新,而是加紧训练他当扒手,教授他如何脱逃。因为在他看来,儿子坐牢的原因恰恰是学艺不精。在等火车来的无聊时间里,荀滑给我们演示扒窃和脱逃技术,我们都赞叹他身怀绝技。“还有更绝的脱逃术,你们做梦也想不到。”只是火车来了,他没有展示。这段经历,是我们和他的友谊的基石,也是不愿意看到他毁灭的原因。
后来,只要是能看到火车的电影,荀滑都要看。我觉得他进电影院不是为了看电影而是为了看火车,各种各样的火车。这天上映的电影极其无聊,但是能看到火车。这就够了。
“我用那糟老头的钱买电影票吗?”荀滑在售票窗口前犹豫了。
我们说:“当然。这是一块钱最好的用途。”
荀滑向售票员递上一张皱巴巴的一元纸币,换来一张电影票。荀滑接到电影票的刹那,像触电了似的,手抖了一下,脸部肌肉剧烈地抽搐,目光前所未有的谦卑、温和。
“怎么看上去像是一张远程火车票呢?”荀滑晃着手中的电影票说。
我们说:“待会儿能看到火车,很长的绿皮火车,比一百条南洋大街连起来还要长。”
荀滑抬头看了一眼电影院,说:“今天的电影院像一座监狱。”
我们推着他往前走。
“我害怕坐牢。你们没坐过牢,不理解的。”荀滑喃喃地说,“电影院可以像监狱,但监狱一点也不像电影院。”
我们推着他往前走。
“你们这是把我往监狱里推。”
南洋大街传来越来越激愤的声讨声。此时还有什么地方比电影院更安全呢?荀滑半推半就走进了电影院。但今天的他显得很特别,双手是颤抖的,汗水湿透了他的背心。电影院里坐满了人。我们的座位在最靠前的一排。刚坐下来,电影便开始了。
荀滑坐在我们中间,忐忑不安地、不时地伸直身子,抬头环顾四周,仿佛要让人看见他在安静地看电影,又仿佛是,他正在窥探谁在扒窃。电影院外突然传来阵阵喧闹声,很猛烈,气势汹汹,无法阻挡。毫无疑问,是一群情绪激昂的人在冲击电影院。
后来我们才知道,那个在南洋大街上倒地痛哭的老头趁人不备,用尽最后的一口气,一头撞向布行门口的电线杆上,脑袋开花,当场死了。那根电线杆碰晕过多少人的脑袋,早有人要求把它移走,政府总是置若罔闻,现在倒好,成了老头自杀的工具。后来我们说,如果没有那根晦气的电线杆,老头就不会死了。老头死状极惨,那些乡下人咆哮起来,每个人都瞬间变成了狮子。有人告诉他们,荀滑正是用老头的钱买票进了电影院。
围攻电影院开始了。他们手持凶器,誓言要打死荀滑,为民除害。派出所的四个警察和守门的卢大耳根本无法阻止他们。
乡下人冲进了电影院,一下子占领了后面的空隙地带。黑暗中,他们喊嚷:“杂种荀滑,你滚出来!”
电影院里骚动起来。观众被泰山压顶的阵势吓坏了,小孩子都哭了起来。放映员蒋卷毛见多识广,没有被眼前的局面吓倒,稳坐放映室,淡定地让放映机正常地转动。电影仍在继续。只是荀滑坐不住了,喘着粗气,不断地擦拭额头上的汗水。我们也害怕起来,对他说,你应该脱逃了。然而,荀滑无动于衷,绝望地瘫软在座位上,似乎是被吓坏了,忘记了所有的脱逃术,一筹莫展,只能坐以待毙。是啊,往哪里逃啊?他们已经把电影院围得水泄不通,连一只老鼠也无法在他们的眼皮底下脱逃。我们为荀滑揪心。他会被愤怒撕碎的。
那些怒火中烧的乡下人开始分头逐个座位查找,脸对脸地辨认,信心满满地要揪出荀滑。
电影的光线照亮了乡下人一张张愤怒的脸孔。他们也偶尔抬头瞧一下银幕,有的还被银幕上的影像吸引,停下来,驻足观看。荀滑的脸上凝结着死之将至才有的恐惧、绝望和悲凉。
电影院里乱糟糟的,像清晨的菜市场,也像杀气腾腾的屠宰场。
“火车快来了!”我们兴奋地告诉荀滑。
是的,银幕上出现了一片无垠的草原,天空像海一样湛蓝。火车就要来了。
荀滑如梦中初醒,豁然开朗,猛站起来,回过头来对所有人说:“亲爱的街坊,朋友们,生而为贼,我很抱歉,真的非常抱歉。但是,我要走了。我要离开蛋镇到世界上去。”
电影院一下子安静下来。在微弱的光线中,所有的人都看清了荀滑的脸。未等他们回过神来,荀滑径直跑向银幕,然后站在银幕前,朝观众席弯腰躬身,然后再次向我们挥手:“我要跟随火车走了。再见!”
此时,银幕上,火车从远方开过来,很长的绿皮火车在草原上奔跑,比我们见过的火车都快,风驰电掣一般。所有人都看到并永远记住了这个场景:荀滑转身冲向银幕,冲向火车……
荀滑在火车里向我们挥手。
我们也下意识地向他挥手。
火车消失了,荀滑也消失了。银幕安然无恙。电影依旧在继续。观众席上鸦雀无声。所有人,包括我们,包括那些乡下人,都目瞪口呆。
电影结束了。乡下人幡然醒悟过来,封锁了所有的出口,把电影院翻了个底朝天。可是,哪有荀滑的踪影?
荀滑就这样销声匿迹。十年间,我们都弄不清楚荀滑到底去了哪里。这是蛋镇电影院历史上最匪夷所思的往事。奇怪的是,自从荀滑消失之后,蛋镇再也没有出现过扒窃现象,似乎坐实了什么。荀滑脱逃后的第十一年,正好是春节,电影院正在上映《东方快车谋杀案》,人们正看得入迷,突然从电影里的火车上跳下一个人,径直走出银幕,站到所有人的面前,向大家挥手致意:“……我很抱歉。真的非常抱歉。我回来了!”
此人西装革履,风度翩翩,像一个谦谦君子。借助电影的光束,我们好不容易认出来了:荀滑。
是的,荀滑回来了。电影院里发出了一阵惊呼。有人冲上去拥抱他,拉住他,仿佛担心他会重新回到银幕,跳上火车,又离开蛋镇。
下面的情况同样家喻户晓。荀滑在蛋镇投资办了一个香蕉食品加工厂,招收了三百名乡下人,第二年初便当了县政协委员。在遥远的北方,他还经营一家大型煤矿,从地下能源源不断地扒出很多的煤,实际上扒出来的是钱。他的事业和理想远不止于此。有朝一日,他要建设一条长长的铁路,起点就在蛋镇,让所有的人都有机会到世界各地去。
他的成功像当年脱逃一样如此匪夷所思。然而,人们不但没有撤销对他作案的嫌疑,反而还怀疑他扒窃了全世界。只是谁也不再提起,不屑议论,像曾经看过的烂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