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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能既当房东,又当租客

2019-11-12/

青年文学 2019年1期

⊙ 文 / 庞 羽

其实,我很想和你讲讲我老房东的故事,可是,这个房子已经不在了。没有了房子,老房东于我还有什么意义呢?我也不知道。那房子就住过我一个人。那房租我怕是永远还不清了。

贾黛玉让我分期贷款。这比一次性付清还要糟糕。这个贷款方式也奇怪,比如,吃鱼不能吃肉,长了疙瘩不能挤,到了夏天要打伞,不准吃夜宵。我照做了。毕竟我是亲自站在妇产科手术室外,隔着幕墙,看那些医生强拆强毁的。这也怪,每个女人都带着一个房子,她自己却不能住。

没了房子的贾黛玉,自是比那些包打尖包吃住的女掌柜矮了一截。但我的这个老房东,腿脚不是常人可比拟的。我爸着了狐狸精的道,她就开始练拳练脚。那时我还小,贾黛玉把我带进了民政局。她和我爸各领了一个绿本子,我爸问我喜欢哪一本。我说我喜欢红色的。贾黛玉当即一拳,把我爸打出了鼻血。她用他的鼻血抹抹自己的本子,抓着我的手走了。

我被贾黛玉带入了健身房。贾黛玉可和老板说好的,我在体测室写作业,她在器械区帮带学员。一般来说,她教深蹲时,我数学作业就好了;卧推进行到一半,我语文练笔也完成了;硬拉之后是划船,划船之后是推举……她在跑步机上跑完五公里,我也听完了英语听力。健身房开不长久,我们打一枪换一个地方。

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天,贾黛玉少跑了一个五公里。她带我去吃了肯德基。我说,这东西脂肪含量太高了。她说,鸡腿还是鸡翅?我愣在那里。她又说,鸡腿吧,你们大学要跑两千四百米的。说完,她把整个一个蛋挞都塞进嘴里,把腮帮撑得鼓鼓的:糖和油,果然长脂肪的东西都好吃。蛋挞顺着她的食管往下滑,我的目光也顺着蛋挞往下滑。比基尼桥、腰窝、马甲线、美人筋、蝴蝶骨。该有的都有。

我放下了手中的鸡腿:黛玉姐,你自由了。

贾黛玉获得自由后,整个人翻了个新。新在哪儿,我也说不出来。一栋屋子,没了房间,那它是啥?这可能要牵扯到哲学与物理问题了。贾黛玉不必懂这些。她存在着。二十二个器官为她存在着。两百零六块骨头为她存在着。六十万亿细胞为她存在着。整个地球也是为了她而存在着。贾黛玉就是这么牛。

牛一样的贾黛玉,却养出了猪一样的我。上了大学的我,严格地、缜密地违背了贾黛玉的教导。吃肉不吃鱼,疙瘩要挨个挤,出了太阳不打伞,顿顿吃夜宵。没过半年,我变成了满脸凹坑、皮肤油亮、满身横肉的黑胖子。黑了显瘦,胖了可爱,我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却并没有感到难堪。相反,那个身材容貌俱佳的贾黛玉,才让我难堪。她找了一个男朋友,分了,又找了一个。在我成长过程中,这样的男人有两位数吗?我不敢多想。也许深蹲时,有人摸了她的屁股。也许卧推时,有人盯着她的胸。也许硬拉时,有人爱上了她烫的大波浪。这时,我才发现,我的黛玉姐,并不是我的。黛玉姐是全人类的。

寒假回家,黛玉姐说我是假的,有人把她的真女儿偷了。

我说,我就是我,不一样的人参果。

当晚,黛玉姐带我去了理发店。她问我,你要奶奶灰、雾霾紫,还是芭比粉?我说你干吗,打造一个彩色的三胖儿?黛玉姐一把揪住了我的耳朵,看看你的死样子,我花钱带你来换造型,是要你以后对得起这个钱。我一听不乐意了,对得起什么钱,你的钱,还是别人的钱?黛玉姐说,你别闹。我才不会善罢甘休呢,黛玉姐,你看看人家妈妈什么样子。黛玉姐啪地拧弯了我的耳朵,你也不看看人家闺女什么样子。

我们的战争并没有持续多久。原因是,她男朋友对我还不错。没秃顶,没肚子,没三高。我仔细问了清楚,不能白瞎了我的黛玉姐。男朋友叫什么呢,我叫她南叔。南叔请我吃南瓜派、苹果派、菠萝派。我说吃怕了,他又请我吃咖喱饭、芝士焗饭、海南鸡饭。我嘴巴塞满了东西,边吞咽着,边问他,你什么目的,你泡我妈妈什么目的?南叔略有些羞涩地笑了,小丫头,我想做你爸爸。我啪地拍了桌子:我长这么大,我爸是我爸,我大爷还是我大爷。

南叔没有怪罪我,反而带着我们娘俩去了上海迪士尼。在车上,我对南叔说,你也老大不小了,有子女吗?不会让我黛玉姐生孩子吧?黛玉姐又开始玩我耳朵。南叔呵呵一笑,有是有个儿子,在国外念书呢。我咄咄逼问,在国外?南叔你不会是富一代吧?黛玉姐在我耳垂上留下了三个指印。我忍着痛,等着南叔的回答。南叔并没有回答我,只是顺手递来了一张迪士尼宣传单:里面排队的地方多呢,你先规划规划。

第一次去迪士尼,并没有给我留下什么美好的印象。和白雪公主合照,我像个小矮人;去玩过山车,我的安全带比别人多半圈。我顶着个硕大的米老鼠红耳朵,化悲愤为食欲,硬是吃了三个米老鼠汉堡。黛玉姐让我慢一点。我说,人生在世,吃穿二字,占不了两个,总要占上一个吧。黛玉姐说,你怎么就知道吃呢。我把嘴里最后一口炸猪排吞下去:你什么意思,我长这么大,也没什么乐趣,也没什么指望,别人生来拥有的东西,我只能仰望。现在我总算找到人生乐趣了,你黛玉姐不会连这个都看不得吧。

黛玉姐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她的眉毛文过了。她去种了睫毛。美睫线也有。面颊涂着兰蔻,嘴唇抹着迪奥,连内衣都是维多利亚的秘密。二十多年过去,她从来没有委屈过自己。那我何必委屈了她的女儿。

玩到深夜,我独自一个人待在宾馆房间里。他们在隔壁。也许他们在看书,也许他们在听音乐。我没有继续想下去。我想起了炸鸡,肥嫩多汁的炸鸡,咬一口,金黄酥脆;我想起了火锅,肥牛、虾滑、鱼丸,配上香菇酱、海鲜酱、牛肉酱;我想起了冰淇淋,抹茶的、海盐的、草莓的、焦糖的,第二个半价;我还想起了很多很多,啤酒,烧烤,狂欢,死亡。房间里的灯亮着,它总会熄灭的。我安慰自己。不远处的椅子映出了两个影子,一个是活着的我,一个是死去的我,它们互相对视着,从来不说彼此的好话。人大吃一顿后,是不该就此睡去的,无数的食物的本体,它们在我的身体里跳舞。吃掉它们,就意味着消灭吗。那它们的灵魂又算得了什么呢。如果我是一头牲畜,生下来就是为了成就死亡,那生有何慰藉,死又有何畏惧呢。我躺在床上,翻了个身。我想起了爸爸。我们生来素未谋面,我们死后如隔三秋。

迪士尼的阳光,比想象中明艳一些。我站在窗台,看着外面。那一丛丛的人群中,有我的朋友,有我的敌人。我的朋友说我是她见过最丑的人,而我的敌人曾经深深地爱过我。我是米老鼠就好了,我会有真正的、大大的耳朵,我会听见爱的到来;我是唐老鸭就好了,我会有扁扁的鸭嘴,和上帝说我将离开,和死神说我将永生;我是加勒比海盗就好了,我会温柔地杀人,虔诚地掳掠,在狂风猎猎的黑珍珠号上,张开怀抱,拥抱朝阳。我爱过我自己。我爱过我的妈妈。我爱过生命中的每一个人,虽然黛玉姐从来不曾承认。

回到了学校,按照黛玉姐的要求。我每天都记录体重,发给黛玉姐看。黛玉姐让我去学校的健身房,还给我买了一箱子鸡胸肉。我当零嘴吃了。没过多久,我的体重又上升了。黛玉姐说我不节制。我说,肥肉都变成肌肉了,不信你坐车来,捏捏我的肉。黛玉姐问我平时都吃什么了,她女儿怎么会是这样子。我对着手机屏幕张大嘴巴。黛玉姐问干吗,我说,你看,你往下看,我肚子里到底有什么。黛玉姐挂断了电话。我知道,她生我气。我不是一个好女儿。换句话说,我不是她心中的好女儿。可黛玉姐是给了我生命,但她没有给我盛载生命的容器。我像流水一样,可以是圆的,可以是方的,也可以是多边形的。她给了我起始,而出口要自己给。对着手机,有那么一瞬间,我的鼻子酸了。黛玉姐,你没有,你并没有。

除了我胖了,黛玉姐依然过着她的舒心日子。南叔带她春游了,南叔带她吃米其林了。南叔南叔,我对着电话骂道,黛玉姐,没想到你是这种人,满脑子都是男人。黛玉姐听乐了,你呢?满脑子都是脂肪?我说不带这么欺负人的,那男人把我妈妈带坏了。黛玉姐说,你嘴凶,嘴凶。我嗍了嗍嘴巴:我嘴不凶,没啥味道。

作为黛玉姐的女儿,我有了大麻烦。没想到,我逃过了思想政治课,逃过了英语四级,而没能逃得过体质测试。身高还是那样,别指望这年纪长个头。体重我是闭着眼睛称的,老师却嗓门洪亮地喊了出来,我心一横,腿一蹬,万夫莫开般地走了。不过就是一个数字嘛。我早就想开了。测肺活量的时候,我觉得我的对嘴有问题,肯定漏气,怎么只有两千多,不可能。仰卧起坐,别提了,我抬高屁股,把它猛地往地上一拍,利用弹跳力做了十几个。跳远?你没开玩笑吧?跳那么远干吗,我又不是袋鼠。

后来我差点死掉。为什么?两千四百米,整整六圈操场跑道。对于黛玉姐来说,根本算不了什么,她每天五公里。对于我来说,就是索命的事。我装模作样地跑了一圈,躲在升旗台后面了。等他们再跑三圈,我就混进去。结果我被抓了。体育老师让我补上三圈。到了最后,我恨不得生物退化,变成猴子,四肢行走。等我到了终点,徘徊在鬼门关时,体育老师还是给我记了不及格。他还说,看你这个表,样样不及格,别想毕业了。

我一个激灵,赶紧回宿舍查看了学生手册。“体质测试不达标者,可重测三次。三次不达标者,不予毕业。”我扔掉学生手册,往床上一扑,捂在蓬松的枕头里,嘤嘤嘤地叫了好久,一口气上不来,我抬起头,双手把胸前睡衣往外一扒拉,好容易才吼了出来。

黛玉姐说,你自找的。她以前带过的学员里,六年级的小胖墩,从一百五十斤减到一百斤;生完孩子的刘女士,腰围减少了十六厘米;还有顽固性肥胖、病理性肥胖、虚胖症、盆骨外倾、高低肩,她都碰到过,却没有见过我这样不知悔改的。我冷冷地说,你碰到的胖子多了去了。

我挂断了电话。我真的不是一个好女儿。我不知黛玉姐为什么要把我带到世上来。她的房子里应该住着别人。也许是身高一米八的篮球小子,也许是腿长一米二的长发女孩。我不该住她的房子,我亲手毁了她的房子。她的房子,本该不是我住。

五一节回家,我被黛玉姐捉到了健身房。她让我撸铁,一板砖五公斤的那种。我疼得哇哇叫。忍着。黛玉姐说。我喊一声“榴梿蛋糕”,黛玉姐给我加一片铁。我再喊一声“黄焖鸡米饭”,黛玉姐给我加两片铁。这是她的诡计,主要告诉我,吃多少好吃的,就要付出多大的苦。喊到“北海道流心芝士”时,我实在举不动了,放下铁杆。黛玉姐问我哪里酸,酸了就代表用力了。我张开嘴巴:我嘴里酸,带我去吃炸鸡年糕火腿培根。

黛玉姐的拿手好戏,就是“赶猪上架”。不用鞭子,不用皮绳,她往那儿一站,圆圆的眼睛一瞪,你就觉得亏欠了她。为了逃离这种感觉,我只得往前跑,揣着满身的肥肉往前跑。好不容易养起来的肉,不是说放就放过我的。刚开始,我定了四档,后来调到了五档,黛玉姐干着急,说六啊,起码是六。我说,我办不到,世上无难事,只要肯放弃。黛玉姐说,我怎么生出一头猪来的。我说,这我就不知道了,问问你自己。黛玉姐脸色一变,说你怎么说这句话的。我说,我是小母猪,你就是老母猪,谁也逃不了。

不行,还是不行!黛玉姐把跑步机调到了八档。头向前,别四处乱看,膝盖弯曲,不能伸直,双臂自然呈四十五度角,来回摆动,身板要直,直起来!

像一头努力抬头望天的猪一样,我挺着身子跑着。跑着跑着,我在想,猪无论怎么努力,都看不到天空,但它一生吃好睡好,快乐无忧,那它们是亏了,还是赚了?这种哲学与伦理问题,也只有在跑步这种烦躁无聊的过程中,我才仔细琢磨。推己及人,这个星球存在过六十亿人,大部分和那些猪活得一样,吃好睡好,快乐无忧,无须担心今天的天空是否变了颜色,那他们活得值得吗?就算我觉得不值得,或许他们不这么认为。所以,你们觉得我胖,我自己不觉得自己胖,所以不能下定义我是胖的,你们不能,黛玉姐也不能。

黛玉姐不知道,每当夜深人静、众人皆睡之时,我就起身了。我要吃。我要大口吃。吃掉冰箱里的蛋炒饭,吃掉橱子里的饼干,吃掉冰柜里的冰淇淋。我特别喜欢跑到阳台上,举起勺子,给月亮吃一口,自己再吃一口。月亮很客气,总是只吃一小口,不过我也不介意,吃掉它剩下的。月光静静地洒在阳台上,冰淇淋在我的手里融化,慢慢渗出水来。前天是香草味的,昨天是巧克力味的,今天是我爱的草莓味。挖一勺,再挖一勺。一瞬间,我觉得冰淇淋就是月亮,凹凸,有序,遥远。也就在那一瞬间,我眼角差点渗出泪来。浑圆的,滚烫的。我以为,我是香草。我以为,我是巧克力。我以为,我也可以是草莓。

黛玉姐瘦了。她瘦有她瘦的道理,过几周就是泰州区的健美大赛了,她必须把体重控制在五十二公斤以下。不巧,我正好放暑假了。放暑假意味着,我要回家接受惨无人道的军事化管理了。从放养到圈养,我自己也留了一手。黛玉姐每个月打给我的生活费,我偷偷存了一点。暑假两个月,不说鸡排蛋糕,至少火腿方便面都是有的。只要趁着黛玉姐出门,火速煮好方便面,泡上热狗肠,美美地吃上一顿,洗干净碗筷,各归各位,然后倒掉垃圾即可。关键还要有电风扇,把味道吹吹。黛玉姐,论侦察反侦察,你可不是你女儿的对手。

一早起来,餐桌上只有切好的橙子、剥好的鸡蛋白、焯过水的蔬菜,还有一杯淡而无味的牛奶。我装着样子,细细地嚼着,满足地吞咽着。黛玉姐问我好吃不,我皱着眉头,上下微微颔首,不错不错,橙子糖分正好,鸡蛋白香味扑鼻,蔬菜脆嫩,牛奶养分充足,极好,极好。黛玉姐敲了我一个爆栗子,说人话。我“呜哇”一声嚷了出来,你是想饿死你女儿嘛!

饿死事小,称体重事大。每天洗澡前,黛玉姐都让我上秤,报数。我说我膝盖疼,体重秤太高了。黛玉姐说,我抱你上去。我想,黛玉姐这细胳膊细腿,被我弄折了不划算。于是,我一件件地脱掉衣服,撒个尿,最好屙个屎,再吐吐口水,最后气运丹田,把身体里的气体放放干净,在黛玉姐深沉的目光下,迅速跑上秤,再迅速跑下来。黛玉姐说多少,她没看清。我说黛玉姐你也真是的,有的人虚胖,有的人湿气重,你们健身教练也不是不知道,肌肉是肥肉的四倍重……黛玉姐伸出手,在我的五花膘上拧了个红包:说。我上下咽了口口水:肯定没你的男朋友重。

说到黛玉姐的男朋友,我好久见不到他了。我以为事情黄了,跟黛玉姐要他的电话,给她出出气。黛玉姐说他忙着家族生意,过了这段时间就好。我说,果然是富一代,你要抓紧一点。黛玉姐瞪了我一眼,我伸出肥壮的手臂,搂住了黛玉姐,把她的腰箍出了一圈红印:咱俩谁跟谁呀,二十多年的交情了,我当然要你好啊。

也就七八天的工夫,黛玉姐回到了少女时代的一百斤。我说,“好女不过百”,你是好女人,我是坏女人。黛玉姐白了我一眼。忘了说了,我的计划泡汤了。我在抖音上看人家吃火鸡面,也去买了两包。结果吃干抹净了,味道却经久不散。黛玉姐回到家,被家里的空气呛出了眼泪。我说隔壁人家吃洋葱、吃青椒、吃大蒜呢,我忘了关窗户了。黛玉姐不信,从我衣柜里搜出了另一包火鸡面。

我的存款充公了,还被罚三天不吃主食。这三天,可不是白白糟蹋掉的。我肚子在咕咕叫的同时,我的脑子在咕噜噜地转。趁黛玉姐午睡之时,我查了她的手机,加了南叔微信。

南叔南叔,我妈好久看不见你了,想你想得午觉都睡不着,还不准我告诉你。我还是于心不忍,谁让我有个这样的妈呢,没办法。南叔,你到底想不想把我妈追到手啊,你要是有这个心,我这儿关于她的小秘密多着呢,你要是够有诚意的话,我还有一本《辣妈秘籍》……

果不其然,再忙的南叔,也把我约了出来。我可是好好敲了他几顿。日料、西餐、韩国烤肉、新马泰料理、法国米其林,世界各地游了一遍。南叔在我对面眯眯笑着:够不够吃啊,不够再点一点。就冲这话,我也爱上南叔了。不不不,我才不会和黛玉姐抢男人呢。不是流行什么“猫系”“狗系”“鹿系”“食草系”男子嘛,我看南叔就是“父系”男子。父系南叔,总比母系黛玉姐大方些。突然,我有点向往有爸爸的生活。黛玉姐和那个人离婚之前,那个人对我其实还蛮好。他带我去坐小飞船,去玩打地鼠,去买芭比娃娃。而这些,黛玉姐从来没有对我做过。我不知道,当初带我走的为何是她。但即使跟了那个人,后妈的日子也不好过。吃着咖喱饭,我闭上了眼。我们生下来,就住在一间柔软的房子。也许很久以后,我们也会把自己的房子出租给别人。我们的房东是谁呢,我们的租客又是谁呢?我们身带着一间粉红色、跳动的房子,为什么不给伤痕累累的自己住呢?

这下,可是黛玉姐发愁了。我没了钱,三餐被她严格控制,可体重还是呈等差数列般往上涨。我说都是喝水长的肉。黛玉姐不信这个邪。在健身房练完了,黛玉姐把我拎回家,叫我蹲着马步,双臂前举,与地面齐平,一手一个热水瓶。我浑身冒汗,手臂稍稍下滑,热水瓶上就多挂一个水杯。我咬着下嘴唇,我怎么可以把南叔供出来呢,供出来,我以后面对他的日子长着呢。黛玉姐又把我的手臂抬了抬。我已经没知觉了,我已经快休克了,我都看见孟婆了,好香好香的孟婆汤……我哗地往地上一坐,使劲地把嘴角的口水吸回去。

健身比赛那天,温度不高,太阳不大,黛玉姐烧的黑椒牛排也不咸不淡,刚刚好。我吃饱喝足了,往南叔的车后座一钻,悠闲地欣赏路边风景。南叔对黛玉姐说,你女儿真可爱,我喜欢她。没等黛玉姐发话,我先说了,南叔,我好不容易长这么大,是给你喜欢的吗?南叔哈哈一笑,说等比赛完了,请我们吃大餐。黛玉姐瞥了我一眼,说,我女儿太能吃了,这段日子也吃了你不少钱吧?我把饭钱还给你。说着,黛玉姐从包里翻出一沓钱。南叔伸手,拒绝了她的钱:小钱,你别在意。黛玉姐又瞥了我一眼。我四处转着脑袋:看,那边有一只狗,它在对着我们撒尿!

黛玉姐到底是我妈,我这么聪明,她也不会笨到哪里去。不过这也太无聊了。我坐在比赛台下,一遍遍看着自己的手指头。一个箩,两个箩,奇怪,一个箕纹也没有。我又拽着南叔的手,一根根摊开,一个箩,两个箩,还好,有两个箕纹。我舒了一口气。人家都说,双手一个簸箕纹也没有的人,生来抓不住东西,我没能抓住我的老房子,我没能抓住我的爸爸,我怕我也不能抓住黛玉姐。现在,我想把黛玉姐交到有两个箕纹的男人手上,希望她能过不一样的日子。这一瞬间,我觉得,和她过了这么些年,她是我妈妈,但我不配做她女儿。作为她的假女儿,我真心希望,她天天开心。我希望,她不必受小胖墩的气。我希望,她不必每天帮胖女人量腰围。我也希望,她在深蹲、卧推、硬拉的时候,由衷地感到,她是幸福的,她是完整的,她是被爱着的。

比赛的音乐响起来了。首先是男子比赛,六十五、七十、七十五、八十、八十五公斤级老年男子组,健体男子组,他们染着各种颜色的头发,浑身涂满了奇异的油彩。我说左边第二个像公鸡,中间那个像牛蛙,最右边的像葫芦娃。南叔呵呵一笑,没有回我。我又四处观望着,台下坐着不少迷妹,有的似乎是肌肉男的粉丝,有的似乎是亲友。突然,我感到了孤单。从没有过的孤单。一些人,有父母,有子女;一些人,有名利,有权势;一些人,有朋友,有敌人,有持之以恒的爱好。而这个庞杂而淡漠的世界,我只有黛玉姐。可是,我拥有我看见的星空,我拥有我心中的火星、木星、海王星。而黛玉姐,她拥有她看见的宇宙,她拥有她心中的星云、陨石、黑洞、暗物质。我们加在一起,何尝不比眼前所见,更加广阔,更加接近永恒。我抬起头,用湿润的眼睛看着南叔。南叔正看着台上走秀的女子组。我有点失望地低下头,南叔却握住了我的手,仔细磨着我手上的箩:小姑娘,你没谈过男朋友吧?我一惊,一时不知说什么。过了一会儿,南叔放开我的手,朝我抱歉似的一笑:你比你妈手感好,她呀,就是有点老。

南叔毕竟是南叔,请了大家一桌的大餐。对,是大家,我、黛玉姐,还有几个与黛玉姐关系好的姐妹。她们都是来参赛的。黛玉姐是小组第三名,她们的名次也参差不齐。南叔给每人点了一份木瓜炖雪蛤,说这是养颜的,我也喝了一份。南叔给自己点了一份枸杞人参炖牛鞭。我好奇那是什么味道,凑过去闻了闻。南叔对我眯眯笑着,你也来一份?我摆摆手,我今早就吃的牛排,我妈烧的比哪家的都好吃。南叔看了看黛玉姐,又看看我:小姑娘,要不你也尝一口吧,保证你难忘。我的脸猛地一红,摆摆手,坐在了座位上。她们继续笑着说着,我想起了爸爸。我的爸爸不是那个人,也不是南叔。他是米老鼠,他是唐老鸭,他也是威风凛凛的杰克船长。这样的爸爸,会喜欢黛玉姐吗?我望着碗盘里剩了一半的草莓。黛玉姐有一个房子,她让我住了进去。我也有一个房子啊,我会让黛玉姐住进去吗?

这阵子忙完了,南叔又开始请我们出来玩了。到了瘦西湖,我们在荷花丛中荡起双桨;到了夫子庙,我们从巷子头吃到巷子尾;到了水浒城,南叔扮鲁智深,黛玉姐扮大小二乔,我扮演孙二娘刀下的肉包子……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这就是一辈子。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曾经的微风,又吹到我的脸上,相爱的时光,在生活与磨难的夹击下,幸存下来了,它脆弱,它透亮,它有自己的时辰,超过横跨始终的时时刻刻。

那段时间,我达到了史上体重最高值。我成了一个快乐的死胖子。我在蔬菜里加满了沙拉酱,只吃蛋黄不吃蛋白,鸡胸肉一定要油炸,脱脂牛奶里加满了糖。黛玉姐看着我,你少吃点,你和我出去跑步。我听她的话,细细地咀嚼,慢慢地跑步。停下来时,我就看南叔的微信。在我的暑假结尾处,我翻着南叔的朋友圈,发现了一张照片有问题。这张是风景照,南叔戴着一副墨镜,站在风景旖旎的山崖边,傻笑着。我点开照片,放大,再放大,那副墨镜上,映出了一个女人的身影。

我说,那个女人一定是路过的游客,南叔托她拍了张照,也或许是南叔的远方亲戚,一起去旅游也无可厚非,再不济,也许只是生意上的伙伴,一起出差时,帮他拍张照片……但黛玉姐的那些姐妹很快承认了,比赛结束后,她们和我们一起吃了晚饭,当晚,她们就和南叔睡到一张床上了。我说不可能,那些姐妹嫉妒你,她们要拆散你们。黛玉姐没有回我话。过了一天,黛玉姐神奇地不见了。又过了一天,她又神奇地回来了。黛玉姐告诉我,南叔没有离婚,他所谓的家族生意都是他老婆的。他老婆常年在国外做生意,他就待在国内,花着老婆的钱,四处玩女人。

黛玉姐出门的那晚,我悄悄地跟出去了。从大街上走五百米,她拐进了一个巷子,又转弯,直走,左拐,西南角那里,是一座粉红色灯光的按摩屋。黛玉姐“咚咚咚”地敲着门。粉色的灯光刺激着我的眼睛,总会熄灭的。我安慰着自己。门后出现了一个男人的身影,似乎是南叔。我侧过身,只露了一只眼瞧着。一阵说话声。也没有多久,我听见了南叔的惨叫,随即是捶打的声音,脚踹的声音,还有“啪啪啪”响亮的耳光。

南叔呻吟着,我从暗处走了出来,用手机嚓嚓拍照。我冷笑着:“也让你老婆看看。”

突然,南叔以闪电般的速度站起来,对着我满肚子的肥肉捣了一拳:肥婆。

黛玉姐扶着我,我扶着墙。南叔已经逃走了。我捂着肚子,胃里一阵翻滚。“哇”的一声,我把吃的全部吐出来了。不仅是今天吃的,还有昨天吃的,前天吃的,很久很久以前吃的,炸鸡、蛋糕、饼干、蛋炒饭、方便面,还有冰淇淋,香草味的、巧克力味的、草莓味的,它们全都离开了我的身体,飘飘荡荡,飞到月亮上去了。我眨巴着眼泪,看着星空,这漫长的宇宙,我拥有了什么呢。火星、木星、海王星,并不属于我,星云、陨石、黑洞、暗物质,也并不属于黛玉姐。我们唯独拥有的,不过是一间房间,一间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的房间。

回到家,我和黛玉姐张罗着,把屋子里打扫了一遍。我翻到了那个人给我买的洋娃娃,数一数,有八个呢。小飞船、打地鼠、芭比娃娃,我的父亲,只不过是茫茫人群中,握有房间钥匙的其中一个。打开这个门,或许还有另外的门。打开这个人生,或许还会带来另外的人生。我闭上眼,把八个娃娃一一肢解了,胳膊、头、大腿、手,摊了一地:黛玉姐,你快来给她们接生。黛玉姐,请你再一次把我生下来。

黛玉姐研究了半天,把A的头装了B的脚,又装了C的身子。我看着她,也看着娃娃,突然,我冒出了一句:黛玉姐,你的初恋是谁啊?

黛玉姐朝我笑了:反正不是你爸。

我还想和你们讲一讲我的老房东的故事,可惜太多太多了,我写不完。虽然这个房子已经不在了,但我还是要付房租,付一辈子的房租。也许还得清,也许还不清,可是那又如何呢。我住过那里,只有我最了解那里。每个女人都有一个房子,但做房客的,未必了解房东。做房东的,未必认可租客。房东都曾是租客,而租客必将成为房东。但是,你不能既当房东,又当租客。这个是黛玉姐告诉我的。如果再选择一次,我愿意再搬进去住。同样,如果再选择一次,黛玉姐,你来住我的房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