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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声喧哗,杂树生花
——评张柠的短篇小说

2019-11-12/

青年文学 2019年1期
关键词:长生批评家小说家

⊙ 文 / 张 莉

张柠的短篇小说,深具先声夺人的品相。他的小说很不像出自批评家之手。在当代,哪位小说家/批评家会用这样的题目呢?《杨红啊,你把她毁了》《小黑痣,我想跟你远走他乡》《父亲说,让我帮你松松筋骨》《张二喜,你不唱会死啊》,以及《刘玉珍,叫你那位罗长生到我这里来一趟》……这样的标题生猛鲜活,元气淋漓,让人耳目一新。只有张柠敢用,也只有他敢于无视陈规旧俗。而且,用得如此贴切、精准,让人惊叹非如此不可。

这些短篇作品里,有个毫无遮拦的说话人,这个人不仅自己喜欢说,而且也会转述众人的声音。众人通常喜欢说风凉话,插科打诨。众人是谁呢?是看客,是各种各样不同阶层的人,是“吃瓜群众”。一如《杨红啊,你把她毁了》中,说话的人是孕妇、杨寡妇、看妇科的媳妇们,以及姑娘们的母亲。而杨红,则是罗镇唯一的妇科男大夫。妇科医生的性别让女人胆怯。整部小说充满了流言蜚语,这与正统的、严肃的医学院毕业生杨红构成了一种对位,又或许是错位。可是,一切又都如此神奇,爱上杨红的播音员谭丽华开始喜欢清洗,而陷入爱情的医生杨红嗅觉则发生了变化。——由说闲话开始,小说抵达人的嗅觉,知觉以及情感。

《小黑痣,我想跟你远走他乡》关于等待,看流动马戏团表演是核心事件,是个雪球,声音越来越多,故事的雪球越滚越大。骟猪的罗大德说,孙寡妇说,镇长罗昌伟说,他们各自在操场说着闲话。而少年想去远方,因为和马戏团远走意味着可以看到另一个世界,而此地意味着恐惧。毕竟少年叙述人鬼使神差地戳穿了一个秘密:“程瑛的爸爸叫程志鸿,是坏人,写了反动标语,现在关在牢里……”秘密最终被孩子“大头”喊出来,话语忽然变成一把利刃,无端地伤害一个家庭。

罗镇是所有故事的发生地,你几乎看不到罗镇的地理风貌,是南方或者北方其实也并不重要。罗镇之让人念念难忘,因为它是众生喧哗之地,是语言与语言交汇之地,而非一言堂。众生在罗镇不分贵贱等级,许多人的生活在罗镇缠绕交汇,热气腾腾,也使小说充满着令人惊讶的民间性与在地感。也因此,张柠的短篇小说与当下那种热衷起承转合的好故事殊为不同。即使你很难用一句话清晰阐释这些小说,但是,你也不得不承认,无论是《杨红啊,你把她毁了》还是《张二喜,你不唱会死啊》,都是有意味的作品。正是那种一言难尽的混沌、暧昧、喧腾,才使张柠的小说气质卓然。

张柠的小说语言通常有两个层面,表象的语言和暗流涌动的语言。一如《父亲说,让我帮你松松筋骨》。父子之间的暴力关系,在表层用一种颇为喜剧的方式呈现。这一位父亲喜欢殴打儿子,而儿子则享受被殴打。

在父亲打我的时候,我一定会伴随着打的节奏大声号叫。否则,我舒畅和激动的感觉就要大打折扣。我想,我父亲的感受大概跟我差不多,我越号叫,他越激动,出手的频率就越快,力度也就越大。他同样伴随着打的节奏,还有我号叫的节奏,不停地喊叫,我打死你、打死你、打死你……现在回想起来,我们父子俩配合得真是天衣无缝。

殴打是狂欢。殴打是表演。殴打是享受。暴力深入父子身体、深入家庭的血液。当殴打变成惯性,两个月不挨打时,少年感到了不适。这是世界的一面。而另一面则是,少年有一天看到了已经不殴打他的、失踪很久的父亲。

父亲戴着一顶纸糊的圆锥形帽子,胸前挂着一块木板,没戴眼镜,而是用黑墨水在眼睛上画了两个圈圈,就像今天的万圣节化装舞会上的人。他走到我身边的时候,停了下来,用和善的眼光注视着我。若在平时,我会厌恶这种表情的,这一次我没有。我突然发现父亲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样凶狠、那样无畏。父亲闪烁的目光,掩饰不了他的无助。此刻,即使我对他说,你打我一顿吧,他也无能为力。

小说关于家庭暴力,也关于威权的覆灭。表层语言之下是父亲形象的轰然坍塌,它带给人难以言传的震惊感和错愕感。这部小说之好,在于它以一种举重若轻的方式写出了某个时代某个世界的癫狂,也写出了特殊年代遗留给人身心的、难以言喻的深度创伤。当然,《父亲说,让我帮你松松筋骨》的魅力还在于两种话语系统的同时共在。表层叙述声音充满了诡异的受虐快感,表层之下则是悲伤和幻灭。换言之,这部作品里既有奇异的狂欢感,又有深深的反讽之意。

尽管这四部短篇各有魅力,但是,我依然要提到他的另一部短篇《刘玉珍,叫你那位罗长生到我这里来一趟》,它将发表于《人民文学》二〇一九年第一期。这是凝练而深有意味的作品,也是张柠近期短篇小说代表作。它由三个声部交叠而成。乡下妇人刘玉珍来到医院,向医生即“我父亲”诉说病痛。

刘玉珍说:医生啊,我怕你不耐烦,就讲得简单了一点。……自从前年三月做了手术之后,我这肚子里就没有舒服过,……本来我还想挨一挨,但我挨不过我老公的打。你猜我老公说什么?他说:吃不下是没饿,做不得是懒。……我命苦呀。现在我哪里像四十五的人哪,医生。我给他生了四个女儿……嗨,也怪我自己的肚子不争气,没有给他留下一个儿子。

于是,喊来了她的丈夫罗长生。“罗长生说:不是啊,医生,三天也难得打一次。碰到她发疯发得厉害的时候,就打得勤一点。女人就这样,一打完就特别听话……”另一个,则是“我父亲”的声音。

父亲无奈地说:要不这样吧,你回家收拾一下,到医院里住一段时间。

父亲说:叫你那位罗长生到我这里来一趟。

父亲严肃地说:罗长生,我奉劝你,不要再打她了。

三种声音此起彼伏,互相缠绕。而“父亲说”无疑是作品的隐线与灵魂,是重要的故事推动力:

父亲说:回家去吧,回家去吧。罗长生明天再来一趟。

罗长生说:还要来啊?医生,我不打她了行不行?

罗长生领着刘玉珍回家去了。

父亲说:刘玉珍肝脏肿大,手感滞涩,有明显结节,边缘凹凸不平,我怀疑她是肝癌,而且是晚期。过两天让罗长生带她到省城医院确诊。……他们也没有钱。……即使到上海的大医院去,也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唉,这个劳碌命苦的女人,就要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她的丈夫还不知道,还在凶神恶煞地对她吼叫……

杂语喧哗之后是沉痛。这是小说的结尾:

罗长生知道实情之后,带上所有的积蓄,卖掉了三头猪,把家交给大女儿,就带着刘玉珍上省城去了。

三个月之后,刘玉珍就死了。

由普普通通的男女日常争吵入手,小说家重构了一个生机勃勃但又暗潮涌动的民间生活,那里有暴烈、悲惨以及难以言说的爱与无常。这是一部优秀的小说作品,作家在讲述一个女人悲苦故事的同时,也用这种三重声部触及了小说情感的高点,巨大的悲悯和沉痛弥漫在小说的结尾处;由此,作家与读者达到了共情与共在。

当然要提到的是,张柠是当代独具美学风格的著名批评家。而正如我们所知晓的,在批评写作领域,想象力与感性表达是需要归约的。或者说,文学批评这一文体要求写作者收敛而谨慎。也因此,读批评家张柠写的小说会有一种惊奇感。——他冲破了职业带来的某种束缚。某种程度上,张柠似乎成为了批评家最不可能成为的那类小说家,生猛自在,百无禁忌。不过,熟悉张柠批评风格的读者也自会明白,他写出这种风格的小说也是顺理成章。因为张柠的批评一直以来也是嬉笑怒骂,酣畅自由。——鲜活犀利的批评风格、在地与民间的文学立场为他成为生动泼辣的小说家早已预留了衔接口。因此,在他的小说里,才会尽可能吸纳更多的民间之声,尽可能收进更多的杂语杂说。

我以为,在这一系列小说作品发表之后,一位新锐的、先声夺人的小说家张柠将由此诞生。我相信,在未来,张柠的小说家身份将得到越来越多读者的认可与尊重。这种认可与尊重并非仅仅因为他创作出了足够数量的小说作品,更因为他已然生成了独特的美学风格。如果说众声喧哗、杂树生花是张柠批评文字的特质,那么,这也是张柠小说之所以是张柠小说的缘由所在。——这位由批评家转身而来的小说家不仅使我们重新认识作为杂语艺术的短篇小说的意义,也让我们看到了短篇小说写作的更多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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