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华简《殷高宗问于三寿》与先秦儒道的心论和性论
2019-11-12袁青
袁 青
【内容提要】清华简《殷高宗问于三寿》对于“心”、“性”均有论述,认为“夫险莫险于心”,与先秦儒家关于“心”是善的总体判断不同,而与先秦道家对“心”的认识基本一致,但《殷高宗问于三寿》对于“心”的思考还比较简单,对于先秦道家关于“无心”一面的论述完全没有涉及。《殷高宗问于三寿》认为民性包含“阳”、“晦”两部分,肯定“晦”而否定“阳”,与先秦儒家论性距离较远,总体与先秦道家贵阴贱阳思想是一致的。《殷高宗问于三寿》的心性说是先秦道家心性说中的重要一环,它可能晚于老子,早于《管子》四篇和《黄帝四经》,大致与《庄子》年代相当,但其理论重心与《庄子》不同,《殷高宗问于三寿》对于“心”、“性”的探讨都是为了治国,体现出战国黄老学的思想特色。
清华简《殷高宗问于三寿》是近年问世的一篇重要出土文献,共28支简,约1000字。不同于清华简其他书类文献,《殷高宗问于三寿》是一篇思想性较强的文章,主要以殷高宗与彭祖的对话形式来阐述其思想观念,全文主要可以分为三个部分:第一部分主要解释何谓“长”、“险”、“厌”、“恶”;第二部分主要阐述“祥”、“义”、“德”、“音”、“仁”、“圣”、“智”、“利”、“信”等九个范畴的含义;第三部分主要讨论人性具有“阳”与“晦”两个方面。其中第一部分主要与“心”的论述有关,第三部分主要阐述其对“性”的看法。本文即在剖析《殷高宗问于三寿》关于“心”、“性”论述的基础上,将其放入先秦儒道的视角中加以探讨,以探究其思想特征。
一、清华简《殷高宗问于三寿》的研究现状
《殷高宗问于三寿》的整理者为李均明,他的释文颇见功力,打下了很好的研究基础,同时他还先后发表了五篇文章对其进行研究,《清华简〈殷高宗问于三寿〉概述》是目前所见全面研究《殷高宗问于三寿》的学术论文,除此之外,他还分别从“利”说、“音”说、“中道”说、忧患意识等方面对《殷高宗问于三寿》作了较为细致的研究,他的总体结论是认为《殷高宗问于三寿》所反映的观点主要承自儒家,与荀子思想颇为相似。除此之外,还有许多对《殷高宗问于三寿》文字的考释成果,如清华大学出土文献读书会《清华简第五册整理报告补正》、王宁《读〈殷高宗问于三寿〉散札》等文。
曹峰对《殷高宗问于三寿》第一部分和第三部分作了详尽的解读,同时他也对《殷高宗问于三寿》的文献性质进行了探讨,他不同意李均明的论断,认为《殷高宗问于三寿》没有明确的思想属性,与《荀子》距离遥远,部分内容的思想倾向比较接近早期道家和《易传》。笔者也曾著文指出,《殷高宗问于三寿》中充满恐惧情绪,近于《老子》,而且《殷高宗问于三寿》具有从天道到人道、从养生到治国、因循等黄老学思想特征,表明《殷高宗问于三寿》应是黄老学著作。
总体来说,目前虽得到一些学者的关注,但对于这样一部思想内容丰富的著作来说,关于《殷高宗问于三寿》的研究还处于起步阶段,成果还比较少,相关的研究还需要进一步深化。
二、清华简《殷高宗问于三寿》论心
《殷高宗问于三寿》第一部分主要通过殷高宗与三寿的对话来解释何谓“长”、“险”、“厌”、“恶”,“长”即长久、安定,“险”即危险、不安定,“厌”即满足,“恶”即不满足。三寿即少寿、中寿、彭祖,其中少寿的回答由于竹简断裂已不可考,中寿答曰:“吾闻夫长莫长于风,吾闻夫险莫险于心,厌非(必)臧,恶非(必)丧。”彭祖则说:“吾闻夫长莫长于水,吾闻夫险莫险于鬼,厌非(必)平,恶非(必)倾。”高宗则说:“吾闻夫长莫长于□,吾闻夫险非(必)矛及干,厌非(必)富,恶非(必)无飤。”王宁指出,“吾闻夫长莫长于□”一句中的“□”当为“山”字,可从。《殷高宗问于三寿》用自然界中的“风”、“水”、“山”来比喻政治上的长治久安,而与之相对的就是不安定的因素,《殷高宗问于三寿》认为是“心”、“鬼”、“矛及干”,其中前两句式是“吾闻夫险莫险于……”,后一句句式是“吾闻夫险必……”,前两句说的是引起危险、不安定的因素,后一句说的是危险、不安定导致的后果。这也就是说,引起不稳定、危险的因素是“心”和“鬼”,而这里的“鬼”并非一般意义上的鬼,而是指心之鬼,与心的迷失相关。可见引起不稳定的因素均与“心”有关,而其后的“厌必……”和“恶必……”讨论的是人心的满足与不满足所导致的不同结果,也都有“心”相关,因此可以说,《殷高宗问于三寿》第一部分主要是关于“心”的论述。
《殷高宗问于三寿》对于“心”的基本看法是“险”,整理者李均明引用《庄子.列御寇》以及《荀子·解蔽》来加以说明。《庄子.列御寇》说:“孔子曰:‘凡人心,险于山川,难于知天。’”《荀子·解蔽》曰:“故《道经》曰:人心之危,道心之微,唯明君子而后能知之。故人心譬如盘水,正错而勿动,则湛浊在下,而清明在上,则足以见须眉而察理矣。微风过之,湛浊动乎下,清明乱于上,则不可以得大形之正也。心亦如是矣。故导之以理,养之以清,物莫之倾,则足以定是非、决嫌疑矣。”李均明认为《殷高宗问于三寿》思想近于荀子,引用《荀子.解蔽》似乎也是想说明这一点,但深加考察,则能发现两者的不同。初看起来,《殷高宗问于三寿》“夫险莫险于心”与荀子所引用的《道经》“人心之危”和《伪古文尚书.大禹谟》“人心惟危”类似,但荀子中的“人心之危”与《伪古文尚书》中的“危”并不同,《伪古文尚书》中的“危”为危险,但荀子“人心之危”之“危”并不能解释为危险,《荀子·解蔽》在引“故《道经》曰”上还有“昔者舜之治天下也,不以事诏而万物成。处一危之,其荣满侧;养一之微,荣矣而未知”数语,“处一危之”中的“危”显然不是表示形容词的危险,此处的“危”当是动词,可释为戒惧,杨倞就说:“危,谓不自安,戒惧之谓也。”其后,阮元、王念孙、王先谦均认同杨倞的解释。戴君仁也说:“在《大禹谟》里,危字和微字都是形容词,当作名词用。惟字当是字讲,意谓人心是危的,道心是微的。……可是荀字里的危字,便不能作危殆解,而当解为戒惧之意,是个动词,当作名词用。”因此,《荀子》所说的“人心之危”与《殷高宗问于三寿》“夫险莫险于心”的含义并不相同。不仅如此,荀子的“心”是一种道德意志力,荀子认为人性恶,但他同时也主张“化性起伪”,通过“伪”之工夫使人性变善,而荀子说:“心虑而能为之动谓之伪。”(《荀子·正名》)使人性变善的工夫——“伪”,乃是“心”的产物,因为“心”具有道德主宰的能力,荀子说:“心者,形之君也,而神明之主也。出令而无所受令。自禁也,自使也,自夺也,自取也,自行也,自止也。”(《荀子.解蔽》)梁涛指出荀子的“心”是一种道德心,具有价值选择、价值判断的“心”,荀子提出了心善说,但他同时指出荀子的心善说只是说心好善、知善、为善,不能说心本身就是善的。孟子则是从“恻隐之心”、“羞恶之心”、“辞让之心”、“是非之心”等四心为人所固有来证明心善,并进而将心善理解为性善,是典型的以心善言性善。因此可以说,先秦儒家对于“心”的总体认识是善的,这与《殷高宗问于三寿》关于“夫险莫险于心”的论断是存在一定距离的,因此从这个意义上说《殷高宗问于三寿》并非儒家作品。
先秦道家对于“心”的认识与《殷高宗问于三寿》存在一致性。《老子》中的“心”多与“知”、“欲”联系在一起,老子对其基本态度是否定,老子说:“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田猎令人心发狂。”(第49章)“不见可欲,使民心不乱。”(第3章)“绝圣弃智,民利百倍。”(第19章)因此老子对“心”的基本态度是“虚其心”(第3章)、“为道日损、损之又损”(第48章),并主张“见素抱朴,少私寡欲”(第19章)。徐复观认为老子对心自身不信任,究其原因在于:“心的‘知’和耳目口鼻等的‘欲’,会驱迫人向前追逐,以丧失其德,因而使人陷入危险。”“心”与“知”、“欲”相连,容易丧失其德,是危险的,因此老子进一步主张“知足”,他说:“知足者富。”(第33章)“知足不辱”(第44章)“祸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大于欲得,故知足之足,常足矣。”(第46章)老子对于心自身的不信任以及知足的主张,与《殷高宗问于三寿》关于“心险”以及“厌”、“恶”的论述是相通的。庄子对于心的警惕特为突出,上引《庄子.列御寇》说:“凡人心,险于山川,难于知天。”为“欲”和“知”所笼罩的“心”,庄子称为“成心”、“机心”等,如说:“夫随其成心而师之。”(《庄子.齐物论》)“机心存乎胸中,则纯白不备。”(《庄子.天地》)对于成心和机心,庄子的基本主张是“刳心”(《庄子.天地》)刳心即洗心,洗去贪欲智巧之心,亦即洗去成心。庄子也主张知足,说:“与物相刃相靡,其行进如驰,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可不哀邪!”(《庄子.齐物论》)要改变“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等情况,就必须知足、知止,这一点郭象看得很清楚,他说:“夫物情无极,知足者鲜。故得此不止,复逐于彼。皆疲役终身,未厌其志,死而后已。”在另一处,庄子明确说:“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庄子.养生主》)在庄子看来,要避免陷入危险的境地,就要认识到自己的界限,此即所谓的知足、知止。《管子》四篇和《黄帝四经》也有类似看法,如说:“夫心有欲者,物过而目不见,声至而耳不闻也。”(《管子.心术上》)“心欲是行,身危有【殃】。”(《经法.国次》)有必要说明的是,先秦道家对“心”的看法并没有止步于此,除看到“心”有“知”、“欲”的一面,具有危险性,因而需要加以否定,同时,先秦道家还认为存在一种神明的心,这是更高层次上的心,郑开将神明的心称之为“无心”,而具有危险性的心称为“有心”。从这可以看出,《殷高宗问于三寿》对于“心”的思考还比较简单,对于先秦道家关于“无心”的论述完全没有涉及。究其原因在于,《殷高宗问于三寿》的关注点在于治国而不在于纯粹的理论探讨,《殷高宗问于三寿》在何谓“长”、“险”、“厌”、“恶”之后,殷高宗把话题转到治国上,他说:“苟我与尔相念相谋,世世至于后飤。我思天风,既回或止。吾勉自抑畏以敬,夫茲□。”殷高宗认识到人心之险恶,想要维持长治久安不易,需要与大臣深思熟虑,“我思天风,既回或止”指的是天风既回旋又停止,应是形容人心之险,因此治国需要“抑畏以敬”。
三、清华简《殷高宗问于三寿》论性
第三部分讨论民性问题,《殷高宗问于三寿》载:“高宗又问于彭祖曰:‘高文成祖,敢问胥民胡曰昜?昜则捍佚无常。胡曰晦?晦则……虐淫自嘉而不数,感高文富而昏忘訽,急利嚣神莫恭而不顾于后,神民并尤而仇怨所聚,天罚是加,用凶以见,訽。’”昜,整理者认为读为“扬”,意思为骄扬。在另一处,整理者又认为“昜”读为“扬”或“阳”,都是亢扬之义,并引《逸周书.官人》和《庄子.人间世》来加以说明。王宁认为“昜”即“阳”或“旸”之本字,与下文“晦”相对。曹峰同意王宁的观点。从“胡曰昜”与“胡曰晦”的结构来看,“昜”确实应读作“阳”,与“晦”相对。“晦”,整理者解释说:“晦,暗昧,《荀子.赋》‘暗乎天下之晦盲’,杨倞注:‘晦盲,言人莫之识也。’此形容人的愚昧无知。简文列举了此类人的种种不良表现,终而遭神民所责。”从“虐淫自嘉而不数”到“用凶以见,訽”等都是不好的后果,整理者将“晦”解释为愚昧无知可能是认为这些不好的后果都是“晦”带来的,但“虐淫自嘉”所在简文上段已折断,约缺20字,因此无法判断“虐淫自嘉而不数”等不良后果是否“晦”所带来的,但其后《殷高宗问于三寿》又说:“民之有晦,晦而本由生光,则唯小心翼翼,顾复勉祗,闻教训,余敬养,恭神劳民,揆中而象常。束简和慕,补缺而救枉,天顾复之用休,虽阴又明。”关于“晦而本由生光”,整理者认为“晦”虽然不好,但其本性有可取之处,“晦”可以使其本性有光亮,曹峰指出“本由”是个专有名词,即指常道,并引《史记.屈原贾生列传》所引《怀沙》“易初本由兮”来加以说明,“晦而本由生光”即通过“晦”才能使常道发出光亮。将“本由”解释为常道可能有点曲折,“本”可能就是指本性或道,这句话是说只有民性中“晦”的一面才能使本性自明。显然,《殷高宗问于三寿》是肯定民性“晦”的一面的,而否定“阳”的一面,主张阳恶晦善。
《殷高宗问于三寿》认为民性有“阳”、“晦”两方面,让我们很容易想起《左传.昭公二十五年》子大叔的话:“民有好恶、喜怒、哀乐,生于六气。”杜预注曰:“此六者,皆禀阴、阳、风、雨、晦、明之气。”《左传.昭公元年》也说:“六气曰阴、阳、风、雨、晦、明也。”好恶、喜怒、哀乐为情,六气则相当于性,子大叔以气释性,这启示着我们《殷高宗问于三寿》中的“阳”、“晦”也是气,也是以气释性。需要注意的是,传世文献中一般是“阴”、“阳”相对,“明”、“晦”相对,而《殷高宗问于三寿》是“阳”、“晦”相对,与此稍有区别,不过文中肯定“晦”而否定“阳”的意思还是很清晰的,大体相当于以“阴”“阳”二气来释性。
先秦文献中以阴阳二气释性的最为明显的是《易传》:“一阴一阳之谓道,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系辞上》)《易传》用“阴”、“阳”的观念来诠释“道”,道体现为阴阳二气的互相作用,阴阳二气互相作用就成就化育万物,此即“生生之谓易”(《系辞上》)的生生之道。“继之者善也”的“之”也就是生生不息的道,能够继承道的就是善。“成之者性也”中的“之”就是“继之者善也”中的“善”,即说成就善的是万物之性,归根结底,万物之性来源于阴阳二气的生生不息。在《易传》中,阴阳二气互相作用成就万物之性,这说明阴阳二气不可偏废,这与《殷高宗问于三寿》主张阳恶晦善的观点有根本差别。《易传》之外,先秦儒家没有以阴阳二气论性,《论语》只有两条材料与“性”有关,其中一条是孔子自己说的:“性相近也,习相远也。”(《阳货》)孟子主张人性善,荀子主张人性恶,均未从阴阳角度论述人性。
《老子》和《庄子》内篇都没有“性”字,但不能据此来判定有无人性观念,《老子》中的“德”、“朴”、“素”、“婴儿”、“赤子”等以及《庄子》中的“德”、“真”都相当于“性”。老子认为道是宇宙万物的本源,老子描绘了道创生万物的过程,他说:“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第42章)《淮南子.天文训》对老子此章做过合理的解释:“道始于一,一而不生,故分而为阴阳,阴阳合和而万物生,故曰‘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淮南子》将“道生一”解释为“道始于一”,则道就是一,《说文》也说:“道立于一,造分天地,化成万物。”因此,“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的意思就是:道就是一,一产生了阴阳,阴阳互相作用就产生了三(和气、冲气),三产生了万物。万物均由阴阳二气构成,阴阳二气互相激荡而成为和气。老子又说:“弱者,道之用。”(第40章)老子推崇柔弱,而与之相对的是刚强,老子主张“柔弱胜刚强”(第36章)因此,老子推崇“水”,因为水的特性就是柔弱,他说:“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其无以易之。弱之胜强,柔之胜刚,天下莫不知,莫能行。”(第78章)与“柔弱胜刚强”类似的是“守雌”、“守黑”等描述,老子说:“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谿。……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式。”(第28章)“牝常以静胜牡。”(第61章)阴阳二气来源于道,万物禀受阴阳二气而成,归根结底,万物来源于道,而道的作用是柔弱,则万物之性也是柔弱而非刚强,所以老子又说:“故道生之,畜之,长之,育之,亭之,毒之,养之,覆之;生而不有,为而不侍,长而不宰,是谓玄德。”(第51章)这涉及到“道”与“德”的关系,王弼注《老子》38章曰:“德者,得也。常得而无丧,利而无害,故以德为名焉。何以得德?由乎道也。”注51章曰:“道者,物之所由也。德者,物之所得也。”张岱年说:“道指天地万物共同具有的普遍性,德指每一物所具有的与众不同的特殊性。”也就是说,道是万物的总根源,而德就是万物之性。老子认为,道虽然创生、畜养、长育、成熟、覆盖万物,但道并不占有、掌管和主宰万物,也就是说道是无为的,这就是万物之德,也就是说无为是万物之性。无为是柔弱造成的,徐复观就说:“柔弱之至,即是无为。”因此,柔弱是万物之性的基本规定,刚强与柔弱相对,刚强属阳,柔弱属阴,虽然老子认为万物禀受阴阳二气而成,但老子贵阴贬阳的思想倾向还是很明显的。庄子则发挥了柔弱本性的思想而构建其“真性论”,与老子贵阴贬阳思想是一贯的。
《管子》四篇继承了老子的道论,但认为道就是精气,《内业》说:“凡物之精,此则为生,下生五谷,上为列星,流于天地之间,谓之鬼神,藏之胸中,谓之圣人。”这就是说,万物都是由精气构成的。《内业》还特别指出人也是由精气而来的:“凡人之生也,天出其精,地出其形,合此以为人。和乃生,不和不生。”“精”就是“气之精者”(《内业》),道就是精气,而表示万物之性的“德”也是精气。《心术上》说:“德者,道之舍。……故德也者,得也者,其谓所得以然也。”又说:“虚而无形谓之道,化育万物之谓德。”“德者,道之舍”就是说德是道在某一点停留下来的,这一点就成为人或物。这也就是说“德”就是无形之气(道)化为有形之气,道与德本质上都是精气,两者没有根本差别,所以《心术上》又说:“道之与德无间。”精气也有阴阳之别,《心术上》说:“阴能制阳矣,静则能制动矣,故曰‘静乃自得’。”(《管子.心术上》)此处讲“阴制阳”、“静制动”,“阳”和“动”应是引起欲望的来源,《心术上》说:“夫心有欲者,物过而目不见,声至而耳不闻也。”修养方法也就相应的要求“去欲”和“静”,《内业》说:“凡人之生也,必以平正。所以失之,必以喜怒忧患。”“彼心之情,利安以宁,勿烦勿乱,和乃自成。”“节其五欲,去其二凶。”这些都表明《管子》四篇隐含了人性阴善阳恶的观点。
《黄帝四经》有两处直接涉及人性论,《经法.道法》说:“生有害,曰欲,曰不知足。”这也就是说,人的欲望与不知足是生而有之的,它们是导致祸害的源头。《称》又说:“不受禄者,天子弗臣也;禄泊(薄)者,弗与犯难。故以人之自为□□□□□□□□。”相似的语句见于《慎子.因循》:“天道因则大,化则细。因也者,因人之情也。人莫不自为也,化而使之为我,则莫可得而用矣。是故先王不受禄者不臣,禄不厚者,不与入难。人不得其所以自为也,则上不取用焉。故用人之自为,不用人之为我,则莫不可得而用矣。此之谓因。”陈鼓应据此认为《称》缺字当补为“也,不以人之为我也”,魏启鹏补为“则莫不可得而用矣”。不管《称》所缺字为何,都是强调人之“自为”。人性自为的思想出自《称》篇,关于《称》,李学勤说:“《称》篇之所以题为‘称’,是因为‘称’训为言(《礼记.射义》注)或述(《国语.晋语》注),并不是像一些作品理解的,是度量的意思。所谓‘称’,就是语句的汇集。”叶山(Robin D.G.Yates)也说:“《称》这一章或这一部分不是一部系统完整的著作中的一个有机的部分,而是一部引自早期文献或口头名言的格言集锦汇编。”这也就是说,《称》之得名是由于它是一部引自早期文献或口头语言的格言集锦汇编,因此上引《称》关于人性自为的语句可能摘自《慎子.因循》。由此可见,《黄帝四经》人性自为的思想与老庄、《管子》四篇的人性论都不同,但《黄帝四经》仍有尚阴倾向的痕迹,《黄帝四经》区分了雌节和雄节,认为:“宪傲骄倨,是谓雄节;【䀚湿】恭俭,是谓雌节。……夫雄节而数得,是谓积殃;……雌节而数亡,是谓积德。”(《十大经.雌雄节》)在《称》篇末尾,作者把社会自然的一切现象都纳入阴阳体系中,表面看,“天阳地阴”、“主阳臣阴”、“上阳下阴”似乎是尊阳,但《称》最后总结说:“诸阳者法天,天贵正;过正曰诡,□□□□祭乃反。诸阴者法地,地【之】德安徐正静,柔节先定,善予不争。此地之度而雌之节也。”陈鼓应据此认为:“作者又强调‘天贵正’,如果‘过正’便是‘诡’;如果‘过际’,就会走向反面。作者的最终倾向,还在于娴熟于‘道’的基础上的‘柔节先定’的‘雌节’。”这就是说,《黄帝四经》也还是具有贵阴的思想倾向。
《殷高宗问于三寿》以阴阳释性,肯定民性中的“晦”而否定“阳”,与先秦儒家思想相距较远,应是受到先秦道家贵阴贬阳思想的影响。需要指出的是,《殷高宗问于三寿》并不是仅仅为了讲人性论,它讲人性论的目的是为了因循人性而治国,由于民性中“晦”的一面是好的,因此君主统治也要尚阴而不能尚阳,君主统治的尚阴就表现为:“小心翼翼,顾复勉祗,闻教训,余敬养,恭神劳民,揆中而象常。”这体现出一种因循的思想,与《黄帝四经》等因循自为人性以治国的思想有所不同,但仍是一种“以因循为用”(《论六家要旨》)黄老学思想。
四、结语
以上我们论述了《殷高宗问于三寿》对于“心”、“性”的思考,《殷高宗问于三寿》对“心”之“险”的基本判断与先秦儒家不一致,而与先秦道家是吻合的,当然对于道家关于“无心”的一面则完全没有涉及。《殷高宗问于三寿》认为民性包含“阳”、“晦”两部分,“晦”是善的而“阳”是恶的,这与先秦儒家对性的认识不同,应是受到先秦道家贵阴贱阳思想的影响。《殷高宗问于三寿》对于“心”、“性”的探讨都非出于纯粹的理论兴趣,最后都是为了治国。《殷高宗问于三寿》应是先秦道家心性说中的重要一环,无论从清华简的年代,还是其理论思维水平尤其是对于性的认识来看,《殷高宗问于三寿》应晚于老子,而早于《管子》四篇和《黄帝四经》,可能与《庄子》年代相当,但其焦点是在治国方面,这与《庄子》不同,应是战国黄老学一部重要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