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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周易参同契》丹术的摄象命物与生命意识

2019-11-12田胜利

华夏文化论坛 2019年2期
关键词:火候时辰蟾蜍

田胜利

【内容提要】《周易参同契》是东汉末年的一部炼丹著作,洋溢着服丹成仙、企求长生的情怀。炼丹的各种火候、时辰学说摄取月象,渗透的是期待丹药能吸取月象死而复生的神奇“功能”,人服食而得以长生的生命一体化理念。《周易参同契》生成于宗教的萌芽时期,丹药命名、丹药原料、丹药功效分别选取还丹、黄芽、河上姹女、真人等称谓,皆象征旺盛的生命力,服用象征旺盛生命力的丹药,期许这种生命力传导於人,是丹术所含宗教生命意识的外显。

《周易参同契》生成于东汉末年,以道教丹道学说为主,由五言《参同契》、四言《五相类》、骚体歌《大丹赋》、三言《鼎器歌》以及部分散体文构成。炼丹以祈求成仙、长寿,《列仙传·魏伯阳传》写道:“所以作丹者,欲求长生。”历代的仙道之士都勤力於此。《周易参同契》炼丹术的原料、丹道、以及与易学的关联,学界已经有较为充分的研究,然炼丹术渗透的成仙企寿情怀如何落实到具体的摄象命物层面,则鲜有关注,换句话说,炼丹术摄象命物十分丰富,背后寄托的理念是什么?是一个值得思考的学术议题。

一、《周易参同契》丹术的月象学说与生命一体化意识

《周易参同契》依托炼丹以期长寿得仙,魏伯阳自序写道:“化形而仙,沦寂无声,百世一下,邀游人间,……安稳可长生。”羽化成仙是道教的追求,丹药则是实现这一追求必不可少的媒介。《五相类》说:“唯昔圣贤,怀玄抱真。服炼九鼎,化迹隐沦。……累积长久,变形而仙。”《周易参同契》炼丹的各个环节与成仙长生的企寿情怀是否有某种内在联系呢?回答是肯定的。炼丹过程复杂,其中火候和时辰是至为关键一环,《周易参同契》以《易》为载体,介绍了多种火候和时辰方法,相关文字是这样的:

月节有五六,经纬寄日使,兼并为六十,刚柔在表里。(参同契)

复卦建始萌,长子继父体,因母主兆基……三日出为震,震受庚西方,八日兑受丁,上弦平如绳。……四者合三十,阳气索灭藏。(参同契)

上弦兑数八,下弦艮亦八,两弦合其精,乾坤体乃成,二八应一斤,易道正不倾。(参同契)

屯以子甲,蒙用寅戌,余六十卦,各自有日。(五相类)

毕之土,震出为征,阳气造端,初九潜龙,阳以三立,……故三日震动,八日兑行,九二见龙,和平有朋。……推情合性,转而相与。(五相类)

朔旦为复,阳气始通,……道穷则反,归乎坤元。(五相类)

上述借助《易》卦阐释火候、时辰,分别是:乾卦六爻配月说,见于《五相类》,用乾卦初九至上九六爻各配一个月,形成一个完整的周期;六十卦配月说,见于《参同器》和《五相类》,六十卦分两两一组,配一天的昼与夜。月体纳甲说,见于《参同契》和《五相类》。总之,《周易参同契》上述各种不同的火候、时辰学说往往和月象有关,反复多次的描写月象的运转周期,依托月象的周期而得,以一月为界限,仅末则《五相类》十二消息卦间接的以十二月令为周期稍显例外。如此一来,乾卦六爻配月、月体纳甲、六十卦配月等揭示时辰和火候,均采用的是以月为单位,为什么会如此重视月象呢?对此,历代先贤并未给出明确的解释,要回答这个问题,首先需了解丹药炼制的周期,遗憾的是,《周易参同契》并没有标示还丹及其他任何丹药炼制的确切时间,葛洪《抱朴子·金丹》提及还丹时写道:“第四丹名曰还丹,服一刀圭,百日仙也。”在这里,还丹的炼制时间也没有标明,由此可见,《周易参同契》中还丹及其他丹药炼制的火候、时辰仅反复地以月象示之,处于抽象虚化的状态,留下的是一个待解谜团。事实上,丹药的炼制依据不同的原料性质,时辰、火候是各不相同的,《抱朴子·金丹》篇的相关记载可供参考:

第一丹名曰丹华,“火之三十六日成。”

采女丹法,“以兔血和丹与蜜蒸之,百日,服之如梧桐子者大一丸。”

墨子丹法,“用铅汞及五石液於铜器中,火熬之,以鐵矢挠之,十日,还为丹,服之一刀圭,万病去身,长服不死。”

张子和丹法,“用铅汞曾青水合封之,蒸之於赤黍米中,八十日成。”

玉柱丹法,“以花池和丹,……蒸之五十日,服之百日。”

肘后丹法,“以金花和丹乾瓦封之,蒸八十日。”

刘生丹法,“用白菊花汁地楮汁樗汁和丹蒸之,三十日,研合服之,一年得五百岁。”

在这里,《周易参同契》标示的“月象”时限并不是各种丹法所遵循的普遍时辰规律,丹药不同,具体炼制的火候、时辰也十分灵活,有的超过三十日,有的恰好三十日,有的则少于三十日。《周易参同契》多次依托月象言时辰、火候,但月的计量单位却并不是丹药炼制的具体时间,而是抽象的、虚化的,仅仅是理论意义上的指导,如此一来,《周易参同契》摄取月象言说时辰与火候是否有其他具体的寄托含义呢?回归《周易参同契》文本本身,或许能找到答案。

《参同契》有这样的记载:

复卦建始萌,长子继父体,因母立兆基。消息应中律,升降据斗枢。三日出为爽,震受庚西方,八日兑受丁,上弦平如绳,十五乾体就,盛满甲东方。……节尽相禅与,继体复生龙,壬癸配甲乙,乾坤括始终。

月象纳甲是魏伯阳为人所称道的学说,“新创出以月象盈亏合卦,为当初京房纳甲所无。”纳甲术本之京房易学,加入月象元素则是魏伯阳丹道易学的创建。月体纳甲术揭示炼丹火候、时辰时提及“继体复生龙”,俞琰注:“六节既尽,则日月合朔之后,阳又受阴之禅,复变为震,震为龙,一阳动于二阴之下。震也,重渊之下有动物,岂非龙乎?在这里,“继体复生龙”,指阳气返升的复生之象,依托月体轮回,是终而复始之义。火候、时辰的原理揭示依托对象可以有多种,月象说外,还有日辰说、年度说等,它们也都具有循环的特性,但《周易参同契》对此却无任何标示。日辰说,《五相类》记载:“日辰为期度,动静有早晚。春夏据内体,从子到辰巳,秋冬当外用,自午讫戌亥。”任法融道长注:“(进阳火),从一日来讲由子时而顺行至辰巳六个时辰,……(进阴符),从一日来讲由午时顺行到戌亥六个时辰。”这是以日为单位言丹药炼制的火候、时辰之法,阳火、阴符的使用依据一日之内阳气的渐强和渐弱两个趋势而得。年度说,《鼎器歌》曰:“阴在上,阳下奔,首尾武,中间文,始七十,终三旬,二百六,善调匀。”武火壮盛,文火温纯,始七十、终三旬指前后一百天内需用武火攻之,二百六、善调匀指中间的二百六十日需用文火温养。由此不难看出,日辰说、年度说同样是揭示丹术火候、时辰的载体,针对日、月、年,《周易参同契》只标示月的轮回,这无疑与载体月象的复始重生象征义是分不开的,《参同契》相似的文字还见于:

月节有五六,经纬奉日使,兼并为六十,刚柔有表里。朔旦屯直事,至暮蒙当受,昼夜各一卦,用之依次序。即未至晦爽,终则复更始。

这段文字出自于五言体《参同契》,月节五六指三十天,兼并六十指六十卦配一月三十日。末句标示道:“即未至晦爽,终则复更始”,指的是轮回复还之义,是一种重生之象。月象配卦提及的复生之象,也见于晚出的四言《五相类》:

阳气造端,初九潜龙。阳以三立,阴以八通。三日震动,八日兑行。九二见龙,和平有明。三五德就,乾体乃成。九三夕惕,亏折神符。盛衰渐革,终还其初。……用九翩翩,为道规矩。阳数已讫,讫则复起。

“初九潜龙,阳以三立,三日震动”,指的是初三之日,震卦以配之。乾卦六爻依次而配,并以相应的卦象辅之。“阳数已讫,讫则复起”指的是阳气复苏,从头开始,再次轮回。循环往复是《周易参同契》时辰、火候中常见的概念,晚出的十二消息卦言火候、时辰也不例外,称“朔旦其复,……终坤始复,如循连环。”十二消息卦是在月象配卦揭示火候、时辰上的拓展,古人对一年的理解以十二月令为基石,并非依据地球绕太阳一周的认识而得。总之,《周易参同契》提及的火候、时辰说往往都和月象相系,月亮属性为阴,和道教崇尚阴道相契,月亮每年十二个轮回,象征的是重生不死、生命永恒之义,《周易参同契》炼丹火候、时辰依照月象的轮回而轮回,“继体复生龙”、“终则复更始”、“讫则复起”等语与之扣合,“转数多,药力盛”,秉持的是生命一体化理念,月亮的不死特性在炼丹过程中传导于丹药,人服食丹药期待得以长生,寄寓的是个体企寿情怀。古人心目中月亮缘何具有永恒不死的象征义?这在神话传说中能找到确切地答案。

《楚辞·天问》:“夜光何德,死则又育?厥利惟何,而顾菟在腹?”王逸注:“夜光,月也。育,生也。言月何德于天,死而复生也。一云:言月何德,居於天地,死而复生。”在这里,屈原对于月亮死而复生的传说提出了他的疑问,月亮死而复生的缘由,王逸从字面意义的解读并不确切,对此,洪兴祖《楚辞补注》辨析道:

《博雅》云:夜光谓之月。皇甫谧曰:月以宵曜,名曰夜光。《书》有旁死魄,哉生明,既生魄。死魄,朔也。生魄,望也。先儒云:月光生於日所照,魄生於日所蔽,当日则光盈,就日则光尽。

洪兴祖从月亮和太阳的关系入手解释月亮的生死轮回是值得借鉴的,月亮光的生成和太阳有直接的关联。天体按照各自的轨道运行,位移的变动促成月亮光的盈满亏损变动,这个过程以月亮绕地球周转一圈的三十天为单位轮回,因其终而复始、永不停歇,故象征永恒与不死。月亮不死,《淮南子·览冥训》还有这样的神话假想记载:“羿请不死之药于西王母,姮娥窃以奔月,怅然有丧,无以续之。”高诱注:“奔月或作坌肉,药坌肉以为死畜之肉可复生也。”嫦娥盗取不死药,居于月宫,月亮也据此而具有不死的特性。

总起来说,《周易参同契》对于月象的重视,彰显的是生命一体化理念。月亮的死而复生,是炼丹家的心理期许,通过炼丹的过程,时辰、火候以月象的生死轮回为周期轮回,将月亮的神奇力量传导进入丹药之中,人服食之后,也期待具有相应的功能,达到长生的神奇功效。《周易参同契》的火候、时辰,以月象为单位,并不是指丹药的炼制周期是一月三十日或者它的循环倍数,而是抽象为一般性的言说,月象的由弱而强,次而返弱,合乎炼丹时的基本火候、时辰原理,易如知晓,具有总纲性的理论指导意义,故《周易参同契》被尊奉为“万古丹经之王”,时辰、火候强化循环往复,不断轮回,轮回越多,药力越强,与月象重生象征义契合,背后也渗透着个体期盼长生永恒的情怀和愿望。

《周易参同契》选取月象以言炼丹的生命一体化宗教意识,渗透着生命力的渴求。“推晓大象,必得长生”,魏伯阳丹道易学融入月象,不仅是学理上为后世立法,也有个体情怀的寄托,这从炼丹术摄取的其他物象中也可以得到进一步印证,相关文字写道:

三日出为爽,震庚受西方。八日兑受丁,上弦平如绳。十五乾体就,盛满甲东方。蟾蜍与兔魄,日月气双明,蟾蜍视卦节,兔魄吐精光。七八道已讫,曲折低下障。十六转受统,巽辛见平明。艮直于丙南,下弦二十三。坤乙三十日,东方丧其朋。节尽相禅与,继体复生龙。

纳甲配卦援引入月象形成月象纳甲学说,月象纳甲以言火候时辰,是魏氏丹道易学的精要枢纽,这一学说提及的两个物象分别是蟾蜍和兔魄,它们共同主宰着丹药的“生命”律动。针对蟾蜍、兔魄,朱熹写道:“十五日,第三节之中,月既望之时,全受日光,盛满而昏见于东方之甲地也。此言望夕之月,全受日光,而借蟾为瞻,借兔为吐也。七八谓十五日也。”蟾指瞻,兔为吐,采用的是声训之法,瞻、吐的具体含义,陈显微辨析道:“兔蟾俱盛,蟾蜍本金气之精,故视卦节而渐旺,玉兔乃卯木之魄,故望太阳而吐光,七八者,十五也,三五之道已。”陈氏是对朱熹注的引申发挥,蟾蜍、兔魄的丹术寄寓之义并没有得到阐明,落实到丹术中,蟾蜍、兔魄,容字号无名氏注:“蟾蜍是月精,铅是也。兔是日精,汞是也。”还丹的主要成分是铅汞,它的功效,刘知古说:“还丹者何以度世耶?其食乎日月之精华者也。”蟾蜍、兔魄分属日月之精,二者传导给丹药的精华则在于它们所象征的旺盛生命力。

蟾蜍,葛洪《抱朴子·对俗》称:“蟾蜍寿三千。”《仙药》篇也记载:“肉芝者,为万岁蟾蜍,头上有角,颔下有丹书,八字再重。……肉芝也,捉取食之即仙矣。”肉芝,称之谓万岁蟾蜍,蟾蜍的长寿性能和功效已然为采食仙药者所熟知。蟾蜍能去除灾厄,保护生命,《文子·上德》篇写道:“蟾蜍辟兵,寿在五月之望。”王利器先生案:“《万毕术》:蟾蜍五月中杀之,涂五兵,入军阵而不伤。”这是利用蟾蜍的神奇使人不死。关于蟾蜍的长寿,在神话中有这样的传说,张衡《灵宪》记载:“羿请不死药于西王母,姮娥窃之以奔月,……姮娥遂托身于月,是为蟾蜍。”蟾蜍是嫦娥的原型,服用不死药而长生不死,因此无论是嫦娥,还是蟾蜍,在人们的心目中都是长寿不死的对象。

兔魄,道教中往往代称月亮,“金乌指太阳,玉兔指月亮。道教认为乌为真阳,兔为真阴,天上之日乃真阳所化,天上之月乃真阴所生。”月中之兔的职能是捣药,傅玄作《歌》写道:“兔捣药月间安足道,神乌戏云间安足道。”《太平御览》卷四引傅玄《拟天问》说:“月中何有?白兔捣药。”白兔所捣之药是什么呢?《乐府诗集·相和歌辞》收录的《董逃行》有这样的线索:“採取神药若木端,玉兔长跪捣药虾蟆丸。奉陛下一玉柈,服此药可得神仙。”由此不难推测,白兔长跪所捣之药虾蟆丸为长寿不死之药。

天体中的兔魄和蟾蜍是人们想象的物象,具有长生不死的特性。魏伯阳纳甲配月象,联想到蟾蜍和兔魄,和月象一道,共同象征的是生命永恒,故“蟾蜍视卦节,兔魄吐精光”段末以“节尽相禅与,继体复生龙”为收束。蟾蜍视卦节,兔魄吐精光,指随着卦节的时令变动,在蟾蜍瞻望之下月光得以复生,这正是生命的永恒之象,也是魏伯阳对丹药功效的个体情怀寄托。

吸取月亮的神奇能力来提升自身的生命力长度,这种意识在后代的神怪传奇小说中也能找到文化印痕,清代纪昀《阅微草堂笔记·滦阳续录二》有如下一段文字:

同郡有富室子,形状拥肿,步履蹒跚,又不修边幅,垢腻恒满面。然好游狭斜,遇妇女必注视。一日独行,遇幼妇,风韵绝佳。时新雨泥泞,遽前调之曰:“路滑如是,嫂莫要扶持否?”幼妇正色曰:“尔勿愦愦,我是狐女,平生惟拜月炼形,从不作媚人采补事。尔自顾何物,乃敢作是言,行且祸尔。”

在这段对话中,提及狐女拜月亮而修炼这一细节,月亮属性为阴,具有不死的特性,所以狐女拜月修炼,“平生惟拜月炼形”目的是吸取月阴之精气而使形体长生,是将月亮的不死特性传导给自己的躯体。

二、《周易参同契》的丹药命名、功效述写摄象与生命意识的沟通

如果说《周易参同契》摄取月象彰显着生命一体化意识,那么,丹药的命名、以及叙写炼丹功效时各种名物的选取,是否也秉持生命意识呢?回答是肯定的,试以相关名物为例来看:

还丹,《参同契》写道:“巨胜尚延年,还丹可入口,金性不败朽,故为万物宝,术士服食之,寿命得长久。”还丹是《周易参同契》唯一明确标示的丹药,它的功效,彭晓注:“巨胜、胡麻,人食之尚得延年,况金液还丹,入口岂不长生乎?”巨胜、还丹具有延年益寿功效。针对巨胜,丁福保辨析道:“巨胜,真种子,乃药物也,乃炼己持心之根柢也。”还丹的功效远超巨胜,更是如此。还丹的炼制,《参同契》记载:“气索命将绝,休死亡魄魂。色转更为紫,赫然成还丹。粉提以一丸,刀圭最为神。”容字号无名氏注:

阳汞阴金,谓金得汞自相饮食,伏制成丹也。谓金汞相交感,故丹道自然成,亦长生,能除万病。若伏火乾汞,只堪为膏为粉,服亦长年,亦非大丹。大丹者,为汞本是金孙,朱砂之子,今令归本,复如金体,赤紫如丹,故曰还丹。丹者,赤色之名,还者,返还之义。故曰还丹,若不者,何以为还丹。

还丹的命名,无名氏的解读是对的,丹是赤色之名,还乃返还之义。还,《说文解字·辵部》称:“还,复也。”段玉裁注:“复也,《释言》:还复返也。今人还绕字用环,古经传只用还字。”还丹连称,取的正是丹药能使人身体返还健壮之义,渗透着浓厚的生命意识。

还丹的得名,寄寓的是留住青春,返老还童的美好愿望,关于还丹的命名由来,《参同契》有这样的记载:“名者以定情,字者缘性言,金来归性初,乃得称还丹。”针对情、性、金来归性之语,陈显微辨析道:

还者以情言,丹者以性言。金来归性初者,言金公本我性所生,今使之复见其母,还归本初,与姹女合,结成婴儿,故曰还丹。紫阳诗曰:“金公本是东家子,送在西邻寄体生。认得唤来归舍养,配将姹女结亲情”是也。古今名称虽不同,其实一道也。

情指还,性指丹,性即是铅之义,情指的是人的返归之义,“使之复见母,还归本初,与姹女合”,指的是生命的返老还童,归于年轻化,陈显微所引紫阳之诗也是此含义。还丹指归返到某一初始状态,它的得名意义、名目划分,在后来的《钟吕传道集》有这样的记载:

吕曰:丹田有上中下,还者既往而有所归,曰还丹。还丹之理,奥旨渊微,敢告细说。

钟曰:有小还丹,有大还丹,有七返还丹,有九转还丹,有金液还丹,有玉液还丹,有以下丹还上丹,有以上丹还中丹,有以中丹还下丹.有以阳还阴丹,有以阴还阳丹,不止于名号不同,亦以时候差别.而下手处各异也。

在这里,还丹的命名取其返归之义,相似的还丹名目有多种,都是在还丹之前缀以修饰词而得,功效上都是指返归到之前某种状态,这和《周易参同契》中还丹的功效可以对读。

黄芽,代指丹药或一种丹药形态,《鼎器歌》:“阴火白,黄芽铅,两七聚,辅翼人。”黄芽是铅丹的一种,阴长生注:“黄芽,是铅之中所出也。”黄芽又见于《参同契》:“吾不敢虚说,仿效圣人文。古记题龙虎,黄帝美金华,淮南炼秋石,王阳加黄芽。”王阳相传是汉代深谙道术之人,黄芽和秋石、金华、龙虎并提,属丹药名称,陈致虚注解道:

黄帝之丹成,曰金华;淮南丹成,曰秋石;玉阳丹成,曰黄芽。丹成冲举,各立一名,无非是此还丹也,无非是先天一气也,无非同类之物也。

还丹和金华、秋石、黄芽异名同谓,指的都是神奇的还丹。金华指金花,取名金之花,花是生命力旺盛之状态。秋石,秋指果实成熟的季节,石喻指丹药。黄芽,黄乃五行居中的土色,芽,是生物初生状态,有蓬蓬生机,对此,任法融道长注解道:

此处喻水中藏着金精,经烹炼护养而渐长的情景,犹草木遇土而生萌芽,其色黄而软弱,呈现生机一样。

任法融道长的注是可信的,黄芽是初生的象征,也是生机勃勃之义,这在《周易参同契》中也能找到内证,四言体《五相类》有这样的标示:“水者道枢,其数名一。阴阳之始,玄含黄芽。”玄含黄芽,谓水中产铅也,黄芽孕育于阴阳之始,正是黄芽的初生之义的显现。还丹有多种类型,金液还丹也可以称之为黄芽,“金液还丹,为第一鼎者,号曰金砂黄芽也。”

《周易参同契》的摄物取象是成系列的,述写炼制原料与丹药功效时,摄象命物是否也和生命意识契合呢?这从相应的名物中能得到很好的答案,河上姹女、真人是其中的典型代表。

河上姹女,《周易参同契》写道:

河上姹女,灵而最神。得火则飞,不见尘埃。鬼隐龙匿。莫知所存。将欲制之,黄芽为根。(五相类)

河上姹女的含义,阴长生注:“河上姹女,水之异名。”彭晓注:“河上姹女,真汞也。”河上姹女在道教外丹术中指代汞,唐代梅彪集《石药尔雅》写道:“水银一名汞,一名玄水,一名河上姹女,一名青龙。”河上姹女、青龙是虚拟名物,青龙称代春天、方位对应东,是生命力旺盛的象征,姹女本义同样指的是年轻而生命力旺盛的女子,姹,同奼,《说文解字·女部》:“奼,少女也。”段玉裁注:“奼,少女也。广雅曰:美女也。”姹女指年少的美女。《周易参同契》叙写还丹的药用功效时写道:“金砂入五内,雾散若风雨。熏蒸达四肢,颜色悦泽好。发白皆变黑,齿落生旧所。老翁复丁壮,耆妪成姹女。”在这里,姹女和丁壮对举,正是取其象征生命力强盛之义。

真人,《周易参同契》写道:

耳目口三宝,固塞勿发扬。真人潜深渊,符游守规中。旋曲以视听,开阖皆合同。

金为水母,母隐子胎,水者金子,子藏母胞。真人至妙,若有若无,仿佛太渊,乍沉乍浮,进退分布,客守境隅。

首则“真人潜深渊”,阴长生注:“金水合和,升为真人,真人谓真宝,真宝是还丹也。”第二则,彭晓注释道:“真人至妙之各守境隅者,谓真汞被外符火逼逐,在母胎中乍沉乍浮,飞伏不定,若有若无。”真人的形象落实到外丹中,既是丹药的隐性称谓,也是丹药功效状态的述写,针对“真人潜深渊”,俞琰注写道:“若有若无者,绵绵若存,用之不勤也。仿佛大渊,乍沉乍浮,言真人往来于大渊,微茫仿佛,浮沉不定也。”真人可潜藏深渊的种种神奇源于道家,《庄子》有这样的描写:

古之真人,若然者,登高不慄,入水不濡,入火不热。……古之真人,不知说生,不知恶死,其出不欣,其入不距,鯈然而往,鯈然而来而已矣。

真人水火不侵,无忧无惧,不乐生不乐死,是超越生死的理想人物,《庄子》塑造的这种真人形象在《参同契》中能找到相同的表述:

服食三载,轻举远游。跨火不焦,入水不濡。能存能亡,长乐无忧。道成德就,潜伏俟时。太一乃召,移居中洲。功满上升,膺箓受图。

御白鹤兮驾龙鳞,游太虚兮谒仙君,受天图兮号真人。

跨火不热,入水不濡,正是道家、道教真人的奇异功能。功满上升,膺箓受图则是道教的点化、借用。道教对真人痴迷,重要人物往往被冠以真人的尊号,如庄子称南华真人、列子称冲虚真人、张陵称正一真人,均源自于对真人具有超越生死本领的推崇心理。

《周易参同契》外丹术的摄象命物丰富多彩,上述所列的物象之外,还有“偃月法鼎炉,白虎为熬枢,汞日为流珠,青龙与之俱”中的白虎、青龙;“朱雀为火精,执平调胜负”中的朱雀;“玄武龟蛇,蟠蚪相扶”中的玄武,它们都是生命力旺盛的祥瑞之物。各种物象聚合在一起,往往是一幅幅生命力极其旺盛的图景,《大丹赋》有如下一段文字:

升熬于甑山兮,炎火张设下。白虎唱导前兮,苍液和于后。朱雀翱翔戏兮,飞扬色五彩。遭遇罗网施兮,压之不得举。嗷嗷声甚悲兮,婴儿之慕母。颠倒就汤镬兮,摧折伤毛羽。漏刻未过半兮,鱼鄰狎鬣起。五色象炫耀兮,变化无常主。潏潏鼎沸驰兮,暴涌不休止。

在这里,各种模状物象汇聚于鼎炉之中,在火的煅烧之下,沸腾不已。白虎、朱雀、婴儿等都是象征之物,它们生命力旺盛,欢腾起舞,彰显的是极强的生命力图景,由此而生成的丹药,炼丹家也期许着具备神奇的生命力效应。

总起来说,《周易参同契》称丹药为“还丹”、“黄芽”,称原料和丹药功效时取象“河上姹女”(姹女)、“真人”,还丹使人还归于年轻态,黄芽乃生机勃勃之象,姹女是年轻美妙的少女,真人则超脱生死之外,还丹、黄芽、姹女、真人的神奇传导于丹药,增加服食者的生命力,蕴含的是依托这些名称的美好喻意来表达延年长寿之情。

《周易参同契》外丹术的摄象命物与生命意识相伴,这种流风在后代的炼丹著作中也有留存,葛洪《抱朴子·金丹》记载:

第四之丹名曰还丹,服之刀圭,百日仙也。朱鸟凤凰,翔覆其上,玉女至傍。以一刀圭合水银一斤火之,立成黄金。以此丹涂钱物用之,即日皆还。

葛洪提及的还丹灵药,人服食后出现的情状是朱鸟、凤凰、玉女皆列其旁,这些都是人类想象的美好事物,或是生命力极强,或已超越于生死之外,还丹与之搭配出现,衬托的正是还丹的神奇功效。

宋人张君端的《还丹赋》收录于《历代赋汇》,首章写道:

还丹为众药之宗,验已神通。盗日月运行之制,夺乾坤造化之功。变凡为圣,却老如童。九转初成,满黄金于室内;一丸才服,控白鹤于云中。原夫体自虚无,全于妙有。

黄芽为基,朱汞为首。炉法天地之覆载,药顺阴阳之匹偶。

在这里,还丹、黄芽的称谓和《周易参同契》一脉相承,还丹能使人变凡成圣,却老如童,是对“老翁复丁壮,老妪反姹女”的化用。童子、白鹤,象征旺盛的生命力,背后渗透的也是企寿情怀。

三、结论

《周易参同契》丹药的生命力,通过时辰火候,和象征不死的月象相沟通,月亮循环而不死的生命力传导给丹药,使得丹药发挥出神奇的功效,这种传导不是物理意义上的,而是理念上的。《周易参同契》生成于道教初始阶段,既有原始巫术思维的浸染,也有宗教意义的活动发生,在巫术、宗教的世界里,让人“深深地相信,有一种基本的不可磨灭的生命一体化,沟通了多种多样形形色色的个别生命样式。”月象、蟾蜍、兔魄的摄取,正是对物与人的精气相通的体认,是生命一体化理念的彰显。还丹、黄芽、河上姹女、真人的取象,进一步强化了炼丹术的生命意识,是企盼成仙、长寿的情怀流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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