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识分子价值观念的蜕变与现实困境
——李洱《应物兄》对当代学人的代际书写
2019-11-12熊辉
熊 辉
李洱先生的《应物兄》面世后迎来了八方好评,作品中各色知识分子的鲜活个性给人们留下了深刻印象。由于该小说的情节是在新世纪复杂而变幻的社会环境下展开,因此出现了三代知识分子共生的状况,主要包括从上世纪四五十年代走来的老一代学人、改革开放之后成长起来的中生代学人以及在新世纪开始接触学术的新生代学人。“文变染乎世情”,知识分子为人为学也难免受到现实语境的影响与制约,各时代的价值观念不可避免地在每一代学人身上刻下烙印。周大新先生说《应物兄》“把中国现在的三代知识分子写得活灵活现”,“可以和《围城》一比”,而纵观这部作品中的三代知识分子,总体上我们会发现其价值观念呈现出明显的退化趋势:即老一代学人大都能够坚守知识分子的价值观,在学术领域精心耕耘;中生代学人的价值观逐渐转向世俗的现实社会,开始关注并钻营个人利益;新生代学人的价值观则完全被现实捆绑,他们为着私欲甚至甘愿冲破伦理道德的制约。
一、老一代学人的价值坚守
在中国当前知识分子群体中,最年长的一辈经历了战争岁月的磨砺或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各种政策的调适,他们十分珍惜改革开放以来的学术环境,孜孜不倦地在自己擅长的领域里为国家的发展默默奉献。这代知识分子有扎实的专业知识,有坚定的理想信念和奉献精神,比如《应物兄》中的双林、张子房、何为、芸娘、姚鼐以及海外的程济世等。
老一代知识分子坚持原则,具有大爱精神而又生活简单。何为教授应该是这类知识分子的代表,她做事严谨认真,即便是在食不果腹的年代也不会私吞公粮。何为在五七干校的时候负责喂鸡,大家以为她能够吃饱,但她连老鼠拖走的鸡蛋都要追回来登记入账,哪会背地里偷吃公家的鸡蛋呢,所以她饿得比大家都瘦。何为是哲学系教授,乃国内柏拉图研究的权威,曾在济州大学图书馆的巴别塔学术报告厅做过关于亚特兰蒂斯文明的演讲。何为去世前留下遗言要让张子房给她致悼词,根本原因还是她希望丧事从简,她知道作为经济学家的张子房会以什么样的方式给她致悼词,会怎样处理安排她的后事。在众人筹划着如何请回张子房的时候,他却将尸体领出来,在殡仪馆工作人员的陪同下送入了火化炉,然后让她入土为安。也许在我们看来,当初那个以校长为主任的治丧委员会才配得上何为的身份和学术,也只有在哲学系主任的主持下开一个隆重的追悼会才算是对何为的尊重,但此类活动顶多是做给活着的人看,对死者而言,这一切都失去了意义。何为最在意的是张子房致悼词,然后将骨灰安放在母亲的墓旁,后者选择了一个合适的时间,逐一完成了前者的心愿,如此这般便已足够,何须那些无用的排场?
老一代知识分子敢于为了国家和民族利益牺牲个人的一切,哪怕抛妻离子过着与世隔绝的艰苦生活。当年从桃花峪“改造”回京之后,双林就去了甘肃玉门隐秘的核生产基地,他们曾对党宣誓,不将基地和个人情况告知父母和妻儿,致使他和双渐的母亲从此无缘再见;等到中国第一颗原子弹试验成功之后,双林给妻子写来一封信,不过妻子去世已经两年了,八岁的儿子双渐成了孤儿。在封闭而艰苦的环境中奋斗了几十年,双林与儿子很难谋面,即便是中途有过一面之缘,也在儿子的抱怨和猜忌中不欢而散。在生命垂危之际,双林爬山涉水,到济州寻找儿子的下落,凡是与儿子有关的信息,都被他视为珍宝反复咀嚼和回味。双林从不计较个人名利,他为新中国的导弹事业奉献了毕生心血,作为知名院士,济州大学邀请他做讲座,他却不愿意上台抛头露面,无奈之下只能放映声像资料。从玉门回京之后,双林投入了新一轮的奉献事业中,那就是关心承载着民族希望的孩子们。他曾到北京的小学给孩子义务讲课,并将一套房子变卖成钱后捐赠给桃都山小学,替失怙儿童交学费。他秉着“不悲不喜”的生活态度泰然自若地活着,虽然为国家和民族奉献了一生,等到老来疾病缠身并患上癌症之后,他也不给政府增加负担,毅然离开医院,在寻访亲人和“战友”的旅途中安然离世。
老一代知识分子视国家和民族利益高于一切,从不顾及个人私利。张子房是上世纪90年代初的经济学家,后来大家都说他“疯”了,甚至有人说他去世了。如此奇怪之人,乔木却称赞他有如闲云野鹤般自由潇洒。张子房对知识分子的历史使命有深刻的认识。他能跳出自我世俗的物质利益追求,将毕生所为与国家和人民的利益联系起来,抛却暂时的名利,不追求现世的浮华,正是鲁迅所谓“中国的脊梁。”张子房曾翻译了亚当·斯密的《国富论》,他的译后记《再论“看不见的手”》是上世纪80年代中国经济学界的宏文,何为因此称他为“亚当”。双林认为子房是“既单纯又善良”的人,当有人认为他疯了或者死了的时候,邓林、乔木以及何为均对此加以否定。事实上,张子房这样的人是不大会得到社会褒扬的,如同杀人如麻的恶棍可以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那些成天吃素念经的善男信女反而不会成佛,张子房这类一直坚持真理和正义的人,反而得不到真理和正义的保护,只能逃遁于世,被视为“死人”或“疯子”。世界很奇怪,《应物兄》中像释延安这种花和尚,会获得去皂荚庙当住持的机会,而德行高远的释延源只能苦苦念经,一无所获。
老一代学者远离现实生活的名利场,清心寡欲地“冷眼”观看世界,能更客观理性地把握自己的研究对象。应物兄和张子房、老更头一起喝酒,了解到子房正在写一本书,希望有生之年能完成一本《国富论》,这个书名与他早年翻译亚当·斯密的书相同。应物兄从张子房口中终于得知他离开济大并“疯掉”的根本原因,那就是他认为只有远离虚伪和浮躁的现实生活,回归到无人关注的角色,祛除各种纷扰和世故,才可以充分了解这个世界。用住在贫民窟般杂乱院子里的张子房自己的话说:“只有住在这里,我才能够写出中国版的《国富论》。只有在这里,你才能够体会到原汁原味的经济、哲学、政治和社会实践。只有在这里,你才能够看见那些‘看不见的手’。”张子房虽是在说自己做学问时的生活状态,但却是对当下很多学者行为的无情鞭挞。很多学者不仅没有与现实生活保持距离,而且还主动要求获取功名,主动介入到现实名利的旋涡中,完全不能客观冷静地观照研究对象,所做学问的质量也就可想而知。
老一代知识分子具有开阔的胸怀和包容的气度。程济世是美国哈佛大学儒学研究专家。他的父亲程会贤将军在1948年离开济州逃亡台湾时,是济州市市长兼济州大学校长。程济世有赤诚的家乡情怀,他不仅打算回济州工作,而且还要把弟子黄兴带到老家发展经济。程济世看人观物总是带着温润的眼光,他对乔木没有任何成见,反而怀有先天的好感。比如乔姗姗和女儿应波曾去程先生家里取应物兄的书籍,他们算是见过一面,但程先生却评价乔姗姗“秀外慧中”,说乔木先生的女儿是“大家闺秀”、“家教很严”。透过程济世对乔姗姗的评价,我们可以看出他对乔木的印象是积极而正面的。二人虽未谋面,也没在一起共事,但乔木对程济世的主观臆测与程济世对乔木的间接赞许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谁更具有包容心理和学者风范不言而喻。程先生在日常生活中从不论人所短,在他看来,凡是“论人是非者,定为是非人”。
老一代知识分子除了具有以上优秀品质之外,也不乏像乔木那种个性复杂的学术权威。乔木先生是一个“卫道夫”形象,具有较高的学术威望,但在对待儿女的婚事上却略显武断。他把唯一的女儿乔珊珊许配给了自己的博士生应物兄,看似继承了孔子将女儿或侄女嫁给自己弟子的传统,将师生关系变成了父子关系;但实际上却毁掉了两个年轻人的幸福,也毁掉了纯洁美好的师生情谊。乔木先生为了维护自己在济州大学的学术权威,抑或是他带着“阶级”的偏见,对校方引进程济世表示反对,而其反对之声并不是在公开场合发表的,而是在与弟子应物兄的对话中流露出来的。乔木先生说程济世是富家子弟,做出的学问具有富贵气,而如果他回济大担任儒学研究院院长,应物兄做他的副手就会很累,用他的话说:“给富贵人做事,够累的。”
乔木从骨子里看不起程济世的学问。应物兄在美国访学结束后,程济世曾题写了一首诗送给乔木,而乔木也说出了两句诗送给程济世,妻子巫桃示意他写下来送给对方的时候,他有些愠恼地问道:“写下来?写下来给谁?”进而说道:“他用一张狗皮,就想换我一张貂皮?”“狗皮”与“貂皮”的差别,足以见出乔木心中济州大学花费大力气引进的程济世与自己的学问和地位的不同,在乔木的内心,他的学问和书法比程济世高出了不知多少个档次。
乔木身上有传统文人相轻和党同伐异的陋习。当以倪德卫(David S.Nivison)为首的美国汉学家对乔木和姚鼐主持的夏商周历史研究课题普遍“喝倒彩”的时候,身在哈佛的程济世则在《纽约时报》上发文《错简》,批驳倪德卫以伪造的《竹书纪年》为起点的学术思路。此文后来被乔木和姚鼐所阅,作为“夏商周工程”的负责人之一,姚先生专门写信给难得的海外学术声援者程济世,而程先生在收悉来信后也复信姚鼐和乔木,说回国后一定前来拜访二位大师。可在乔木先生看来,程济世是在跟他“套近乎,也跟姚先生套近乎”,为他回济州大学工作铺路。乔木先生对程济世回国的推断完全是主观臆想,并不符合后者的初衷和行事方法。当然,乔木先生这样推断程济世的行为时,他其实是把自己和姚鼐一起置于济州大学乃至国学权威的地位,程先生对他们的“拜访”就是我们常说的“拜码头”,言下之意无非是认为,只有与他们二位拉近了关系,程济世才能在济大立足。乔木对学者之关系的理解,受中国几千年学术发展的影响,把学术争鸣视为派系之争,认为在倪德卫攻击他和姚鼐的时候,而程济世发文攻击倪德卫,其目的就是要与他们站在一起,共同对付美国汉学界对中国历史研究的抨击,最终达到与二位“套近乎”的目的。
而站在程济世一端来讲,回国任教是他长年漂泊在外所产生的思乡之情的折射,而依据他在国际汉学界的地位和学术成就,他几乎可以选择在国内任何一家高校落户,完全不用巴结和讨好任何人。程济世之所以选择回济大,是因为济州是他的家乡,他对童年生活的追溯和渴望让他有了叶落归根的想法,他是独立的个体和有实力的学者,不需要依附任何人,也不想被复杂的人际关系所累。程济世回济大不掺杂其他世俗的因素,就是建立儒学研究院的经费,他也不需要求助于国内的任何人和机构。栾庭玉表态说省政府将提供一切便利办好儒学研究院,尽快拨付启动资金。不想程先生却说:“济世去济州,花不着济州的钱。建个研究院,又能花几个子儿?……子贡掏钱!这点钱,对他来讲,就是几个碎银子。”
作为学术权威,乔木内心也有自私和独断的一面。他一方面从情感上抵触程济世回济大建立儒学研究院,另一方面却想利用儒学研究院来解决家庭难题。当乔姗姗从美国回来之后,在没有征求她意见的情况下,乔木私自找女婿应物兄,希望把女儿安排到儒学研究院工作。这件事看起来是乔木为女儿乔姗姗的后半生谋出路,但却反映出两个层面的问题:首先,乔木有独断专行的品性,他不但没有征得当事人的同意,也不清楚当事人是否能胜任儒学研究的工作,毕竟从新闻传媒领域转到古典文化领域是一个不小的跨度;第二,乔木没有学者的“清高”之气和洁身自好之品,在自己的女婿在组织筹建儒学研究院的过程中,乔木非但不顾及应物兄工作的难度,还硬要把女儿塞进研究院,倘若如此,在旁人看来就是应物兄以权谋私,把自己的夫人也调进了儒学研究院。
在对待个人情感问题上,乔木有“见异思迁”之嫌。双林院士读到乔木出版的诗词集《闲情偶拾》时,一直唠叨“就差一首”。该集子是乔木的第二任妻子巫桃编选的,起初乔木以为双林说的是赠他那首诗没有收进去,但即便巫桃在书中翻到了那首《浪淘沙·送友人》,双林还是说“差了一首”,乔木又猜测是写兰梅菊的那首诗,因写得过于油滑而没有收入,最后双林院士才点明是“差了一首悼亡诗”。在如此重要的一部记录乔木情感和心迹的作品中,居然没有一首写给风雨同舟几十载的前妻,这不能不让双林这样的读者感到奇怪。乔木说“没必要写”,他给出的理由是:“我每天醒来,她都开始干活了,熬粥,煎药,扫地,洗尿布,这些东西能入诗吗?”如此贤能勤勉的妻子,居然不能入乔木的作品集,理由是她干的是日常家务杂活,难怪双林批评乔木说:“过日子,你是浪漫主义者。写诗,你却说自己是现实主义者。”乔姗姗站在女儿和读者的角度,也拿“猪圈”可以入诗而为何家务不能入诗之对比来反驳乔木,批判他对自己母亲的“薄情寡义”。在旁人看来,乔木娶巫桃为妻多少有些不合常理,比如应物兄到美国拜见程济世,谈起乔木以及他的现任夫人的时候,黄兴则认为83岁高龄的老者有年轻貌美的新妻子,未免有些出人意料,因此一直没有说话的他脱口而出:“见到那个乔木先生,我可以劝他再装个肾。”这句话虽然冒失无礼,却反映出一个旁观者对乔木个人生活的诟病。
综上所述,老一辈知识分子虽然有很多优秀的品质,但由于他们“脱胎”于中国社会文化新旧更替的特殊时期,因此部分人也难免会沾染上文人的旧习气。
二、中生代学人的价值蜕变
中生代知识分子在迈向新世纪的过程中,经历了新时期的思想解放和学术自由,也经历了市场经济和经商潮流,并在新世纪全球化语境中经历了文化和价值观念认同的焦虑。因此这代学人的分化最为严重,他们的价值观念也呈现出多元化特征。比如《应物兄》中的文德能、应物兄、华学明以及吴镇便是这代人中的典型,他们个性鲜明且性格各异,在不同价值观念的指引下处于迥然有别的生活状态,而且为达到自己的目的选择了不同的手段。
有的中生代学人博览古今中外群书,具有扎实的专业基础和开阔的学术眼光,他们在理想主义光芒的照耀钟情于形而上的学术探讨。文德能与应物兄、费鸣之兄长费边等是同学,他家里的客厅是热闹的学术讨论场所,因为他最早买录像机,并且拥有独立的书房,这自然吸引了很多年轻人前往聚会。文德能生前没有发表过单篇论文,但文德斯整理他的遗作却有五百多页,足见其阅读的广泛和思想的深邃。文德能看了很多书,但总觉得书中的知识没有内化成自己的经验,所以无法动笔写文章。一个人喜欢阅读的书籍总是和自身内在经验相契合的,文德能所谓的“述而不作”其实也包含了“作”,因为任何“述”都含有阐述,是开启“幽隐之物”的门径,在个人经验和传统之间总是存在着阐释的可能性。而文德能所做的一切就是通过阅读和自我体验去敞亮隐秘的言说空间,从而将传统与个人相衔接或相背离,达到承传或创新知识的目的。当下学者群体庞大,时代助推了我们这代人的“学术大跃进”,“十年磨一剑”的严谨学者根本不能获得正式的入职资格,“述而不作”或者“厚积薄发”的良好作风早已不适合当代学者的生存状态。
文德能是一个受人尊重的青年学者,他的所作所为代表了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中国知识青年的梦想与追求,代表了那个时代对人文精神和民族命运的追问。文德能和文德斯兄弟曾经居住的地方被划入了胡同改造范围,在一夜之间被爆破成了废墟,那个在上世纪朋友聚会且思想迸溅出火花的地方消失了。李洱先生一直在作品中间穿插着对文德能的追述,这个早早去世的人物背负着作者年轻时的理想知识分子形象,他的英年早逝意味着某种类型的知识分子之消失,而他居住地的拆除也意味着某种公开化的私人聚会的消失,意味着志同道合的朋友在一起激扬文字的思想盛宴的消失。而这也是李洱先生在作品中最关心和在意的地方,那是他青春的记忆,随着文德能的去世和旧屋的轰然倒塌,一切关于那个时代的印迹都荡然无存了。李洱先生借用文德能的视角发出疑问:“照片上的文德能微微蹙眉,目光中有探询,嘴半张着。他似乎向他们打听到底发生了什么。”对于生活在上世纪80年代的青年人来说,他们完全无法预料今天的生活会发生哪些变化,而这些变化也是他们无法接受和共情的。文德能是一个符号,代表了一代人的青春,而这代人的青春也随着文德能的死而消逝不见了,他们即便活着,也如同文德能一样已经死去,而文德能虽然死去,但他永远活在青春时代。从这个角度来讲,早逝的文德能是幸运而幸福的,活着的人反而无法直面残酷的变迁,如同死人一样苟且在世,行尸走肉般地为物质欲望忙碌奔波。
按理说,应物兄应该是《应物兄》这部作品的主角,但他在小说中更多的是发挥了叙事者的功能。故事叙述者和小说作者之间既相联系又相区别,通常是作者通过小说创作的方式来记录叙述者讲述的故事:“叙述者只是一个叙述学上的功能,一个‘纸面上的存在。’是作者‘偷听’到这个叙述者讲的故事,写到纸上成为叙述文本。实际上这个叙述者是作者创造的作品中的一个人物,一个特殊的人物。”从这个角度来看,叙述者之于故事的讲述具有十分重要的主体性地位,小说作者相对而言倒成了一个机械的记录者,故事如何展开和结束全赖叙述者的掌控能力,作者不能进入到故事中去发表议论或阐发自我观点,他必须将自己的所思所想托付给叙述者完成,因而叙述者成了作者在小说中的代言人。李洱正是借助“应物兄”这样一位特殊的角色完成了他的叙事,故应物兄具有叙事学上的功能,也有文本意义上的功能。作为中生代学者,应物兄兼具了专业能力和处事能力的长处,而他处事能力的提高得益于乔木先生的点拨:他只有忍住一些话不说,才能成为一个成熟的人。因此应物兄有了“腹语”这种特殊的表达方式,也就是那些他忍住没说出口的话,只有他自己能够听见,那是真实的应物兄;而他说出口的话,则是碍于说话对象和场景的需要做出的调整,有时并不能表达他的真实想法。应物兄是分裂型的人格,而这种分裂能让他更好地适应现实,但同时也增加了他的痛苦,因为他长期处于“口是心非”的矛盾状态中。总体而言,应物兄虽然恪守“与时迁移,应物变化”的行事原则,但他在关系复杂而充满各种利益的现实社会里过得并不如意。首先从家庭的角度来讲,他和乔姗姗的婚姻因为对方的婚外情而名存实亡;再从事业上讲,太和研究院本来是应物兄在筹备建设,但院舍修在哪里以及修得怎么样了,他都毫不知情;就连研究院人员的选择他也没有主动权,甚至吴镇要当副院长了他也一无所知,他在现实生活中遭到了彻底的排斥和冷落。
在量化考评学者的当下,能产出创新性成果是很多中生代学者梦寐以求的目标,他们往往可以借助突破性科研成果获得现实利益,比如高额奖金、评聘各种学术头衔以及官职的升迁等。因此,中生代知识分子从事科学研究的目的并不完全在于学术本身,其价值取向已经发生明显改变,很多学人埋头苦干,把科研和学术看得重于一切,以至于忽视了家庭的经营和孩子的管教;而一旦他们将生命的所有希望维系在学术上,失败带来的沉重打击便可想而知了。他们不但失去了近在咫尺的丰厚利益,有的甚至为此牺牲了正常的生活乃至精神崩溃。《应物兄》中的华学明就是这类学者的真实写照,为满足程济世倾听济哥鸣叫的乡愿,济州大学决定发动生物学家华学明来培育好几年不见的济哥。在华学明团队的努力下,济哥终于在济州大地上“复活”了。济州大学动用多方人力来证明济哥已经灭绝,然后华学明实验室里济哥的诞生才有科学史意义,才能证明济大的科研成果具有划时代的价值。正如校长葛道宏所说,济哥的研究具有方法论意义,国际上很多科学家都想把已经灭绝的生物重新复活,比如剑齿虎、猛犸象、恐龙,甚至尼安特人,但基本上还是停留在通过基因组去复原远古生物的阶段。而华学明的研究则提供了另一种可能性,无异于克隆技术的出现,即便是他获得诺贝尔奖也不是一件让人意外的事情。但大自然赐予物种生命的力量是伟大的,济哥在自然条件下繁衍生息的能力远远强于实验室的“温床”。与华学明从素净大师的墓地中寻得济哥虫卵孵化出济哥一样,随着慈恩寺墓塔的重建和胡同片区改造工程的开展,被隐藏多年的济哥虫卵得以重见天日,华学明无法接受野生济哥羽化的现实,精神遭受了沉重的打击,因为再造济哥是华学明毕生的荣誉和成就所在,他一直在整理材料,试图向联合国环境规划署证明济哥已经灭绝。在很多人看来,华学明有急功近利的做法,对于一个从事生物学研究的人来说,一个物种50年不见都不能断定它灭绝了,更何况像济哥这种繁殖能力超强的昆虫呢?但他却偏偏要打破常规,把一个1994年之后再没有见过的物种断定为灭绝物种,其用意何在?当人们向黄兴展示济哥复活的时候,首席科学家华学明却住进了医院,学术研究的名利观念对他的毒害实在太深。
也有些中生代知识分子佯装成高级专家,依靠并不专业的知识在社会上骗取钱财。唐风不是严格意义上的知识分子,说他是江湖骗子也不为过。当年郏象愚与乔姗姗分开后一路南逃,在列车上遇到了衣冠楚楚、博闻强识的唐风,他因为偷自行车被清华大学开除。唐风后来摇身一变成为风水大师,他对人宣称自己有爱国热情,虽然取得了美国国籍,但还是愿意回中国生活,而且他要把中国的风水学发扬光大,还美其名曰堪舆学。唐风说美国这样的发达国家也相信风水,他炫耀自己在国际堪舆学研讨会上舌战韩国同行专家的无限风光,说韩国想把风水学拿去申请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因此呼吁中国将风水学上升到国家战略文化的高度。唐风是否取得美国国籍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故弄玄虚的骗人本领使他在国内如鱼得水,从政界到商界,从达官贵人到普通百姓都求着他这类风水大师,何乐而不为呢?唐风从未见过程家院子,却说程宅风水不好,应物兄问他原因何在?他从《红楼梦》中大观园的风水不好说起,再根据程济世说程家宅院是“大观园”的说法,推导出自古以来中国有钱人家的大院风水都不好的结论。唐风在太和研究院建立的过程中发挥了两个作用:一是附和汪居常“确定”了仁德路的具体位置,并拔高朱颜根据寒鸦推测程宅位置的准确性;二是在太和研究院设计图纸上改变了厕所的位置,并为男女厕所设计出长颈鹿和大象的图案。如同偏爱日本文化的董松龄建议要在太和研究院的厕所安装日本的马桶盖一样,唐风对建设太和的作用无非是凭着个人的趣味,再辅以降服“鬼怪神力”的能力和消灾保平安的心理战术,这些务虚的花架子对太和的建设起不到任何实质性作用,唯独借此骗取政府和校方大量金钱而已。
有些中生代知识分子的价值观明显扭曲,他们不学无术却在学术圈子里混得风生水起,俨然学术大师的派头。这类人往往有非凡的处事能力,他们要么与官商勾结,要么利用学者的心理弱点,在学术界逐渐把自己打造成“大师”。《应物兄》中的吴镇本是研究两宋文学、《水浒传》以及鲁迅,后来在学校开设了一门研究鬼的课程。很显然,吴镇的研究兴趣与儒学有很大的差异,甚至与儒学是背道而驰的,毕竟子不语怪力乱神,而他偏要谈“鬼”。吴镇在应物兄的引荐下认识了程济世,他循此机会迅速与程先生建立起密切的关系,转眼间就变成了著名的儒学研究专家,并通过多种途径获得了在太和儒学研究院当副院长的机会。吴镇不仅是一个在国内“混”学术的人,而且积极主动地参加各种国际学术会议。他在会议前的冷餐会上为年纪大的各国学者尽心服务,甚至日本学者的眼镜摔碎了,他也能“变戏法似的”从身上掏出一副与之匹配的老花镜。从这些细节可以看出,吴镇对会议期间的人际交往做了精心准备,他要通过参加国际会议来与各国学者建立学术联系,由此抬高自己的学术声望。吴镇在德国杜塞尔多夫期间,与应物兄、蒯子鹏以及清华大学和复旦大学的两位朋友一起共进晚餐,最让人不可思议的是,饭后他们经过红灯区时,吴镇鼓动每个人带走一个白种女人,而清华仁兄和复旦仁兄均表示这样有损他们与太太的关系,所以拒绝在红灯区消费。吴镇这时候摆出狭隘的民族情结,说八国联军当年在北京城无恶不作,我们这样做就是为了讨伐八国联军的恶行。最无耻的是,吴镇把清华仁兄和复旦仁兄推向妓女的怀抱,还拿出手机拍摄了一段二人与妓女“亲密接触”的视频。
后来事情的发展却让我们认清了吴镇卑鄙无耻的面孔,他充分发挥了在杜塞尔多夫红灯区录制之视频的功能,为自己的学术“声望”赢得了长足的提升空间。吴镇首先以这个视频要挟清华大学的仁兄,要求清华大学国学院聘请他为客座教授。清华仁兄被吴镇的要求吓破了胆,虽没有满足他的要求,却不得不在清华大学国学院举办的东亚儒学研究会上安排他做重点发言,同时在复旦大学中日韩三国儒学会议上竭力吹捧他《“儒与侠”关系在近现代的演变》的发言,认为吴镇首次提出了儒与侠的关系问题。吴镇以此视频要挟复旦大学的仁兄,迫使复旦大学国学院聘请他为客座教授,安排他在国际会议上做重要发言。吴镇为了自己在国内乃至国际儒学界的地位和声望,不惜牺牲人格和道义,采用黑社会要挟的手段来达到自己的目的。但更为可悲的是,洞悉一切的应物兄却不能将此事向济州大学的领导汇报,倘若如此,他将被视为嫉贤妒能的小人,被认为是害怕吴镇的能力盖过自己而采取的打压手段。也正因为如此,吴镇这种真正的小人在学术界才能顺风顺水,被认为是国内王牌大学的客座教授,国际儒学界的著名学者,俨然大师派头,如此方能被济州大学作为人才引进,并许以“官职”。
中生代知识分子处于比较尴尬的境地,他们与老一代知识分子相比缺少理想信念,与新生代相比则显得迂腐愚笨,他们是分裂而矛盾的一代:一方面保留了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知识青年的理想情怀,另一方面又被经济浪潮毫不留情地卷入物欲的追逐中,其价值观念也出现了严重的分化。
三、新生代学人的价值沦陷
目前中国的新生代知识分子大都出生在如火如荼的经济建设大潮中,对物质的渴望几乎成为他们与生俱来的本能诉求,很多人的价值观念扭曲到为达目的而不择手段的地步。学术研究完全失去了严肃的神圣性,成为这代人追求现实利益的跳板,为了获得欲望的满足可随时放弃学术,比如《应物兄》中的易艺艺、张明亮以及海外学者珍妮、达尔文等;当然,李洱也刻画了文德斯这样具有学术敬畏之心的新生代学人,为学术的发展保留了希望的火种。
《应物兄》中涉及到年轻一代人的生活现状,他们是务实而迷茫的一代,其价值观念完全被现实利益攻陷。所谓“务实”,并不是说他们敢于面对现实而后勇于进取,而是说他们没有止境地追求现实生活中的物质享受,采取各种手段来满足金钱和肉体的欲望。而所谓“迷茫”,不是指他们在现实生活中深刻地思考并理解社会和人生的价值,终因个人力量的薄弱而无法对抗现实。《应物兄》中的年轻人的迷茫是他们主动选择的生活状态,虽然无可避免地会受到时代语境的影响,但他们从来没有积极的进取姿态,也没有形而上的精神和思想,全然是在一种不自知的盲目状态下迷茫地活着。比如程济世的儿子程刚笃,虽为名门之后,但没有丝毫书卷气,只会用砸钱的方式去赢得女性的感情。程刚笃追求美国汽车大亨的女儿珍妮时,就是以香车为道具设计了一个浪漫的场景。珍妮非常喜欢驴,在陪程先生回国演讲期间,打算亲自去贵州考察,因为柳宗元写过一篇《黔之驴》的文章。但后来她取消了贵州之行,改道去西安看兵马俑。尽管如此,珍妮还是写出了一篇论文《儒驴》。文章的质量姑且不论,但是她与程刚笃回到中国之后与易艺艺三人一起吸毒,并追求肉体欲望满足的行为,真可谓是放浪形骸的一代。
新生代学人中毫无道德感和羞耻感的不在少数,只要能得到他们想要的利益,一切手段均被视为“合理”行为。比如应物兄的博士生易艺艺,她原本就不是做学问的苗子,无论是参加学术讨论还是做其他事情,她几乎都是“边缘人物”或错漏百出的典型。但易艺艺却借机和程刚笃发生了错位关系,并不顾吸毒对胎儿的影响而坚持生下孩子,其目的不是对腹中胎儿的怜悯,而是想借助生下程济世的孙子之机,获得在太和研究院工作的机会。用应物兄的观点来讲,易艺艺“好像天生就是给别人当情妇的。道德感、羞耻感、贞操观念,在她那里都快成负数了。”与此相应,华学明教授的儿子华纪生活在父母离异的家庭,小小年纪就带着女生浪迹三亚,走到哪里都是手机不离手地玩着手游,他后来决定出家去慈恩寺当和尚。本来就没有佛教信仰的人,也没有因人生大风大浪而看破红尘的曲折经历,小小年纪就萌生了出家为僧的想法,固然是受了释延安和尚逍遥自在生活的影响,也与他在现实生活中没有理想和人生目标有关,真是丧失理想信仰的一代。
有些新生代学人为了留在理想的地方工作,不惜抛弃之前对学术的热爱之情,也不顾及现实的人伦关系,只注重自我的感受和需求。应物兄的博士张明亮念的是在职博士,读书期间领着原单位的工资,毕业后应该是要回去工作,但他却执意想留在济州大学工作。他为了达到留校的目的,竟然不顾自己博士的身份,愿意天天照顾黄兴的宠物马,愿意替程济世喂养蝈蝈,愿意抛妻别子并丢下父母。张明亮的学术思维严密,但为满足结论而不惜歪曲事实,比如说明柳宗元《黔之驴》中的驴为何是头“儒驴”便是一例:驴起初奉行的是“恕”道,后来有节制地还击奉行的是“仁”道。老虎最后“断其喉,尽其肉”并不是驴子无能,而是其天性善良和无防人之心所致。在结尾处,张明亮补充说:“师弟师妹们如果现在赴黔,老虎已经看不到了,但驴子还是随处可见。为什么呢?哈,孔夫子早就说过了嘛,攻乎异端,斯害也已。”这个发言,活生生地把外强中干的无能之驴说成了儒家思想的践行者,完全颠覆了人们对黔之驴的一贯印象。也许这就是当下学术研究的症候,人们为了创新和求异,扭曲了事物的本来面目,丢失了基本的价值判断。张明亮曾有远大的学术理想,也对古时士人的气节有崇拜之情,但他从曾经洒扫天下的高大英雄蜕变为洒扫庭除的低矮杂役,完全把文人的清高和年轻人的理想情怀抛到了九霄云外,为了现实利益而放逐了尊严。
与年轻一代相比,双林、张子房、乔木、何为、芸娘及姚鼐等老一辈人身上体现出的精神却是积极向上的,他们是“意志的完美无缺的化身”,就如李洱先生在作品中所说:“双林院士和他的同伴们,都是这个民族的功臣。他们在荒漠中,在无边的旷野中,在凌冽的天宇下,为了那蘑菇云升腾于天地间而奋不顾生身。”换作今天年轻一辈,恐怕没有人能在与世隔绝的情况下坚守在大西北的沙漠中,也没有人能够在物质匮乏和生活单调中坚持很多年,他们被迫失去了家庭和妻儿,最终换来的是民族军事力量的强大。所以,李洱要不断地写双林院士,不断地跟着双林院士的足迹去追思那段悲壮的生活历程,其目的除了诉说一代人无法表达的悲楚情感之外,是要颂扬他们的大我情怀和奉献精神,而这些也正是今天的青年人所缺乏的。
在中国版图上生活的新生代学人中还包括大量的留学生,很多留学生的价值观念也是非常现实的,他们甚至为了获得物质利益而不惜出卖色相。卡尔文作为非洲籍留学生,他在中国学习东方传统文化,却被训练成老到世故又油嘴滑舌的浪荡之徒。卡尔文在济州大学留学期间,因为选修了应物兄的《〈论语〉精读》而成为他的学生。在儒学热的带动下,应物兄的课堂可谓人满为患,有很多留学生也选修了这门课程,因此他不得不把课堂上的很多关键词翻译成英语。卡尔文主动找应物兄讨论《论语》,应物兄为感谢卡尔文不失其体面的翻译纠错而邀请他共进晚餐,二人的关系超越了一般的师生情谊。卡尔文在校期间结交了不少女孩子,但也做过一些正经事;在校园外,他因为黑人的嘴脸而多次被列为国际会议的外国专家参与发言;毕业后他去了美国一家公司做矿石生意,采矿点设在他的祖国坦桑尼亚,但不久他回到了济州,和“铁梳子”居住在一起。因为生活作风混乱,卡尔文最终因传播艾滋病的罪名被中国政府遣返回国,流浪到美国后开始攻击中国,从中国人的“朋友”演变为中国人的“敌人”。
当然,李洱先生并没有让读者彻底绝望,他为我们这个民族文化之复兴保留了火种,也即《应物兄》里描写的新生代学人并非个个利欲熏心而没有正面的价值观念,其中也有像文德斯这样正直且对学术怀有敬畏之心的年轻人。文德斯很敬重自己的导师何为教授,在导师住院期间不但经常到医院陪护,而且还会照顾好她视为己命的黑猫。不仅如此,他对导师的尊重更体现在学术上,当出版商季宗慈想出版她的“精选集”,包括主要著作、讲稿、读书笔记、学术访谈及部分日记时,文德斯却坚决反对把导师的书交给季宗慈出版,理由是他出的书从版式到纸张都俗不可耐,言下之意是糟蹋了何为教授的学术思想。文德能的同学费边工作的网站成立了出版部,他可以利用自己负责出版部工作的权力为文德能出一本书,可当他写信告知文德斯的时候,他却说哥哥没有遗稿。文德斯估计早已看出费边出书的商业目的,费边要求应物兄写序,用他的话说是希望能多卖出几本书,以减轻他的经济压力。文德斯绝不会将哥哥的遗稿交给费边这样的人出版,恰如应物兄说只有文德斯能为文德能的书写序一样,也只有文德斯能替哥哥整理出版他的遗作。
经济体制转型给中国社会带来了深刻而全面的影响,它不仅改变了人们的精神信仰、思维方式和价值取向,而且还给知识界创设了新的话语环境。《应物兄》庞杂而精深,这为解读和研究作品营造了长足的空间和多种可能性,抛开人们惯常从叙事学和思想情感等维度做出的理性分析,单就中国当代知识分子的代际思考而言,李洱先生在作品中的思考也足以在创作界和学界开辟先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