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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长小说的叙事困境及突围策略

2019-11-12张国龙

当代作家评论 2019年3期

张国龙

人一朝临世,便与成长如影随形。成长既表现为生理/心理日渐成熟,又关乎个性/人格日臻完善,从而确定自我的社会坐标,实现与社会生活和谐共生。巴赫金说,“……人的成长……已不是他的私事。他与世界一同成长,他自身反映着世界本身的历史成长。”对于“个人”而言,历史就是“自我的成长史”;对于“历史”来说,成长不仅仅是“个人的私事”。此乃人之成长所蕴藉的文化隐喻之一种。若将个体的成长置换为集体,成长显然演绎了“蒙昧—野蛮—文明”的历史进程,且彰显了种族、民族、国家等共同的心理机制、伦理体系的嬗变。在文学书写的诸多主题中,“成长”与“爱”、“死亡”等一样常写弥新,且具经典性和永恒性。以成长主题为书写重心的“成长小说”是一种独特的小说样式,在西方已有200多年历史,而作为舶来品的中国成长小说的发展也接近百年。然而,曾担当过西方启蒙使命的成长小说在现代化进程中却退守边缘,存在的合法性甚至遭到置疑。自20世纪90年代以来,中国的成长小说虽渐成气候,但何谓“成长小说”皆莫衷一是。究竟什么是“成长小说”?成长小说遭遇了怎样的书写困境?原因何在?采取什么策略方可突围?

学界对成长小说的界定无外乎有两种标准,即广义/狭义之分和经典/现代之别。先说广义/狭义之分。但凡涉及成长主题,展现成长的历时性脉络,即属广义成长小说范畴。据此,绝大多数小说皆可视作“成长小说”。也可以说,成长就是从生到死的生命历程。对于大多数人而言,一生都处于成长之中。但是,青春期无疑是成长的高峰时段,人生观和世界观一经定型很难发生巨变,顶多微调。可见,广义成长小说显然是对成长小说的庸俗化理解,直接导致成长小说丧失了自己的文体规范,无法准确命名,无法形成稳定的诗学体系。狭义成长小说指对青春期故事的摹写,或者说展现了处于青春期的成长者芜杂的心路历程。很明显,成长主人公的年龄无疑是区分广义/狭义成长小说的重要分水岭。此视阈偏狭,易自我封闭。如同找不到两片完全相同的叶子,成长者的成长景观自然各个不同,硬生生把成长主人公的年龄限定在某一固定时段必然有失公允。比较说来,狭义成长小说因聚焦成长鼎盛时段化蛹为蝶般的巨变而更切近成长小说本体。也就是说,它从成长所蕴含的哲学意象中挣脱出来,将被广义成长小说所普泛化、抽象化、公共化的成长命题具象化、个性化。看似外延被缩小,实则深化了内涵。因此,具有诗学意义的成长小说概念界定应该建立在狭义成长小说的基础上,同时吸纳广义成长小说概念中某些合理因子。再谈经典/现代之别。经典成长小说中的主人公在经历各种挫折甚至是磨难之后,个性、人格定型,人生观和世界观成熟,在社会中找到了一席之地,必然长大成人。这显然是对成长者的美好祝愿,或者说是对“如期长大成人”模式的乌托邦想象。当然,这与成长小说原初的启蒙诉求吻合,寄望通过塑造成长典型、楷模,以鞭策、督导所有的成长者。显而易见,并非所有的成长者都能幸运地按时长大。经典成长小说明显忽略了成长的多元性和复杂性,对未能按时长大的成长者视而不见。现代意义上的成长小说恰好回避了此种瑕疵,充分考虑成长语境、成长景观和成长结果的多元、芜杂。成长的结果大致可归纳为“如期长大”、“有可能长大”和“成长夭折”。事实上,成长小说概念界定如同成长主人公一样处于成长之中,不断发展、完善,外延和内涵不断增殖。对成长小说的概念界定既不能割断历史渊源,又不能终止于所谓经典、大师的定论。否则,这种小说样式势必成为一种八股文体。由是,本文兼顾广义/狭义、经典/现代概念界说,将成长小说定义为是一种着力表现稚嫩的年轻主人公,历经挫折、磨难的心路历程的小说样式。其审美特征是:其一,成长主人公通常是不成熟的年轻人(主要为13—25岁),个别成长者的成长可能提前或延后;其二,叙说的事件大多具有一定的亲历性;其三,大致遵循“天真→受挫→迷惘→顿悟→长大成人”的叙事结构;其四,成长主人公或拒绝成长,成长夭折;或若有所悟,具有长大成人的可能性;或受到导引,得以顿悟,长大成人,主体生成。

纵观世界成长小说发展史,成长小说的演进大致可分为经典、现代和当代三个阶段。经典时期是指18世纪末期至19世纪末期,作为文学术语的成长小说概念及其标志性作品产生,德国是发源地;19世纪末期至20世纪50年代,属现代时期;20世纪50年代至今,被称为当代时期。不同时期成长小说书写的景观各异,彰显了不同的价值和功能。经典时期,以《少年维特之烦恼》(德国,歌德)等为代表的成长小说,因作为“狂飙突进”运动的旗帜,自然承担了启蒙重任。呼唤觉醒的青年挣脱现实围困,奋力改变不合理的社会现状,成为旧时代的掘墓人。维特等成长主人公大多有理想有才华,通过个人的努力和他者的帮助完成了成长,成为社会的栋梁。即或像维特那样未能长大成人,责任不在成长者本人,而在于外部环境的残酷。以死相抗,期冀唤醒更多彷徨失路的成长者。随着现代性意识的深化,个人的价值被提到前所未有的高度。自我在现代化思潮中大放异彩,与此相律动的现代时期的成长小说书写呈现新质。经典时期成长小说秉承的宏大叙事传统被抛弃,成长日益个人化、个性化。成长者大多在残酷的现实面前碰得头破血流,看不见希望。如果说经典成长小说中的主人公大多完成了主体建构,那么现代时期的大多数成长者的主体性彻底沦丧、瓦解。尤其是两次世界大战相继爆发,当美国向广岛、长崎投掷了原子弹,核武器巨大的杀伤力让世界人民长久笼罩在核战争的阴影里。战争将人性之恶暴露无遗,整个成人世界疯狂、变态。而成长者自然无法在成人世界里寻求导引,处于弱势的他们亦无法完成自助成长。成长因此支离破碎,成长主人公大多无法正常长大,往往在忧郁、愤世、绝望中走向毁灭。“青春在这些作品中已不再成为社会、历史向前发展的文学象征,相反,充满活力的青春个体被淹没在科层体制森严的现代化大生产的社会机器之中……还彻底否定了个人在社会化的过程中有任何主观积极的作用……强调社会规约的机制和功能,而忽略了主观的复杂性,这无疑是欧洲‘文明机器’的巨大倒退。”比如霍尔顿(美国,J.D.塞林格,《麦田守望者》)。成长小说的当代时期,世界格局风云变幻,各种思想意识、价值观念层出不穷。众声喧哗,杂语横淫,看上去有多种可能却又难以把握。同时,科技文明空前繁盛,为大多数成长者带来了富足的物质食粮。食不裹腹、衣不蔽体不过是遥远的神话,战争的灾难和悲苦不过是子虚乌有的传说。尤其是后现代思潮风行,彻底颠覆了现代性所推崇的整体性和崇高感,成长彻底失重。因此,不少论者甚至认为成长濒临终结。笔者认为,所谓的终结是指经典和现代意义上的成长的结束。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成长景观,后现代语境下的成长自然景观殊异。如果说现代时期的成长书写强调个人性,那么,当代时期的成长书写则聚焦私人性和隐秘性。尽管都表现成长的个体性,但前者仍可窥一斑见全豹,而后者则完全失去了可以归“类”的可能。因为对于大多数成长主人公来说,私人性是他们保持独立性的重要堡垒。自现代时期生长出的自我意识空前膨胀,成长者都是独立的个体,拒绝被模版化,拒绝成为时代或他人的传声筒,努力成为一个不能被复制的独特的“我”。他们倘若被划归某个集团,无疑是被同化的悲哀。尽管他们成长的背景大致相同,但追求个性、独立性和独特性仍旧是他们成长的终极目标。既要在社会中找寻到自己的位置,又要保持个性,无疑是此时期成长者的普遍心态。因此,成长小说对于成长的书写呈现异质状貌。时代、政治、历史、伦理道德、法律等宏大元素几乎被摒弃,或者说隐藏在幕后。即或书写成长的个人性事件,亦尽可能剥离大众化色彩。私密性甚至是秘不示人的事件,反而成为书写重心。成长事件通常匪夷所思,残酷青春,诱奸、强奸等并不鲜见。即便涉及政治、历史、战争等公共事件,不过充当了序幕,展现的依旧是成长者的私密性成长心路历程。比如《饥饿的女儿》(虹影)中的成长主人公六六,出生于物质/精神极度饥饿的年代。仅凭六六的私生女身份,即可窥见她成长的私密性,更何况她少女时代受到亲人嫌怨,还被诱奸、流产。六六的饥饿既是时代的饥饿,又是个人的饥饿,但六六的成长经历终归是个案。进入21世纪以来,信息技术日新月异,全球化浪潮高涨。在多元文化碰撞、交融的成长语境中,成长主人公的成长风景无疑更加芜杂。成长书写既是机遇又是挑战,如何抵达成长的本真状态实现有效书写,无疑是成长小说面临的重大课题。

此外,从文化渊源考察,成长小说无疑与生发于野蛮社会的“成人式”之间存在千丝万缕的联系。一方面,原始成人式的实施过程在成长小说中得以还原;另一方面,二者承载着相同的教育功能,并旨在督导未成年人迈入成年之门。随着人类文明的演进,野蛮时代成人式中诸如鞭打等血腥成分被剔除。而且,被礼仪教化的文明人日渐远离了成人式,成人式被符号化,发挥不了以往的效用。因此,成长小说作为一种变异的成人式则承担起了现代文明社会中的成人式角色,并有效地引导未成年人成长。同时,给予已长大成人的曾经的成长者反思的契机,并为他们督导后来的成长者积累经验。

无论小说家的创作个性多么不同,但大多数作品总能概括出相类的特点。毫无疑问,没有哪一类小说的叙事模式会像成长小说那般程式化。综观200多年成长小说经典文本,无论是德国、英国等老牌成长小说王国,还是美国等后起之秀,即或晚出的中国成长小说,皆令人惊异地保持着叙事结构的一致性。即幼稚→受挫→释怀→长大成人。成长主人公由性发育进入青春期,告别童年时代,犹保持着孩子的纯真。在成长之旅中他们必然会遭遇一系列挫折,主要表现为:其一,与自我相对抗。性欲望与日俱增,产生不洁感,无法接受另一个自己;其二,与他者对抗。学业的压力,家庭、集体、社会提出新要求,需承担更多的责任。理想与现实的巨大落差,难以适应铜墙铁壁般的种种社会规约。受挫的标志性事件:一方面,第二性征飞速成长,出现边缘性行为、中性性行为,甚至是两性性行为,性张力和性羞耻感导致自闭倾向和行为的日益隐秘化;另一方面,不堪父母约束、说教产生离家出走冲动,或离家出走;不堪学校压力而厌学,甚至辍学,产生去远方流浪寻找新希望的冲动并付诸行动;渴望并寻求能指点迷津的良师益友(即引路人);愈挫愈勇,成长经验日积月累,一点点适应各种规约,一点点剔除青春期的躁动、冲动与幼稚。成长主人公的成长结果——长大成人。标志:生理发育成熟,具有有效生育资质;形成了较为稳定的心理模式和行为方式,人生观和世界观定型,克服了同一性危机,完成了社会化;懂得遵守各种合理的社会规约,形成了较为稳定的价值观——基于约定俗成的真善美/假丑恶标准。

经典成长小说文本在遵循“幼稚→受挫→释怀→长大成人”这一基本叙事模式的前提下,因成长主人公成长环境和机遇的差异而衍生出两种变体。其一,幼稚→受挫→不能释怀→成长夭折(拒绝成长)。成长主人公个人的禀赋不够,意志力薄弱,成长环境恶劣,命途多舛,难遇良师益友,甚至受到蛊惑误入歧途,无法按时长大,甚至永不可能长大,沦为社会的弃儿。比如《一个人的战争》(林白)中的多米,幼年丧父,母亲常年在外谋生,与年迈的外婆相依为命。阴郁的童年让多米失落了孩童的阳光灿烂,缺少关爱,以及过早承担过多的责任,改变了多米的性别取向。加之成年后恋爱多次受挫,她不再对男人抱有幻想,完全走向了个人封闭的世界,成为自闭者。即或做爱也是自己的事情,与他人无关,自己和自己做。所谓“一个人的欲望战争”,如是。其二,幼稚→受挫→一定程度上释怀→具有长大成人之质(可看见长大成人的希望)。成长主人公具有一定的个人禀赋,有一定的意志力,尽管成长环境恶劣,命途多舛,尽管无法按时长大,但已积累相当多的成长经验,并懂得了人生的诸多道理。尽管文本结尾并没有明确交代成长主人公是否可以长大成人,但字里行间已流泻出长大成人的光亮。比如《与往事干杯》(陈染)中的肖濛,自幼生活在性格暴躁的父亲的阴影下。父母之间无休止的争吵,给她幼小的心灵留下了难以愈合的创伤。肖濛童年时父母离异,她跟随母亲住在一个破旧的尼姑庵里。在这里,她和一个大她近20岁的男人发生了不伦之恋。若干年后,她与尼姑庵的“诱奸者”重逢。然而,风烛残年的他在她面前仍旧保持着男人洞察一切的心理优势。分别的时候他再次充当高深莫测的引导者。肖濛似乎已经感受到了这颇具哲理的话语背后潜隐着的巨大的男性话语霸权,因为她什么也没对他说。种种迹象表明,她已具有长大成人的可能。

成长小说的叙事结构因何如此程式化?其一,成长主人公的年龄特征具有共性。成长主人公大多处于青春期,这一年龄段的男孩、女孩在生理/心理/行为方式上皆具有类型化倾向。最为普遍的共性表征为:都处于成长的高峰时段,一只脚跨入了成人之门。开始剥离幼稚丧失天真,开始思考不可回避的诸多人生重大问题。随着年龄的增长,他们感受到了越来越多的责任和压力。面对昨天,他们觉察渐行渐远的童稚岁月不可回返;面对今天和明天,他们焦虑恐惧徘徊不前,不知道未来将走向何处。他们站在成人/未成年人的界河边左顾右盼进退两难。成长小说在着力塑造主人公成长的心路历程时,自然无法回避这般成长心境。这样的成长心境既是个性,亦为共性。因此,描写成长主人公成长轨迹的文本结构自然就殊途同归大体相似。设若成长主人公刚刚进入青春期就比成年人还成熟,反而失去了普遍意义。也就是说,超越了成长主人公惯常的成长轨道的成长书写,其有效性无疑大打折扣。其二,受挫是成长的必由之路。尽管成长具有极强的个人性,尽管每一个成长者的成长环境各个不同,但一帆风顺的成长几乎不存在。很明显,成长受挫是必然的,只不过每一个成长者受挫的程度不尽相同罢了。因为未成年/成年世界几乎迥异,尽管未成年人成长为成年人的渐进性决定了他们之间存在交集,但总体说来他们各自的行为方式和价值体系泾渭分明。成年人无疑居于社会的主流地位,属强势阶层。而未成年人处于从属地位,属弱势集团。二者各自遵循着某种文化价值体系,从未成年人向成年人过渡,便意味着未成年人所依傍的青少年亚文化向成年人把持的主流文化妥协。人类文化学研究结果表明,所有的青少年亚文化无非有两种流向:自动消亡或被主流文化吸纳。无论哪种流向,都注定会让成长者感到诸多不适,甚至迷茫、痛苦。妥协、放弃和无条件认同,是青少年步入成年世界别无选择的选择。

虽然程式化是对事物现象的概括和归纳,不可否认,任何被“程式化”的事物必然会丧失一定的自由性、灵活性和个性。况且,事物一旦被程式化,如同被套上了枷锁,很难被冲破。文学创作是极具个人性的精神产品创造活动,一旦被束缚犹如戴着脚镣跳舞,势必会丧失创作的活力。由于所塑造的成长主人公的不成熟共性决定了他们成长的轨迹大致相同,自然生成了成长小说叙事结构的程式化。尽管程式化结构对于成长主人公心路历程的详尽展现功不可没,但不同作家大致相同的叙事模式,的确会让读者产生审美疲劳,从而让成长小说陷入困境。此外,因为成长小说具有“亲历性”、“自叙传”等特性,许多成长小说惯于用第一人称展开叙事,叙述者多为处于成长之中的年轻人。由于他们的人生观和世界观尚处于摇摆阶段,思想意识和行为方式势必相对青涩。因为是第一人称讲述,他们无疑具有绝对的言说权利,作者甚至放任他们的言谈举止。事实上,他们诸多言行不够得体,亟待给予导引,极易误导读者。比如,少女春无力极度颓废,宣扬“年轻人,不死还能干嘛呢?反正大家都处在没什么理想的状态中,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去死。”作品任由春无力宣泄极端的负面情绪,未曾有丝毫自省。竟然受到了一批少不更事的读者的追捧,甚至效仿春无力的放纵、堕落。此外,因为心智尚不够健全,他们难以准确、深入地表达出自己的所思所想。这在相当大程度上削弱了成长小说叙事的深度和厚度,以至于加大了成长小说文本的硬伤。

面对成长小说的上述困境,应该采取什么样的突围策略,才能让成长小说这种小说样式焕发活力,获得新的成长契机?

第一,必须明确,成长小说先是“小说”,然后才是“成长”小说。既然是小说,就应具有小说必备的审美特质。尽管成长小说中的“成长”主人公的年龄大体相似,具有“类型化”特质,但不能因关注“共性”而忽略了“个性”,甚至是独特性和不可复制性。许多成长小说按照“类型化”文学的叙事套路,惯于把成长主人公塑造成“时代的代言人”,以偏概全,从而背离了小说人物形象的“个性”特质。第二,必须弄清,成长小说虽然大多具有“自叙传”或“半自叙传”色彩,但成长小说不是自传体文学。因此,成长小说需遵循“小说”而非“自传文学”的书写策略。事实上,许多成长小说因无法跳出“自传文学”的藩篱,拘泥于“线性叙事结构”和“真实性”等,不可避免将成长小说的书写模式化、窄化和简单化,从而降低了成长小说作为小说的诗性品格。第三,必须承认,大多数少年心智处于发展之中,人生观和世界观尚处于建构之中,他们还处于“不成熟”状态。若成长小说采取纯粹的少年叙事立场,一任他们自说自话,势必导致文本价值观的偏颇。囿于人生经验的不足,没有沉淀和反思,受挫的成长只能是切肤之痛,难以将血淋淋的“教训”转化为具有参照价值的“经验”。21世纪初中国文坛风行的“青春文学”,虽属成长者“自画青春”,具有“亲历性”和“现场感”,但大多 “强说愁”,或孤芳自赏,或蓄意离经叛道,缺少沉潜与内省,沉溺于此岸而拒绝彼岸。尤其是对成长的理性认知的贫血,削弱了作品的力度和深度,甚而成为成长者主体生成的困厄。

基于对上述成长书写理念的把握,一些具有相当的理性自觉的成长小说作家不惜抛弃第一人称叙事而采取第三人称叙事,或者以第一人称叙事为主,穿插一个第三人称叙事视角。旨在当年轻的主人公无法胜任叙事之职,由一个成年的叙事人(即第三人称叙事视角)来代为叙述。既可缓解第一人称叙事的捉襟见肘,又可纵深挖掘成长主人公复杂、微妙的成长心路历程,还可对成长主人公的言行和业已定型的人生观和世界观予以合理的评判和指导。作者对文本的操控权力增强了,不再听任成长者自说自话。两种叙事视角的交替使用,显然拓展了文本的叙事时空。过去现在和将来,未成年人/成年人的情感和思想相映照,一定程度上克服了“幼稚→受挫→释怀→长大成人”这一单调、刻板的叙事套路。既能让阅读这种小说且处于成长之中的成长者获得有效的价值参照,又可预防阅读者被文本中的成长主人公不成熟的价值取向误导。《在细雨中呼喊》(余华)便是例证。小说以“我”(孙光林)第一人称视角的讲述为主,讲述了成长主人公孙光林从童年到少年至青年时期的成长故事。作者的高明之处在于,当年少的讲述者孙光林无法纵深探究自我成长的心路历程时,由已经长大成人的“孙光林”加以干预、辅助,从而合理、有效地规避了少年叙事的“自说自话”和“有心无力”。此外,作品还讲述了除第一成长主人公孙光林之外的成长故事,而孙光林显然不可能置身父亲孙广才的成长现场,也无法与兄长孙光平、少年知己苏杭等的成长如影随形。显而易见,由“我”(孙光林)来讲述他们的成长故事是不可靠的,因此,作品加入了第三人称叙事视角,从而确保了讲述孙光林之外的成长故事的合情合理。余华本人作为一个潜隐的讲述者,始终不动声色躲藏在文本后面,是真正意义上的全知全能的第三人称讲述者。他是《在细雨中呼喊》讲述者的总导演,好比同时操控着三台摄像机,窥视文本中形形色色的成长者纷繁的成长风景。三个讲述者全方位、多角度的深度讲述,无疑增加了文本的叙事广度和深度。

“由于第三人称叙述者在根本上是无形无体的,所以‘他’可以借用任何形体,租用任何意识,用任何异样的声音说话而不致破坏任何规则,因为没有任何规则规定本体上不完整的实体可以说什么。”当然,采取这种叙事策略需要规避成年叙述者越俎代庖,不自觉地将成年后的思想意识和言行方式生硬黏着在未成年主人公身上,从而导致成长主人公失却了青年人的原生态,必然导致成长叙事的失真。当然,无论采取哪种叙事视角,都需要写作者“以未成年人为本位”。在此前提下尽情发挥各种叙事视角的优势,从各个角度展现成长的深度和厚度。也就是说,最有效的成长叙事方式是,主要以少年人的口吻回忆自己曾经的成长往事,适时穿插成年后对当年言行的合理评判。一方面还原曾经的成长现场,另一方面对曾经成长面临的问题给予理性观照、导引。既回避了纯粹少年叙事的幼稚、片面,又规避了纯粹成年叙事的“全知全能”。这无疑对未成年的阅读者和成年的阅读者皆大有裨益。

结语

成长小说因承担启蒙重责而诞生,决定了其不仅仅作为一种文学样式而存在。成长小说又称“成长教育小说”,明确承载着“教育”功能,使其不得不堂而皇之跳出文学藩篱,甚至充当督导年轻人健康成长的教育“圣经”。然而,作为一种以不成熟的年轻人为本位的叙事文学样式,成长主人公不成熟的讲述往往会削弱成长小说的教育作用。当成长小说不能更好地发挥教育功效,它与其他小说样式的区别就不明显,自然不再具有举足轻重的意义,不得不吞咽式微的尴尬,甚至面临生存危机。这是成长小说发展的瓶颈,亟待作者、研究者找到合理、有效的解决办法。当然,“成长小说消亡论”未免过于悲观。不妨以儿童文学作比照,同样是以未成年人为本位的文学样式,儿童文学的写作者多为成年人,儿童文学亦责无旁贷承担着教育功能。理所当然,儿童文学与成长小说同样面临相似的叙事困境。但是,儿童文学在世界范围内依然茁壮成长。进入21世纪以来,中国儿童文学更是迎来了“黄金十五年”。此外,成年世界和儿童世界几乎是两种封闭、自足的场域,让成年人完全回到儿童状态去摹写儿童无异于痴人说梦。勉力理解儿童,无限接近儿童,显然是成人作家最为实际的追求高标。成长小说亦如是。而成长小说的叙事较之于儿童文学相对容易一些,因为成长小说中的成长主人公大多一只脚已跨入成人之门,与成年人(作家)之间存在着巨大的交集,更容易产生共鸣。儿童文学不可或缺,成长小说亦不可或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