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信媒介对汉语新诗狂欢化的影响
2019-11-12潘桂林
潘桂林
媒介是使事物间形成关系的介质。文字、图像、声音、肢体语言是媒介,由此形成的新闻、文化典籍、文学等艺术作品也是媒介,但这些媒介还需借助报刊、杂志、广播、电视以及数字技术支撑的博客、微博、微信等媒介才能传递给受众。可见,媒介是中介,也是信息本身。文学是审美性的话语表达,是沟通写作者与世界及读者的符号中介,具有媒介性,但又与新闻以公信力为基本品质的媒介价值取向不同,它享有想象、虚构的合法性,强调个人体验与灵魂光影。媒介变革引导着生活的变革和文学的革新。以微信为代表的微媒介对汉语新诗的发展,尤其是新诗的狂欢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一、微信媒介为诗歌搭建狂欢的舞台
媒介为交流创设场景、构筑背景,会深入影响交流双方的体验、思维、语言乃至生活方式。麦克卢汉在《理解媒介——论人的延伸》中提出,媒介改变了世界,改变了人类历史。何道宽在中译本第二版序《麦克卢汉的遗产》一文中,总结出“部落化tribalized——非部落化Non tribal——重新部落化retribalized”的人类演进模式,认为导致这一演进产生的恰恰是“前印刷文化——印刷文化——无印刷文化”的媒介演变,而这一演进过程与“前现代化——现代化——后现代化”的社会文化推进过程基本吻合。在他看来,媒介的演变与人类生存方式及文化发展是一体的。媒介绝非可以被任意剥离的工具。
德国学者西比勒·克雷默指出,“工具使用完毕后就被放回原位,它停留在要加工的东西外部”,但媒介承载的信息“完全被媒介浸泡与渗透,以至于它在媒介之外根本无法生存”,媒介具有先验性、再生性等特点,“一切皆由媒介而来,媒介之外再无其他”,他还引用了阿斯曼的观点——“凡关于这世界所知、所思、所言的,无不仰赖交流这种知识的媒介而方为可知、可思、可言”,“媒介革命因而也是感官革命,媒介革命将现实重塑,创造出新的世界”。这些观点充分证明:媒介既是承载信息的物质实体,也是讯息本身,体现着人类生存境遇的整体性变更。
前印刷时代的现场交流模式带动了群体共享、瞬时流动的审美特质。印刷媒介将流动的美固态化,使之成为可静观、独享与反复咀嚼的审美文本,沉潜、向内和独白式的深度体验成全了主动性的、自我表现的审美主体,这一媒介语境造就了“文字型的人”。现代电子媒介改变了艺术创作、传播和接受的整体语境,拉潘姆用共识性、即兴创作、不完全的、合唱的、非连续性的、马赛克式的、群体治疗、图像化的人等15个相关的词语概括了这一媒介后果,甚至把印刷文化的人称为“市民”,把电子文化的人称为“游牧民”,全面深入地总结了媒介对于人类交流和生活状态产生的深刻影响。20世纪60年代,麦克卢汉就宣称“媒介是人的延伸”,“人的任何一种延伸,无论是肌肤的还是手脚的延伸,对整个心理的和社会的复合体都产生了影响”,不同的媒介延伸人的不同官能,传统媒介延伸的是局部的官能,而电子媒介是中枢神经系统的延伸,调动人的整体感觉系统。因此“电子游牧民”善于用整体思维整体性把握世界,广泛采集各种信息,不再坚持单一信仰、线性认知和静观体悟,更易于拥有开放、多元的生存态度。
微信(We Chat)借助智能手机移动客户端即时输入和传递信息,有效提升了信息储存和双向传播功能,并能迅速建构虚拟性交往社群,成员之间敞开交流,共同生产网络产品。它使用公众号与对话群共存的交往方法、掌中媒介与电脑互补的编辑模式,把汇聚“文字——图像——声音”的高效复合文本浓缩于掌中世界,将现代人的时间碎片运用到极致。We Chat研发的“摇一摇”、“漂流瓶”、“朋友圈”、“公众平台”、“语音记事本”等服务插件,既相互区别又相互补充,比手机短信更自由更丰富,比官方微博更人文更个性,比腾讯QQ更纯粹也更具推广力。其综合优势超越了以往所有的电子媒介,可调动各种潜在用户,将用户引入审美交流与公务交往之途,成为电子媒介的新宠。
微信最初只是日常交往客户端,后来因其实用性、便捷性、人文性和温度感等方面体现出与诗歌推送、交流的深度契合,涌现了大批借助微信写诗、推诗、论诗的人。较早服务于公众性诗歌活动的微信群出现在2012年,是“第28届青春诗会”的诗人联系群,此后每年一个,成为汇聚诗写精英的场域。但最早在诗学建构上产生作用的是“九眼桥诗歌群”。这是最早的民间诗歌微信群,由何春、向以鲜等人于2014年3月26日创办。此后,大量诗群涌现,诗歌走向了以微信为主,博客、论坛和纸媒交叉推进的热闹局面。
微信媒介为诗人交往创设了以微信群和公众号为主体依托的公共交流空间。这是现代数字技术支撑的虚拟性广场,拥有广场文化的开放性、参与性和消解中心等重要特征。作为非实体的虚拟广场,微信交流的民间性和开放性更甚,参与者可以自由进出、大胆言说,还可借助网名隐身或分身,说话者的身份变得扑朔迷离、真假难辨,甚至会出现一人多号分身造势的现象,为网络狂欢带来了诸多可能性。而且,参与者不仅能在一个人数有限的广场作为个体言说和表达,还能够通过平台推送将自己的声音传递到更多更大的文化广场,这为话语资源分享提供了广阔空间。在这个层级性的虚拟广场中,个人的狂欢与群体性狂欢相互渗透,相互制衡。
狂欢化是巴赫金研究西方狂欢节仪式提炼出来的重要诗学范畴。他认为,狂欢节庆的精神内核就是建构一个反权威、去中心、无等级的平民世界,人们打破阶级、门第、职位、年龄甚至性别等身份界限,平等交往、对话、游戏,亵渎神圣,嘲弄高雅,在恣意戏耍中实现对现有秩序世界的颠覆,沉醉在短暂的乌托邦幻境中。微信媒介为诗人们搭建了交流平台,也助推了当下汉语新诗的狂欢化走向。
二、当下汉语微信诗歌的狂欢化表征
20世纪80年代是中国新诗的黄金时代,大批从“文革”中走来的知识分子深信疼痛是诗歌的内核,在“呐喊写作”(王家新语)中守候崇高,追问存在。80年代末,汉语诗界出现了一股“反诗”潮流,以韩东、于坚、徐敬亚、默默、多多等为代表的“第三代诗人”虽然分属于不同派别,有各自的主张,但都主张反崇高、反英雄、反理性、反文化,用粗俗的口语书写冲击温柔敦厚、高雅中和的诗学传统,用日常叙事瓦解启蒙情怀和宏大主题,开启了民间诗写的走向。新媒介时代以来,博客、论坛、QQ、微博等自媒体进一步为诗歌平民化拓宽了道路。诗歌发表和交流不再被官方纸媒控制,每一个网民皆可参与诗歌写作和评论。但这一阶段的新媒体使用者还是较多地集中在文化和技术精英阶层。
2011年,微信客户端出现,其超强的编辑、融汇与传输功能为诗歌传播带来了新契机和新阵地。微信官网对Wecchat有准确而深入的定位——“微信,是一种生活方式”,它丰富甚至改变了人类交往和文学生产、传播、消费的方式,也改变了文学的生态构成。在汉语文学结构版图中,诗歌素来居于中心位置,环绕着高贵与神圣的光晕。简短跳跃的形式,深邃悠远的意蕴,再加上诵读与画面的立体呈现,诗歌以瞬间阅读与余味回荡相结合的审美效果,成为掌中媒体微信的最佳艺术形式。媒介的“微化”将诗歌带入行走与闲暇之中,进一步推进了诗歌的大众化,制造了全民读诗、写诗、论诗以及诗歌传播立体化的新诗发展景观。冲破神性栅栏的汉语诗歌在言说形式和精神旨趣上都体现出强烈的广场文化特质,其内核是审美的狂欢化,具体表现为全民参与的狂热激情,仪式崇拜的强大吸力和颠覆传统的美学造反。
其一,微信助推了诗人参与文化狂欢的狂热激情。2014以来,诗歌微信讨论群和公众号不断涌现。《诗刊》编辑的个人公众号也参与到推送诗歌佳作的行列。尤其是聂权的“诗藏阁”——“一个有性格的当代实力诗人资料库”,推介过汤养宗、胡弦、朵渔、陈先发、杜崖这些鲁迅文学奖获得者的诗作,也收录了西娃、江一郎、弥赛亚、蓝蓝、刘年、灯灯、张二棍、王单单、敬丹樱、余秀华、张远伦等颇具实力和个性者的作品,成为优秀诗歌作品的集结地。刊物也利用公众号推送各种竞赛和诗会信息,超强的扩散性与渗透力吸引了更多诗人参与“青春诗会”、“双子星座”、“E首诗”等栏目,无数散落民间的诗人浮出水面。相对于《诗刊》社专注文本的推送,《诗选刊》更具立体行动的色彩,它于两年之内创建了54个选稿群,汇聚了逾万名诗写者,形成论坛、微信和博客三位一体的电子诗歌交流网,并与地方文化机构合作,开展线下线上互动的采风、竞赛和培训活动。《星星》《诗探索》等诗歌名刊也借助微媒体进一步扩大自己的影响力。而民间微信群和公众号的强劲推送在最近几年的诗歌推送中毫不逊色。“中国诗歌流派网”、“新汉诗”、“我们”、“茗友会”、“诗同仁”、“赶路”、“诗谱”、“诗视界”、“磨铁”、“北京评论”等等在汉语新诗传送带中产生了一定影响力的诗歌群,大概有成百上千个。
每个诗群都是一个诗歌交往社区。每个网民都是草根媒体人,可以自由发表作品,参与讨论,在朋友圈和不同诗歌群中扩散信息。这为诗人扩大交往圈和展露才华提供了平台。人们的阅读视野迅速突破教科书的局限,北岛、舒婷、食指、多多等名字已经不再是汉语新诗的巅峰式符号。许多默默耕耘几十年的诗人借助微信群和公众号走入读者视野,获得认同与声誉。“明天诗歌现场”的群主谭克修用“个我方言”探测复杂的、异质的、谜一样的城市,将碎片化的人、诗与城市空间缝合,探索其内在本质的一致性,“地方主义诗写”理念得到了推广,也因诗集《万国城》获得“中国独立诗歌奖特别大奖”(2017年)。这样的案例不胜枚举。
微信为主的新媒体为新诗热提供了服务平台,现代性焦虑则是内在驱动力。自我认同感和归宿感的丧失,被技术和文化囚禁的焦灼,能够在价值多元和挑战传统的现代诗写中找到突破口。无论是从荒诞“文革”中走来,还是在光电游戏中厮杀,是忙于文案和应酬,还是奋战在工地,每个平凡人都可借助微信进入数字化的虚拟性诗歌广场。广场是多元并存的空间,人人都可以发出自己的声音,直白粗粝的口语诗、精致玄奥的意象诗、拆解中心的后现代写作,或者沉溺抒情的传统诗写各自集结,又相互碰撞,甚至也相互渗透。持有不同审美趣味的人,总能在微信中找到吻合自我审美情趣和文字风格的群体。在语言中攀援的人找到了“我们”,清透纯粹者遇上了“小镇”、“灰光灯”,身体诗写汇聚于“颓荡”,口语诗深得“北京评论”、“赶路”、“自便”、“广场”、“无界”的青睐。“赶路”、“诗视界”、“同仁”、“池塘”等平台直接将金钱、诗歌和游戏挂钩,物质实利和游戏场景吸引了诗写者积极参与诗歌狂欢。
其二,微信为诗友提供了狂欢仪式举办的虚拟性空间。中世纪欧洲的民间狂欢仪式能轻易汇聚千万人于广场,除了广场本身具有空间上的开放性和思想上的包容性之外,还在于仪式的强大吸力。
盛极一时的“明天诗歌现场”曾以密集的活动、有序的组织和精彩的平台推送吸纳了大量诗歌佳作。每场活动都提前确定讨论对象,遴选诗歌文本,安排主持人和点评嘉宾,主持人有精彩的串词,发言嘉宾有独到的观点,被讨论者有积极的反馈。敞开的微信群弹出所有参与者的观点,无数被遮蔽的诗者语出惊人,迅速获得被加冕的光晕,鲜花、掌声、飞吻、尖叫和红包,虚拟化地复现了广场狂欢仪式。之后,此群又借助“诗歌爬梯”、“中国好诗人PK”等形式,将大量论坛、博客甚至纸媒诗人闪亮推出,使这些原本颇有份量的名字能够进入民间诗人的视野,扩大了诗人的影响力,也承受更多的质疑。西娃、羽微微、衣米一、宇向、宋雨、安琪、巫小茶等女诗人诗歌专场让读者见证了女性写作的实力。杨黎、陈先发、沈浩波、臧棣、张执浩、胡弦等优秀男诗人的诗歌文本和审美理念得到了广泛传播。还见悟空、张建新、窗户、江一苇等论坛诗人也扩大了影响。“地方主义诗学”的理念也随着雷平阳、周瑟瑟等人的文本不断推广。
这些活动实现多媒体联合推出,兼顾精神性与娱乐性、诗学性与文本性、学理性与直觉性、学院派与民间写作,造成立体多维的影响力。与“明天”一样,“新汉诗”也严谨与活泼兼具,学理与体验并重,学术性与民间性相渗,并向汉语诗界推出了一本风格迥异的评论集《打铁——新汉诗2015讨论专辑》,深邃而灵动,睿智而鲜活。狂欢形式和仪式风格在不同的诗群中各有不同,有一些诗群的讨论随性而温暖,尖锐而真诚,譬如“诗同仁”、“赶路”。也有些诗群尖锐到尖刻,率性到随性,张扬到张狂,譬如“诗疯院”。而诗人“大月亮”等人所在的诗群曾一度成为私人生活表演的舞台,“南蛮子”、“胡来”等人出现的地方则是个人诗歌理念强制推行的话语垃圾桶。这些人既是诗群中的活跃者,也是流亡者,经常面临被投诉和被踢出的危险。
第三,微信诗歌狂欢化也体现在大胆质疑与挑战传统的勇气。与现实生活中的膜拜仪式不同,它不是强化而是质疑和挑战固有的文化体制、思想观念和审美趣味。首先,它为诗歌祛魅,让诗与诗人走下神龛,扎根生活第一现场,强调诗歌语言的口语化和游戏性。口语诗主张记录日常,消解深度和意义,是对韩东“诗到语言为止”和杨黎“诗,就是超越语言的语言,即废话”的废话体诗学的进一步延续。这种祛魅也表现在诗人自我命名的游戏色彩。李不嫁、还叫悟空、张二棍、魔头贝贝、大头鸭鸭、湖北青蛙、空格键、逼戈、毛焦火辣、李大嘴、丁不三之类的雅号,竟然是诗人们发表诗歌的常用名。命名方式摘除诗人的光环,彰显了游戏和叛逆的一面。打破固化思维和单一诗写路径的表现还在于流派纷呈、山头林立。皮旦以“北京评论”微信群和公众号为依托,创设“名家诗选”和“中国先锋流派大展”等栏目,向读者展示了卡丘、白诗歌、新一代、平面写作、肢体写作、平民派、垃圾派、老娘派、不变形诗派、微小说诗派、异象主义、随主义、大诗主义、物主义、病态主义、局部主义、雨朵诗群、漩涡诗群等不同派别的作品。文本展示和诗派介绍相结合,通过网络投票、微信群和朋友圈播撒等方式扩大影响,将多元并存的诗写景观推至当今汉语新诗的前台。
自媒体诗歌对固化诗写模式的挑战也表现在对敏感话题的突进。“颓荡”以身体为武器对抗肉体禁忌,将后现代无处皈依的心理焦虑投射于欲望化的身体,并借助身体消解焦虑和虚无感,返回生命的本源。李不嫁等具有独特经历和胆略的人,则敢于写出一段讳莫如深的历史,甚至从切身走向对人类本身荒诞性的追问。徐敬亚在“2016年中国诗歌流派网桂冠诗人”颁奖辞中写道:“他的诗,风吹草动,心惊肉跳。他用诗的匕首,切开肥厚的膏脂,以伤痕还原耻辱,以鲜血擦亮往事,并试图以迟到的、见证者的名义,以个体微量的不幸,唤醒整个民族的疼痛记忆。他笔下那些顽固地、死死地按住痛点穴位的、不安的诗句,使一切侥幸的苟活变得轻浮,使被遗忘的罪证被重新锁定,使每个卑微的幸存者最微小的苦难瞬间复活。”如《一个人的长征》这一类的诗歌拨开生活的光晕,触及现实、历史和文化的隐痛,却因其真实和勇敢而获得了网络媒介和广大网友的肯定与赞美,体现了狂欢文化拆除禁忌的特点。
微信的自由和围观效果也引导了个人话术表演和语言暴力走向。为了在诗写和评论中标新立异,不少诗人乐于制造诗歌事件引起诗界震惊。譬如,某微信群某一期的同题诗竟然是“诗人大月亮的屁股”,而“北京评论”公众号于2016年3月8日推出了“史上最恶心的诗//十三人诗选”,冠名为“屎诗总集”,汇聚了令人作呕的词语场景。这种哗众取宠夺人眼球的做法,纯粹是将呕心当好玩的无聊行为。这种不顾读者感受的表演无异于对读者进行审美强奸,是一种隐性的语言暴力行为。另一种语言暴力较多地存在于诗评中。不少网络评诗人敏感、尖锐,能切开诗歌的豁口深入内在的暗堡,但难免有强行肢解和过度介入的倾向,使解读偏离了诗歌自身的意味。
广场可以是狂欢空间,也可以是暴力场所。人性的暴力倾向在现实中受到理性的压制,但在微信诗群的虚拟性游戏广场中,批诗者拥有尚方宝剑,有个性的微信诗歌讨论对不痛不痒的点评、温情脉脉的赞美保持了警觉,反而更欢迎狠而准的“砸诗”。“砸诗会”甚至以“砸”来树立自己的品牌形象。这猛打狠砸击碎了诗人心中挥之不去的自恋情结,虽然不乏偏颇之处,但也对很多诗写痼疾进行针砭,提供了别样的思维和诗写路径,同时也让众人在颠覆他人的话语狂欢中获得情绪宣泄,领受了新诗写作的思维风暴。
三、微信诗歌狂欢化的反思与调整
微信诗歌的开放和包容推进了汉语新诗的平民化走向,动摇中心和撼动权威的思维碰撞也不断提醒诗歌的使命是突破和创新。但微信虚拟广场的开放和包容,也容易导致个人神话的沉醉、美学法则的拆解和流行风格的复制等违背诗歌正态发展的问题。开放的交流门户为任何人提供了自我表达的机会,某些诗人睥睨一切,沉醉在江湖名诗人的美丽幻景中。诗歌狂欢的反诗法则让诗人们丢弃和正敦厚、含蓄委婉的美学传统,转而追求贴地在场、粗粝痛感的写作;回避语言陷阱和意象缠绕,转而在直白的日常叙事中抵达震惊;从主观抒情转向克制中立,用思维写作代替情感表达。但一味反诗,也可能带来诗性匮乏,沦为口水喷洒的分行游戏。
伊沙以口语为先锋,曾写出力作《车过黄河》,在日常细节的叙述中刷新和颠覆读者的审美感受。2012年开始,他每年组织编选一本《新世纪诗典》,也推出了很多颇具震撼力的作品。第一季中所选朱剑的《磷火》写道,“路经坟场/看见磷火闪烁/朋友说是磷火在发光//是不是/每个人的骨头里/都有一盏/高贵的灯//许多人屈辱地活了一辈子/死后,才把灯点亮”,在反经典之中抵达了经典,让人眼睛一亮,心头一震,久久难忘。
微信提供的狂欢广场是生产光环的宝地,也是引发浮躁的陷阱。广场的开放性允许挑战、创新、自立法则和个人表演,也允许盲从、跟风,甚至为“新王”加冕。在狂欢节仪式上,新王加冕的身份错位是暂时性的,仪式一旦完成就会恢复固有文化秩序。电子媒介场域中的诗歌新王,则更易于引领一种持续性的大范围的审美风尚。譬如,对口语的偏爱是上世纪80年代末开始的,但真正产生巨大反响的还是自媒体时代,微信的普及更是体现了口语的强大影响和整合力。“磨铁”、“自便”、“广场”、“伪先锋”、“赶路”,都明显偏向口语。“北京评论”虽然主张多种风格并存,但骨子里都是口语诗在不同主题领域的呈现。新媒介辐射力在某种程度上导致流行风格的复制,促使那些与时下审美保持距离的诗人走向孤独的坚守或无奈的放弃。
流行和复制是诗歌的大敌。布尔迪厄曾论证过文学场自身的调控机制,微信诗歌也在一段狂躁之中进入了调整期。这调整大致表现在诗人自身对微信群的警觉、流行写作的内在调整、微信公众号的风格和品质提升等方面。
首先,真正的写作者仍然会忠实于自己的写作,不会过分受制于媒介后果的影响,即使受影响,也会是双向互动后的超越性调整。在500人的诗歌群开讨论会,各种异质声音让人无从分辨。微信群和公众号推出的高频亮相诗人雷平阳、胡弦、谷禾、谭克修、周瑟瑟、安琪、西娃等人的个人研讨会都不同程度地遭受质疑,他们基本上不参与辩解和澄清,仍然坚持自己的诗写气质,与喧闹的外在声音拉开距离。也有些诗人不断审视自己,将时下元素与自我书写方式融合再生。安琪和自己的过往拉开一段距离,“抛弃技法、艺术、审美、诗意,遗忘诗人的清高、孤傲,进入人群”,去探究权力如何从内部腐朽,文明如何从巅峰处溃烂,民众如何从谎言中麻木。
安琪诗作有一种隐性的性别关怀与身份焦虑。《蓝莺》(2006年)是灵魂的象征,渴望挣脱束缚,自由飞翔,人的成长过程就是让渡自由的过程,但是,被握紧的“蓝莺”总是心有不甘,会抖动翅膀,垂死飞翔。迷人的节奏让人在气息转换中获得飞翔的体验。《蓝莺》和《雍和宫》一样,是《黑蚂蚁》等长诗对灵魂不安的延续,在手法上属于比较传统的意象式写法。但她在参与了“新世纪诗典”采风活动之后,对口语诗产生了强烈兴趣,并能捕捉生活细节,在细节提炼中抖开被隐藏的生活内质。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抖落对诗歌语体的偏见,认为诗就是诗,口语或书面语都能写出好诗。
口语写作本身也在一片膜拜与贬抑、赞美与质疑交错的诗坛做出了调整。按照诗人徐江的观点,口语诗已经走出了以口语为媒介的“前口语诗歌”时代,逐渐进入“后口语诗歌”阶段,仅靠语感、机趣、呈现人性等其中的一项,无法单独支撑起一首成功的作品。伊沙也指出:“‘口语诗’从来就不是一种写作的策略,而是抱负、是精神、是文化、是身体、是灵魂和一条深入人性的宽广之路,是最富奥秘与生机的语言,是前进中的诗歌本身,是不断挑战自身的创造……或许是老被批评,‘口语诗人’便很注重‘口语诗’的完善与发展”,“在坚持口语大风格的同时,很注意吸纳并再造意象诗的技巧和跳跃性”。
微信信息的高速传播和反馈评价,可能带来主动的调整,也可能带来无所适从的焦虑。很多诗人退出了狂欢的舞台,独自揣摩言说路径。500人超大微信群在红火了大概一两年之后渐趋安静,一些独具魅力的小群和公众号开始突显安静持续的影响力。“诗同仁”严格控制群员数量,每月进行一次人员清理,腾出位置以补充新鲜血液,使得这个一百人以内的小群能持续推出大量优秀作品。在本人有限的视野中,“乌鸦”、“布谷鸟”、“白马湖”、“挥别”、“诗陌路”等微信群也都是小范围互动,却各有特色。与微信群调整相伴随的是公众号运行的风格调整和品格提升。本人曾即兴在几个诗歌微信群做微信群和公众号喜爱度调查,多数群员给出的回答是“大群热闹,便于推广和狂欢;小群沉潜,便于深度探讨与交流,对写诗写评有真正的帮助”。而微信群的影响力是靠群微刊推送作品的选稿内容、排版风格、点评水准等综合因素来体现的,最后落实在推广度和点击率上。认可度最高的诗歌微刊主要有北京评论、诗藏阁、诗同仁、送信的人走了、赶路、飞地、磨铁、单读、灰光灯、小镇的诗、诗谱、小众、凤凰、汉诗、长江诗歌中心、诗高原、挥别,等等。认可度的评价指标来自于推送更新的速度和推送质量,排名靠前的平台都坚持持续推送,有自己的创意品牌,审美趣味相对稳定但又能包容多种风格,排版清晰美观,诗乐画互渗,给人美的享受,也留存了珍贵的资料。
媒介延伸了人的不同感官,使人成为媒介化的人。但是罗伯特·洛根延伸了麦克卢汉的思想,提出“人延伸了媒介”等新观点。这意味着个人前期自性的成熟能够选择性接纳新媒介携带的新信息,获得更加开阔的视野,却又能坚持个人化理解,让信息服务于自我,获得对新媒介的新认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