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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晓明文学批评的学理自觉——以《无法终结的现代性》为例

2019-11-12杨荣昌

当代作家评论 2019年2期

杨荣昌

著名批评家陈晓明教授在30多年的学术历程中,一直站立于文坛的最前沿,以充满理性思辨的言说,不断为最新出现的作品、现象与潮流把脉问诊、阐扬推介。他的学理品质为学界所公认,尤其关于先锋小说和后现代文化的研究,更是一个绕不开的重要标志。近年来,他在保持对理论演绎高度自觉的同时,又以敏感之触角,对文学现场的一系列重要文本做出深度阐释。2018年初出版的《无法终结的现代性:中国文学的当代境遇》一书,虽是专题论文集,却贯注着他坚韧而恒定的理论追求,即孜孜探寻当代中国文学“向何处去”,集中体现了他文学批评的精神品貌。

时代性:把握文学流变的历史高度

优秀的批评家总是善于在芜杂的文学生态中找到那些清晰的文学高标,在复杂变化的文学景观中捕捉学术生长点,并及时为之命名,进行理论概括,以此触摸一个时代的精神内核。跟近年来思想界及跟风媒体纷纷唱衰中国文学不同的是,陈晓明一直是当代文学最强力的辩护者。在《重构多元语境中的“精神中国”》中,他认为近年来的文学一直以自己特有的方式呈现中国面貌,如《废都》和《白鹿原》的创作,作家从革命叙事转向土地叙事,回归历史的本源,以传统文化的复归为转型中的90年代寻找精神依据。《长恨歌》书写上海弄堂普通市民的日常生活,做到事无巨细,精致雕刻,将庸常的生活化为文学表现的主体,体现出个人性文学的复活,建构了文学的日常生活伦理。《一句顶一万句》在对生活本真状态的书写上做得更决绝,它将乡土的理想性还原为最卑微粗陋的小农生活,书写了农民个人的生活史。《北去来辞》写出了独特的、落寞的20世纪末知识分子形象,在家的伦理小天地里,却有着关于爱、人性和历史的末路景观。此外,张贤亮、张承志、阎连科等作家关于人性与自我的审视,对历史境遇中生命存在的复杂性的认识,均显示出“精神中国”的不同内面。陈晓明为作家们的艰苦努力击节称赞,肯定了这些抵达历史极限的探索对于真实呈现中国当下境遇的重要性,“精神中国并不是高昂的理念,回到日常生活、回到普通人、回到生命的卑微与无能,这恰恰是中国文学少有的诚实与勇气。在这样的小叙事中隐藏着真性情,这里酝酿的‘精神中国’,更有一种坚实而实在的品格。”摆脱高蹈的理论虚化,回到生活真实的本源状态,是作家重构与现实关系的重要通途。对这些现象及背后精神历程的准确呈现,又是批评家的使命之所在。

杰姆逊在《晚期资本主义的文化逻辑》一书中,以“晚期资本主义文化”概念替代了“后现代主义”概念。陈晓明呼应了这一提法,认为中国漫长的历史文化尤其是历经20世纪大动荡和大变革的时代,文学也具有了“晚期”的特征。但他从汉语本身的韵味出发,将其命名为“晚郁”风格,“郁”从字义来看有茂盛、浓烈之意,象征文学的历史高度,确实更有一种汉语特有的典雅抒情意味。命名的背后,是对于新世纪以来中国文学诸多特征的熟谙,如文学回归本土,不再唯西方文学是从;不再追求激烈的形式变革,而是挖掘和张扬自我深沉的内在经验;寻求自由与任性的特质;对世界与生命有深刻认知,具有高度概括历史和深度触及人性内核的能力;语言追求炉火纯青,尽情张扬汉语的精粹特质,等等。陈晓明善于命名文学现象,但又绝非翻新出奇以求炫目之效,而且以诸多相应的优秀作品为之佐证,从作家知识谱系、艺术模式、思想维度、精神力道及语言修炼等来展开分析,注重结合文本内外的因素,体现出整体性的研究视野。这种建基于熟读文本之上的文学自信,是他多年来一直站立于前沿并及时做出阐释的动因。近代以来,中国文学与西方有着纠缠不清的关系,如五四时期的外来文化影响,“十七年”时期的俄苏文学影响,改革开放后的“85新潮”更是达到交流与影响的高峰,因此,中国当代文学的研究者,尤为需要开阔的理论视野。不熟悉世界文学大势,不知晓各种重要思潮的流变规律及达到的艺术高度,评判起来就难免隔靴搔痒,言不及义。陈晓明恰恰具备这方面的优势,作为国内最重要的德里达研究专家和后现代文化理论学者,他在多年的批评中,一直操持各种理论武器来解析剧烈变化着的中国文学,由此建立起来的评判高度,特别是经中西文化交织建构起来的哲学思维,使得他对于文学时代特征的论述,有较深的理论维度和逻辑说服力。

陈晓明是一位实践性的批评家,既强调理论本身所具有的力量,又强调理论介入现实的重要性,“理论的力量在于从活的文学创造中获取启示,建构起有当下开创性、有未来展开能力的话语。”在他看来,没有一种一成不变、通吃通用的文学理论,它总是随着创作现场的变动不断调整与革新自我,以实现对文学实践的及物性阐释,创作现场是理论发展的源头活水。这给理论家提出了挑战,一方面,文学理论呈现的是复杂现象之中的普遍性和共通性规律,要求具有提纲挈领的能力;另一方面,实践和现场的变化又往往使之失效。因此作家和批评家犹如在两条平行线上竞技的赛跑者,看谁冲到前面具有领跑权。他们之间的胶着与互融互渗之关系,实在是一对欢喜冤家。有深度阐释和建构能力的批评家,他的思考集中于如何揭示一种抽象世界的本质,以理性思辨见长;创作则以形象性和情感性来呈现世界的特征。两者无所谓高低贵贱,区别在于写作能力的优与劣。陈晓明的每一个关注点,都力图揭示当代文学流变的规律,目的在于沿着百年沧桑巨变的历史步伐,探索文学如何在当下困境重重、危机四伏、诱惑丛生的语境中,重新获得自我革新的勇气和冲决阻碍的能力,从而开辟出一片全新的艺术天地。

思辨性:追求学术真知的理论自觉

陈晓明的文学批评善于捕捉潮流,在前沿观察中把握文学浪潮的每一次涌动,在共性的文学现象及内在规律之外,发现与主潮不同步但又具有异质性因子的文学个案,它们同样是构成中国文学整体观不可或缺的重要部分。甚至随着喧嚣的文学浪花退去,这些与主潮不同步的作家作品却愈发彰显其独特性,成为一个时段的文学高标。如寻根文学思潮之外的莫言、贾平凹和阎连科,他们与当时寻根文学的主将知青作家们大致处于同一年龄段,却没能进入这一声势浩大的群体之中,而是默默坚守自己已有的写作路数,忠实于内在的生命体验。当历史沉淀下来,评判有了相对的客观性之后,当初虽未博得大名的创作,艺术价值却愈益被重视,成为重写文学史的理由。这是研究者可贵的品质,在共性中凸显个性,在众声喧哗中聚集那些暗哑的声音,在文学史的已有定论中发现被遮蔽的例证,做出可信的论述。由此可见,优秀的批评家注定是探索文学艺术内在规律的人,探求世界奥秘的力度丝毫不亚于作家。作家们在文本中显露出来的新质,会激发起批评家强烈的言说渴望,从而自觉地聚集零散的经验之光,去粗取精,去伪存真,抽丝剥茧,直击核心,打造出一朵朵闪耀光芒的文学“金蔷薇”。

跟一味强调继承中国传统不同的是,陈晓明的论述从未脱离世界文学整体高度的背景,他有意引入世界文学的高标参照来解析中国文学的艺术内涵,树立一种可对比的角度。这种颇有孤军作战的决绝,很容易在现实语境中被误解,惹上“唯西方马首是瞻”的嫌疑。其实细读他的批评文本,探求其批评理念的核心要义,我们会发现作者的论述充满着反思和辨析。作为一名成熟的理论家,他论述的证据和逻辑起点是谨慎的,经得起推敲。“我们今天讨论文学的意义时,总是一再谈到文学作品的艺术性、水准和价值,何尝想过我们的文学从来不是把追求艺术性作为文学共同体的首要目标。作家写作也不是将立起文学的艺术性标杆作为第一或唯一的追求,而是被种种现实的企图、向往和期待所支配。”现当代中国文学历经百年发展,艺术本性无数次被迫让位于现实的功利因素,导致文学一次次与世界前沿主潮失之交臂,这与具有五千年历史文明,创造了璀璨文学成就的泱泱大国的气质不相符。他有感于这种无情压抑的惨痛,所以强烈地呼吁文学回到自身艺术本体的道路上来。无论是对知青一代作家寻根冲动的解析,还是对莫言、贾平凹、阎连科等在本土传统中执著于乡土叙事的激赏,抑或对更年轻一代(如“70后”作家)书写自我成长经验的体贴,他都着力探知他们与世界文学对话的渴望,肯定其以现代主义理念和现代叙事技巧来结构中国小说的内在自觉。

陈晓明对当代文学的反思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方面,他对当下西方文学能否再像上世纪80年代那样给予中国作家足够的影响力和借鉴资源表示怀疑;另一方面,又警惕作家过于迷信传统而走向封闭固守。到底是中学为体西学为用,还是西学为体中学为用,这是伴随中国现代性进程以来学术界争论不休的话题,而文学发展到今天,体和用的问题其实不言自明,即实践为本体。只有来自于中国当下发生的文学实践,在此前提和基础上展开的探索,才是有效的,否则都失之偏颇。他对以乡土文学为代表的民族性发展提出了自己的思考:“我们要强调的是借助现代主义更具反思性的世界观,寻求更为丰富多样的艺术表现手法来表现乡土,也最大可能地打破简单的城/乡二元对立的书写模式。”他还对中国文学的民族性传统作了深入辨析,“能够介入世界、能够与世界沟通的民族性才是有效的民族性,才是有创造性的、有当代性的、有生命力的民族性。”强调中国文学在世界文学经典标准下增强艺术表现力,其前提是一种对民族传统、地域资源和文化特质的深度自信,既然已形成传统的东西,必然历经了无数代人的传承接续,内化为一种基因和血液,融注在中国人的血管之中,具有吸收吐纳的能力。然而只有与世界文学业已取得的经验和建立起来的标准为衡量的依据,才能建构起真正有活力的民族性的文学。陈晓明以文学为例的论述,涉及一个普遍性的问题,任何一种民族文化,只有走向现代化,在前进过程中不断扬弃和充盈自身,才是值得尊重的文化。在具体作品的评析上,也可见他的较真精神。如金宇澄的《繁花》出版后,获得了评论界的广泛好评,陈晓明对这部小说也赞誉有加,肯定了它从形式上承续中国古老的文学传统,在语言、情节上恢复了汉语文学特有的精彩,是传统形式焕发新生机的例证,为中国文学发展提供了一种范例和启示。但他又不妥协于小说内在逻辑的部分失真,对人物在不甚熟悉的情节下就公然畅所欲言地谈论性及其他隐秘之事,表达了自己的质疑,认为这有悖于常理。这种理性辨析,体现出对文学创作规律和世态人情的深刻把握。

前瞻性:展望文学远景的文化视野

中西文化研习的理论背景,赋予陈晓明的文学批评一种宏大的理论视野,无论是对文学时代特征的把握,还是关于文学评价中的辨析,贯穿其批评核心的理念,都是思考中国文学发展的可能性,如何在艺术水准的提升上取得更加令人瞩目的成就。批评家的任务是不断总结规律,矫正误区,助推主流,从艰难进取的文学流变中找到有益的优质元素,为当下注入新的动力,既要有宏观把握全局的整体性视野,又要有展望未来道路的前瞻性眼光。《现代文学传统与当代作家》一文体现了陈晓明向传统寻找资源的努力,他以几组例子来说明当代与传统的继承性关系:余华小说创作向鲁迅致敬的自觉性;王安忆与张爱玲的相似性与区别;寻根思潮与乡土文学之间的疏离、与现代主义的承续;从左翼文学到苦难叙事(底层文学)聚焦的主题有所延续,但浪漫主义被压抑了自足生长的审美灵性。陈晓明在大量的文学思潮、现象和文本中,看到了传统与当下的精神同构性,它们形成了文学历史发展中完整的叙事链条和话语表达风格,从传统中获取的叙事母体和技巧,可以丰富当下的文学实践,为当代作家创作提供有效借鉴。文学研究的核心要义在于寻找现象中的共通性,提炼出一套具有普适性标准并且能够解释众多文学现象的话语表达。陈晓明寻找文学发展内在逻辑的理论自觉,探寻精神相通性的努力,是推进当代文学历史化的必由之路。

陈晓明的系列论文写作,有意借某部作品的细读来阐释当代文学的某些特性,之所以没有以刻板的专著形式呈现,是因为一味建构看似宏大的体系,实则牵强甚多,错漏难免,在一切都还是进行时的当代文学面前,扎实做好文本细读,把具体实在的问题讲清楚,比急于搬出宏大体系重要得多。这种由理论演绎向文本细读的转变,在他的研究与批评中体现得很鲜明,他早年登上批评界前沿,执著于先锋小说和后现代文化理论的阐释,理论演绎成为显在的武器,甚至是研究之目的。尽管在前期还存在理论化用不和谐而略显生涩的现象,但让他取得了重要的发言权。近年来的写作中,他逐渐走向一条论述明晰又诗意沛然的批评之路,理论内化为生命体验,更加切近批评对象的自身特质,文字也愈发本土化,极力发挥汉语的智慧和表意功能。如此说并非指他现在的文学批评是随感和碎片,相反,看似单一的论文实则隐含着共同的逻辑链条,即向着当代文学的可能性敞开。从中国作家与世界对话的渴望,到现代传统的当代呈现;从城市文学的经验疏离,到乡土主潮的历史变迁;从多元语境构筑的“精神中国”,到中国作家的“晚郁”气象;从先锋精神的绝地重生,到灵知叙事拓展的经验边界;从语言与形式的革新转化,到综合格局的大气彰显,陈晓明着意并努力探索的重点,包含了当代文学的历史传统、现实关怀、文本形式、作家主体性等,可谓思虑深广。那种激情张扬又不乏理性意识的滔滔雄辩,力图穿过迷雾叠嶂寻找本源的强大主体性,确实让文学批评具有思想与美学的力量,用“雄文劲采”来形容其话语特征,当不为过。

《乡土中国、现代主义与世界性》排列在该书的最后一章,有总结和收束全论的意味,这是陈晓明之于中国文学向何处发力的思考。对于未来文学高度的期翼,他似乎未做更多景状式的描绘,但注定是思想、情感、形象、技巧和力度的全盘提升,文学创作应该更切近当代中国的现实境遇,更深刻表现中国人的心灵与情绪,更有效回答现实出现的矛盾和难题,当然也有更丰富的表现手法与技巧。如前所述,陈晓明一直是中国当代文学的鼓吹者,用心呵护着作家每一点滴的独创性成绩,如用手捧起萤火虫,放到玻璃瓶中,点亮整个夜晚的黑暗。当代文学需要这样的守夜人。事实上,面对一个多元化的社会语境,个人都有针对文学发表褒贬的自由,芜乱的文学生态,喧嚣声往往遮蔽了清晰而有理性的呐喊。每个作家都注定不是完美的,即使如曹雪芹、鲁迅式的大师,其作品也都有可商榷之处,更何况与我们同时代的写作者。要指出一部作品的缺憾固然容易,难的是聚集作品中那些幽微的光芒,提出一种建设性的路径。这涉及文学批评的伦理问题,批评家的任务不是以否定为能事——至少否定不是主要的,而是要在良莠不齐的创作文本中找到代表文学前行之路的清晰界碑,是在通晓艺术规律和中西文学历史高度的基础上做出专业的阐释与评判。这种判断既是美学的,也是价值的,都要对历史负责,经得起时间的检验。在此意义上,批评家所承受的历史压力比作家沉重,作家的一两部作品写失败了,无损他的英名,可以推倒重写再次收获读者;批评家的一次错误判断,也许就是灾难性的,会因此失去读者的信任,非但失信,极有可能还会遭到鄙夷。

总体来看,陈晓明文学批评的核心追求即敞开当代中国文学的发展面向。他强调文学现代性的“无法终结”,隐含的是对文学未来发展的殷切期盼。至于走向何方,从何处努力,我们可以从他关注并用力阐释的维度入手,如浪漫主义、乡土叙事、现代技巧、经验边界,等等,这些是充盈文学内在魂魄的重要支撑,把握住这些要素并持续发力,中国文学就有希望实现向传统经典致敬,与世界文学前沿对话,从而将文学中的中国经验贡献给世界。这需要中国作家努力,同样也需要中国批评家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