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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意引领下的多重叙述——论周庆荣散文诗集《有温度的人》

2019-11-12陆孝峰

当代作家评论 2019年2期

陆孝峰

周庆荣是中国当代著名的散文诗人。自上世纪90年代以来,诗人、诗评家分别从精神向度、内心光源、侠义精神、英雄主义、意象体系、文本创造、话语方式、词语形式、诗学理念等方面对他的散文诗创作给予高度的评价和细致精当的分析。谢冕这样评价他:“他是当今中国痴迷于散文诗这一广大群体中非常突出的一位,也许竟是群体中最痴迷者之一。他为散文诗的创作、研究和出版贡献了他的全部热情。他对于这一文体的发展倾注了全部的心力。较之其他文体,散文诗是他的最爱。他通过创作创造性地呈现了这一文体的固有属性和特质。他的写作相当完美地突显了散文诗总体上的柔美、清丽、淡远的传统风格。他以语言的精湛和睿智,以及优美而又富于哲理的内在精神的表达在业界享有盛誉。”谢冕从散文诗的本质属性和语言特色两个方面精炼概括了周庆荣对中国当代散文诗的突出贡献。

散文诗是介于散文与诗之间的一种文体,本质是诗,这就暗含了散文诗语言的诗性,意即超脱和淡远。周庆荣的散文诗既继承了上世纪20年代鲁迅《野草》的艺术指向——叙事的简洁、故事性的展开,同时又融入了“我们”散文诗群的“大诗歌”理念和诗意指向。《有温度的人》是他继2011年《有理想的人》和2014年《有远方的人》之后的又一部力作。它是一部以历史、现实、自然山水和人类心灵作为叙事依据来抒写在人类心灵中自古以来存在的家国意识、担当意识、责任意识和温暖情怀,以历史镜头、现实处境和幻觉想象作为变幻穿插的切入模式和诗意书写,深入挖掘了被人类埋藏的、遗忘的、忽略的精神旨归和终极关怀。周庆荣曾说过:“倡导散文诗的意义化写作更多地关注我们当下的生活,凸显我们自身的态度,并能将理想的精神赋予清晰的现实指向。”在散文诗集《有温度的人》中,鲜明地表达了他与历史、自然与人类的关系,“我多么希望人间从此无痛,尤其是人为的疼痛。但我只能建议:血肉可以本能地冷,如果冬天真的到来,我希望我们的骨头不冷。”

以周庆荣为掌门人的“我们”散文诗群,提倡“大诗歌”理念和意义化写作,不仅对文学创作者提出了担当意识和责任意识,更是对上世纪20年代郑振铎、滕固等前辈主张的“散文诗乃诗之一体”的继承和创新。在《有远方的人》《有理想的人》和《有温度的人》等散文诗集中,周庆荣一直在探索如何运用最佳的叙事方式、话语方式和意象体系来完成散文诗的意义化写作。本论文以周庆荣2017年5月出版的《有温度的人》为例,谈谈他散文诗的叙事模式是如何为散文诗的诗性拓展营造语境和想象空间的。

一、历史叙事:思想空间的建立

无论是实用性文体还是文学性文体,都离不开语言表达的方式,即记叙、抒情、描写、议论和说明,这几种语言表达方式在不同的文体中所含比例的异同,是造成不同体裁的因素之一。就散文诗的定义来说,它是介于诗和散文之间的一种文体,含有散文的叙述情节和诗歌的非确定性抒情话语。在当代散文诗发展历史上,由于过度使用抒情话语,在一定程度上忽略了叙事情节,使散文诗的写作呈现话语膨胀和情感泛滥的状态。对读者来说,由于缺乏抒情所依据的具体事件、人物和场景,使得诗性想象漫无边际,意象组合空洞涣散,破坏了散文诗意境的产生,破坏了散文诗的哲理性和寓意性;或者把散文诗等同于诗,或者就是不分行的诗的偏执,不敢植入典型性情节与合理性的叙事,以免造成“泛散文化”的倾向。著名文学理论家、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孙绍振说:“从叙事性来说,从五四至当前,散文诗多多少少存在着一味拘于抒情的偏颇。吊诡的是,散文诗完全忽略了叙事功能,而在新诗中叙事性的作品却不断涌现,五四时期冯至的《蚕马》、40年代李季的《王贵与李香香》、50年代艾青的《双尖山》等,都在抒情与叙事的矛盾中进行着严肃的、勇于牺牲的探索。”周庆荣的散文诗在叙事功能和诗性话语上的发展,可以说是对鲁迅散文诗集《野草》的继承和发扬。在散文诗集《有温度的人》中,过去、现在和未来并置,从现在的自然和人文景观出发,想象历史事件和人物,同时超越现实预设未来,把诗性理念建立在未确定的时空交叉之中。通过这样的叙事模式,渗透在字里行间的思想犹如语言的节奏、旋律而形成的诗性气韵一般可感可知又不可见,思想呈现出美的旋律和光芒。

散文诗集《有温度的人》共分四辑:《只在往事里发现暖的》《在现实中记住温度》《我可以自己暖》和《温度,在山水之间》。第一辑《只在往事里发现暖的》为著名画家戴卫先生巨幅国画中的17个人物而作,其中包括11位古代诗人,以这11个人物在不同朝代的经历、面对功名利禄的考验,在仕途和退隐之间的徘徊,在理想、正义和奉承、堕落之间的选择为题材,将其生活中鲜活生动的个案场景进行历史叙述。在此基础上,进行个人的沉思,将哲理与情感、诗性融合在一起,将家国意识、民族情怀与个人意志、人性弱点结合在一起,探索了人生的理想和生命的意义。散文诗诗意的达成,并不是直抒胸臆,直接表白,而是通过叙述提供的场景让读者产生联想,诗人只提供想象的空间,其中的内涵和思想是通过诗意想象而达成的,因此,散文诗的思想是鲜活的、形象的。没有抽象的说教和刻板的解说。

历史叙事,以历史事件中出现的人物为中心,选择最能表现古代人文精神的生活场景进行叙述,从而产生诗意联想,启迪现代人类博古通今的思考。《诗魂——大地上空的剧场》以古代圣贤文人孔子周游列国、登泰山等壮举为叙述对象,指出孔子是一个诗意的人,他是古代诗文诞生的滥觞。“一车一马,我要看山看水看天下。这时,鹿还在山林,中原的土地上,夏天,八哥在给麦子催熟,秋天,棉花收藏着未来增值巨大的温暖。”“谁能想到一个过早被人称为夫子的人,他有一颗浪漫的心?”“站在泰山之顶,让天下小。”《屈原——一个节日的理由》以战国时期楚国诗人屈原被楚怀王流放、自溺于汩罗江的故事为原型,简洁地叙述了端午节纪念诗人的来历,以清高孤傲之心喻己,寓示着不流俗、不妥协、上下求索人间光明的坚强决心。“汩罗江,你是长租的客栈。水草如花,我是花瓣上的鱼。鱼的泪是整条江的水,挽歌不呜咽,挽歌只行吟。再见了,我的知己。再见了,我的王。再见了,我的敌人。”《杜子美:我徒然地看着自己的屋顶被风吹破》以杜甫和李白同游泰山为历史故事,以杜甫诗句为理想主义的情怀,寄托了诗人关爱祖国、情寄苍生的大爱意识。“在泰山的高处,我怀念千年前的孔丘,我一边思考他的理想,一边望着远方小下去的山峦。”“我看到朱门的酒肉,比如我还看到路旁冻死的人。上天给了我清醒的批判现实主义的能力,我以正义执法。地面上的官吏,以国家的名义伤害了多少人的心?你们不要跟我提石壕,那个老妪仿佛天下人共同的母亲,我的泪水流给她。”《李清照:我仰头,英雄何处》以一个女词人的口吻倾诉了爱恨离别的点滴情怀。在家破国亡之时,宁愿牺牲感情也要拯救故国的愿望,字里行间带有凄凉的悲悯感和沧桑感。“我多想一直依靠夫君的肩膀,风雷动我不动,旌旗飞我安详在蕉叶上弹奏。”“更哪堪国破故乡远,一伤离别,诗句变软。谁会是哪个手提长枪的人?他把故乡还给我,我不再写诗,我做他的美人。”《大禹渡》以古代英雄治水为事件,诗人融入自己对他的认识和理解,具有强烈的民族意识、家国意识和担当意识。“即使最后一渡,也远离惊天动地。水,铺天盖地而来,它急,大禹不能乱了方寸。”“我在大禹渡缅怀古人的时候,黄河正在远古咆哮。”“他想到母亲本能的乳汁应该滋养全部的子民和温饱他们的庄稼,他把对家园无比的牵挂压制为对这样一条河流的懂。懂,是秘密的秘密。”《勾践词典里的词汇》以春秋时期越王勾践的故事为原型,对历史事件进行了重新的思考,那些跟随勾践打天下的人最后的结局却是不尽如人意的,甚至惨遭迫害,这是一种违背天道的做法,是人性的弱点。“美好的月光下正遭遇黑暗,他一边卧薪一边尝胆。至于如何装疯卖傻去掩饰愤怒或者所谓的斗志,暂时省略。”“江山的主人最后都被江山抛弃,这似乎是法定的宿命。而抛弃的概念如同一只鸟的两只翅膀,一翅伤害了友人,极似同苦而不能共甘,另一翅犹如忠诚之士默默走远,短暂的辉煌不是故事的结尾。”

除对历史事件和人物进行没有修饰的直接叙事之外,《有温度的人》中的历史叙事对历史事件和人物叙述不仅仅停留在散文叙事的方式上,沿线性叙事展开,有情节脉络,有细节描写,而是通过诗人对事件的消化、理解和转化而形成的哲理沉思和诗意升华,它是由实向虚的靠拢,是实中有虚,虚中有实,虚实相生的融合,也是形成诗性的转化过程。《就让竹林美妙如坟冢——观戴卫画〈新竹林七贤〉》中的“竹林七贤”是魏末晋初7位名士看破功名、不与朝廷合作,甘居竹林隐居的高士。但诗人没有直接叙述此故事的大致情节,而是融入了自己的理解加以间接陈述。“竹林七贤”的故事蕴含超越世俗、遗世独立的高士情怀,追求人格的高洁与独立。在此诗中,诗人写道:“我是竹林七贤故事后来的阅读者,他们遗世独立,没能给时间删除阴谋与功利,留下的也许只是多了一声叹息。我一厢情愿地把那片竹林比喻成美妙和坟冢,里面只埋藏自由的精神。”《第十一幕:岳飞——我依然想收拾旧山河》省略了岳飞抗金的历史故事,取而代之的是对英雄壮烈情怀的思考和感叹:“英雄一去,不再回来。风波亭,潇潇雨歇。最后一杯酒,最后一次北望,英雄,从此,在西湖畔沉默。”《屈原——一个节日的理由》以诗人自我对屈原壮举的诗性理解化为他内心的独白。突显屈原世人皆浊唯我独清、出淤泥而不染的高风亮节,屈原的人格和气节在通过自我的独白陈述中得到升华。

二、现实叙事:思想审美的绽放

散文诗是基于现实生活中的所见所闻所感所知而产生的哲理沉思和诗性领悟,因此它一定离不开现实的真切记录。散文诗的现场感从最初诞生起就已经存在,其身临其境的感悟更加注重诗人对现实的审美感受和敏锐批判。我国散文诗史上最早的一首是沈尹默的《月夜》“霜风呼呼地吹着,/月光明明地照着。/我和一株顶高的树并排立着,/却没有靠着。”真实地道出了诗人在某一个月夜站立在树边沐浴着月光的场景,表达了诗人独立不倚、渴望个性解放和自由的心态。夜晚的场景呼之欲出,这种写法也可以认为是跟散文的场景描叙紧密地结合在一起的。散文诗的叙述性在它刚诞生时就表现得非常突出。从这个意义上说,散文诗的叙事性才是它区别于诗的根本所在。它迫使读者凝神屏气,集中所有的思绪进入到它所描述的事件和场景中去,继而产生联想和再创造。在《月夜》这首诗中,没有主观的议论,也没有刻意的抒情,而只是在叙述中平静而内敛地渗透着诗人的主观情感。抒情的表达是低调的,似乎是藏而不露的,需要细细地品味才可以发觉它的存在。在周庆荣的散文诗集《有温度的人》中,现实叙事总是跟历史叙事、想象叙事交叉、渗透在一起,时空并列中以一种耐人寻味的思想贯穿始终,使得散文诗在内容的纵横变化中仍能保持情感和基调的一致性。

所谓现实叙事,指的是散文诗立足于诗人的生活观察和亲身体验,在某一个时刻写出诗人所见到的人物,所感知的事物,从而引起思索的一种叙事方法。《有温度的人》第二辑《在现实中记住温度》,单从标题看就可以知道,它是记叙诗人在日常生活中所看到的人与事,从散文诗的创作角度来说,它离不开现实叙事。

《有温度的人》的现实叙事有以下特点:

(一)简洁明了 点到为止

散文诗毕竟不等同于散文,不需要沿着线性时间展开纵向的叙事,不需要太多的细节描写,它作为散文诗思维展开的基础,只需简单几笔勾勒,把事物的过程和特征描摹出来就可以了。周庆荣散文诗的叙事在这个方面已经做得炉火纯青,文笔干练坚决,具有雕刻般的力度,叙事与议论整合在一起,达到了哲理和诗性的高度。《黄昏散曲》以分节的方式,在诗人从不同的角度进行观察、感悟的基础上,进行简单地叙事,写出了黄昏的安静和从容,梦想和毁灭、诞生和希望。第一节他这样写:“狂喜的黄昏有一个不沉沦的主题:此刻,太阳没落尽,而几颗星星像是做好了准备,它们已经明亮。随意地说黄昏与日出对立,肤浅的是说话的人。太阳向上与太阳向下,习惯白天的人们尽管去登山。黄昏时,最安详地行走就是从山头上下来。一步一步地朝着低处走,等到暮鸟再一次飞进枝头,心就恢复平常。”在这节诗中,诗人简单几笔勾勒出黄昏时的太阳和星星的出没、黄昏时飞鸟的状态和人们下山归家的场景,意境淡泊与平静,与黄昏时人们的回归的心态。在一种平静、柔和、简洁的叙事中,黄昏作为一天中的自然现象却被赋予了想象的唯美特征。虽是现实叙事,但个中内涵却超越了现实,进入理想的空间,诗性就此诞生。除此之外的几节,诗人都是在现实性叙事的基础上进行抒情与议论,写出了黄昏在诗人想象世界里的简单、唯美、梦幻与深刻。《给故乡的答案》中,诗人以现实性叙事方式写出了故乡的多种农作物和植物——花生、莲藕、苇笛以及笼罩着个人化记忆的地方——小河、莲藕园、村舍,还有炊烟。这些地方、这些景物都是诗人带有怀恋和寄托的地方,它们带着他成长,给他温暖、记忆和感恩。如果没有现实性的叙事,诗中对于故乡的个人化沉思就会失去根基,成了水中飘荡的浮萍。《母爱是一纸合同》叙述了不在母亲身边时写信,想写母亲的诗,把母亲接回城里之后,母亲继续进行着农村里栽花种菜的行动,看着植物开花结果,犹如看着孩子长大成家立业。

(二)贯穿始终 夹叙夹议

《有温度的人》中的绝大多数诗章是以片断叙述的方式展开,作为议论和抒情的现实依据,但也有不少的篇幅,将现实性叙事贯穿一篇的始终,作为叙述的线索展开散文诗的情节,中间穿插想象和议论。这样的叙事方式,使整首诗歌圆润完整,精巧细致,读者的思维也会沿着诗人的线性方式推进,在联想的基础上产生诗意空间。《下冰雹也不能阻止我六月午后的散步》以我在六月中旬的大雨中散步为情节开端,依次经历了“不打伞的人衣衫皆湿、冰雹砸下来的场景以及冰雹和雨的双重袭击”三个阶段,而三个阶段依次给了诗人不同的情感审美体验:“缥缈的轻、随意地看待而产生的平常心以及坚信阳光会出来的信念。”《关系:蚂蚁和大堤》分别以两个场景贯穿作为叙述的延续——大堤周围的场景和大堤底部的蚂蚁,感叹应当给予蚂蚁与人类同样的公平。《在莫干山剑池》分别以新雨后的竹子、箫风的提醒和干将莫邪的雕像作为叙述的层次,表达了剑魂是人类的鲜血铸就的,生命的意义在于创造别人无法实现的价值,这需要男儿的血性和阳刚之气的主题。《龙井茶的立场》写到杭州梅家坞三月春雨下的慢坡、茶与生命以及茶叶的纯净联想。龙井的方向就是乡愁的方向,茶是一种愁绪、一种情怀、一种力量。《双河客栈:顿号之后的旅程》以客栈周围的景色、客栈的蛙声作为议论的基石,说明客栈是一次净化和重整,接下来是又一次新的出发,开辟新的旅程。

“周庆荣的散文诗,竭力在现实中去显示‘我们’生活的真实性和心灵的纯粹性。这里就出现两个‘我们’:一个是现实的‘我们’,一个是心灵的‘我们’。我们必须面对自身,全力倾听,努力表达我们心灵的真实声音,惟此才是来自现实又高于现实的有尝试的心灵的‘我们’。”现实性叙事的艺术性是把现实的“我们”转化为心灵的“我们”,因此,作为现实性叙事的语言表达不同于一般的陈述故事,以时间、地点和事件显示其情节轮廓,而是在现实和理想、写实与写意之间形成思考的张力。在《平安夜》中,诗人这样写道:“平安的夜色与往常一样辽阔,我看到灯火就理解了平安。我看到玻璃窗上的雾气就理解了平安,透过窗棂,看到熟悉的陌生的人们面带节日里的喜悦,我想进一步祈祷平安。”诗中没有直接写平安夜的灯火是怎样的辉煌灿烂,节日里各家张灯结彩的场景如何?诗人有意避开了这些在散文中经常出现的常规性书写,而是把现实场景“灯火”的现实性叙事与诗人理想中期盼的抽象世界联系起来,让现实叙事转化为对现实的哲理性沉思,完成了从现实到理想的转变。现实性叙事对于现实的超越正好体现了散文诗与散文的不同。

三、想象叙事:思想飞翔的土壤

海德格尔曾经说过:“诗人的特性就是对现实的熟视无睹,诗人无所作为,而只是梦想而已。他们所做的就是耽于想象。仅有想象被制作出来。”周庆荣散文诗中书写的“理想”、“故乡”、“崇高”、“英雄”、“温度”、“我们”等都遵从了超越现实性的梦想和想象,使其在散文诗中的描叙具有了更深远的形而上的意义。何谓“想象性叙事”?想象性叙事往往超越一定的时间和空间,凭借诗人在日常生活中的积淀以及人生的阅历,由一个或多个意象引发的对历史 、社会、人生等哲理的沉思和审美的判断,具有一种天马行空般的空灵和不拘一格的唯美思索,它来源于生活,同时又具有超凡脱俗的思想美、境界美和人格美,让读者能从多个角度去发现生活和观照人生,给尘世生活打开一扇天窗,洞悉人生的多种趣味和妙境。周庆荣是“大诗歌”理念的开创者,他洞悉社会和人生的视野开阔、联想丰富。他创造性地使用多种叙事方式和描写方法呈现了散文诗这一文学体裁以广阔的天地,他的想象性叙事有广阔的原野、奔腾的江河,也有花草树木和虫鱼鸟兽。他洞悉历史发展的普遍规律、体察人心的真善美,深知历史发展的坎坷和磨难,同时讴歌小人物、小生命的安于本分和与世无争。“当伟大都老了,黄昏里品茗。满山遍野的小草是最初的记忆,一个有记忆的人,他知道小草是记忆的祖先。”作为细小生命的小草,他同样带着亲切的尊敬和值得珍惜的赞美,它们认真生长,从不埋怨,作为春天的小主人装点世界。

(一)英雄性叙事

周庆荣散文诗集命名为《有温度的人》,就暗示了“创作主体”的主观立场和创作视角。这个现代性的创作主体是谁?他或他们是如何发现生活、命名生活和超越生活的?他们所持的生存立场和态度是什么?阅读了《有温度的人》这本散文诗集,你就会明白。我认为,这些人是指自己或以自己为代表的一类人,正像他的另一部诗集命名为《我们》一样。显然这群人是有理想、有远方和有温度的人,我理解的有温度不仅仅是对生活的热爱、对生活的态度、对“人性美”的向往,更是一种对生活的信仰,那就是对“英雄”、“崇高”、“伟大”、“诗意”和“唯美”的坚守,而这种信仰恰恰是对上世纪90年代以来在后现代文化语境中呈现出反宏大叙事、反精神、反崇高,呈现“世俗化”、“日常化”,甚至是“庸常化”美学特征的一种反拨。周庆荣散文诗第一辑《只在往事里发现暖的》关于戴卫绘画的题诗,写的都是古代文人墨客中具有悲壮和崇高伟大的人物,诗人超越现实,从远古时代寻找这样的人,汲取思想的力量。如这样的诗句:“我的路漫漫无终,清醒的人,你们愿意与我一起求索?求人间正道披着人心的光芒,求黑云压城时吹来一阵有力量的风。”而在接下来的几辑当中也是写温暖而唯美的事物。“黄昏里我不想深刻。经过完整的人类奋斗的白天,我渴望黄昏灿烂无邪。清醒太久的人终于等来睡眠,而日子红红火火的叙事里,因为夜晚到来,有人仰望星空。黄昏,黄昏。”“我用刀子撬开冰,一块冰就握在掌心。我的温度不高,但是足以融化它成水。我就是如此对付冬天的冰,热血是体内河流,小鸟、小鱼或者蝌蚪,它们自由地游。一切的冷,都是纸老虎。”周庆荣诗歌是对精英性、献身性的人,或者说是英雄的持久信仰,对“人的尊严”、“人的高贵”、“人的伟大”、“人的诗意”、“人的唯美”和“人的崇高”的坚守。

(二)童贞式叙事

作为诗人,大凡都有一颗不同于常人的童心,他们对世界充满爱和好奇,他们热爱自然,善良悲悯,不落俗套。在诗歌中,他们奉献大胆新奇的诗歌话语,给这个规则束缚的世界吹来了一股清新之风,发现未被发现的纯真与美好,唤起人们对世界的热爱。童贞式的叙事,往往以孩童的视角观察生活,以孩童的话语指出简单而深刻的意义。

《我给星星解冻》以孩童的大胆纯真说出了星星解冻,白云掀开一角,寒冷消失,天空获得自由的境界。《劳动者》把命运比喻成艺术大师,给劳动者画像,给秋天画像,赞美这个丰收的季节是劳动者创作的丰满粮仓。《湖水踩着星星的脚印走进我的梦》以拟人化的手法将湖水当作朋友走进我的梦中,梦见了丰收和成熟的秋天,以孩子般的童心和天真,任性地说出我喜欢的事物进入我的梦中,不喜欢的统统离我而去。《爱的时态》以汉语的词性以及英语的各种时态蕴含着男人各种不同的爱的状态。作品以青春的笔调和坦率的言辞将成人世界世故和虚伪荡涤干净,可以看见一颗纯净唯美的心灵,喻示着自己的世界自己做主,自己的事业自己开创。在这首诗中我们看到主体的承担精神和责任意识。《让我们提前老》以一个儿童的口吻说出了自己的真心话,可谓童言无忌。“西湖也不去了”、“我们互相看白发,看皱纹,看目光里一天比一天的朦胧”。“听话,不叹息。好好地老,我们一起马上老。”《声音在耳朵深处开花》以一种童话寓言的方式解析了冬天里各种各样的声音,但对待美好和险恶,诗人依然以孩子般的天真唱出自己心中的歌:“让不同的声音在耳朵深处开花,没有嚎叫没有冷漠,世界开花了,我们也是一朵。”

“与诗相同,散文诗似乎应注重诗质的内在结构,用想象的黏合重新粘连意象,让思想和内涵水乳交融,从丰满的血肉和其整体中,渗透出含意来。”由此可见,想象在完成散文诗本质方面的属性是何等重要。没有想象,散文诗的叙事只存在散文的实体性陈述,让读者感受其事件的发展过程和人物的细节变化,而不能感受其内在的神性和诗人的哲理沉思。

“诗人其实就是一个‘思想者’。而思想者与哲学的相似之处便是都要保持心灵的开放,探寻人生本相。因此,散文诗虽非哲学,却需要诗人作形而上学的思考,散文诗作家需要通过自己的创作实践和文本的挖掘,力求成为一个‘有深度的人’。”周庆荣散文诗集《有温度的人》在实现散文诗的哲理性和寓意性方面下了很深的功夫。在运用历史叙事、现实叙事和想象叙事的过程中,选取并营构多种意象和意象群的综合使用上,表现出叙事方式和诗意升华之间的内在联系,在忠实于历史事件和现实场景真实性的基础上,留下大量可供读者想象的空间。在超越个体思维的语言表达模式上,进行虚实相生的转化和提炼,实现了散文诗思想表达的审美性和形象性,最终抵达文学的本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