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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忆小说中两性关系的建构与想象

2019-11-12王振滔

当代作家评论 2019年2期

王振滔

“文学是人学”

如果用一个简洁的词或短语来概括20世纪中国文学,“人的文学”应该是极具说服力的。 1918年12月15日《新青年》5卷6号刊登了周作人的《人的文学》,该文详细阐释了“人的文学”观念,并对当时及其后的文艺理论界和文艺创作界都产生了深远影响。周作人的“人的文学”思想主要包含两个层面的意义:其一是“人”的文学。“人”的文学又可分为两点,一是“个人主义的人间本位主义”;另一是建立在生物进化论上的“灵肉一元论”,“到了近世,才有人看出这灵肉本是一物的两面,并非对抗的二元。兽性与神性,合起来便只是人性”,“我们所信的人类正当生活,便是这灵肉一致的生活。所谓从动物进化的人,也便是指这灵肉一致的人,无非别一说法罢了”。其二是人的“文学”,提倡“人的艺术派文学”,实现功利与审美之间的均衡。进一步考察我们将发现,周作人的境界、格局非比寻常,他所关注的对象,与其说是文学,不如说是“人学”。在他的“人学”思想体系中存在一种层级关系:“人学”思想的核心命题是“人的文学”;“人的文学”思想的核心是“灵肉论”。“灵肉论”必然要涉及到男女两性关系。换言之,两性关系亦是“人学”体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20世纪50年代,在中国当时特殊的政治环境中,钱谷融再次提及“文学是人学”这一几乎被掩盖、埋葬的命题,“过去的杰出的哲人,杰出的作家们,都是把文学当做影响人、教育人的利器来看待的。一切都是从人出发,一切都是为了人”。因为特殊的时代背景,也可能因为二者不同的知识结构、知识体系,钱谷融和周作人的侧重点存在差异,但他们的终极指向却是一致的,即“人与人性”。即便到了21世纪的今天,“人的文学”、“文学是人学”这样的观点仍然颇具生命力。丁帆在悼念钱谷融先生逝世的文章中对钱先生“文学是人学”的观点进行了高度评价:“从五四‘人的文学’到‘论文学是人学’,我们跨越了多少时空,却始终摆脱不了这个永恒的话题,这是文学的幸还是不幸呢?好在我们还有像钱先生这样的学者在呐喊,所以我们才在不断地彷徨中找到前行的脚印。”一面是悼念,一面也是在呼吁,对一种文学思想、文学观念的呼吁。无疑,这也是我们走近文学、理解文学的一条可靠、有效的途径。回到本文的论述对象王安忆——我们没有必要去论证王安忆在多大程度上受到“人的文学”、“文学是人学”等思想观念的影响,但在“人的文学”、“文学是人学”这一大的知识背景下去阅读王安忆,应该说,它会让我们对作品的理解达到一个更深的层次。

我们已经提到“人学”、“人的文学”、“灵肉论”的层级体系,以及“灵肉论”与两性关系的联系。那么,王安忆在她的小说中对两性关系的描述究竟呈现出一种怎样的姿态呢?

互补、和谐、平衡的两性关系

在王安忆早期小说中,《雨,沙沙沙》这一文本值得我们注意。小说讲述了女孩子雯雯的两段情感经历。在第一段情感经历中,雯雯与同校的一个男孩子恋爱,当雯雯全身心地投入到这段恋情中时,爱情却因户口问题、生计问题被砸得粉碎,雯雯失去了生活中关于爱情的信念。在第二段情感经历中,雯雯爱上了一个陌生的小伙子。小伙子在雨天中遇见了等车的雯雯,车走了,小伙子用他的自行车把雯雯送到家,他在途中对雯雯的关怀以及他的信念打动了雯雯——“只要你遇上难处,比如下雨,没车了,一定会有个人出现在你面前。”雯雯爱上了小伙子,同时拒绝了老艾介绍的小严同志。小伙子送雯雯回家后离去,雯雯一直期待能再见到她心爱的那个小伙子。对美好爱情的幻想成了雯雯的梦,一个在雯雯看来会实现的梦。

这是一个尤其重要的梦。单独来看,这个梦确实太过平凡普通,但将它纳入王安忆的小说体系并结合具体的社会历史背景来看,这个梦却有着别样的意义。20世纪50年代至70年代末的中国,正处于一个“集体”时代,是一个“无我”而只有“我们”的时代,是一个“人民伦理”的时代,民族、国家、历史目的变得比个人命运更为重要。“雯雯”的出现则指向“我”,指向具有主体意识的“自我”,她代表一种转型,一种新的趋向,即对个体生命感觉的重视。因此,“雯雯”以及“雯雯的梦”可以说是对过去历史的一种反拨。把《雨,沙沙沙》放在王安忆的小说体系中来考察,我们又会发现,这梦是对单纯、温暖、温馨的憧憬,且洋溢着温婉的乌托邦色彩。几十年后我们再重读张爱玲的《爱》,这篇小短文匆匆勾勒了一位男子和一位女子情感的开始与结局,开始很美好:春天的夜晚,桃树下,月白的衫子,“哦,你也在这里吗?”再简单不过的对白。结局颇温馨:老了的时候她还记得从前那一回事,常常说起,在那春天的晚上,在后门口的桃树下,那年轻人。中间的繁琐、曲折、复杂轻描淡写,一笔带过。然而张爱玲其他小说却像是有意对这些省略的填充,《红玫瑰与白玫瑰》《封锁》《倾城之恋》等无不道尽了两性之间的荒诞、苍凉与无可奈何。《爱》与张爱玲其他小说的关系,也可以说是《雨,沙沙沙》与王安忆其他小说的关系,并且,从两性关系这个角度来看尤其如此。稍有区别的是,《雨,沙沙沙》侧重于梦里,“三恋”、《长恨歌》、《妹头》、《富萍》等更倾向于梦外。

从两性关系的角度看,应该说,《雨,沙沙沙》指明了一个建构方向,而从《冷土》到《富萍》,一方面是王安忆对现实生活中两性关系的描述与呈现,另一方面也体现出王安忆对建构合理两性关系的探索与思考。

《冷土》 描述了三组恋情关系。第一组是少年时期的刘以萍和拽子。这可谓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一对小恋人,我们且看那单纯温馨的对白:

——哥,你真好!我给你做媳妇儿。

——憨妮子,你会啥?

——我不会,我学,学烧锅,学纳底,学着生大胖儿子。

我们在这里仿佛看见了《雨,沙沙沙》中的梦,但王安忆笔锋一转,于是我们看到了第二组、第三组关系。刘以萍作为老队长的女儿,后成为省城大学堂里的工农兵大学生,并被分配到《晓星报》工作,因为身份地位以及思想观念的变化,她更希望嫁到城里,并过上舒适安然的城里生活。三番五次介绍对象失败后,她遇见了十四中的语文老师谷启亮,第二组关系就是成年后的刘以萍与谷启亮。然而刘以萍得到的并非她所希冀的爱情——她是以一个乡下人浑实的方式去爱一个有点轻薄的城里人,注定要痛苦。第三组关系是拽子与小凤。应该说,王安忆的重心应该落脚在刘以萍身上。当刘以萍回城穿过榆树林时,她的耳边又响起来少年时期她与拽子朦胧纯真的对白。从爱情的角度来说,刘以萍和谷启亮算不上成功,也正因为此,刘以萍将目光转向了下一代,她盼望快点生个儿子。

《大刘庄》对两性关系又做了进一步描述。小说中有两条逻辑线,一条是大刘庄乡下的日常,乡下人想进城;一条是城里的知识青年下乡到大刘庄插队。从两性关系的角度看,城里一条写得含蓄晦涩,丁少君与五号里的小妹、丁少君与路小红、陈志浩与路小红,我们能隐约感受到其中的暧昧,但有一点比较明晰,即对自由恋爱的认可。乡下一条虽然明白透彻,但从所描述的两性关系来看,痛苦却远多于幸福,尤其是迎春、大志子、平子、小勉子这些少女。迎春不顾家庭成分以及家中长辈的反对与心上人小牛好,这似乎让读者在某种程度上看到一丝曙光,至少,比起《冷土》中的刘以萍和拽子算是进步,然而她生的是女儿,不仅因此挨了小牛的耳光,而且没有坐完月子便要下地干活。生活把她磨成了一个“娘们儿”,心中只想着为小牛生儿,让他家把这条根传下去。大志子听从父母的安排嫁给鲍文龙,鲍文龙提干之后悔亲,赔了大志子家一块手表,后经不住长辈的劝,大志子答应去婆家看看。平子与大志子的处境相似,至于哑巴,“可不,刘绍宽为这揍过她”,“哑巴嫁给刘绍宽,够她受的”,“哑巴从上海跑到大刘庄,就给刘绍宽他娘收了做童养媳了”。从这些少女们的命运中我们看到,一个家庭,多一个媳妇(女人)即多一个劳动力,并且,传宗接代有了希望。但女性主体的生命体验、生命感觉却从未引起注意、引起重视,所以小勉子“出走”了。小勉子无疑是勇敢的,但“出走”之后怎样?王安忆并无续写。

如果说,《冷土》《大刘庄》对两性关系的描述是一种浅层表现,那么,《小鲍庄》无疑进入了一个更深的层次。小说中至少包含四组关系:小翠子与建设子、文化子;拾来与大姑、二婶;大姑与老货郎;鲍秉德与疯妻、麻脸媳妇。小翠子原本是作为童养媳配给建设子,但她与文化子相爱,因为建设子与文化子的兄弟关系,小翠子与文化子只能偷偷私会。以《冷土》和《大刘庄》为参照,小翠子应该算是向前迈了一步,但王安忆的探索并不止于此。小说对拾来与大姑、老货郎的关系描写得比较隐晦,但其中的种种迹象都在暗示:拾来是大姑与老货郎的孩子。大姑对货郎鼓的神秘感情,拾来的货郎身份,大姑后来找到了老货郎并与他共同生活等,都不同程度地为我们的假设提供了某种依据。因此,这里的两性关系已经触碰了某种伦理禁忌,尤其是拾来与大姑的关系。“恋母情结”或有助于我们对这种两性关系的理解。与其说拾来娶了二婶,不如说二婶顶替了大姑。更为复杂的应该是鲍秉德与他的两任妻子的关系。前妻如花似玉,是十里铺的一枝花,她为鲍秉德生了五次孩子,每次肚里的孩子都是死的,在“死孩子”的事实以及“做姑娘时不规矩”的谣言的双重刺激下,她精神错乱发疯。鲍秉德出于仁义与疯妻继续生活,但疯妻却不断寻死,上吊没有死成,终于在发大水时得到解脱。三个月后,鲍秉德娶了第二任妻子,即十里铺的麻脸大姊妹,麻脸媳妇虽然脸上坑坑洼洼,但能生育,这是对鲍秉德的莫大安慰。虽然如此,但鲍秉德的心里并不平静,“可是,有时候,他坐在板凳上,脚泡在脚盆里,吸着烟袋,看着她忙活。看着看着,不由得会看到一个苗苗条条的背影,一条大辫子在背上跳着,长虫似的。他的心,就会像刀剜似的一疼”。在这组关系中,我们可以感受到两股力量的角逐,一方面是个体欲望,一方面是伦理道德,角逐的结果显而易见,个体欲望简单地挣扎了几下便迅速淹没于道德伦理的浪潮中。

“三恋”是王安忆对两性关系探索与思考的继续,并且,这种探索与思考抵达了一个新的高度。我们先来看《荒山之恋》和《锦绣谷之恋》。在讨论鲍秉德与他的两任妻子时,我们已经提到个体欲望与伦理道德的角逐,并且,个体欲望臣服于伦理道德。但在《荒山之恋》和《锦绣谷之恋》中,这两股力量的位置发生了互换。《荒山之恋》的故事背景大致是从20世纪50年代初期至70年代末的改革开放,小说中的四个人组成了三组关系:提琴手与宣传队中的女知青;金谷巷的女孩与复员军人;提琴手与金谷巷的女孩。提琴手与宣传队女知青的结合,主要因为女知青对提琴手的理解以及提琴手对女知青的依恋,这种依恋更倾向于依赖,是一个孩子对一个母亲的依赖,他们是在这样一种基础之上结成夫妻组成家庭。金谷巷的女孩与复员军人的结合,很难说是出于两情相悦,他们之间是一种征服与被征服的关系,“金谷巷的女孩儿,爱得自己都糊涂了。她想找一个人让自己使劲儿地爱爱,看自己究竟能爱到什么程度”。两人对阵五六个回合之后僵持不下,终于在一天傍晚的下班路上爆发,一阵对骂对打之后黏在了一起,随后结婚。直到进入文化宫工作后,提琴手才与金谷巷的女孩相遇,两颗灵魂无厘头地游荡多年之后,现在终于碰面,尽管双方都有了家庭。应该说,他们之间算得上纯粹的爱情,对金谷巷的女孩而言尤其如此,毕竟,提琴手在性格上相对软弱并缺乏主见。在社会的、单位的、家庭的、配偶的,甚至孩子的多重压力之下,金谷巷的女孩带提琴手来到了荒山,他们选择自杀殉情。个体的欲望胜利之后,承载欲望的身体却遭到毁灭,这不得不说是两性关系中的悲剧。《锦绣谷之恋》很容易让人想起张爱玲的小说《封锁》,它们或多或少地都带着荒诞色彩,而短暂的穿越便成了小说中男女主角的梦。《锦绣谷之恋》开篇描绘了一对夫妻的婚后生活,这个家庭中没有孩子,女性是一名编辑,他们每天过着冗长、乏味、刻板、呆滞的生活,机械般地日复一日,且毫无生机和新鲜感,日子如一潭死水。庐山笔会的召开这一偶然契机让女编辑获得新生,她遇见了一位男作家,她在精神上得到重生,“……她喜欢这一个新的,为他所看见的自己。旧的自己是太旧了,叫她腻味了,叫她不愿珍惜了。她以她崭新的陌生的自己,竟能体验到许多崭新的陌生的情感,或是说以她崭新的陌生的情感,而发现创造了崭新的陌生的自己”。10天的会期,短暂的穿越之后,女编辑回到省城,又回到了她的机械的生活系统。可以说,山上山下的比对,一个代表梦里的轻松自由,一个代表梦外的沉重与限制,“在山上的生活是没有目标的,也没中心,想怎么就怎么;而山下的世界则人人都有责任,目的很明确,需要合理的动机和理由”。《荒山之恋》的结局是肉身的毁灭,《锦绣谷之恋》的结局荒诞而虚无,“她觉得,其实,确实,千真万确,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只不过,窗外梧桐的叶子落尽了”。《小城之恋》在处理两性关系时是将这作为一个整体的一男一女隔离搁置,并将视角聚焦于人的“性欲”方面,欲望得不到满足时痛苦,欲望满足后又无聊,他们就这样机械地复制地做爱,在痛苦与无聊中摇摆。最后女人怀了孩子,并生下一对龙凤胎。男人则与镇上的另一个女人结婚,过着平淡的生活。他们的欲望都不约而同地隐身,男人走向平庸,女人则转向孩子,在母爱的崇高中得到升华。

对照此前的《冷土》《大刘庄》等小说,“三恋”对两性关系的探索与思考有着明显的内转趋势。有一个现象值得我们注意,“三恋”中构成情爱关系的男女两性都没有名字,它带给我们的感觉似乎是,王安忆在寻求关于两性关系的某种普适性的价值理念,或者说,某种根本解决办法。一方面,“三恋”是深刻的;另一方面,“三恋”又是抽象的。正是这种抽象化,使“三恋”作为文学作品的“文学性”值得怀疑。从“三恋”中我们看到,两性关系如完全放任则走向毁灭,短暂的穿越不过是虚无,经过情欲的狂暴洗涤之后,要么平庸,要么升华。那么,究竟什么样的两性关系才是合理的、健康的,对人类有所助益的两性关系? 王安忆仍在探索这一问题的答案,并且,在方式上又由抽象转向了具体,回到了芸芸众生,回到了日常。

《长恨歌》中描述了多组两性关系:王琦瑶与程先生、王琦瑶与李主任、王琦瑶与康明逊、王琦瑶与萨沙、王琦瑶与老克腊、蒋丽莉与程先生、蒋丽莉与老张、张永红与长脚、张永红与小林、薇薇与小林等,显然,最重要的当然是以王琦瑶为中心的几组两性关系。蒋丽莉的模式比较简单,爱上一个不爱她的人,嫁给一个她不爱的人;张永红是新时代的王琦瑶,在张永红的身上,我们多少可以看见金谷巷女孩(《荒山之恋》)的身影。可以肯定,王琦瑶与一系列男性的关系可以视为王安忆对两性关系问题的继续探索,至于结论,我们或可以从薇薇身上找出一些线索。王琦瑶一生经历过几个男人,最后不仅孤身一人且被长脚杀死。李主任无疑是权力的象征,他乘坐的飞机坠毁,机毁人亡;程先生得知王琦瑶与李主任的关系后选择与蒋丽莉交往,虽在王琦瑶最困难的时候照顾王琦瑶,但后来选择离开;康明逊在王琦瑶怀上他的孩子后离开;萨沙是被王琦瑶赤裸裸地利用,后来去往俄国;老克腊对王琦瑶是一种分裂的态度,老上海的文化与衰老的肉体在王琦瑶身上并存,“和一个衰老的女人交欢使他感到沮丧恶心” ,他认为他应该和王琦瑶了结,王琦瑶的家他再不能来了。显然,在王琦瑶以及与她有关的几个男人身上,我们并没有看到那种合理的两性关系,但在薇薇和小林身上,我们找到了一些线索。“由于考试落第,又由于和张永红也是落第的初恋,他脸上带着忧郁的神情,言语又不多,正好和薇薇形成互补。薇薇的简单的活泼,无疑是对他起好作用的。他的沉默寡言,也可抑制薇薇的浮躁,使她变得稳重一些。总之,他们是天生的一对,真是没比的和谐。”应该说,王安忆对两性关系的探索思考在薇薇和小林这里可暂时告一段落。同时,“互补”、“和谐”等字眼也在一定程度上表现了王安忆对两性关系探索思考的结果,但距结论还有一段距离。王安忆在关于《岗上的世纪》的创作谈中提到了一个关键字眼——“平衡”,“《岗上的世纪》是我在描述一幅男女对称平衡、很有装饰感的优美画面。这个世界就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世界。我要探求的是在这样一个状态下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关系,他们是怎样达到平衡的”。我认为,“平衡”的两性关系,这才是王安忆对两性关系探索思考的结论,并且,在王安忆探索思考的过程中,我们能够发现她在促使这种“平衡”实现的逻辑方法论。

通过“失衡”实现“平衡”

我们在上文中已经提到王安忆对两性关系探索思考的结论,然而,当我们回望她的探索过程时会发现,实现两性关系平衡的目的却是通过构建失衡的两性关系这一方式达成的。两性关系的历史与现状告诉我们:“在西方传统文化中,男性优越、女性低劣的观点是由来已久的。亚里士多德认定,女性天生就是缺乏某些品质的,圣-托马斯则明确地把女性界定为‘不完满的人’(imperfect man),此后数千年来,女性无论在社会生活还是家庭生活中都始终处于从属与次要的边缘地位,而男性则为中心,处于控制与主导的地位。”“千百年来女子是男子的附属物,是男子的性奴隶。人类历史上存在的压迫和剥削,首先是男子对女子的压迫,……20世纪的中国,这种情况有很大改变,男女平权的运动几乎绵延于整个世纪,……许多事实证明,女子如果没有独立的经济地位,不能不在经济上依附于男子,所谓男女平等只能是一句空话,性的平等也只能是一句空话。”正因如此,王安忆的“失衡”建构是有意将两性中的女性提升到一个更高的位置,《荒山之恋》中的金谷巷女孩、《小城之恋》中独自抚养龙凤胎的女子、《锦绣谷之恋》中的女编辑、《长恨歌》中的王琦瑶等,我们都能看出这种倾向性。在《长恨歌》之后的《妹头》中,这种提升还在继续,我们应当注意一个细节,原本小白与妹头在商量离婚时尚有余地,“小白又有点可怜她,就松了口气:那你说怎么办?妹头冷笑了一声:我还能说什么吗?我算输给你了,其实,你又是什么好人呢,还不是我抓得紧!小白不禁奇怪地问:你怎么抓得紧?妹头就说出了,每天与他缠绵的真相。”妹头通过每天与小白缠绵的方式控制着小白,这种缠绵不是两性间的真情真爱,反而是一种对他人占有欲、控制欲的体现,换而言之,小白作为男性被作为女性的妹头玩弄于股掌之间,当小白明白真相后便毅然与妹头离婚了。“失衡”的目的在于“平衡”,但“失衡”应当有度,否则只会制造另一个“失衡”,从而导致恶性循环。于是,在《富萍》中,王安忆把悔婚、逃婚的富萍嫁给了残腿青年,小说结尾中富萍与婆婆在船上的一幕可谓一幅和谐、温馨的画:富萍正划船,忽然一个转身,丢下桨,对了水要吐,却又吐不出。只有婆婆一人看见,暗自笑了。那青年望着涨水的苏州河,河面开阔,河水清泠,船抬得很高,几乎与岸齐平。沿岸的大仓库,还有人家,画卷似地慢慢展开,罩着水色。天也罩着水色,一律发出青蓝的颜色。人在其间活动,都变得薄薄的,绢人儿似的。三个小孩子推着船,其实是在嬉水,将身子浮在水面上,脚踢打着水。婆婆问怀里那个小的:你知道他们是什么?是观音边上的莲花童子,专来送子的。富萍一下子红了脸,低下头去,再没抬起来。现实处境中位置偏低的女性与并不圆满完善的男性相匹配,两性关系由“失衡”转向“平衡”。

通过“失衡”达到“平衡”这种方式来建构合理、健康的两性关系,这显然不是王安忆的发明。在人类进入父权制社会以后,如何建构完善的两性关系,一般而言,焦点都聚在现实环境中处于劣势位置的女性一方。且不论西方沸沸扬扬的女性主义、女权主义,在20世纪前半叶的中国就曾对女性解放问题有过激烈深刻的讨论。徐敏在《女性主义的中国道路——五四女性思潮中的周作人女性思想》一书中归纳了五四时期女性解放思潮的三条道路:第一条是社会解放道路,是一大批男性大师们所开启并发扬的社会解放道路,主张通过谋求、争取女性的社会权利改变女性在传统社会中的低下地位和悲惨处境,实现男女制度上的平等;第二条来自当时女性作家的一条想象性解放道路;第三条则是周作人、胡适、梁实秋、张竞生、冯飞,以及前期的鲁迅所倡导的文化解放道路,通过女性主体自身的觉醒,形成女性主体意识,以此从根本上解决女性问题。周作人所提倡的“文化解放道路”,其方式正是通过“失衡”达成“平衡”。在《人的文学》中周作人提到“两性的爱”有两个主张,即“男女两本位的平等”和“结婚的爱”,而事实上传统中国“男尊女卑”的思想已有几千年的发展历史,到五四时期把女性问题放在一定的高度加以解决,在问题解决最开始的阶段,从具体的社会现实出发,也须把女性放在一个更高的位置才具备解决这一问题的现实可能性。因此,在《结婚的爱》中我们见到了他的“女性本位”提法:要实现这个结婚的爱,便只有这相互调节一法,即改正两性关系,以女性为本位。如果一定要对王安忆的两性关系探索进行归类,我认为,她应该是兼具上文所提到的第二条和第三条道路,即“文化解放道路”和“女性作家的想象性解放道路”的合流。作为作家的王安忆以及王安忆小说的价值和意义正在于此。

路漫漫其修远兮

应该说,人类对两性关系问题的探索必然是一项无止境的事业,并且,它会随着时代、社会以及人类本身的变化而变化。在20世纪中国文学发展的历程中,不少作家都注意到了两性关系的问题。

丁玲在《莎菲女士的日记》中描述了莎菲与苇弟、凌吉士的情感纠葛,即一个女人和两个男人之间的故事,可谓“赫剌克勒斯在十字路口”一个男人和两个女人这一故事的翻版。张爱玲在《红玫瑰与白玫瑰》中叙述了两性关系中的一种困境:也许每一个男子全都有过这样的两个女人,至少两个。娶了红玫瑰,久而久之,红的变了墙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还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沾的一粒饭黏子,红的却是心口上的一颗朱砂痣。并且,从人性的角度说,张爱玲的这一段表达也适用于女性(即“每一个女子也许都有过这样的两个男人”)。钱锺书的《围城》同样展现了类似的困惑:城外的人想进去,城内的人想出来。从鲍小姐到唐晓芙再到苏文纨最后到孙柔嘉,方鸿渐终其一生都在寻找钱锺书有所偏爱的唐晓芙,最后只能在日常中不了了之。

作家们都注意到了两性关系中的问题、困惑、困境,他们的书写无疑是对这些困惑、困境不同程度的揭示,他们看到了问题“是什么”,却并没有提出“怎么办”的方案,这一方面说明了该问题的重要性,另一方面也暗示了该问题的复杂性。

王安忆通过小说对两性关系问题的探索与思考,让我们看到了她作为一个作家的勇气,以及她作为一个作家应有的担当。回望她的探索过程,不能不说艰辛,由外向内,从具体到抽象,又从抽象回到日常。至于她探索思考所得出的结论——“平衡的两性关系”,应该说,为我们当下时代中两性关系问题的解决提供了某种方向,它无疑构成了人类两性关系研究的一部分,并促使两性关系的研究局面更加繁荣。路漫漫其修远兮,时至今日,不管是文学、哲学,还是社会学、人类学、历史学,“两性关系”仍然是极具研究价值的问题,如果人类能因此而日臻完善,那将是莫大的幸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