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红旗》杂志与当代文学的“人民性”问题——以“新民歌运动”为中心

2019-11-12毕文君

当代作家评论 2019年2期

毕文君 韩 锋

当代文学“人民性”问题的探讨大致经历了三个阶段:第一阶段集中在20世纪50年代,这一时期对当代文学“人民性”问题的认识主要是对苏联文艺界相关理论的借鉴,如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讨论、对文学的“人民性”与阶级性、民族性、世界性等关系的论争,该阶段的探讨其理论资源主要源于俄国的文艺理论家别林斯基和匈牙利的文艺理论家卢卡契,例如别林斯基认为:“文学是人民的意识,它像镜子一般反映出人民的精神和生活!在文学中,像在事实中一样,可以看到人民的使命,它在人类大家庭中所占的地位,以及从它的存在所发现出来的人类精神历史发展的契机。人民的文学源泉可能不是某种外在刺激或外在的推动力,而只是人民的世界观。”第二阶段集中在20世纪80年代,随着对“文学是人学”这一观念的重申,对当代文学“人民性”的再阐释成为凸显文学的人道主义、文学的人性观等问题的载体,“80年代思想解放运动的一个重要内容就是对于‘人性’的自觉。虽然早在五六十年代就有过‘文学是人学’的讨论,但在80年代的文学语境中重新提出这样的命题仍然是危险的。人民性由此成为一个切入点,不直接讨论人性,而是讨论人民性中与人性相契合的方面,成为一种策略。人民性成为研究者呼唤人性的问路石。”第三阶段是新世纪以来关于“底层文学”的评价与讨论中对当代文学“人民性”内涵的思考,基于对新世纪以来当代文学事实的观照,学者孟繁华先生提出了“新人民性”的说法,并认为:“文学的新人民性是一个与人民性既有关系又不相同的概念。人民性的概念最早出现在19世纪20年代,俄国诗人、批评家维亚捷姆斯基在给屠格涅夫的信中就使用了这一概念,普希金也曾讨论过文学的人民性问题。但这一概念的确切内涵,是由别林斯基表达的。它既不同于民族性,也不同于‘官方的人民性’。它的确切内涵是表达一个国家最低的、最基本的民众或阶层的利益、情感和要求,并且以理想主义或浪漫主义的方式彰显人民的高尚、伟大或诗意。应该说,来自于俄国的人民性概念,有鲜明的民粹主义思想倾向。此后,在列宁、毛泽东等无产阶级革命导师以及中国‘五四’运动时期的文学家那里,对人民性的阐释,都与民粹主义思想有程度不同的关联。我这里所说的‘新人民性’,是指文学不仅应该表达底层人民的生存状态,表达他们的思想、情感和愿望,同时也要真实地表达或反映底层人民存在的问题。在揭示底层生活真相的同时,也要展开理性的社会批判。维护社会的公平、公正和民主,是‘新人民性文学’的最高正义。在实现社会批判的同时,也要无情地批判底层民众的‘民族劣根性’和道德上的‘底层的陷落’。因此,‘新人民性文学’是一个与现代启蒙主义思潮有关的概念。”可以说,对当代文学“人民性”问题的关注不仅持续贯穿在当代文学研究的理论命题中,而且对这一问题的把握也不断增添着新的内容。从20世纪50年代对“人民性”相对单一的解读,到新世纪以来对“人民性”与当代文学创作关系的多维度透视,这些都成为研究《红旗》杂志与当代文学“人民性”问题的理论起点。

一、1958年的文艺界:诗与人民的关联

1958年1月1日,《人民日报》发表元旦社论《乘风破浪》如此描述1958年的开启:“必须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充分发挥革命的积极性创造性,扫除消极、怀疑、保守的暮气。”文学期刊作为意识形态领域传播媒介的一个重要载体,它们在1958年新年伊始的表现能够代表这个时期当代文艺生产的主要面貌。的确,以工农兵群众的主体性释放来扫除“消极、怀疑、保守的暮气”甚至知识分子气,这在1958年的当代文艺生产中是值得注意的现象。

以1958年第1期《人民文学》、1958年第1期《诗刊》为例,可以看到自1958年开始,在当代文艺生产领域,“人民性”的凸显是最为直接的一个文学事实。1958年第1期《人民文学》刊发了《编者的话》一文,这是一篇值得重视的文章。文中不仅介绍了与《文艺学习》合并后《人民文学》的努力方向、办刊宗旨,还特别强调了争取工人、农民读者的迫切性、必要性,即:“‘人民文学’的读者范围不宽广,更少的是工人、农民的作者。今后我们要努力改进刊物的内容以扩大它的读者范围,并且特别注意在工人、农民中间发展它的读者对象,使它能够真正做到面向广大的人民群众……在当前,我们应当特别注意去反映经过全民性整抓后劳动人民在精神上发生的新变化,反映第二个五年计划开始执行后在全国各种战线上出现的新气象。我们特别欢迎作家们多多供给各种短小的作品。为使我们的文学创作能够更好地为工农兵服务,也是为着促使文学创作朝着健康的方向发展,今后‘人民文学’应该在鼓励作品的样式、体裁、风格多样性的基础上,大力地去提倡那些真正为工农兵群众所喜闻乐见和容易接受的形式和风格。”而《人民文学》这一期的发文情况确实是把工业题材作品放在了刊物的主要位置,以该期诗歌一栏中的作品为例,工人作者的诗歌占据了相当大的篇幅,如工人陆宇清《拷布工》、工人齐云溪《印染工人短歌(二首)》、工人高文真《工厂杂咏(三首)》等。相较于《人民文学》在工人作者诗歌方面的快速组稿与发稿,《诗刊》则稍显滞后,也许是因为《诗刊》1958年第1期成功组稿和发表毛泽东词作《蝶恋花 游仙(赠李淑一)》的缘故。这一期颇值得注意的是刘白羽的短论《对诗的希望》和徐迟的评论《诗人们已经远行》,两文都提到了当前诗歌的创作路径问题,可对照解读。刘白羽谈到了强化诗歌与人民性的关联这一问题,认为:“本来正确地解决创作中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就是诗人到人民生活中去,在人民生活中文学艺术原料的矿藏、这一最广大最丰富的源泉的基础上,进行文学艺术的创造。这就是个人的才能与广大群众智慧结合。个人关在玻璃窗内进行‘创造’——结果只能有干瘪、空洞,而人民的现实的生活中则存在着那样丰富、多彩、优美的语言,存在着那样多像彩云变幻一样鲜明的形象,那样多的诗情,那样多令人无法臆测的、卓绝的、深刻动人的情节……可惜,我们的诗,现在,和这一方面的结合还不够多,我们的诗人在这一方面的努力还不够。”实际上,刘白羽在这里已经提出了当代新诗创作需要解决的一个基本问题,这就是新诗艺术资源的获取。徐迟《诗人们已经远行》则以极大的热情评价了田间、李季、严辰等诗人离开北京进入边地、油田等地体验生活的诗歌创作方式,即“落户”:“落户在农村,在山区,在林区,在牧场,在工地,在油田,落户在人民群众中间。好呵,落户在那些地方和那里的人民结合在一起,劳动在一起,成为他们的一员,成为他们的歌手和他们的心灵……诗人们已经远行。祝他们唱出劳动的诗歌,人民的衷曲,把远方人民群众的生活,通过他们镜子似的明亮的诗歌,反映给我们。”当然,“落户”的创作方式并不是当代诗人们的首创,但是徐迟所言1958年诗人们主动走入民间的诗歌创作方式这不能不说是诗人们向生活问诗、向人民学习的第一步。可以说,在1958年的文学版图上,诗歌的发展道路成为一个被普遍谈论的话题。

针对新诗发展这一问题,1953年年底到1954年年初中国作家协会曾专门召开了三次诗歌形式座谈会。而发生在1956—1957年《光明日报》“文艺生活”周刊上的新、旧诗大论辩以及“新、旧诗坛由此展开的有关经验可能性与叙述合法性的争论,却充分折射了当时‘新的人民的文艺’内部不同文体、不同文学力量之间的多重纠缠的话语竞争与利益博弈。”这些讨论显然提示出了1958年文艺界的关键词,即:诗/人民、新诗/旧诗、民间,而诗与人民如何取得关联是这些讨论的核心所指。如果说这些来自文艺界内部的讨论主要是出于占据诗坛中心位置的诗人们对自身诗歌写作不断调整的思考,这些思考随之引发了诗人们对自身诗歌创作能力的反思,这种反思集中体现在诗歌写作道路的回顾与新的形势下继续诗歌创作面临的困境,那么,在这两个问题上,卞之琳《雕虫纪历1930—1958》中1958年的诗作和郭小川《郭小川日记》中对1958年创作历程的记录是极有代表性的个案。

据《雕虫纪历》所辑,卞之琳1958年完成的诗作有五首短诗,它们分别是:《向水库工程献礼》《动土问答》《大水》《防风镜和望远镜》《十三陵远景》,是诗人在考察了十三陵水库工地后写就的。在《雕虫纪历·自序》中诗人认为1958年3月写的这五首“十三陵水库工地杂诗”是自己写诗历程在思想内容和艺术形式上曲折探索的第三个阶段:“我在工地上只参加了一下劳动,居然也写出来这么几首。这里又转回到念白式格律体。这些诗照例还有人说难懂,但是其中有一首我自己至少见过登上了《广播节目报》。”相较于郭沫若《颂十三陵水库》、臧克家《毛主席来到十三陵》这些常提及的为十三陵水库建设而写的诗作,卞之琳的《十三陵水库工地杂诗》没有得到更多的关注,甚至在1958年6月由十三陵水库修建总指挥部政治部与北京市文学艺术工作者联合会共同编辑出版的《英雄人民战斗在十三陵水库》一书中也并未收入卞诗,这不能不说是一次有意味的忽略。诗人自述这五首诗是采用“念白式格律体”,看一看《向水库工程献礼》中的诗句:

摔脱了大衣抓扁担,

人海里洗一个风沙澡。

给水库献上一滴汗,

喜悦的心跳像鱼跳。

这些诗句读来感觉颇为牵强,在诗歌口语与书面语的杂糅中一些用词显得有些生硬,比如“摔脱”、“风沙澡”,之所以会出现这样的问题,一方面是这些诗作的完成显然带有赶任务的嫌疑,另一方面是在处理个人以往的诗歌写作经验与新的生活现实时出现的困难。

1958年的郭小川也同样遭遇了诗歌创作上的瓶颈。在1958年1月1日的郭小川日记中,他这一年的创作计划最重要的是完成长诗,即:“最近,我休息了一周了,应该抓紧时间工作。计划写一首诗和改出《昆仑山》之后就着手构思那部长诗。上半年希望把它写好。”但实际情形是长诗的写作屡遭困顿,不仅如此,一般性的短诗也陷入了“写不出来”的境地,郭小川在1958年诗歌创作心态上的苦闷在其日记中处处可见,试举几例:

(1958年)1月5日 要写一首下放的诗,却写不出来。

1月14日 最近,没有写东西,精神上很矛盾,很闷,每天都在思索着,但又不能自拔,在会议上尤其如此……

1月27日 《收获》退回《一个和八个》。

1月30日 不快,写不出东西来……

2月2日 心情不快,什么也干不成。

2月26日 欲写诗不成,这次的困难是无比的。

尽管这一时期的日记中同时记载着发表在《诗刊》1957年第12期的《白雪的赞歌》获得了很多人的关注和褒奖,但是《一个和八个》这首诗遭遇《收获》的退回以及创作长诗的“无比的困难”,这些使得1958年的郭小川陷入了精神的烦闷中。

从卞之琳和郭小川的个案中不难看到,新诗的危机不仅是诗歌界内部永恒的命题,它更是1958年文艺界诗歌与诗人处境的一个缩影。诗与人民应该如何取得关联?毫无疑问,“人民性”与诗歌之间存在着重要的联系,对此,别林斯基谈道:“每个民族的诗都是人民意识的直接表现!因此,诗和人民生活是紧密地融合在一起的。这就是诗何以必须有人民性,何以一个民族的诗和一切其他民族的诗不同的缘故。”由此可见,诗与人民的关联不仅是文艺内部的事情,它更关乎着民族性,如果再加之意识形态领域的工具性,这一问题就更为复杂。1958年由毛泽东所倡导的“新民歌运动”即是如此,毛泽东对新诗的发展颇为关注,据《建国以来毛泽东文稿第7册》所录1958年成都会议3月22日的发言提纲,明确提道“收集民歌问题”。毛泽东在这次会上要求各省搜集民歌,他说:“我看中国诗的出路恐怕是两条:第一条是民歌,第二条是古典,这两面都提倡学习,结果要产生一个新诗。现在的新诗不成型,不引人注意,谁去读那个新诗。将来我看是古典同民歌这两个东西结婚,产生第三个东西。形式是民族的形式,内容应该是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的对立统一。”而党刊《红旗》的创刊也正值1958年“新民歌运动”的开端和高潮,《红旗》与当代文艺生产的直接关联首先就表现在《红旗》上刊载的“新民歌”作品以及相关文章对“新民歌运动”的推动。

二、《红旗》与“新民歌运动”:被夸大的人民性

《红旗》与当代文艺生产最为直接的关联在1958年第1期、第2期、第3期就已经明确凸显出来,这主要体现在三个层面:其一,登载当时正值创作高潮的“新民歌运动”作品。登载与当时文艺思潮和文艺现象密切相关的文学作品,如诗歌、散文、通讯直至“文革”期间的样板戏,这是《红旗》的一大特点,或者说,从某种意义上来看,正是这些文学作品的进入使《红旗》这份党刊也部分具备了文艺性刊物的特质,这与苏联的《共产党人》是颇为不同的。其二,发表与“新民歌运动”直接相关的文艺理论方面的文章,即:周扬《新民歌开拓了诗歌的新道路》(《红旗》1958年第1期)、郭沫若《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红旗》1958年第3期)、张光年《从工人诗歌看诗歌的民族形式问题》(《红旗》1959年第1期)。其三,刊载阐释文化领域“大跃进”合法性的理论文章,以此为毛泽东提出的“工农兵学商都是实业,报纸、刊物为事业,文艺为虚业,这6种都要抓”的观点提供支持,如《红旗》1958年第1期柯庆施《劳动人民一定要做文化的主人》、1958年第2期范文澜《破除迷信》、1958年第2期胡乔木《病树前头万木春——从泰晤士报的一篇评论谈起》,这一层面的关联将在另文中论述。

先看第一个层面的关联,即系统梳理出现在《红旗》上“新民歌”作品的情况。1958年第1期登载的广西壮族自治区民歌《真正英雄看今天》是《红旗》登载的第一首民歌作品:

要说大来天最大,

我们干劲要冲天;

要说能来神最能,

我们智能赛神仙;

历代豪杰成过去,

真正英雄看今天。

这首民歌在《红旗》刊载时其版面安排在《一个苦战二年改变了面貌的合作社》一文之后,很显然是有着特别的意味。这一方面是为了凸显毛泽东在《红旗》1958年第1期的文章《介绍一个合作社》之重要性,毛泽东在文中这样写道:“从来也没有看见人民群众像现在这样精神振奋,斗志昂扬、意气风发……中华人民共和国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上面的劳动人民,现在真正开始统治这块地方了”,因此,在《红旗》上登载的第一首“新民歌”作品的内容选择必须能够显示这种“人民性”的主体位置与时代气象。从这一点来看,选择这首《真正英雄看今天》作为《红旗》创刊号登载的第一首“新民歌”是十分恰当的。但由此,也奠定了《红旗》“新民歌”作品登载的标准:篇幅的短小、诗歌形式的简单、内容的夸张以及强烈的意识形态鼓动色彩,它们最终都显示了被夸大的人民性。

1958年第2期《红旗》登载了五首新民歌作品,它们是:山东单县民歌《为啥云上红旗飘》、河南新乡民歌《开渠歌》、河南林县民歌《高山顶上人造江》、贵州石阡县民歌《车干长江与黄河》、陈忠生《颂抗旱》,这些作品主要涉及农业题材,例如:

千年想,万年盼,

双手劈开天桥断。

高山水利化,

旱涝都不怕。

炮声如雷震河山,

悬空劈山胜鲁班,

愚公能把山来移,

我们决心修成渠,

炮声响,彩云升,

好象攻打上甘岭。

值得注意的是1958年第2期《红旗》上刊登了一则《征稿启事》,明确提出“民歌”作品入刊的需要,并把“民歌”放在了和其他版块的文章同等重要的位置:

本刊欢迎投稿。稿件内容包括政治评论、经济评论、哲学评论、历史研究、工作通讯、文艺批评、民歌等。

1958年第3期《红旗》登载群众作者创作的“新民歌”作品四首,它们是:上海工人郑成义《统计员》、上海永安二厂工人陈起坤《高潮之夜》、小卫《乡乡社社工业化》、上海工人作《找厂长》。如果说1958年第2期的“新民歌”作品主要是聚焦于农村题材,那么1958年第3期《红旗》登载的“新民歌”作品则是集中展现工业战线的“大跃进”:

走一乡,又一乡,

乡乡都在办工厂,

大小厂房连成片,

个个烟筒顶破天。

走一社,又一社,

社社办得工厂多,

两条板凳一把钳,

白手起家不简单。

走一庄,又一庄,

庄庄都有机器响,

乡乡社社工业化。

《红旗》登载的专业作家的“新民歌”创作,首推1958年第3期郭沫若《颂十三陵水库》其一、其二:

其一

改变自然面貌,

造成湖水山腰。

高堤大坝锁长蛟,

不准龙王乱跑。

勇士堂堂十八,

光荣榜上名标。

英雄人物看今朝,

十万大军欢笑。

其二

领袖带头挖土,

人民不亦乐乎?

三山五岳齐欢呼,

苦战何能算苦?

要与洞庭比美,

昆明湖水不孤。

煌煌五字垂千古,

曰“十三陵水库”。

虽然在形式上采用了旧体诗词“卜算子”的词牌与格律,但发表时并未在诗作标题上标识出来,旧体诗词在形式上的隐匿构成了这首诗作内容上的突出。以文人化的口吻表现水库工地的劳动场面,带有见证历史的自豪感。与来自工农作者的民歌作品相比,这首《颂十三陵水库》的作品显然带有一定的“示范性”,它在“旧瓶装新酒”的新诗格律化尝试中值得注意。

1958年第5期登载四川新山歌《一匹大山装得下》、河北涿鹿县民歌《昨天担走两座山》,1958年第6期登载福建厦门元锦《天堂在人间》、四川重庆刘吉贤《一步跨万里》、陕西府谷张西《跃进歌》、浙江余姚古泥《大字报是无价宝》,这些“新民歌”作品无论是内容的选择还是用语的铺排都带有较强的夸张色彩,例如:

扁担不长七尺三,

箩筐不大柳条编。

你甭小看这玩艺,

昨天担走两座山。

《红旗》登载的“新民歌”作品集中在1958年上半年,随着“新民歌运动”的落潮以及毛泽东后来对《红旗歌谣》艺术性粗糙的评价,除1959年第3期刊载闻捷的诗作《老爷爷》,《红旗》上没有再出现“新民歌”作品,而是以艺术生产领域的木刻、版画等取代了原来为“新民歌”作品所占据的版面。

如何评价《红旗》在当代文艺生产领域与“新民歌运动”的关联,这可以从两个角度切入。首先,“新民歌运动”的全民参与性使它不得不受到意识形态领域的关注,党刊《红旗》在创刊之初即明确了其“插红旗,辨风向”的定位,民歌入刊的举措强化了1958年“大跃进”时期文艺界的对外辐射力,这些出现在《红旗》上的“新民歌”作品在艺术品质上当然不可能超出当时的整体水准,但因为在党刊上发表的独特性又使这些诗作带有一定的“范本性”。其次,考虑到《红旗》创刊之初的巨大发行量,“红旗创刊号发行数即一千万,以后最高发行量曾达到1700万份,”那么,这些刊载在《红旗》上的“新民歌”作品的被阅读量实在是一个难以估量的数字。时任中共哈尔滨市委第一书记的任仲夷曾亲自走上街头,发行《红旗》杂志:“1958年6月3日上午,中共中央主办的《红旗》半月刊第一期刚到哈尔滨市邮局时,中共哈尔滨市委第一书记任仲夷等负责同志,利用中午休息时间和邮局发行人员在大街小巷,一面向街头群众口头宣传《红旗》半月刊内容,一面推销。”不难想象《红旗》的发行盛况,这时的《红旗》杂志在“新民歌”的阅读与传播接受中充当了重要媒介,其党刊身份与在出版发行层面的政策倾斜与财力、人力投入都扩大了《红旗》上登载的“新民歌”作品的影响与传播范围。但同时,这些诗作在内容上的失真与浮夸等负面效应也随之而扩大了,像《跃进歌》中“唱的水土不下坡,唱的亩产千斤多;唱的牛羊满山跑,唱的山沟变金窝”这些诗句所透露出的“人民性”不是所谓“人定胜天”,而是违背自然规律的盲目与无知。而像《大字报是无价宝》这样的诗作所传达的并非仅仅是时代的局限性认知,更指向了历史的层累叠加中人民群众这一主体指称的复杂内涵。

三、《红旗》上关于“新民歌运动”的三篇文艺理论文章

除了民歌作品入刊,关于“新民歌运动”《红旗》上还有三篇值得注意的文艺理论文章,它们是:1958年第1期周扬《新民歌开拓了诗歌的新道路》、1958年第3期郭沫若《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和1959年第1期张光年《从工人诗歌看诗歌的民族形式问题》,这三篇文章的作者一位是当时的中共中央宣传部副部长、中国作家协会党组书记,一位是著名诗人,一位是当时重要的文艺评论家,他们的文艺理论文章共同为1958年文艺大跃进中“新民歌运动”的开展提供了来自文艺界官方的声音,也由此奠定了其后的文学史研究中对“新民歌”的评价和认识。

《红旗》1958年第1期除《发刊词》外,共发文8篇,涉及人民公社运动、国际政治、文化文艺、农业科技四大层面内容,其中文化文艺版块刊载了柯庆施《劳动人民一定要做文化的主人》和周扬《新民歌开拓了诗歌的新道路》,柯文涉及了新的意识形态领域文化领导权的获得与巩固,这一问题将在另文中论述。这里主要看周扬的《新民歌开拓了诗歌的新道路》,作为在《红旗》创刊号上出现的第一篇文艺理论文章,其文其人的影响自不待言。1958年的周扬在文艺领域频频发声,可谓雄心勃勃,“1958年5月,在八大二次会上,毛泽东称赞了他的《大辩论》。他又作了题为《新民歌开拓了诗歌的新道路》的发言,并在《红旗》创刊号上发表,受到好评。随后,他南下上海,与周而复写了歌颂‘大跃进’的报告《向常熟人民致敬》。同年8月,周扬在河北文艺理论工作会议上作了以《建立中国自己的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和批评》为题的报告。同年12月,周扬在北京大学作了题为《建立中国的马克思主义美学》的报告。他去作报告时,学生们敲锣打鼓欢迎。”这个时期周扬关于文艺的讲话和观点多次得到毛泽东的赞誉,这篇《新民歌开拓了诗歌的新道路》一文来自于1958年5月中共八大二次会议的发言稿,据李锐《“大跃进”亲历记》(上卷)所记:“中宣部周扬专就民歌问题发言,题目为《全党动手,搜集民歌》。”这次发言显然是有所准备的,1958年4月26日,周扬主持召开了中国文联、作协、民间文艺研究会的民歌座谈会,发出了“采风大军总动员”的倡议,到了八大二次会议的发言则有了更为详备的思考,并且还“编选了110首大跃进民歌,汇成《新民歌百首》,作为发言附件印发给大会代表。”这些历史细节让我们看到了《新民歌开拓了诗歌的新道路》并不简单的成文背景,这是在会议发言的基础上将修改后的文章刊于《红旗》创刊号,文章刊发时周扬也是《红旗》第一任编委之一。这样的身份又多了一层特殊含义,因为《红旗》第一任编委会是经毛泽东亲自审定的,“《红旗》编委会的阵营颇为强大。第一任编委有邓小平、彭真、王稼祥、张闻天、陆定一、康生、陈伯达、胡乔木、柯庆施、李井泉、舒同、陶铸、王任重、李达、周扬、许立群、胡绳、邓力群、王力、范若愚……这个编委名单是毛泽东一个一个拟定的,可以说囊括了当时中共中央所有的‘笔杆子’,而且从编委名单安排上,也不难看出毛泽东在拟定这份名单时的仔细酌量。”在这份编委会名单中,周扬的排名并不靠前,但作为主管文艺宣传部门的领导,他发表文章不仅是个人的写作行为,更带有对当时文艺界的创作进行规划的意味,也是文艺界方针的制定者与宣传者对1958年群众自发性的文艺创作进行引导与规训。在《新民歌开拓了诗歌的新道路》一文的成文背景中还有一个历史细节值得注意,黎之《文坛风云录》中提到:“记得(周扬)在准备发言稿时,拿出笔记又看了看毛泽东的原话。他说,原话是革命浪漫主义放在前面,还是把现实主义放在前面吧,这样习惯些。”毛泽东关于民歌的讲话以及与周扬就此问题的谈话都成为该文写作时的重要参照,可以这样认为文中提到的革命现实主义和革命浪漫主义相结合的观点是对毛泽东“内容应该是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的对立统一”这一论断的进一步阐释。

周扬谈道:“新民歌成了工人、农民在车间或田头的政治鼓动诗,它们是生产斗争的武器,又是劳动群众自我创作、自我欣赏的艺术品。社会主义的精神渗透在这些民歌中。这是一种新的、社会主义的民歌;它开拓了民歌发展的新纪元,同时也开拓了我国诗歌的新道路。”在引用了一首出自安徽省的大跃进民歌后,周扬以如上一段话对“新民歌”的出现和意义做出了描述和判断,这也成为当时和其后对“新民歌”进行评价的最初理论话语来源。在对古代采诗制度进行溯源后,从时代语境的变化和对比中周扬论及:“我们今天的民歌则是代表社会主义时代的新国风,表现了社会主义制度下人们的新生活、新思想、新道德和新风俗。”同时,在对五四以来新诗发展的回顾中,“新民歌”在新诗历史中的位置也被这样定义:“诗人只有向群众学习,向民歌,特别是向新民歌学习,才能为我们的诗歌打开一个新局面……新民歌给人最突出的印象是劳动人民在国家生活中取得了主人公的地位,有了自豪的感觉。”周扬在历史维度的不断勾连中对“新民歌运动”做出阐释,“人民性”在新的社会制度下的彰显是其谈论“新民歌”历史位置时的一个重要出发点。《新民歌开拓了诗歌的新道路》一文中另一个值得注意的理论问题是周扬借由“新民歌”作品的分析对革命的现实主义与革命的浪漫主义做出的解读:“我们应当从我国文学艺术传统中吸取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相结合的丰富经验,并且在共产主义新思想的基础上发扬而光大之。新民歌表现了这个特色,所以特别值得我们珍贵。”此外,在对中共革命史的检视中,民歌与革命的联结是周扬的历史发现,他在文中引述了鄂豫皖革命根据地的民歌、1927年上海工人起义的民歌,以此凸显“新民歌”的时代性与一以贯之的革命性。周扬此文在当时甫一发表即得到了及时的评价,不仅有文章刊发前毛泽东的最早肯定,更有文章刊发后同时期的关注与讨论,如马白《周扬同志“新民歌开拓了诗歌的道路”的思想内容》(《语言文学》1959年第1期)、王若麟、吴国凤《读“新民歌开拓了诗歌的新道路”》(《学语文》1960年第3期)、王克华《〈新民歌开拓了诗歌的新道路〉解析》(《语文》1960年第7期),而《语文教学》1959年第3期至第5期连续三期刊发天鹰《社会主义民间文学的纲领(一)——关于“新民歌开拓了诗歌的新道路”》《社会主义民间文学的纲领(续)——关于“新民歌开拓了诗歌的新道路”》,天鹰是较早的一位对“新民歌运动”进行研究的学者,其由上海文艺出版社1959年11月出版的《一九五八年中国民歌运动》一书中的许多观点都是在对周扬之文的关注与评析中初具形态,可以说周扬《新民歌开拓了诗歌的新道路》作为“大跃进”时期的一篇重要文艺理论文章,其经典化的过程不仅得益于官方行为的鼓动,更有文学史研究者的引征与借鉴。

再来看《红旗》1958年第3期郭沫若《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的发表背景与文本内容。据《郭沫若年谱 1892—1978(下册)》所载:“(1958年6月20日)作《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写作该文时,郭沫若刚从河北张家口采风回京,“(1958年)五月二十四日,文联参观团往张家口专区访问,计在怀来县花园乡住四日,在涿鹿县城住四日,在张家口市住六日,六月七日返京。前后十五日间,受各地大跃进气势所启发,曾写诗若干首。这些诗,严格地论,都是地方上的同志们的成绩,只是通过我的手把它们写了出来。真真是‘遍地皆诗写不赢’,我相信全中国都会是这样。”在采风期间的见闻带给他颇多感触,他在文中这样写道:“我最近也到张家口专区去‘跑马观花’了两个星期,的确是受到了很好的教育。在工农业生产大跃进的今天,地方上的建设热情,真是热火朝天,正在排山倒海……到处都是新鲜事物,到处都是诗”,加之当时文艺界在革命的浪漫主义和革命的现实主义问题上的相关讨论,这些都促成了郭沫若写作《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一文。当然,从该文的细读中可以发现,郭沫若写作此文并非仅仅是为当时的“新民歌”所感染,他仍有为自己早期文学道路辩护的潜在意图,如本文一开始就写道:“一直到一九一九年的‘五四’运动发生,中国的文艺运动和西方的思潮发生了直接的接触。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这样的名词被输入了,一部分人也就对‘五四’以后所出现的文艺派别贴上了这样的标签。例如说创造社是‘浪漫主义派’,文学研究会是‘现实主义派’,实际上只不过有一些近似而已。”考虑到郭沫若的创造社成员身份,这样的表述显然含有自我正名的意味。但从总体而言,郭沫若这篇文章与周扬的文章一样,都是从宏观视角来讨论当时的“新民歌运动”,文中所提及的一些“新民歌”作品也都是当时地方上传诵度较高的诗作,这在其后他们合作编选的《红旗歌谣》一书所收录的上百首“新民歌”作品中可见一斑。

张光年《从工人诗歌看诗歌的民族形式问题》刊于《红旗》1959年第1期,该文的出发点是探讨工人作者创作的“新民歌”作品所表现的诗歌的民族形式问题,同时,《诗刊》1959年第1期刊载张光年《北京工人的诗歌——〈北京工人诗百首〉》,而在1959年1月29日《人民日报》上专门有“关于诗歌问题的讨论”的专栏,刊载了张光年《在新事物面前——就新民歌和新诗问题和何其芳同志、卞之琳同志商榷》,可见,“新民歌”及工人诗歌的评价是这个时期张光年文艺实践活动思考的中心问题。他在文中谈道:“有人认为只有在农村里、田野里才有诗;至于在工业里面,那是找不到什么诗意的……在这类论调的影响下,有些作者对工业题材不那么喜爱了。其实,那完全是一种落后的偏见……工人群众的诗歌,有力地驳斥了这种极端陈腐的美学观点……大跃进以来工农群众的诗歌,把千百年来陈陈相因的、人们在生活上艺术上那一套陈腐不堪的美学观念冲毁了。新民歌里那些最新最美的诗情,那些美的形象、美的语言和构思,都说明了我国工农群众的美感是高尚的而且丰富的。一个彻底地解放人们的个性,激发人们的美感的时代,已经来到了。”张光年在50年代的批评家中是一位能写的人,既有诗歌、散文创作,60年代又有《题材问题》(《文艺报》1961年第3期)这样的大文章。题材问题是当代文学创作领域十分重要的一个时代命题,无论是“重大题材”的提法,还是工业题材、农业题材、革命历史题材的分类等,它们都说明了当代文学创作与时代环境、社会主义国家建设这一最大现实的密切关联。而“题材问题”也是张光年文学批评实践中持续思考和关注着的命题,如果从“新民歌”这一现象来看,张光年由工人作者的诗歌创作这一工业题材领域所切入的“新民歌”大潮,则提供了历史缝隙中“题材问题”的另一侧面,即:就题材的重要性与层级性来说,当代文艺生产领域中农村题材和工业题材的此消彼长实际上并不存在,因为从乡土文学到农村题材的变迁中,工业题材始终处于需要被辨识与被确认的位置。

结语

1959年第4期以后的《红旗》再未刊载与“新民歌运动”有关的诗歌作品和文艺理论文章,这不仅与该运动的落潮有关,也是作为时代性文学症候的必然结果,但党刊《红旗》与当代文艺生产在“新民歌运动”中的首次联结以及所达成的“人民性”问题,格外值得探究与反思。学者吴俊先生在《国家文学的想象和实践——以〈人民文学〉为中心的考察》一书中以“国家文学”的概念对建国以后的当代文学进行理论观照与个例分析,这是很有启发性的观察与命名。在某种意义上而言,《红旗》与“新民歌运动”的关联具备了“国家文学”的内涵,即:“由国家权利全面支配的文学谓之国家文学。换言之,当文学(在国家范畴内)受到国家权利的全面支配时,这种文学就是国家文学。国家文学是国家权利的一种意识形态(表现方式),或者就是国家意识形态的一种直接产物,它受到国家权力的保护。同时,国家文学是意识形态领域中国家权利的代表或代言者之一,它为国家权利服务。国家权利是国家文学最高也是最终的利益目标,这也就决定了国家文学基本的(或根本的)价值观。”那么,就“新民歌运动”来说,其体现的“国家文学”价值观最主要的则是“人民性”的确认、凸显与被夸大,时隔60年后再细读这些《红旗》上刊载的“新民歌”作品以及相关文艺理论文章,对“历史之同情”与问题细部的梳理是必要的,这一方面是在历史纵深处发掘文学与时代的复杂联系,另一方面也是对文学的浮夸与走入歧途保持当下性的警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