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盐河旧事(二题)

2019-11-11相裕亭

金山 2019年10期
关键词:茅屋盐田虎子

相裕亭

界河

烧香河,又名无定河。它是盐河滩涂上的一条不起眼的河流,因船工们外出打鱼在此烧香求平安而名。其河道七拐八弯,如行龙走蛇,又像是顽童手中肆意摇摆的鞭索,夏季里洪峰到来,洪水在滩涂上翻着跟头、拧着滚儿奔人大海。

那种任性改道河流的迹象,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曾经汇入淮河奔向大海的黄河。而今,它的尾巴一摆,避开了淮河,甩开了安徽、江苏两省,调头奔着山东的东营去了。

烧香河就是那个样子,你看它平日里宛如個缩手缩脚的小媳妇似的,在盐河滩上不声不响地静静流淌,可它一旦赶上上游洪水爆发,立马就像个醉酒的疯婆婆,嘻嘻哈哈地乱了步态,在盐河滩涂上手舞足蹈地摇摆起来。

而它的摇摆,看似是在滩涂上肆意流淌,可河道的走向,事关盐区吴、杨两家盐田的划分。

说不清是哪一年,也不知道当初是怎么立下的规矩:烧香河以南的盐田,属于杨鸿泰杨老爷家的;而烧香河以北,则是大盐商吴三才的。至于,那烧香河的河道怎么改变,吴、杨两家似乎都没去计较。

这一年,夏季洪峰来势凶猛,逼近吴三才家盐田打旋时,原本该调头奔向东南流淌的洪水,偏偏贼眉鼠眼地瞄住吴老爷家盐田那松软的沙土,在此翻滚水花的时候,总想扯开个口子,抄近道流人大海。

这可急坏了吴三才家那个看守盐田的老奴才汪能。

汪能先是察觉到上游来势汹汹的洪水在那不停地“翻跟头”,就猜到不是好兆头,等他发现被洪水冲刷的土堰“刷刷”地往下掉泥块,汪能知道坏了,河水要在此处改道了。他立马喊呼他茅屋里的女人:“贵他娘,你快去北边把二虎子喊过来!”

二虎子也是吴老爷家看守盐田的奴才。但他看守着吴老爷家北面的一片盐田。

盐河滩涂上,有很多那种两面坡的“个”字型的小茅屋。它们都是给东家看守盐田的奴才们的临时住处。

平日里,那些看守盐田的奴才们互相来往,他们在一起说天气的变化,说结盐的厚度,说城里的女人,也说茅屋里的女人。有时,他们也在一起吃吃喝喝。相互间,都是很熟的。所以,汪能这边遇到险情,女人过去一喊,二虎子很快就赶过来了。

那时间,汪能正站在齐腰深的水里,他指挥二虎子和他的女人:“快,快装沙袋!”

二虎子与汪能的女人在那手忙脚乱了一阵子之后,很快就用完了可以用来装泥沙的物件。

汪能在水中用脚试着洪水的流向,感觉险情不但没有排除,反而加大了攻势,他让女人和二虎子赶快把他们身上的衣裤脱下来,包上泥巴递给他。女人在那犹豫,汪能却大声喝斥她:“你去屋里抱棉被!”

情急之中,女人还真去屋里把棉被抱来了。汪能看棉被还不能解决问题,他让二虎子去把他那茅屋的房梁拆下来。

接下来,随着茅屋上的房梁一根一根地被插入河堤,并以茅屋上的茅草及女人抱来的棉被做遮挡,总算抵住了洪水的冲刷。

应该说,汪能那一连串的举措,很是有效地保住了吴三才吴老爷家的那大片盐田。否则,一旦洪水在那地方决堤,吴家一大片流金淌银的盐田将会白白地拱手让给杨家。

事后,二虎子帮汪能去找吴家,说是去要些财物来,为汪能再建一座更加敞亮的茅屋。其实,二虎子是想去表功。他知道汪能在那场洪水中,保住了吴老爷家的盐田,吴老爷会奖赏他。二虎子也想分得一杯羹哩,他毕竟也是那场堵住洪水的参与者。所以,那再建茅屋的事,没等汪能提出来,二虎子就乐不颠颠地跑去找吴家人说了。

可巧,那天半晌,吴老爷正在南门外,准备乘马车去杨家听戏呢。当时,大太太已经坐在马车里了。二虎子见吴老爷正在马车跟前剔牙,紧跑了两步赶过来,跟吴老爷把汪能与他一起堵住洪水的事情说了。说到最后,二虎子才提到要给汪能再建一座茅屋的事。

本来嘛,类似于盖个茅屋的事,与吴府里的管家说说就可以解决的。可二虎子把堵住洪水的事情说过以后,顺便就把建茅屋的事情也说了。

吴老爷冷板着面孔,听明白了事情的原委以后,莫名其妙地冒出一句,说:“你们都回去吧!”

说完,吴老爷蹬上马车,“哗铃,哗铃”地就去杨府那边听戏去了。

二虎子愣在那里,半天不知道吴老爷让他们都回到哪里去。

杨家那边,可能也知道汪能与二虎子堵住洪水的事了。可人家装作不知道,该干吗干吗,头一天晚上就把今日开戏的帖子送到吴府来了。这会儿,杨府那边,正等着吴老爷去开戏呢。

可当天午后,也就是吴老爷从杨家听戏回来,派管家传话——将汪能与二虎子双双给解雇了。

这是汪能与二虎子万万都没有料到的。

后来,事情过去了很多天,吴老爷私下里可能给了汪能与二虎子一些钱。汪能就此在他们老家盖起了三间大瓦房。二虎子买了头小毛驴,又添了辆平板车,整日守在盐河口那拉脚,日子过得也还可以。

贾圩

贾圩是个地名。盐区这地方,多以某某沟、某某圩而起名。如蟹脐沟、跳鱼沟、扁担沟,李家圩、马圩、黄圩等等。也有个别村落叫什么官庄的。但凡叫官庄的村子,疑似某朝某代出过官人,或是某位官宦人家在此居住过。其街道、房舍,相对要古朴、厚重一些,姓氏也比较单一,比如娄家官庄、朱家官庄,其娄姓、朱姓的人家占据主流,族人们谈古论今,扯到其官庄的来历,脸上总是带着几分荣耀与自豪。而叫什么沟、称某某圩的村子,就没有那么光鲜、显亮了。他们多为贫民蜗居,百姓杂陈。

旧时,盐河边三五家叉鱼的、照蟹的、摸海肠子的(一种像蚯蚓似的海生物),以及挖大泥、唱小戏、开暗门子的,抱团取暖般聚拢在某一条沟湾河岔子里,搭两间茅屋,挖几眼“地笼”,就为一圩。他们多以河沟里的鱼虾、蒲草或某个人的姓氏给自己的住处命名。如贾圩,就是那样来的。

贾圩那地方,原本是一片茅草地。它西接城区,东依昼夜繁忙的盐河码头。周边河沟里长满了那种枝叶茂密的紫秆小芦柴,一条丈余宽的马蹄道横贯东西。民国初年,北洋军阀白宝山坐阵盐区的时候,他手下有一个贾姓的排长,从外地带来一个女人,说是他的妻子,谁知道呢,十之八九是他的姨太或是相好的,就居住在那儿。

当时,贾排长只是个带兵打仗的马前卒,尚无资格携带家眷。可他明里暗里的把那个女人弄来了。放在军营里与白宝山那几房千娇百媚的妻妾平起平坐,显然是没有那个胆儿。怎么办?贾排长想出一个避嫌之计,他托人在城外的芦柴地里,搭建了一栋干打垒式的土墼房,看似与盐河边扳罾的渔夫所居住的茅屋差不多,可他那茅屋里却藏着一个水水柔柔的女人。

白天,贾排长一身戎装,去军营里当差。入夜,他回来与那个女人团聚。期间,他还带来几个士兵在小院里铲草,派人运来碎石黄砂,铺垫出一条草径,连接门前那条纵贯东西的大道。

随后,盐河北乡来了一户烤大饼的,看中此处的芦柴,就地起灶,烤出了小铜锣一样香喷喷的面饼,先是用箩筐挑到码头上去卖,紧接着就在路口那儿摆摊,还扯起了一个“陈家芦柴大饼”的狗牙幌子,在大风中“呼呼呼”地摇摆。赶海的汉子,一早出门,或是晚问从船下来,走到此地,肚子正好饿了,买上四两、半斤大饼,一路边吃边走。

那时间,市面上都是十六两一斤的小秤。陈家的芦柴大饼,单面压着“十”字花,待面饼烤熟以后,那个“十”字花随面饼的膨胀而加深。客人若买半斤或四两面饼,无须过秤,当面一掰再掰,就是对方所要的面饼数。

紧接着,又来了几家炸油条的、炒瓜子的、卤弄猪大肠的,他们都是奔着此处的芦柴与清亮亮的河水来的。这以后,外来拾荒的、码头上扛活的、盐河里跑花船的,看到那地方聚集着人气,纷纷在此“安家”。等到城里的大药房、酱菜店、丝绸布庄在此设分店时,“抬财神”的土匪们也把目光瞄向了那里。

第一个被土匪“抬”走的,是烤大饼的陈家大孙子,开出赎票三百大洋。那可是陈家三年都赚不到的大饼钱。

怎么办?你舍不得出银子,对方就要给你来个“好看的”,先割下小孩血淋淋的耳朵或圆滚滚的小手指头,用个火柴盒装着给你送来,让你眼睁睁地看着宝贝孙子被人家断指、挖眼,而揪心裂肺,痛不欲生。

情急之中,有人出主意,让陈家老爷子去找隔壁的贾排长。贾排长虽不通匪,可他整天在军营里行走,其职责就是维护一方平安。用当今的话说,他属于“武警”“治安大队”的。让他出面,对付几个乡间蟊贼,还在话下吗。

可怎么去找那贾排长呢,他整天早出晚归,有时十天半月都见不着他个人影。

民国年间,军阀混战,白宝山的队伍,经常被抽到响水、沭阳,或更远的地方去打外援。好在,贾排长屋里的女人很少外出,想求贾排长办事的人,提前把礼物或礼金送给贾排长的女人,事情也会有所转机。

这期间,不乏贾排长要出面与对方讨价还价,把原先索要的三百大洋,降至五十大洋或三十大洋,让被劫索方能够承受。

问题是,那地方地处荒野,匪来匪去,过于平常。别说在此地开饭馆、做生意的商家难以生存,就是贾排长一家,也感到岌岌可危呢。

于是,有人想出“围城”之计。贾排长带头捐了银子,各家也都凑了份子。大家就周边的沟渠,挖出了一条“护城河”,并以河沟中挖出的泥土,筑起了一圈高高的围墙,留一出口,设置了跳板。“围城”之内的住户,建立了防范联盟,很大程度上,制止了匪患。

围城取名贾圩。一则,贾排长率先来此地定居,他最有资格取姓命名。再者,贾排长是“围城”之内最有地位的人。贾排长很感激大家对他的推崇,并在以后数次小股土匪入侵时,他带头击退来敌。

不尽其美的是,此后不久,贾排长在一次带队剿匪中,被土匪暗枪击中头部。棺柩抬回盐区,大伙含泪凑了份子,将其安葬。可此时,谁都不会想到,之前的数次“抬财神”,全是贾排长勾结土匪所为。此番,他带队剿匪,是想一举灭口。没想到,土匪们识破了他,一枪将其击毙。

全国解放后,贾排长更多的劣迹,一一曝光。

當初,深受其害的近邻,对他恨之入骨。纷纷联名要把与贾排长有关的贾圩之名改掉。可方圆几十里,早已习惯了那个称呼。时至今日,贾圩社区、贾圩小学、贾圩大厦,都是以那个坏蛋来命名的。

好在,当今的人们,大都不知道贾圩的来历,也懒得过问那等闲事。

猜你喜欢

茅屋盐田虎子
盐田如镜
盐田千春个展:灵魂的颤栗
儿子的声音
茅屋
茅屋
关于打造盐田循环生态农业区的展望
虎子修路
辛酸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