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酵中的韦博闭店潮事件

陈洋　周秭沫

10月11日中午，林西（ 化名） 摄于韦博英语上海总部

员工：“庆幸自己找到了下家，不然生活怎么办”

10月11日中午，林西决定利用午间休息时间再回一趟南阳1931，这里正是拖欠了他两个月工资的前东家“韦博教育”的上海总部所在地。

驱动他的是这天一大早就登上微博热搜的一则新闻。据多家媒体报道，10月10日，韦博英语北京办公室门口张贴了一份没有日期和印章的《关于学员安置预案的进展通告》，通告称，北京韦博因持续经营不善和严重亏损，导致校区运营和教学服务无法正常进行。

与此同时，越来越多的网友参与爆料，除了北京，韦博在上海、成都、重庆等地的门店也出现大面积停运，大量学员和员工面临学费、薪资无处追讨的局面。截至11日下午1点，“韦博英语疑似失联”话题在微博的阅读量已经超过7000万。

据官网介绍，韦博教育是一家成立于1998年的教育集团，覆盖线上、线下、成人、少儿等英语教育领域，旗下拥有韦博英语、韦博开心豆少儿英语、韦博嗨英语三大教育品牌，曾一度和美联、英孚、华尔街英语并称“英语培训四巨头”。

如果说在这次重回故地前，林西还寄希望于公司可能兑现“10月中旬补齐拖欠工资”的承诺，那么现在站在公司前台的他已经很清楚，一切都没戏了，公司是真的不行了。

他向《南方人物周刊》展示了他拍摄的一张照片，公司前台白色大理石背墙上“韦博教育”四个字虽然还在散发莹莹白光，但logo下面的墙面早已经被黑红两色的马克笔写满了大字——“高卫宇（韦博教育集团CEO）把所有资产转移到开心豆了！大家到汇鑫大厦去！”“退费学员去汇鑫1604”“讨公道员工去汇鑫1604”……“汇鑫1604”正是开心豆的办公地址。

从公司离职才刚刚一个月，林西已经有种物是人非的感觉。他是今年6月底入职韦博英语的，虽然那时的他对公司接下来将发生的巨变一无所知，但如今回想起来，一切并非毫无迹象。

据他回忆，6月时，他所在的部门已然经历了一波离职潮，办公室有好多工位都空着。他入职的第三天，就有老员工私下告诉他，之前离职的那些人多是因为今年年初年终奖没发下来而走的。同事还提醒他不要太相信领导的承诺，很有可能接下来的奖金都发不出来。

起初，林西并没有把这些话全当真，“那时候公司还在持续地招新人，以填补空缺的岗位，而且7月15日，我也顺利地领到了6月份的工资。”但他没想到，老员工的预言会这么快应验。8月14日，约定发薪日的前一天，林西所在的部门突然被领导分批叫到了会议室，他们被告知本月每人只能发放2000元，如果兄弟品牌开心豆融到了钱，这笔钱会用于补发工资，一切顺利的话，到10月中旬就能补齐。

林西还记得从会议室出来后，办公室里沉重的气氛，“大家既愤怒又失落。”也是从那时起，林西开始物色新工作，大半个月后，一拿到新offer，他就办了离职手续。身边的同事也大抵如此，有好机会的就主动离开了，没有的就继续在公司观望。原本他的计划是，到了约定的10月15日，如果公司不能兑现承诺，他就去申请劳动仲裁，但如今的局面已经让他提前丢了信心。

“还是挺庆幸自己找好了下家，要不然生活怎么办？即使去仲裁了，公司账上已经没钱了，短期内也解决不了问题。”林西在办公室里还看到了几位前来“讨薪”的外籍教师，除了办理一些文字手续，他们和其他员工一样，也都无果而返。

虽然个别工位上还稀稀拉拉站着几个员工模样的人，但林西觉得，以现在公司这种情况，除了那些登记学员退款的同事有工作要处理，其他人大多是来打酱油的。“我还看到有一些员工在打卡，他们肯定非常清楚这个公司没救了，但没有找到新公司之前，打卡还是算工作时长的嘛，万一未来要补发工资呢？没办法，很绝望啊。”

这种绝望需要一个出口。虽然没有确切的证据，但不少员工维权群里开始流传一个说法，即韦博英语可能将财产转移到了开心豆。相比面向成人培训的“韦博英语”，“开心豆”是韦博旗下少儿英语培训品牌。9月30日，“闭店潮”事件大面积曝光前夕，开心豆刚刚完成股权变更。据天眼查，以2000万元接盘的上海央泽国际贸易有限公司如今是开心豆的控股股东，这家公司之前主要从事的是货物及技术进出口等业务。

工商变更信息显示，继9月17日，由“上海韦博开心豆教育培训有限公司”更名为“上海世纪开心豆教育培训有限公司”;10月10日，开心豆又先后完成了法定代表人变更（由高卫宇改为徐晓明）、董事变更（高卫宇等退出，新增徐晓明、蔡妮娜）等。

林西向《南方人物周刊》出具了一份在各个维权群里广为传播的录音文件。录音内容疑似是一位韦博英语高管在公司高层会上的讲话。根据录音中高管的发言，2018年以来，公司的核心业务成人英语业绩在持续下滑，特別是到了2019年，相较去年同期出现了百分之三四十的下滑，但包括青少年英语、出国英语在内的新业务却成绩喜人，较去年同期出现了大幅增长。

另据多位员工反映，2019年9月底之前，开心豆一直与韦博英语同在南阳1931内办公，但9月底搬家至上海汇鑫国际，部分原韦博员工也转岗为开心豆员工。同时，根据开心豆的监事备案变更记录，新增监事一职由原韦博集团CTO王晶出任。

针对部分员工的怀疑，《南方人物周刊》咨询了四川卓宇律师事务所的万淼焱律师。万淼焱认为，就目前来看，9月份，高卫宇已经实现了开心豆与韦博在法律意义上的切割，完成股权、资产、人员的剥离。但如果员工们的怀疑有证据支持，足以证明开心豆目前仍然由高卫宇实际控制，则此剥离行为无效，开心豆无法独善其身。

林西所在的部门之前也有部分同事被调岗到了开心豆，“据调过去的同事11日的说法，开心豆还没出现大规模的离职情况，也有不少讨债的人前往开心豆，但都被请到其他地方说话了。”林西能感觉到转到开心豆后，曾经的同事之间说话也变得小心了，“前几天开心豆公司新址还没在网上曝光前，我问他，他都不大愿意说。”

据界面新闻10月9日的报道，在韦博英语上海总部，大部分参与讨要薪资的员工选择了调解，少部分选择仲裁。但自11日起，已经有越来越多的员工选择去仲裁，部分员工群也开始组织群友前往开心豆门店维权。11日下午，《南方人物周刊》记者在一个近150人的“讨薪维权群”里看到，有人上传了一则短视频，疑似一个女员工在开心豆公司的前台高声抗议，情绪激动。

13日上午10点，公众号“韦博英语”发布《致韦博总部及上海各中心员工的一封信》，落款为“高卫宇”、“10月12日凌晨”。信中称，从去年开始，受内外部原因影响，韦博英语板块业绩持续恶化，且原定的融资计划不断推迟，最终导致资金链断裂。而提及“开心豆”时，高卫宇写道，“在多方的努力下，开心豆目前已有新的投资人以有限的资金出资接盘”，“即便如此，开心豆还是受到韦博闭店风波的冲击”，“恳求各位，在这生死存亡关头能给公司一个机会。”

只是，就《南方人物周刊》记者所了解的多个“维权群”的反馈来看，这句“恳求”非但没能赢来员工们的理解，反而让更多员工将矛头转向了开心豆。

韦博教育的工作人员在大厦一角摆点为学员办理退费登记手续

11日，林西还在暗自庆幸已经找到了新工作，不至于太过被动。但12日上午他就收到了新单位HR的通知，因为之前离职时，韦博尚未为他办理好社保和公积金转出，导致新公司无法帮他缴纳五险一金，HR希望他能联系韦博在本月14日前完成转出手续。但因为韦博已经没有在岗的HR员工，林西不得不自己拿着离职证明跑了一趟社保中心，赶在14日前，完成了社保“强制转出”，但公积金依然卡着。

林西的社保账户目前还有两千多元的欠款，但他知道自己远不算“最严重的”。“对那些想在上海买房的前同事来说，那才真是巨大的打击。因为这件事，大家的社保基本上都有几个月的断缴。”

学员：“课没法上了，钱依然要还” 

据官网数据，目前韦博教育已在全国六十多个城市开设近两百家培训中心。除了员工，散布在各地的韦博学员是深受关店潮所害的另一方。

22岁、从事影视行业的方欣已经工作了两年，为了提升英语水平，今年5月她在重庆比较有名的两家英语培训机构——韦博和美联中选择了环境更好的前者。据方欣介绍，韦博基本上每天都有课程，学员可以根据自己的时间提前在线上预定。报名时，销售顾问向她保证，18个月的课程下来，日常出国旅游的英语交流不会有问题。

因为知道韦博是老品牌，所以当销售经理向她推荐18个月的分期付款时，方欣没有半点顾虑，“我从没考虑过韦博会倒闭，毕竟已经存在二十多年了，肯定是有实力的。尤其当‘老师提出了无息分期和全款的价格一样时，我就直接选了分期。在我看来，无论基于什么原因，选择分期都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

国庆节前，她开始嗅到些不对劲。那几天，一些消息灵通的学员开始在朋友圈里吐槽中心的老师大量辞职、更换频繁。虽然心里有些打鼓，但直到10日下午，她才通过一个在韦博关系比较好的老师了解到“韦博资金链断裂”的传闻。

根据方欣10月11日向《南方人物周刊》记者展示的她在“韦博英语”APP的个人页面截图，她的合同从5月31日开始生效，距离2020年12月2日合同到期还有418天，时间进度为23%。如今，虽然她已经无法继续完成她的课程了，但根据之前的分期贷合同，这笔共计22320元的贷款，还有14个月要还。每个月月底，她仍需向分期贷款提供方支付1240元。

虽然那个相熟的老师建议方欣可以11日先去她平日上课的大坪校区凭合同办理退费登记，但她并没有去，“老师跟我说得很明白，去也只是办手续走流程，钱肯定是退不回来了。那办这个手续的意义，无非是先稳住学员吧。”

不同于方欣，莉亚算是韦博上海张江中心的老学员了。可她得知坏消息的时间比方欣要晚了好几天。“之前一直都是正常上课，没有任何风吹草动或者小道消息，直到9日晚上我突然看到出国部老师在群里宣布，她刚刚‘被离职了，我才知道韦博出事了。”

莉亚第一次参加韦博的英语课程还是在2017年8月。因为感觉老师负责，学习氛围好，今年8月，准备出国深造的她又在韦博报了一套雅思课程。

两次课程她都在课程顾问的建议下选择了分期贷。第一次的课程于2017年8月1日开课，2020年11月到期，全程费用为46680元，分期24个月，现已还清。据她回忆，当时直接是由银行工作人员来现场为学员们办的卡和分期业务。

今年8月开始的这套为期4个月的雅思课程，费用为34460元，而这次学校推荐的分期机构则换成了另一家银行，她同样选择办理了一个为期12个月的分期贷款。“当时我们只是签了一份学员入学注册合同，分期贷款的流程很简单，打开银行的‘掌上生活APP，扫一个二维码进入支付页面，就可以办理免息分期业务了。很快就办完了，没有额外的审核环节。”

而根据莉亚出示的一份韦博英语学员入学注册合同，“双方的權利和义务”一项中写道，“通过刷卡及分期付款支付费用的学员应当按照其与银行及金融机构的约定履行还款义务，学员不得以无法向银行或金融机构还款为由要求退学，故韦博提醒学员客观评估自身还款能力申请相应分期贷款业务。”

据网络爆料的不完全统计，与韦博英语在分期贷款业务上有合作的银行和金融机构至少有5家。

“关店潮”风波后，学员们最关心的问题就是及时止损——在课程已停的情况下，是否能够停止按月偿还贷款。雖然有学员反映，个别银行已表示可暂做“冻结分期付款”处理，但多数银行和金融机构则要么宣称“要终止按期还贷，需由韦博英语先将贷款剩余部分退还”，要么表示“具体措施要等政府有关部门的进一步指示”。莉亚10日也就分期问题咨询了贷款银行，11日早上她得到的回复是，“纠纷和银行无关，银行已经完成了一次性付款，冻结和停止还款是不可能的。”

许多学员注意到了国务院办公厅在2018年8月印发的《关于规范校外培训机构发展的意见》，其中一项重要规定是校外培训机构“不得一次性收取时间跨度超过3个月的费用”。根据红星新闻去年的调查，这项规定虽然一度引发了不小的行业震动，但很快培训机构就出台了各种花样百出的收费方案以规避政策风险，比如把收费时段变成三个月，但抬高每个月的单价，然后“买三送一”。

一部分学员质疑，韦博的分期贷策略是不是也存在违规操作之嫌;而另一部分学员则认为这些合作的银行和金融机构同样应该就如今的局面承担相应的责任。

对此，万淼焱律师认为，2017年12月1日，国务院互联网金融风险专项整治、P2P网贷风险专项整治工作领导小组下发《关于规范整顿“现金贷”业务的通知》，要求了：银行业金融机构与第三方机构合作开展贷款业务的，不得将授信审查、风险控制等核心业务外包。

“韦博英语在没有能力持续经营的背景下继续招生，且诱使学员采用网络消费贷款来一次性支付中长期高额学费，根据《最高人民法院关于审理非法集资刑事案件具体应用法律若干问题的解释》，可以认定‘以非法占有为目的，涉嫌集资诈骗罪。”同时，在她看来，网贷金融机构也负有对韦博英语的持续经营能力进行审核的义务。

按照原计划，莉亚本应在12月参加雅思考试，而现在，她却不得不考虑改期。在她看来，很多跟她一样报了韦博托福雅思课程的学员都因此受到了直接的影响。

“张江校区的校长昨天下午也去配合有关部门调查了，跟我们透露的情况是正在积极寻求其他教育机构能够收纳韦博的学员，但是能不能谈下来还不知道，如果不能，只能登记办理退学。而对我们来说，课没法上了，钱依然要还。”但莉亚心里也清楚，其他培训机构也不是慈善组织，“如果韦博只是把我们转过去，上几节课后就需要另外交钱，它自己就不需要再负责任了，那有什么意义？”

一地鸡毛之外，莉亚觉得也有让她感动的地方。据她介绍，虽然总部现在都关了，但她所在的张江校区还是坚持开课直到这周末，她也已经在线上预约了周日的课。“应该是最后一节课了，老师们9月和10月的工资是注定发不下来了，大家都是在义务帮忙。真的很遗憾啊，学员想上课，老师想教课，结果却发生了这种事情。”

（文中林西、方欣、莉亚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