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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的未来不是梦

2019-11-08李泓冰

中国记者 2019年10期
关键词:奥数比赛数学

文/李泓冰

应该是1994年的一个秋日,大中小学开学的日子。

“小李,我儿子发了新的语文书,我一翻,居然有你的两篇文章!”与我同在教科文部的老记者陈祖甲,在人民日报5号楼三楼走廊里碰到我,笑着说。我很诧异,老陈的儿子读初中,能入选语文教材的,那得是鲁迅啊茅盾啊,我这么个年轻记者,怎么配。忘了后来是怎么得到的这本教材,一翻,原来是为了教孩子们怎样读报,通讯怎么写,消息又怎么写,拿了我的报道,当解剖的“麻雀”罢了。

写了一辈子科技报道的陈祖甲已经作古,他口中的“小李”,也爬了31年的格子了。

这两篇稿子,分别于1990年7月17日和7月18日刊登在《人民日报》一版。现在看,这似乎有点异乎寻常——《人民日报》一版寸土寸金,一个中学奥数比赛何以如此醒目,那就要回溯当时的时代背景了。

写这稿子时,我27岁,进报社刚满两年。

之前,我在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读新闻业务研究生,就在人民日报教科文部实习——这个专业是人民日报、新华社和社科院共建的,地点设在人民日报9号楼,而非社科院研究生院本部,导师也大都是人民日报的部门主任。实习时,我写的第一则消息,是个小豆腐块儿,1986年3月24日刊发的《北京举行计划免疫活动周》,写得规规矩矩,导语四平八稳。部主任罗荣兴拿着这篇稿子批评我写得没特点,我面红耳赤,赶紧拿回去重写。从此,总要提醒自己,报道莫入老套子。

若是没有老罗的这句提醒,估计也没有几年后报道入选教材这回事了。

1990年,我负责报道文化条线,而中学奥数比赛属于教育条线。时任教育组组长的毕全忠老师把这个差事交给我,估计是别人都忙,而我是部门年龄最小的记者,和中学生相对比较接近吧!

说起来,文科生的我,中学时也当过数学课代表,还进过沈阳市沈河区数学比赛的前十名。“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是当时的流行语,而数学家陈景润,经由徐迟的报告文学一纸风行,成了全国皆知的明星人物。

于是,尽管1990年夏天的北京,最被关注的是即将开始的另一个比赛——北京亚运会,但首次在中国举行的国际奥林匹克数学竞赛,也让很多人好奇。这个数学竞赛,在西方也备受重视,比如美国,每届金牌得主按惯例都要去白宫让总统见见的。近些年,美国总统和美国奥数队的会见合影,里面几乎全是华人面孔,成为网上热议的段子——段子手们未必知道,这一切,都源于1990年那一次中国奥数队的辉煌战绩,从此奠定奥数强国的江湖地位。

当年,那场奥数比赛设在北京香山饭店。离报社很远,我跑了两次,按说写条消息也可以交差了。不过,到了现场,我一方面很为中国队的神奇表现激动;另一方面,对这6位“牛娃”也充满好奇。我采访数学家杜锡录教练,请他介绍这几位学生,他说得最多的,不是拿满分的,而是那位拿金牌的唯一高一学生王菘。正说着,几个学生走过来,我一眼就能认出,那个走路踢踢踏踏、穿鞋都穿得与众不同的男孩,一定就是杜教练说的数学小怪才——可以说,这个王菘促动我除了消息以外,一定要再写一篇详细些的特写,让国人都认识一下这几位数学神童。

于是,就有了这篇显然是以王菘为主角、细节很谑的报道,我自己都一边写一边笑。当时,我和很多人一样神往:这些孩子的未来会比陈景润更光彩照人。那时有首流行歌曲,叫“我的未来不是梦”,我就拟了个标题,《他们的未来不是梦》,发到版面,大家也是边读边乐,为“小怪才”称叹。很多读者还来信表示对“小怪才”的喜爱。

后来,王菘从美国加州理工大学获得数学博士,还在耶鲁当过助理教授,于2008年归国在中科院数学所任研究员。在讨论他回数学所工作的新闻时,清华大学的水木社区BBS有人发帖说:“在中学课本里还有关于他的介绍,貌似是个不修边幅,相当有才的浪子形象……当时崇拜坏了”,很多人附议,说对课本中的描写印象深刻,“记得说他考试完了在考场做了一副牌玩游戏;还有就是突然很麦霸的样子”,说从那时起,就把这位小怪才当成偶像了……

由此看来,写新闻,细节有多么重要!说不定,中学教材中的这一段,坚定了一些孩子选择数学专业的心志呢!

中国孩子在国际奥赛的一路“开挂”,极大振奋了国人的自信心。人民日报还为此发了评论,说由此可见,中国人的智商不比别人差,盲目崇洋可以休矣。像王菘这样的奥数神童,在青少年眼中,绝不亚于现在的流量明星。

□1990年7月18日,第31届国际数学奥林匹克授奖大会在北京举行。这是获金奖的中国选手汪建华(左一)、周彤(右二)、王崧(左三)、余嘉联(右三)、张朝晖(右一)和获银奖的库超(左二)在授奖大会上。(新华社记者 杨武敏/摄)

然而,不管是报道中的人物走向,还是奥数发展的方向,都不符合我最初的想像。

此后奥数渐渐变了味道,陷入了全民奥数的迷狂。当年开设冬令营选拔参加国际奥数比赛选手固然成了惯例,进冬令营就等于拿到名校门票——不独清华北大,更有海外藤校;但离谱的是,奥数居然成了小升初的择校标配。不知多少家庭,每天晚上为了解小学奥数而全家一起烧脑……

为什么我国拿了那么多国际奥数金牌,却没有培养出真正卓越的数学家?中国什么时候能拿菲尔兹奖(相当于数学的“诺贝尔奖”)?解题能力怎样才能演化成主动发现问题、解决问题的能力……这类问题,随着钱学森临终之问,而让国人集体深思:“中国没有完全发展起来,一个重要原因是没有一所大学能够按照培养科学技术发明创造人才的模式去办学,没有自己独特的创新的东西,老是‘冒’不出杰出人才。这是很大的问题。”

曾经为“牛娃”集体摘得奥数金牌欢呼的我,也忍不住拔“剑”刺向奥数怪胎,写过数篇评论质疑,“科技创新日新月异的时代,针对课业负担的教育改革,不再是‘技’的掂量,而是‘道’的抉择……创新驱动,绝不仅局限于经济领域。有的地方,正在想以人工智能取代教师批改作业,这显然找错了改革的方向。要想不被新时代抛弃,摒弃流水线式刷题教育法,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刻不容缓,急待更加全面、综合、系统的制度安排。”“靠什么去和机器人竞争?生而为人最终的优势是什么?除了作业又能倚仗什么才能授人以渔?为了不让天真的孩子们在一盏盏孤灯下的心血浪费,不让家长们筋疲力尽地陪读,还有很多题目有待成年人去‘刷’。改革节奏必须快一点,待创新去驱动我们的基础教育……”

细想想,事情就是这样吊诡。身为新闻人,我热情高涨地为奥数热煽过风点过火。之后,又竭力为它的降温而呼吁——事情的正与反,从来不会一成不变。

做记者30年来,采写过洪水、爆炸、地震、踩踏等突发新闻,也采写过北京亚运、北京奥运以及全国两会、上海世博、上海进博会等重要事件,有的报道和评论,也推进了一些问题的现实解决。然而,倒是不经意间书写的这一组关于奥数比赛的新闻,拥有最多的小读者。

这组报道起了个头,后来我的很多作品,主要是时评,被收进各种各样的教辅书籍,还成为各类考试的阅读材料。我女儿读高中时,有一次期中语文考试,她忍不住轻呼一声,因为看到了考卷上赫然是她老妈的一篇文章,《我们需要“鲁迅年”》——结果,身为语文课代表的她,还答错了其中一道阅读理解题。她回家给我看标准答案,我很不以为然。我还有一篇发在网络的文章,写我和女儿之间的一次对话《妈妈,我会一朵云一朵云地找你》,不但被考试被做题,还被很多人抄袭甚至发表,居然有位中学生原封不动抄过去还得了奖……

哎,从全民奥数,到阅读理解一定要设标准答案,到拿抄来的文章糊弄老师,中国孩子的苦不在于应试,而在于思维的翅膀被捆得太死,谈何创新!唯有打破惯例和成规,才能走出中国发展的教育瓶颈。

这道题,解起来很难,但解开了,中国更将一飞冲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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