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的定格和新闻的生命力
2019-11-08别了不列颠尼亚采写组
文/《别了,不列颠尼亚》采写组
当2019年度的新生入学时,我们看到,《别了,不列颠尼亚》再一次出现在高中语文教材中。“大浪淘沙,持续这么多年一直保留在教科书中,说明这篇文章是经得起时间和历史检验的,也显示了它作为一篇新闻作品的独特魅力。”
当年参与将《别了,不列颠尼亚》选入中学语文教材的人民教育出版社中学语文室副主任朱于国,对“别了”一文的这个概括性评价,既给作为文章作者的我们带来鼓舞和慰藉,更可以理解为是对新闻写作、新闻报道、新闻职业的一种致敬和礼赞。近年来,到了“七一”,特别是“香港回归”逢大年,我们总会收到、看到这篇文章在网上的转发,大家在重温历史中共同寄托感慨、希冀和祝福。时隔20多年,回想这则消息从酝酿策划到采写编发,一直到获评中国新闻奖和选入高中教科书,整个过程的确值得总结,也有一些启示意义。
事件的定位
题如文眼。正如古人云,“作诗非难,题为难”。文章以“题眼点睛”,凝聚形神的精髓,浓缩话语的根本,就从一开始站到了叙述的制高点。对我们来说,抓住这个关键点,是个不约而同而又显而易见的过程。
早在1984年12月19日,中英联合声明开宗明义,1997年7月1日,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府对香港恢复行使主权,联合王国政府将香港交还给中华人民共和国。对于这样一个没有悬念的既定历史事件和必将永载史册的庄严时刻,应该采取怎样的角度去报道?文章立意见仁见智,首先就有“恢复”和“交还”两大视角。酝酿初始,包括采写组在内的不少同志就想到毛泽东主席《别了,司徒雷登》这篇气吞山河并为人熟知的政论雄文,对外部中文编辑室主任薛建华还给总社同志推荐了著名战地记者朱启平描写“密苏里号”上日本受降仪式的《落日》,当时驻香港的徐兴堂也在研究这个名篇。而在了解到查尔斯王子将乘“不列颠尼亚”号“离港”这个细节后,“别了”的思路就逐渐清晰起来。
记得,是对外部中央外事新闻采编室的冯秀菊在一次“头脑风暴”中第一个直接讲出了“别了,不列颠尼亚”,“文眼”就此定格在了这个概念上,报道任务和责任也随之明确。从对外部主任王宗引到新华社总编辑南振中,都十分支持我们这个策划,而郭超人社长听取汇报时,听到“别了,不列颠尼亚”这个题目,也给予肯定和认同,嘴角浮现出标志性的“超人微笑”。
回过头来看,“别了”的角度确立了与众不同的观点和视域,也给予历史呈现更独特的意涵空间。崛起之中的中国所挥别的是一段满目疮痍的屈辱,曾经日不落的大英帝国所告别的是落花已去无奈之下的不再风光。正如毛主席以“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和“破产的记录”这样的文字,表达“走了”与“来了”之间的历史嘲讽,我们努力在“别了”的意境中揭示历史变迁的沧海桑田。据朱于国老师回忆,入选教材,一个重要考虑正是因为这篇文章同众多其他“回归”报道不同,写的是“英国的撤离”,这个定位可以提供更丰富的联想空间,更有助于启发学生思考。首先,离开对《别了,司徒雷登》的学习和领会,就根本不会有《别了,不列颠尼亚》。可以想象,作为一种必然的关联解读,从毛泽东的文采到中国现代史的风云,师生们必定会领略到更深沉更厚重的历史感和话语力。
场景的时空
新闻是匆忙之中的文字。无论多么精心的策划,都要在特定新闻事件有限的时间和空间中付诸实现。“香港回归”这一幕历史大剧,最终在1997年6月30日的最后几个小时上演,并通过“撤离”“交接”“成立”三大环节来体现。
这是1997年6月30日至7月1日凌晨,中英香港政权交接仪式在香港会展中心举行。1997年7月1日零时,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旗在香港升起,中国对香港恢复行使主权,历经百年沧桑的香港回到祖国怀抱。
在前方总指挥、新华社副社长高秋福的统筹领导下,周树春作为对外部副主任协助王宗引主任组织协调对外报道,对外部报道团的彭树杰、周宗敏分别领衔特区政府成立和两国政府交接两大仪式,杨国强采访港督撤离,他们首先要做好各项活动本身的报道。
我们认为,“别了,不列颠尼亚”应该是一个“撤离”视角的全景图,要关注和呈现好以“撤离”和“交接”这两个场景为主要依托的“告别”全过程。除了杨国强在港督府,徐兴堂也在添马舰营区交接仪式现场,这为“别了”的采写奠定基本保证。而迫于发稿时间的压力,特别是出于准确掌握全景动态完整信息的需要,因前方记者在锁定地点只能提供局部信息而不知道视野以外的情况,充分利用发稿中心的电视实况转播画面,中心统稿“拼图”与前方采访报道同步,逐渐勾勒出“撤离”演进的图景,就成为必然选择。
杨国强以“末任港督”为主要内容并已几易其稿的框架稿发挥了基础性作用,来自包括记者和电视画面的前后各方即时情况随时处理。在之前的准备中,每个人都对香港的殖民史做了十足的功课。杨国强透彻地把握了总督府近一个半世纪的历史,这在稿件中得到了充分体现,也在很大程度上建构了文章的基调。徐兴堂沿着“落日”的思路,印证从而贡献了电视画面上一闪而过的“不列颠尼亚”号与紫荆花图案相交映这个容易被忽视但具有高度象征意义的细节性背景。
胥晓婷的规定任务是英文翻译和材料核补,也查阅大量资料,特别是反复确认出英军从占领到撤出香港共“156年5个月零4天”这个数字,基于先前素材梳理出以“大英帝国从海上来,又从海上去”为全文画上终止符的末段。这样的结尾处理,反过来又衍生出一个更具时空跨越感的导语,就是从“米字旗最后一次降落”导出的“英国撤离的最后时刻”,一个首尾呼应的消息稿就成型了。记者回到发稿中心后,对形成的统稿作最后核对,经王宗引同志同意,中英文稿件即分别签发,中文发稿薛建华,英文发稿陈耕涛。
意象的内涵
意象作为“主观之意”与“客观之象”融合体的“寓意之象”,是创作者借物抒发的重要工具。我们在“别了”一文中比较自觉地发挥了意象的特殊作用。沿着“别了”的主题主线,全文实际是围绕“楼”“旗”“船”这三个自然呈现出来的意象展开的。
历经一个多世纪而从此成为历史遗迹的港督府,徐徐降下的米字旗和冉冉升起的五星红旗,即将退役并消失在南海夜幕中的“不列颠尼亚”号——富于镜头感的描写和叙述,在字里行间传递出意蕴无穷和耐人咀嚼的信息。同时,在那个基本还是平面主导的黑白时代,赋予“意象”以“色彩”十分重要,所以就有“绿色的树丛”“白色的总督府”“黑色的‘劳斯莱斯’”,把细节写到最底色就生出更多的画面感。“现实场景的展开,始终在历史的幕布上勾画出来。”朱于国对“别了”一文的写作手法很欣赏。
从我们自己的角度讲,不敢以“春秋笔法”自诩,但应该是自觉或下意识地在寻求一种“微言大义”的写法。
一方面,牵头写作团队的周树春从一开始就在心里确立了“写个千字消息”的目标——即“好消息”的篇幅限制,这在客观上形成了“以最少文字容纳最大含量”的要求。从现场到史料,从描写叙述到抒发议论,统统都要高度压缩、高度凝练,达到鲁迅先生讲的“一个字不多、一个字不少”的极致境界。例如,杨国强准备最充分,所提交的以“港督”为主体的框架稿近三千字,但这部分内容最终编辑到只能占全文11个自然段中的3个段落。
另一方面,凝练的文体必然意味着一种含蓄的风格。既不能有任何的废话、废字,更没有空间摆放洋溢情绪的形容词和惊叹号,做到一句话不能水、每行字都精致;同时也不必把话说白说透,一切寓于从容不迫的平实叙述中,以“写实”来“传神”“会意”“说理”,在“尽在不言”和“意犹未尽”中实现“意味深长”的直抵人心,爱国情怀和民族自豪感油然而生,这也更加符合对外报道的规律要求。回头看来,几小时内完成这样一个“急就章”,把文字凝缩到这个程度,的确是个挑战。
决断的眼力
新闻是“易碎品”,新闻报道的生命力得以延续,往往借助某种外在的力量和载体。就“别了”一文来说,从一则普通的新闻电讯到进入课堂的语文教材,这个“华丽转身”的过程中,稿件采编流程之后三个关键环节上的关键人发挥了关键作用。
第一,时任新华社副总编辑徐学江的决断至关重要。按当时“以我为主”的报道精神,这个“完全写英方”的稿子不是一点风险没有的。但老徐仔细审阅后,经请示报告高秋福同志,作了签发的决定。没有这个终审意见,不仅写作组的所有用心和努力前功尽弃,也更没有入选“教科书”的后话可言了。
第二个关键人是另一位“老徐”,就是时任新华社新闻研究所负责人徐人仲。是他提出将这篇消息作为新华社的作品申报中国新闻奖。这其中还有一个重要的细节,这篇稿件是在7月1日凌晨播发的,错过了中文报纸采用的最佳时机,而当时互联网还不发达,特别是所有华文媒体当天都有自己的记者在现场采访,各家都有自己的精彩策划和重点报道,所以我们的中文稿“落地”不理想。但英文采用不错,并被中国国际广播电台反复口播。经商量,为遵守评奖关于“采用”的规定要求,“别了”是作为外文报道参评的。
第三个关键,当然就是将“别了”选入教材的出版社编委会。这应该是2002至2003年间,当时正为语文教材的“新闻单元”物色候选作品,朱于国等编写组同志的目光落在了1998年评出的中国新闻奖目录上。“别了”符合“重大事件”和“写作精品”两个标准。接到编写组询问是否同意“进教材”的电话,周树春感到意外,但欣然同意。
据介绍,就作品本身而言,最终让编写组和编委会特别是主编袁行霈、执行主编温儒敏、顾之川作出决定的主要是前面讲过的两个因素,一是“独特的角度”,就是“写撤离”;二是“寓意于物”,特别是“把现实印刻在历史上”的写法。这样的作品,无论在政治、历史还是文化、文字上,都给学生带来有益的认知和启迪。当年全球700多家媒体、8000多名记者在场,用朱于国老师的话说,现在看来,在千军万马的“回归”报道中,“恐怕这篇文章算是真正流传了下来”。
在记录历史中参与历史的创造,应该是所有新闻工作者的志向和追求。因为《中国记者》这篇约稿,久未联系的写作组四位同志一起重温这段难忘的经历,让我们更真切地感受新闻职业的责任使命,更清晰地认识新闻报道的价值和意义,也更坚定了做好新时代新闻舆论工作和致力于民族复兴的决心和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