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英雄登上地球之巅》
——专访新华社记者多吉占堆、薛文献
2019-11-08王清颖
文/王清颖
□1960年5月,新华社记者郭超人随中国登山队首次攀登珠峰途中。
巍峨高耸的珠穆朗玛峰已经存在了亿万年,而一句“因为它在那里”成为无数登山者踏上漫漫险途的精神图腾。攀登珠峰已不仅仅是一项体育活动,它所代表的,是人类挑战极限、永不屈服的精神象征。
《英雄登上地球之巅》是一篇通讯。它真实、准确、及时地报道了人类登山史上的一件大事。1960年和1964年,郭超人冒着生命危险,克服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困难,跟随中国登山队先后攀登世界最高峰珠穆朗玛峰和希夏邦马峰,曾登抵海拔6600米的高度,历经千难万险,谱写了一曲科学探险的美妙乐章。“文传驯水,情系珠峰,半纪风云留彩笔;社峙环球,论标喉舌,一生心血献新华”。这副挽联准确地概括了郭超人一生的事业。
今天,当这一传世名作被收入课本后,我们将目光再次聚焦到这一作品中,试图挖掘作品及入选教材背后的故事。遗憾的是,郭超人已离我们远去,不能亲耳聆听那时的故事;有幸的是,笔者联系到新华社西藏分社高级记者多吉占堆和薛文献,希望通过他们的描述,还原那时、那人、那事。
王清颖:您能介绍一下《登上地球之巅》这篇作品的主要特点吗?
多吉占堆:由于作者已经过世,无法当面请教,所以我只能通过作品原文和作者后来的一些回忆、总结性文章,做片段性、猜测性的叙述,但愿能够比较准确地反映当时的情况吧。这篇文章构思巧妙而简洁,符合新闻作品追求时效的客观要求。这篇作品作为整个登山活动的连续性报道中的组成部分,集中描述了从5月17日队伍实施第四次行军——夺取顶峰的战斗开始,到30日全体队员凯旋大本营为止,为期半个月的最后阶段突击顶峰行动,而前期两个多月异常艰辛、波浪起伏的登山行动,却作为背景没有做过多的重复性回述。从作品的主题上讲,大力宣传了党的领导和社会主义制度的优越性,宣传了中国人民自力更生、艰苦奋斗、无高不可攀的革命精神,歌颂了中国人民大无畏的英雄气概,在国内外产生了广泛而深远的影响。
王清颖:那么在采、写方面又有哪些值得学习的地方呢?
多吉占堆:从文章细致入微、惟妙惟肖的细节、人物描写来看,郭超人前辈的采访是非常扎实、深入的。尽管从登顶到播发这篇稿件当天已经过去了9天时间,但是由于当时大本营与前方营地之间、各营地队员之间缺乏联络途径,登顶消息过了几天之后才传到大本营,而山上更多的细节,则只有等到三名登顶队员回到大本营后才得以匆匆采访了解,因此,在海拔如此高的地方把一项紧急采访活动进行得这样深入、细致,充分体现了记者的职业精神和专业水准。至于写作,这篇作品之所以成为传世佳作,得益于记者独到的立意和出众的写作水平。作为新华社记者,他事先做了很多功课,力求站在时代的潮头、把握社会的脉搏,跳出登山来采写登山;作为北大中文系高材生,他即便是在海拔超过5000米的极端环境中,也能充分发挥自己的写作功底,用生动的语言表达重大新闻事实,从而打动人、鼓舞人。作品从一个极具吸引力的问题入手,开篇就牢牢抓住了读者的心。而后,十分平实地交代了记者采访的地点、人物,把故事场景引入珠峰的人和事件当中,给人以亲切、可信之感。语文课本中的《登上地球之巅》一文是从超人同志原来长达3万字的通讯中节选而来,全文控制在4000个字的篇幅内,同时又使用了多达9个小标题,使文章显得简洁、明快,节奏感很强,让人读后一目了然、印象深刻,便于让不懂登山运动的广大读者了解突击行动的全过程。
王清颖:据您了解,采写中发生了哪些让人难忘的事情?
□1960年5月,中国登山队队员们向珠穆朗玛峰进发。(新华社/发)
多吉占堆:超人同志为采写这篇传世佳作,付出了常人难以想象的艰辛。为了感受登山运动的特殊魅力,体验登山运动员的高山生活,他克服千难万险从海拔5100米的大本营前往海拔6400米的前进营地,并且又登达海拔6600米的高度开展现场采访活动。他在《登山日记》中如此描述了自己攀登过程中的艰辛体验:“最先感到分量的是你的呼吸,一只看不见的魔掌压迫着你的胸脯,紧捏着你的喉管,你需要用很大的力量,张开嘴,吸入你需要的空气。你的腿也愈来愈沉重了。严格地说,不仅是腿,而是你的全身。每一步都变得不轻松——并不是你的腿酸疼或者无力,而是你已经没有力量把你这双几乎已经麻木的腿移动。”
□义务教育课程标准实验教科书语文七年级下册2002年版
薛文献:据登山队员介绍,前进营地是攀登珠峰路线上从大本营至顶峰之间高山反应最重的一个十分特殊的区域,即便是高山适应性很强的藏族队员,大都在前进营地会有不同程度的浮肿、恶心、呕吐、失眠等症状。当年,超人同志就在前进营地艰难地生活了几天,由于长期严重缺氧、睡眠不足、饮食不正常,导致脱发、脱皮、消瘦,甚至全身肿胀、记忆减退。当他从海拔6600米的冰坡上采访归来,在帐篷内开始写一段现场目击记时,用了4个多小时还没有写完200字,最后连岩石的“岩”字也想不起来。到了写作这篇通讯的时候,超人同志的眼睛已经肿得看不清字了,常常需要用左手把眼皮扒开,再用右手去写字。
王清颖:您认为这篇作品入选教材后对入选的年代有哪些意义和影响?对现在又有哪些意义和影响?
多吉占堆:从比登山成就更深的角度来说,这篇作品回答了“‘三年困难’这样的艰难困苦能否战胜?”“没有苏联人的援助,我们能不能依靠自己的力量在自己的国土上建设社会主义?”等重大社会性问题。因此,作品一经播发立时在全国引起强烈反响。处在多重困难时期的全国人民,从登山队员的英雄业绩和他们的“无高不可攀”“无坚不可摧”的精神上,获得了巨大的慰藉和力量,对于建设社会主义产生了积极的推动作用。作品入选教材后,更是在社会深层、年轻一代的意识形态和核心价值观的塑造方面,产生了巨大的作用,在很长一段时间内,登山队员是全国人民爱戴、崇敬的英雄。而这种社会价值取向的普遍共识延续至今,登山队员依然是我们这个时代、这个社会普遍尊崇的一个群体。所以,老登山家贡布就在几年前还满怀深情地说:“我登一次山,就被党和国家领导人以及全国人民所了解,受到毛主席的亲切接见,从心底里感谢郭超人同志!”
王清颖:这篇作品在同类新华社登山探险类作品中处于什么地位?有何借鉴意义?
多吉占堆:郭超人作为新华社第一代登山记者之一,他所开创的登山报道业务是在一个很高的起点上进行的。新华社登山探险类报道的业务层次、宣传功能和社会影响,也都定位在一个很高的位置上。这篇作品称得上是新华社登山探险类报道中里程碑式的佳作。它开辟了新华社登山探险类报道的全新时代,成为新华社乃至全国同行后来者学习、参照的标杆性作品,为新华社赢得了广泛认可和尊敬,赢得了崇高的荣誉。
薛文献:作为登山探险类记者,首先,要怀有对登山探险运动的满腔热情和对登山、探险队员们的真诚热爱;其次,要具备强健的体魄、顽强的意志和恒久的毅力;第三,要做好充分的技术准备,力争向多媒体全能型记者发展;最后,还要耐得住寂寞,守得住艰辛,厚积而薄发。
王清颖:从现在看,这篇作品还有哪些遗憾?
多吉占堆:客观地说,我们从这篇作品中并没有发现那种时代局限性所导致的遗憾或不足,特别是与当时超人所写的其他姊妹篇相比较,这篇作品更是简洁、写实的优秀代表性作品。尽管是50多年前采写的新闻作品,但却少有空洞的、口号式的语言,看不出有什么拔高的痕迹,突出的是大量的细节描述及恰当的评述,即便是在胜利后的珠峰顶上,除了使用一句“胜利的喜悦使他们变得那样兴奋和激动”,以及简述英雄们存放国旗和毛主席塑像、写《体育日记》、拣岩石标本准备送给毛主席等活动细节外,也没有过多的渲染和夸大。这是多么难能可贵。不过,由于当时山区条件所限,这篇登顶特写性通讯在登顶后第9天才得以播发,实为优秀新闻作品的一个硬伤,只是当时记者无法改变这样的现实。当然,超人自己在后来所写的文章中还认为:“我重读了20多年以前的这些旧作,深深感到,它们从技巧上讲是很不成熟的,有的段落还显得非常幼稚,人们可以挑出这样或那样的毛病。”
□《红旗插上珠穆朗玛峰》,郭超人著,人民体育出版社出版,1960年12月第1次印刷。
薛文献:任何新闻作品都是时代的产物,带有时代的特殊印记。正因为新闻是反映当下思想行为的,而时代又是不断前进和进步的,因此,新闻作品也就往往带有不同程度的时代局限性。当然,从另一方面来说,这恰恰也是新闻作品留给后人的另一种价值所在,让人通过新闻作品感知这个时代的历史脉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