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中﹃第一代﹄大学生
2019-11-07凌岚
凌岚
九月送儿子去大学报到。原计划是全家长途开车十五个小时去芝加哥,临行前计划变化,改成我们母子三人坐飞机前往。装了满满一车的开学用品,从车上卸下来,都堆在客厅里——崭新的床单、被套、可以组合拆装的书架……林林总总被随意放在地板上,家里乱作一团。儿子可能被突然而来的离愁别绪搞得不知所措,没头没脑地问他是不是家中第一代上大学的。
“你当然不是啦,真的不是!”我回答,First-Gen哪有那么好当的啊!你爸你妈在美国都读到硕士以上学位。
First-Gen指家庭中的“第一代”大学生,在中国民间旧称“鸡窝出的金凤凰”“寒门出贵子”。美国“第一代”可以享受许多教育福利,在联邦教育法案中有严格定义:“第一代”大学生必须是父母双方都没有拿到过大专以上的学位。若父母中一方拿到过大专学位(AssociateDegree),就不能算,当然也不能享受各种教育优惠福利。若是父母上过大学但没有拿到毕业文凭,孩子申请大学时可以算作“第一代”。出身南方底层平民总统比尔·克林顿,童年时由祖父母养育。他母亲维多利亚·克林顿在他幼年时一直是单亲身份。为了谋生她撇下年幼的小克去路易斯安那州州立大学读护士学位。克林顿总统高中毕业后拿了奖学金上乔治城大学读国际关系专业。但因为他母亲的护士学位,出身贫寒的他并没有在履历中自称是家中的“第一代”大学生。
“第一代”大学生历年录取人数、完成学业率、毕业率、学费负债率、工作成就、收入曲线等各种数据,是经济学家研究和评判美国社会经济阶层垂直流动性的重要数据,是透视一个社会经济结构和社会各阶层对教育资源占有率的重要依据。
按照这个First-Gen的定义,儿子的外公也就是我的老爸是家中的“第一代”——他是浙江山区农民家出的大学生,1957年考进南京工学院电力系发配电专业。走出苍南县的大山,远行读书,最关键的是当时在温州市做干部的堂叔的慷慨资助。考大学前夕,老爸到温州城里住在堂叔家。某日他和同学闲逛,在一个什么风景名胜处遇到了南下的国家领导人彭德怀。当时在京华烟云中彭大将军独憔悴,他居然给这群乡下来的高中生做了一番临时讲演,勉励他们为国为民努力学习。我爸爸初到城里即见到贵客,非常兴奋,对彭老的话记忆犹新,他觉得那是登龙门的先兆。
我爸考上南京工学院(即民国时的东南大学,现在已经恢复这个本名)。多年后他一直把自己能够考上归功于1957年。那一年高考对应届高中毕业生政审极严厉,许多高中生因为父母亲突然打成右派、家庭成分不合格而遭遇退档。比如我妈妈家,外公被打成右派离开了江苏省医疗系统,全家连生活来源都成问题,我妈虽不是那年高中毕业,遭此打击后性格变得自卑畏缩,过了两年也没考上大学。
此起彼伏的命运上升和沉沦,恰好分别呈现在我爸妈各自的人生里——老爸考上南工,妈妈家阶层跌落,一上一下,命运把这两个本来无关的人生接轨在一起。
First-Gen在美加基本等同于贫困线上挣扎的家庭,这个概念成为衡量社会教育资源分配的重要指针。贫苦人家的孩子一旦有资质天赋和运气能成为第一代大学生,就有了迈上更高社会经济阶层的起点,个人命运从此改变。中外皆如此,我老爸是一例,爱丽丝·门罗也是一例。这位加拿大杰出的小说家1931年出生,比家父大几岁,也是家中“第一代”上大学的。门罗生于安大略省西南部的穷乡僻壤,祖辈分别从爱尔兰和苏格兰移民过来,领了加拿大政府无偿配给的土地作农民——按中国过去的成份划分就是“富农”。门罗的父母都上过中学,识字,他们属于加拿大广袤无际的土地上艰难谋生的小农户——种地、养牛、开银狐和貂农场,“经济阶层上仅比赤贫的农民好一点”。
中国的情形则更复杂。比如老爸的祖父是前清进士,乡绅,到了父母这辈已经又跌回到农民。一旦下跌到底,若想回到正常的上升路径要等到两代之后,上升和跌落的速度完全不均等。民间说的“命苦”到底是天意呢,还是生不逢时?
老爸出生于浙江苍南平阳,他在那里接受的初等教育基本就是私塾学堂加1949年后的全国统一基础教材。我记忆中他的童年都是在背诵白居易的《长恨歌》、岳飞的《满江红》词。至于如何学到微积分、高等代数、高中理化课并可以达到考上大学的水平,他从来没有跟我细说过。老爸每提到自己的大学时光,发愁的都是跟“钱”有关,功课难易,学科陌生,这些都好解决。因为生活费接不上,他还曾经休学一年,回到温州向亲友借钱才重新上大学。
“第一代”大学生学习之路非常艰难,即便千辛万苦进了大学,稍不留神就因为各种困顿而终止学业,拿不到毕业文凭,这是中外穷孩子都经历过的。比如门罗,在高中没有一刻松懈地读书,拿了四个奖学金,全部的钱加在一起也只够她读两年大学的学费。1951年开始在西安大略大学读了两年英语和新闻,她靠打零工挣所有的生活费——做餐馆女招待、夏天到农场摘烟叶、当图书管理员……如此挣扎还是不能解决两年后的学费问题。
要不是我爸的贵人堂叔出钱资助,他是无论如何不可能在休学一年后再回到南京工学院继续学业的。门罗没有贵人相助,她像那个时代的大部分女大学生,择一好人家嫁了,离开了大学,最终没有拿到本科学位。假若没有坚持写作,她这个“第一代”也是半途而废,成为众多“走不出来”的“第一代”的失败案例。
门罗在嫁人后随夫搬到温哥华地区,在那里居住长达十几年。因为经济拮据也因为孩子年幼,她从未回到安大略的故乡,连母亲去世她都没能回家参加葬礼。待她回来,已经是人到中年。我父亲大学毕业后先分配工作在宿迁发电厂,等好不容易调回南京,跟我们母女团圆,已经又过了好几年。待我奶奶第一次来到南京见到成为工程师和城里人的儿子,他们母子分别已经超过十年,我爸结婚多年并有了我。从苍南到南京的一路,分别换坐长途汽车、轮船和火车,经过温州和上海两处中转。我爸爸和奶奶事先约好在火车站以木梳为暗号,这一点我至今不能理解,母子相见,难道不是瞬间即可认出?还需要对暗号吗?奶奶1990年代末去世,苍南地区已经富起来了。老爸2014年末去世,这个奇怪的木梳约定永远成为一个谜。
我们母子三人按时飞抵芝加哥,帮儿子搬进宿舍入住。两天后新生入学仪式上,四个苏格兰风笛手开道,乐声凄厉悠扬如唢呐,抓心挠肺。新生们雀跃奔走在队伍里,我们家长冒雨站在路边为“未来的主人翁”喝彩,这时已经队分两列,孩子渐行渐远……儿子在队伍看到我,跑过来兴奋地说:“妈妈你听完刚才本科学院院长的讲演吗?老夫子真啰嗦……”他满脸是笑,眼睛里泛光,说完就头也不回地跑开了。
我恍然想起过去多少年轻人就此与父母分别东西,从此真正地离家独立。多少人的命运路径交叉,山穷水复,再也不会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