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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想做个好官

2019-11-06侯孟

阳光 2019年11期
关键词:陈书记小陶煤窑

侯孟

山里的春天比山外来得迟。山外的田野已是青翠处处,黄色连翘花盛开后,粉红色的桃花蓓蕾也绽放了,山里的绿色才刚刚泛起。坡坡上沟沟里的灌木还是恹恹的,枝干皲裂,枝头畏缩,有风掠过,灌木怯怯地摇几下,如同六婶子瑟抖的身子。

他踩住小车刹车,闭住了眼睛。

躺在炕上的六婶子气如游丝,几根白发遮掩的脸面就像敷着一层连翘杆子的皮,黄而圪皱。他的手刚刚挨住六婶子干枯的手,就被六婶子紧紧抓住了,抓他手的力量不像一个垂死的病人,更像一个挣扎的溺水者。当他望着六婶子凹陷的双眼时,分明看到六婶子双目发出了一种怨恨,随即是无奈的绝望。不知恐惧是从头顶灌下来,还是从脚底冒上来,他浑身悚然,清晰地听到六婶子浓浓的乡音:同心,你是个好官!好官哪!

六婶子咽气了。但六婶子两眼大睁,眼皮不合。他伸手把六婶子的眼皮摸下来,手一离,眼皮又翻了上去,眼珠中绝望的光显得更加强烈。他手哆嗦着,再次合住六婶子的眼皮,转过头,放开手,迅速离开了。

老鼠,在煤窑黑洞洞的巷道里。灰灰的短毛,白白的长须。鼠眼如豆,却透着极亮的光,如同挖煤人头顶上的灯一样贼亮。有时,老鼠在巷道里走,在掉着煤渣或者咧嘴的岩石壁下走,时快,时而慢,时而会停下来嗅嗅潮湿的地板。有时,老鼠在巷道里跑,在光裸的顶板下或者在木柱稀稀拉拉支护的空档里跑,踩进水里,溅起一泼水。踩进煤面里,弥漫起一股尘雾。有时,老鼠会在巷道里窜,蹦跳着逃命似的窜。这时,老鼠身后一定出现了咆哮的黑色洪流,要不就是呼啸的红色火焰。咆哮声呼啸声会伸出长长的爪子,爪子一旦抓住老鼠,老鼠无论怎样挣扎,撕咬,踢腾……都难以解脱。梦醒了,他总会惊出一身冷汗。刚开始做这样梦的时候,妻子会问他做啥梦啦?怪吓人的!会擦去他头上的汗水,会倒杯水让他喝下去压惊。但一次又一次这样的折腾,终于让妻子难以忍受,夫妻分床而睡。他无可奈何,他难以制止这样的梦,消解不了梦中的惊恐。更弄不明白,是老鼠钻进了他的梦里,还是他就是一只老鼠,在夢里显了真形。

为什么会想到老鼠?为什么今天又把车开上这条道?他迷惑,更觉得心里坠着东西。是恐惧,还是无助?闭上眼睛,缓了一会儿,他把小车停在路边,下了车,掏出了衣兜里的香烟,从盒抽出一根,叼在嘴上,摸出打火机,就要点烟时,他停住了。开着小车,只关注车前和车侧的近景。出了小车,视野放开,眼前出现的不仅是了无生气的灌木了,还有看到了前方的松树,一棵挨一棵,郁郁葱葱,满坡生长着的松树。松树下的鱼鳞坑有些还依稀可见,但大都漫漶不显了。这是山头乡老百姓栽的,是他组织的!他把嘴里的烟放进盒里,连同打火机装进兜里,拉开车门,发动汽车向前驰去。

陈书记讲话后,各乡镇领导使劲儿地拍巴掌。掌声有一分钟之久,或许还多。坐在主席台上的他也起立鼓掌,鼓掌同时,频频向身旁的陈书记和台下的人员点头致意。他感谢陈书记对他如此高的评价,也感谢同级乡镇领导对他的赞赏和鼓励。

午餐,他用山里产的三荤三素六种野味招待陈书记和乡镇领导。向陈书记敬酒时,陈书记问他,这是玉堂春酒吧?他点头,当地人喝当地酒,助力县酒厂发展。陈书记一口饮下,好!好!咱县里多几个你这样的张同心,进百强县就不愁了。陈书记把酒一口饮下了,他也一口饮下。给陈书记再次斟满杯,陈书记举杯向左右桌上的乡镇领导说,来!大家共同干一杯。杯底朝天后,陈书记说,今天我就喝张同心一个人的酒,其他人敬酒,我一律谢绝。你们多和张同心喝几杯。山头乡有了新亮点,你们不能落后。靠河的得让乌龟王八上岸,靠路的得让大车小车吼叫。哪个乡镇有突破,有亮点,我到哪个乡镇喝酒。张同心,你坐回去,不要给他们敬酒,让他们向你敬酒。我好好吃吃你这山鸡肉黑木耳。

陈书记发完号令,自然有人响应。孔峪口的孔大正先扑向他,陈书记刚上任,你小子就奏了头功!喝!喝!哧溜声刚响过,曹亭镇的曹三龙就奔过来,喝一杯不行,咱哥俩必须喝三杯。严家堡的严锡山一手握着一个茶杯挤过来,换大杯!换大杯喝!他连连摆手,不行!喝不了这么多。严锡山举杯,一口闷下,另一杯戳到他跟前,我老严喝啦!你不喝,就是不让我向你学习。这一茶杯的酒下去,他嗓子里火辣辣烧,眼眶里涌上来的泪水儿都喷着酒味儿。他忙说,缓缓!让我吃几口,缓缓……

他娘的!你们这是吃了张同心的野猪肉,长獠牙了吧!陈书记让敬酒,不是让你们逼酒。有种的!和我喝,三杯五杯,大杯小杯,老子奉陪到底!他感激地看着老同学姜红忠,这个敢做敢为的公安局长,替他挡住众人的酒,又一次给他解了难。

老鼠,在矿井黑洞洞的巷道里,慢慢向前爬。停下来,嗅嗅鼻子,继续向前爬。爬了一段路,返回身向来路爬。爬了一段路,停下来嗅嗅鼻子。又返回了身,再向前爬。向前爬,返回。返回,向前爬,又返回。来来回回,不知折返了几趟。老鼠爬到了一滩积水前,一大口水喝下去,吧咂嘴,苦涩,酸臭。一股酒味涌上来,呸!呸!……

他醒了。摁亮床头台灯,是夜里三点多,晃晃脑袋,坐起身,拿起台灯旁放的口杯,抿了一口,微温。几口喝下去,口里不觉渴了。但头还是闷闷的,有点儿晕。倚靠在枕头上,他拉开床头柜抽屉,看到了里边的信封,捏捏,挺厚。他拿出烟和打火机,点上烟,抽起来。

姜红忠到底替他喝了多少酒,他弄不清楚。但姜红忠比他要清醒的多。送走陈书记,送走各乡镇领导,送走宣传部电视台的人员,姜红忠是最后一个和他握手告别的。握手时还对着他的耳朵说,不要让来财在这种场合露面。嗯!办公室主任小陶扶他离开了会场。后来,来财扶上了他。进了休息室,他对来财说,让你走!为啥不走!来财说,县里在咱乡开现场会,咱井底下的蛤蟆,蹦出来,就是想见识见识这阵势。来财说着话,从暖壶里给他口杯里倒上了热水,放到床头柜上。他指着床头柜说,把你带的东西拿走。来财说,我这一百多斤都是你的,这点儿小钱,你就别提了。你休息,我走了。身高发胖的来财拱拱手,哈着腰走了。

当绪娃又一次站在他面前时,他有些想不出如何安置他。他让绪娃坐,绪娃不坐,进门来,就一直站着。他坐在沙发椅上,右手中指轻微地敲着办公桌面。眼前的绪娃精瘦干巴,身板儿单薄。单眼皮包裹的小眼睛透出的是一种怯懦和卑微的神情。绪娃说话时,厚嘴唇嘬起往出拱话的模样,很像一只老鼠的形象。不是贪吃的肥硕的老鼠形象,而是瘦瘦的,怯怯的,在墙根下走走停停的老鼠形象。——绪娃怎么能和老鼠连在一起?他摇摇头,笑了。绪娃嗫嚅着说,哥,要是实在作难,就算了。我不想给你添麻烦,是我妈说,找你肯定能给我安排个活儿。这时,来财敲门进来了。绪娃说,哥!有事,你先忙,我在门外等等。绪娃出去了,出门和来财点了点头,好像还笑了笑。他对来财说,我奶妈的儿子,找活儿干。我正寻思啥活儿能打发哩!来财说,看着是个懂礼道的好娃。他接口说,不憨不傻,就是干活出不了力。来财说,让他到我煤窑上干吧!我亏待不了他。他摇摇头。来财说,张书记,你信不过我?他说,下煤窑危险苦重。来财说,窑上的活多哩!我让他干个轻松活儿,少往危险地方去。你的小兄弟,我不照顾,良心狗吃啦!一会儿,我带走。他一时也想不出给绪娃安排个啥好干的,只得点了点头。他问来财,你有啥事?来财说,听说县公安局有一个副局长是你同学,多会儿帮我引见引见。

会前忙了几天,会后该松心了。现场会后的事有王乡长处理,他想好好歇一歇。身乏加酒劲,躺下不久,他就睡着了。直到老鼠喝水呛出酒味才醒来。在家里睡,他梦到老鼠常常惊醒。妻子不和他在一个床上睡了,夫妻感情并没有到了破裂的地步。妻子劝他到医院检查检查。他起初拒绝,但妻子坚持,梦里受惊吓,总不是好事。一人有病,全家不宁。撵不走梦里的老鼠,他只得随妻子去了医院。大夫建议做个全面体检。体检结果,一切正常。恶梦不止,求医不停。妻子又逼他去看中医。大夫诊断:焦虑过度,郁闷于心,久结不散,形成痼疾。吃几付中药试试吧。

那天从川湾村回乡里,车行到一个新开路的岔口。他问司机小陶,这新开的路通向哪里?小陶说,通向来财的小煤窑。他哦了一声,鬼使神差,想去小煤窑看看。小陶把车开到小煤窑,他看到了百八十米宽的空地上立着井架。几间简易房子,几十根细木杆子,还有一堆煤。山崖跟,一个黑口子敞着,那是煤窑口。来财恰好在,他突发奇想,要进煤窑里看看。来财劝他不要下,越劝他,他越要下。来财只得把他领到一间房里,套上了不知谁穿过,但不算太脏的工衣,又换了一双胶鞋。走到煤窑口,来财给他戴胶壳帽,对着他的耳朵说,张书记,不要下了吧!你的命值钱!他瞪了来财一眼,扯淡!别人能下,我咋不能下!

进了煤窑里边,走下斜坡,他后悔了。摁亮来财进窑时给他的手电筒,光扫出去,巷道里黑洞洞,阴森森。踩在地板上深一脚浅一脚,他连路都不会走了。他问来财,绪娃在里头吗?来财说,绪娃一般不下井,隔个几天下来看看煤窑里面的情况,上去汇报。今天,绪娃回家看老妈去了。张书记,你想见绪娃,就是在煤窑里也可以喊上去嘛!还值当你亲自下来找。他说,我不是要见绪娃,我知道你照顾着绪娃呢!给他开的钱不少。我就是想下来看看你这煤窑,走!来财前头走,他在后面跟。走几步,来财停下来,对他说,低头,别碰着。走几步,来财又停下来,对他说,地板有水,踩边儿。走了没有多少步,他裤裆里内急。又走了几步,巷道边出现一个豁口,他把手电照进去,是弯进去的一条巷道。来财说,采过煤的地方,不用啦!他说,你在边等着,我撒泡尿。一股尿呲完,他听到地上有响动。手电筒照去,看见一只老鼠。灰色的毛,白色的须,鼠眼在光柱里抬头瞪着他,目光贼亮。他打了个冷颤。突然,巷道深处一阵轰隆隆响,老鼠光速一样从他身边闪过。他的大脑一片空白。恍惚间,听见来财的声音,冒顶了。他手哆嗦,怎么也系不好裤带。来财从他手里拿过手电,照着,好半天,他才系好裤带。他对来财说,咋有点儿冷?来财说,井下风量不够,我还觉得热哩!但他明显感到脊背上有冷汗。来财说,窑底下就是这个样子,再向里走,也是这个样子。挖煤,就和人们黑夜里用镐刨石头一样。到跟前见了,也没啥意思。张书记,煤窑里是个啥样儿,也体验啦!咱上去吧!上吧!到城里桑拿一下,聚仙楼吃饭。

桑拿蒸了,饭也吃了。回到家中还和妻子做了那事。只是妻子不满意,说是应付她。后半夜,他第一次梦见了老鼠。灰灰的毛,白白的须,鼠眼如豆,贼亮。

抽了一根烟,躺下睡,头昏昏的,却再睡不着。起来又抽了一根烟,躺下再睡,还是睡不着。再抽烟,一根接一根,天亮了。他穿好衣服,出了休息室,来到院里。灶房里有响动,做早饭的老魏已经忙开了。好像昨天晚上老魏喊他吃饭来,他说过不吃。从下午睡到夜里,看来自己的酒量就是不行。要不是姜红忠挡住,说不定要在陈书记面前出丑,那可真要丢大人哩!以后不说戒酒,起码得控制。酒财色气,一点儿不能沾。可身在官场不由己啊!他走出乡政府大院,来到旁边学校操场上。四周彩旗撤掉了,借用的桌椅也搬回了教室。似乎地面也打扫过,昨天召开百人大会的痕迹荡然无存。搭班子的王乡长,是个忠厚人,知道他喝多了,现场会前听他安排,现场会后,一手善了后。姜红忠有两把刷子,关键时刻沉得住气。现场会临别,好像还有话要说。得去讨教讨教。

进公安局,他是熟客,门卫不拦。径直上楼,推开局长办公室门,姜红忠等着他。

姜紅忠说有个案子要去现场,没有多说,说了三点。乡镇领导巴掌拍得响,那是拍陈书记的马屁,不是拍给你张同心的!必须头脑清醒。要想保住官位,赶紧扯断和来财的关系。这号人只能利用,利用完了,就得推开。何况来财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儿。最后透露点儿消息,王乡长就要担任城关镇的书记啦!这小子有了钱,比谁都敢砸!兜里钱,不要揣着!

来时,本想把床头柜里拿出来的信封扔给姜红忠。听了姜红忠的话,他改变了主意。离开公安局,他回了趟家,让妻子把钱打到廉政账户上去。

川湾村支书到乡里请示他,说有人挖地下的煤,允许不允许。他一口堵住,这是国家资源,个人哪能挖?支书说,是以集体名义。他说,集体也不行。

第二天,来财就找他,说只要他同意,见了煤,干股分红。他上下打量了一番来财,冷冷地说,你把我这个书记看成啥人了?来财哈下腰,笑眯眯地说,时代变了,社会发展了。有财大家拿,有钱大家花。我挖煤就是出苦力,村里落了大钱,个人有个小钱。要不咱这山旮旯里,石头缝里长圪针,土缝里不长庄稼。苦日子啥时到头。张书记呀,你是咱山头乡的父母官,老百姓有吃有穿活得安稳,不找你要救济,你不睡个安稳觉?

来财从烟盒里掏出一根烟递上,他接过,来财给他点着了。他说,致富路千万条,为啥偏偏要挖煤?来财说,现在老百姓手里哪有钱?你就是给棵摇钱树,也得先有钱买张锹,才能挖坑栽树呀。掏黑窟窿,有力气就行。见了煤,老百姓就能换来致富的本钱。咱山头乡老百姓致了富,还不是你张书记领导的好!听了来财的话,他没有再训斥来财,说了句,等一等再说吧。来财出门,放下了手中的烟盒,他喊住来财,让来财拿走,来财乖乖地拿上走了。

晚上回到家,妻子说,几斤黄豆红豆,有啥影响不影响的,还值当让人捎回来。他没让人往家里捎啥东西啊!问清了来人是瘦麻丁高个子,他想到了来财。对妻子说,我到山头乡上任时,咱俩就约法三章,我在外面做好官,你在家里把好关。不收钱,不收礼,违法乱纪的事坚决不干。这豆子不是我让捎回来的,是怕你不收,找的借口。妻子说,反倒是我不对啦!他说,不知者不怪!以后不管谁以啥借口,往家里拿东西,守住门不让进就是了。他把半布袋豆子拿回乡里,打算来财再来时,退还了。

来财没来,王乡长来办公室谈工作时,捏了捏墙角的布袋。他说是老百姓送的豆子,改天还回去。王乡长说,老百姓送豆子给你,是对书记工作的认可,是对政府领导的尊重。大事听你的,小事听我的。我拿到灶上,让老魏熬米汤放些,也算你给大伙发了福利。王乡长边说边行动,话说完,提豆子的身子也闪出了门。

他苦笑一声,想起县里官场上的顺口溜,要当官到城关,到不了城关到平川,千万别到山里边。山头乡是县里最靠边的一个乡,再往里走,就是野猪獾子出没,少有人居住的大山了。山头乡,石头多耕地少,人也少。老百姓日子过得艰难。不过,地上不长,地下有货。这山里地下埋着煤。有些地方,地面上就能看见煤。顺着这露头煤挖下去,就能挖到好煤。他在乡里见过不少沟边崖下的黑窟窿。王乡长告诉他,黑窟窿是老百姓多年来挖煤留下的。王乡长几次说过,组织老百姓挖煤,往山外销,肯定有效益。这件事,他不是没有心动过。挖煤,不失乡里脱贫致富的一条道,但他有怯感。煤属于国家资源是一条理由,更主要是挖煤风险太大。国营煤矿尚且经常出事故,允许个人挖煤,一旦闹下人命事,责任算谁的?

这天,在灶上吃饭。老魏对王乡长说,快没煤烧了。王乡长问,不能将就?老魏说,你说将就就将就吧!不熬米汤,不炒菜,就少用煤。王乡长叹口气说,乡里就这点儿经费,八个锅儿七个盖,盖来盖去,还有盖不严的。他在一旁听着,对老魏说,拉点儿煤吧!先少拉点儿。

吃完饭,他把乡里有职挂长的几个人召集在一起,把临时秘书小陶也喊上,正式研究允许开小煤窑的事。他让各位发表意见,各位都说听书记的。他说,那就允许开吧,摸着石头过河总比不过河强。只是安全主体责任得明确。众人说谁拉下屎谁擦屁股。王乡长说,张书记英明决策,山头乡吹响了脱贫致富的号角。从此,山头乡必将旧貌换新颜。他制止王乡长说下去,对小陶说,弄个会议纪要,写清楚,允许村里开小煤窑是乡政府集体研究决定。王乡长说,张书记说的对!还得发个通知,各村开小煤窑,乡里只给政策,其他一概不管。出了煤,乡里优先调拨。

县里要开会,他问王乡长,啥时走?王乡长说吃了晚上饭再走吧。往常接到通知,他和王乡长总是头一天就进城住在家里。不是找由头要住家里,实在是乡里唯一的吉普车老旧了。从乡里到县城,四十多公里。早晨从乡里往城里赶,车坏了,曾经撂到路上。只要是提前通知开会,他和乡长就提前走。一般不赶夜道。这次,王乡长说吃了晚饭再走,他以为王乡长还有事要处理。

到了吃晚饭时间,王乡长进办公室喊他,相跟着进了灶房旁的吃饭间。乡里平时在灶上吃饭的人都聚在一张桌上,一见他进来,就起立鼓掌。他有些奇怪,不是开会也不讲话,鼓哪门子掌呀!他示意大家坐下,随即坐到了特意给他空出的凳子上。看看每人面前摆的空碗和筷子,他瞟了王乡长一眼。王乡长对小陶说,让老魏上菜。小陶应答一声,进灶房转身就出来了,两手各端着一盘蔬菜。小陶身后是老魏,老魏双手捧着个大海碗,冒着热气,放桌上,是一碗红烧肉。王乡长说,真香!有酒喝就更好啦!老魏说,有酒喝,我去拿。

王乡长对桌上的人说,在张书记的领导下,我们山头乡一天天好起来,并且会更加美好!今天,先让同志们吃一回红烧肉。以后,经常吃,天天吃,让同志们吃到嫌肥嫌腻。王乡长的话说得桌上的人都笑了。王乡长对他说,张书记,你先搛,你动了筷子,同志们就跟上了。他说,大家一起吧。拿起筷子先搛了一块肉放嘴里,油香透颊,绵软沁心。礼让了尊长后,各位也就不客气了,个个动筷,人人动嘴,一片咀嚼声。

众人品味着红烧肉的美味,老魏将两瓶汾酒放桌上。小陶起身说,我去找酒杯。王乡长说,要啥酒杯呢?往碗里倒,今天多敬敬张书记。小陶用牙磕开瓶盖,从他这个书记面前开始,依次把酒倒入众人碗里。王乡长举碗,对他说,张书记,有肉有酒,赛似神仙。你是咱的领路人,给同志们鼓鼓劲儿吧。他端起碗对桌上的人说,在山头乡工作不容易,我們共同喝一下。齐心协力把山头乡建设好。说罢,对众人举了举碗,喝了一小口。桌上的人或小抿或豪饮。尽兴喝了酒。

众人挨个儿向他敬酒。他说,我酒量不大,你们想喝就多喝点儿吧。他又问小陶,明天县里开会,吃完饭走,车没问题吧?小陶瞥了一眼王乡长说,没问题。老魏端上麦馍时,外面汽车喇叭响。小陶掰开麦馍,往里边夹了两块红烧肉,出去了。他嚼下一个麦馍,看着桌上狼吞虎咽的吃相,心想,美味面前无君子。面对美食诱惑,一向清汤寡水填肚子的真不会装君子。虽然他也还想多吃几口,想想,让大家放开吃吧,不能与民争利。他出了吃饭间,走到院里,见停放着一辆黑色的越野车。他以为自己喝多了,抬头看天,明晃晃的圆月当空。夜风吹来,树叶儿簌簌儿响。身后跟的王乡长扶着他的胳膊,走到越野车前,拉开前车门说,张书记,请上车吧,上车我告诉你。他上了车。驾驶座上,小陶坐着。小陶回头见王乡长也上了车,摁了两声喇叭,汽车稳当当地出了乡政府大院,直向县城方向驶去。

不等他开口问,王乡长就说,张书记,给你汇报汇报。今天饭桌上的东西,都是来财送的。大伙儿议论,小煤窑都发财了,不能只给乡里送煤,得犒劳犒劳咱这些辛辛苦苦的公仆。来财早有这意思,我就答应啦。我知道你工作谨慎,处事小心。乡政府所有人都以你为榜样。来财送的钱,你不要,谁也不敢要。你说的对!是不能要。你的指示,大伙儿谨遵执行。可大伙儿来咱山头乡工作,总不能没日没夜工作,拖个软不拉塌的身子回家吧。来财的煤窑,一天出几十吨煤,给乡里送点儿吃的喝的,在他那儿是九牛一毛。大伙儿吃好喝好,工作起来才有劲头儿。今天,我对大伙儿说了,是你张书记让大伙儿吃上这有油水的饭菜的。你要觉得不妥当。要批评就批评我。错误我一人承担。他沉默了一会儿,呼吸着车中微微发出的皮革味儿,缓慢地说,唐僧师徒取经,猪八戒耳朵里还要藏点私房钱呢!只想着他人,不想着自己的是圣人,想着自己又想着他人就是好人啦!我是书记,你是乡长,领着七站八所和乡政府这群人工作确实不容易。我不会像唐僧那样,念经的事自己干,惹祸的事全让猴子担。有些事,不是违法乱纪,咱俩共同承担责任吧!看来,这车也是来财送来的啦!王乡长说,这车是借来财的,借的!乡里的吉普车实在不行啦!

他看见墙角有个东西在动。毛茸茸,黑乎乎,是只老鼠。老鼠朝他爬过来了。爬了几步,停住了。抬起前爪,捋鼠须。捋了几下须,老鼠放下前爪,又朝他爬过来。他看不见老鼠了。迷迷瞪瞪,就要睡着了。老鼠又出现了。老鼠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他想下床逮住这只老鼠,却感到身软,坐不起来。老鼠跳上床,爬到他脸前,直立起身,两只鼠眼骨碌碌转着,和他对视。他的胸脯起伏,呼吸急促,老鼠踩得他喘不上气了。他摇晃着脑袋,扭动着身躯,挣扎着,猛地坐起来,大喊一声“滚”。

出事啦!出事啦!王乡长关上办公室门,走到他身边,压低声音说。从来没见过王乡长这么脸色蜡白,语气急慌地向他说话。将乱帅不能乱。他说,别急!天塌下来地顶着。出了啥事?

听着王乡长的叙述,他的脊梁骨似乎被王乡长抽去了,瘫坐在沙发椅上,想坐直,却挺不起身。王乡长嘴动,他已经听不清说什么了。眼前清晰地出现的画面是——

巷道里人在窜,老鼠在窜,爆炸的浓烟窜得更快。一个个窜的人仆倒了,一个个窜的老鼠伏地了。人挣扎痉挛,鼠扭曲僵伸……窑口毁塌,活物一个也没跑出来。

房间里不知沉寂了多长时间,才传出他的问话声,一个也没出来?王乡长摇摇头。煤窑里有多少人?王乡长又摇了摇头。他“唉”了一声,双手撑住桌面站起来,问王乡长,咋办?王乡长说,我已经对来财交待清楚,善后的事由他出面办,不能牵涉到乡里。他点点头,又问,还有呢?王乡长说,我告诉来财,别舍不得花钱。来财说了,钱是鬼孙,花完再挣。他说,告诉来财,用钱压住鬼,更要敬好神。钱是命,命是钱,钱跟命两相连。王乡长说,我一定传达到。他说,把来财那辆越野车还给他。告诉他,存起来,先不要使用。我坐的那辆,也先还给西沟。王乡长问,那你和我坐啥车?他说,现在私家车多了。借一辆来。王乡长出门时,他问了句,死在煤窑里的,有叫绪娃的吗?王乡长回了句,不清楚。

此西山不似汾河那边的东山。东山山峰高大壁立,像一伙互相比赛自己力量的壮士。而西山山与山挨在一起,山顶浑圆,山坡舒缓,像一群拉着手说话的女伴。开车在西山间的公路上行走,有柏油路水泥路,更多的是沙石路和土路。柏油路是国家投资兴建的。除此之外,凡能通过汽车的路,几乎都是小煤窑主开通的。十年煤炭黄金期,十年人们疯狂地挖煤,也疯狂地修路。修路的同时,人们又涌向一座座山,砍伐一棵棵树。煤窑里挖煤,需要木柱支护。就地取材,方便而成本少。他曾经采取各种措施制止过人们的乱砍乱伐,终究拦不住。几年时间,满山不见树木林,仅见灌木丛。乡政府内部,似乎也在发生人性裂变。一向谦恭的王乡长,也有了财大气粗的表现,衣着用品开始赶超潮流。促使这一切变化的是什么?远因诸多,近因只能和小煤窑扯瓜连蔓联在一起。面对黄尘飞起,生态恶化,他感到自己手中权力的软弱。那天,来财又一次把一沓子人民币放在他办公桌上时,他收下了。这伙煤窑主,挖了祖宗财,毁了子孙利,出点儿血,实在应该。他召集了一次乡政府会议,做出一项决定,下达正式文件。责令各煤窑上缴林木绿化费和山村建设费,吨煤计算,按比例提取。

前面的路分了两条,左通孔峪口村,右路过山头村乡政府。两条路都能到达县城。走右路,熟山熟道,到达县城路程短。但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拐向了左边的道路。他对那个曾经主政的山头乡有畏怯。从调回县里就再未去过。这次埋葬了六婶,他更不想路过。多绕二十公里,心里平落。

从六婶家出来——六婶殁了,他一直内心不宁。五味杂陈,六神无主。是愧疚吗?或许有点儿,但他视六婶为母,照顾六婶多年,直到年老送终入土安葬,有何愧疚?是哀叹吗?黄泉路上无大小,先走后走,好走歹走,命数难违。阴间阎王点名,阳世人物岂能互换!是失落吗?当官有先后,仕途多起伏。王副县长和自己搭了一回班子,现在成了上级领导,给六婶送花圈,还不是给他立个面子?是沮丧吗?开汽车不见得比骑自行车舒坦,骑自行车不见得比走路惬意。在行走的过程中,有成就,并得到他人喝彩,难道还不知足吗?

他开着车,碾压着柏油路,就要到孔峪口村时,有大卡车停在路右边。他打转方向,想从左边超过,左边停着几辆小车。——堵车啦!当年山里四处掏窟窿挖煤时,路上堵车是正常的。国家下大力气整顿后,小煤窑全部关停封闭了,怎么还会堵车?他熄了火,从车上下来,走到前面打问。有司机告诉他,塌方,一时半会儿通不了车。他抬头看天空,太阳已经躲得看不见了。再等就要天黑。他回到自己车跟前,调转车头,原路返了十几公里,折向去山头乡的道路。

除了山坡上的树长高了些,山头乡的道路没有太大的变化。他加大油门,迈速表由六十指向八十,又指向一百。照这样的速度,天黑前出山,应该没问题。

刚转过一个山弯,路中站着一个人向他招手,他减速驶到那人跟前。那人走到车窗前对他喊叫,竟然是绪娃。他心脏猛跳,脚下油门加力,车蹦跳着,左偏右歪,冲出几百米,他才稳住车。绪娃?不可能!绪娃死在煤窑里,煤窑口已被来财封闭,一点儿痕迹都没有留下。绪娃怎么会又显身?一定是面貌相似的人!一定是他误认了!他放慢车速,侧脸望车窗外,四周暮霭沉沉。路边出现一条岔道,他认出了这是当年通往来财第一个小煤窑的路口。尽管路面上已经布满蒿草衰枝,但他还是熟悉的。因为这个地方对他刺激太深了。来财拉走井架,拆毁房屋,推平所有开过煤窑痕迹。

他不敢再看车窗外,也不敢再回想当年的惊恐。得赶紧离开这里,他紧握方向盘,嘴里念叨着,别想!别想!开车!开车!

一山放过一山拦,冲下一个山坡时,路面上出现一群老鼠,他咬紧牙,紧盯路面,直撞而行。一群石鸡扑腾着翅膀飞向山坡。又是虚惊一场!他感到脊梁骨冷汗渗出,心脏砰砰跳动不止……

一切都是虚幻,一切都是臆想。难道自己的心理素质还不如来财吗?事情已经过去十几年了。有人知道,无人提起。自己有什么可害怕的?人生能有几回搏!搏斗啊!搏斗!和他人搏斗,更要和自己搏斗。

他冲上了一个山头,突然间前方又出现了人,不是一个,而是好几个,十几个。他们戴着胶壳帽,穿着布满煤黑的工衣。他大叫一声,踩紧油门,朝车前方的人们直直撞了过去。人影从车前玻璃和两边飘飞而过,无声无息。小车向山沟下翻滚而去。

侯 孟:本名侯福明。中国煤矿作家协会会员。发表短篇小说数十篇。长篇小说《原色》,获第四届全国煤礦文学乌金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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