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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休前后

2019-11-06洪鸿

阳光 2019年11期
关键词:小邓小徐诸葛

洪鸿

秦凤老太在机关大院已干了将近三十年。她被提拔当上主任时才三十出头,正是而立之年。那年头,秦凤在众人眼里是一个年轻有为的女干部,三十出头就已经是科级干部了,以后的路还那么漫长,副处、正处、副厅、正厅,这一个又一个台阶还等待着她去跨跃,前面还有更多的鲜花和掌声迎接着她。时光就这样不知不觉地过去了,那些炫目的台阶她也没能跨过去,秦凤老太还没有回过神来的时候,已到了五十八岁。五十八,早就过了退休的年龄。

關于秦凤老太退休的事,江淮市矿务局党委已经研究大半年了,但是迟迟没有找她正式谈话。张局长有自己说不出来的苦衷。一来,秦凤老太是个女干部,怕突然说出来,她感情上一时接受不了;二来,秦凤老太退下来,谁来顶替她的位置局党委的意见不一致;三来,秦凤老太的身份特殊,她是江淮市政协杨副主席的夫人,杨副主席先前是副市长,分管的都是江淮市的实权部门,老杨在位时为局里办了许多看得见摸得着的实事,今年年初才退居二线到政协。你说人家一个副市长刚刚退居二线,就打发人家的老婆回家,于情于理说不过去,自己的脸面也挂不住。

国庆节要到了,张局长感到这是找秦凤老太谈话的好时机,谈了话,接着放假,秦凤老太也好回去调整调整情绪,转换转换角色。张局长拿起了电话。

“喂,老秦吧,我是老张啊,我有事情想向你汇报,我马上过去。”由于秦凤老太和老杨的这层亲属关系,江淮市矿务局这个处级干部,经常向秦凤老太这个科级干部汇报工作。

谈话是顺利的,秦凤老太也知道自己三年前就到了退休的年龄,这次张局长亲自来谈话,她又能说什么呢?更何况组织上将自己的级别定为副处级,说明党还是记得我这个女干部的。退了也好,这风风雨雨几十年,在别人看来,是多么风光,可我一肚子苦水又能跟谁说呢?生活中常人的乐趣我都没能享受到,麻将不会打,地主不会斗。老杨一天到晚忙公事,老两口一年到头难得在家吃上口热乎饭。想着这些秦凤老太的眼圈红了,只是张局长在面前,忍了又忍,眼泪在眼眶里转了几圈儿没有掉下来。

张局长虽然比秦凤老太小几岁,但总归是一个年代的人,与秦凤老太在心理上很容易沟通。

“老秦啊,过两年我也要退了,到时候把老杨邀上,我们两家也出去钓钓鱼,打打门球,斗斗地主。”听着这些,秦凤老太的心里呼地热了起来。

谈完话,秦凤老太显得有些激动,她把老张送到了楼下,老张说:“不送了,不送了。”秦凤老太说:“送送,送送。”

秦凤老太回到办公室,见到自己的同事,脸上多了些往日少有的灿烂笑容,但那笑容灿烂得不很自然,面部肌肉显得僵硬。秦凤老太自己觉得是在笑,同事们看到她却像是在哭。其实秦凤老太退休的事,大家早就知道了,不过这种事谁都不会当着她的面说出来。大家见了秦凤老太还是客客气气,该汇报汇报,该请示请示。秦凤老太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发呆,她还没整明白,自己马上就要退下来了,退下来该干些啥?平常的日子又如何去打发?以后的生活又如何安排?虽然退休的事早就有思想准备,可是真正退下来,很多问题确确实实还没有来得及想清楚。

矿务局行风安全监察室的副职冯志成是最懂得秦凤老太的心思的。他见秦凤老太回来,便进了老秦的办公室。小冯是秦凤老太一手提拔起来的干部,平日里秦凤老太“小冯啊,小冯”叫得既亲又甜,实际上小冯已经四十一了。秦凤老太为了提拔小冯操了很多心,也动了不少脑筋。秦凤老太为此事两年间给局党委写过三个报告。前两个报告递到张局长那里,老张说:“等等看,小冯还年轻嘛!”为这秦凤老太对张局长是有意见的,回到家里把这事跟老杨说了,老杨那时还是副市长,口风把得严,只是哼哼了两声。第三个报告递上去,老张看了看报告说:“把小邓也加上,邓铁虎这同志不错。”秦凤老太一听火气就冲了上来。她这才知道前两回报告没批的真正原因,于是夹枪带棒地和老张干了一仗。说你老张不光明磊落,不批就不批,不能哄我老秦,有话说在桌面上,不能掩着藏着。张局长只好说了实情:“江淮市人大的牛主任几年前就跟我打了招呼,说邓铁虎同志不错,有机会提拔提拔。”听到这些,秦凤老太也就没有再说啥。这一次报告递上去很快就批了下来。已是不惑之年的小冯小邓同时提了干,小冯对秦凤老太是心存感激的,而小邓却不以为然。小邓提拔后,秦凤老太找他谈话:“小邓啊,这次为了提拔你,我差点儿和张局长闹翻了,现在你成了监察室的领导,要好好干哪!”小邓说:“那是那是,一定一定。”小邓回到家里当着老婆说:“放狗屁。”

在秦凤老太的办公室里,小冯一副恋恋不舍的神情,说了一大段恋恋不舍的话,主要内容是大家舍不得秦凤老太走,希望老太继续带着大家干。说了这么多,秦凤老太半天没有说话,最后拍了拍小冯的肩膀说:“小冯啊,你说我容易不容易?我干了一辈子,同志们也没有几个说我好。你说提拔的事,总是要提一个不提一个,你说司马和费晓娜那几个没提拔的,成天跟我闹别扭,见了我像见到了狼,像是我欠了他们什么似的,你说我欠他们什么,我凭什么欠他们?”说着说着秦凤老太的眼圈儿又红了。小冯听到这里,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秦凤老太,只好陪着老太眼圈儿红了一阵。办公室里静得出奇。

屋子里安静了半天,小冯的嘴张了又张吞吞吐吐的似乎还想说什么,但又没好意思说出来。秦凤老太的心里明镜一样,她晓得小冯想说什么。

“你的事,我跟张局长说了,局党委会考虑的,别急,慢慢来,我的退休手续一时半会儿还办不下来,小冯啊,你是我的人,我相信你会驾驭科室全面工作的。”

小冯激动地退了出去。

正如秦凤老太说的,冯志刚确实是秦凤老太一手培养的。但小冯为此也付出了代价。在行风安全监察室,小冯被大家称为“冯公公”。司马和费晓娜经常在一起议论说,小冯对待秦凤老太就像皇宫里的太监对待皇帝,秦凤老太只要喊“小冯啊——”小冯便会在很远的地方应着“来了!”与此同时,皮鞋撞击地面发出“扑扑嗒嗒”的声音。秦凤老太说的话,对的小冯要贯彻,错的他也坚决执行。秦凤老太主政监察室,在战略上确实需要小冯这类人,因为秦凤老太的许多意志,需要小冯去贯彻执行。为此小冯在监察室也得罪了很多人,他在监察室是很孤立的。

秦凤老太退休,在监察室三十多号人里面,有人欢喜有人忧,小冯离了秦凤老太就像是一个没了娘的孩子,他当然属于忧的范畴。至于小邓,秦凤老太退休于他无疑是一件大快人心的事。小邓的提拔与秦凤老太毫无关系,那全仗着市人大牛主任的面子,这倒是其次。更让小邓窝火的是,小邓是监察室的副职,属于领导,理当分管一部分工作。但是小邓这个副职与普通干部没啥区别。如果说小邓这些年来分管了一部分工作的话,那大都是带领大家植树或者创建卫生文明單位等鸡零狗碎的一些鸟事。小邓巴不得秦凤老太退下来,然后相机行事取而代之。这些年来小邓早就等红了眼,等得浑身毛燥燥干焦焦的了。

局机关办公室打来电话,十一放假前要组织人员到龙头山煤矿去给树苗浇水,让秦凤老太安排几个人去参加。这牵头负责的又落在小邓的头上。

“秦主任,是这样子的,我爱人明天要到医院打针,我得去陪她。”小邓找理由推辞。

要是在以前,秦凤老太安排工作是容不得别人讨价还价的,谁要是借故这样那样的,她就会把桌子拍得咚咚响。这一次,秦凤老太很沉着,她回过头去想了想,昨天张局长刚刚谈了话,马上就是要退下来的人了,退休前能不发火就不发火,能不得罪人就不得罪人。

“爱人打针,时间调一下,还是要以工作为重嘛。”

“是这样子的……”

秦凤老太和小邓反复商量了几个来回,小邓仍然“是这样子的……”云云。

整个过程秦凤老太显得很耐心,倒是一向四平八稳的小邓这回跳了起来,他拍案而起,红着脸,高着嗓子近乎吼叫般地喊道:“是这样子的——”桌子上的保温杯蹦了起来,哐当一声砸在了地上,茶叶水洒了一地。小邓拍案而起的行为让秦凤老太一怔,秦凤老太没有拍桌子,也没有说话,俩人大眼瞪小眼地僵持了几分钟。

小邓走出办公室,费晓娜说:“拍得好,早就该拍了,秦凤老太现在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

桌子拍了就拍了,但工作还是要干的,小邓还是去了龙头山煤矿。龙头山煤矿的林场是江淮市的天然公园,这里远离市区,树木郁郁葱葱,空气清新,还能听到在市区不容易听到的鸟叫声。这些年来,小邓成天困在办公室里,也难得出来在这天然公园里呼吸呼吸新鲜空气,放松放松自己的心情。植树浇水这些鸟事,算不上是正经事。话又说回来,这植树浇水的体力活也干不了几下,只是比画比画样子。再说中午局机关在龙头山煤矿的龙头山庄已订好了酒席,这龙头山庄的农家饭菜在江淮市可是出了名的,局机关的头头脑脑们吃惯了宾馆的大鱼大肉,也经常杀过来品尝这里的农家菜。

每年的十二月份,监察室的工作就紧张起来,这期间最要紧的一件事情就是科室的年度考核,这是秦凤老太退休前的最后一项工作了。欧阳凭着多年的观察,将年度考核归结为一句话:热闹是他们的,我什么都没有。现在的欧阳已不是往日的欧阳,提起考核不会再心惊肉跳了。

欧阳跟秦凤老太共事已有四个年头。欧阳在大学里学的是中文,毕业后分在江淮市长河县搞宣传,因为抢抓了一次机遇,在秦凤老太的手里调到了市矿务局。欧阳这个农家子弟,打小生活在农村,好不容易上了大学,又分回了农村,进城一直是欧阳的梦想,能调到市矿务局机关大院,当时的欧阳已经很知足了。欧阳的经历在监察室虽称不上多么丰富曲折,但还是有一些基层工作经验的。基层四年机关四年,欧阳对单位上的这种考核早已麻木了。先前欧阳在长河县搞宣传的时候,考核虚中多多少少还有一些实的东西,比如张三今年出现了严重的安全事故,李四分抓的行风建设工作进了笼子,王二破口骂了人,李麻子动手打了人,搞不好就会弄个不称职,或者被叫到一把手的办公室,接受极其严肃的谈话。

每年一到考核,监察室的气氛会变得有些异样,人与人之间会突然变得客气起来。小邓会在闲散的时候转进欧阳的办公室,主动和欧阳扯一些与工作八竿子不沾边的话。

“现在家里的情况都好吧?父母的身体还健康吧?老婆的上班时间不规律,老婆不在家时,就转到我那里混一顿,不用客气,很方便的。”

欧阳听到小邓的关怀,脸上现出一副感激的神情,连忙从西服的口袋里掏出下基层混的大中华烟,站起身来,递上一支,虽然欧阳明知小邓是不抽烟的。

“家里都好,父母的身体都健康,闲了小弟是要转到老哥家尝尝嫂子的手艺的。”

小邓虽不会抽烟,这个时候也会接过一支,眯着小眼,瞅着烟上的商标。

“老弟的生活水准又见涨了,抽上了大中华,是这样子的,陪你抽,陪你抽……”

按照惯例,监察室成立了考核领导小组,组长是秦凤老太,副组长是小冯小邓,群众代表是司马。司马的全名叫司马方刚,已经四十六了。从年龄上讲,仅次于秦凤老太,论资历是监察室的二号人物。小冯小邓调到监察室的时候,司马已在监察室待了十几年了,那时小冯小邓还是刚出道的小年轻,见了他张口闭口司马老师,叫得分外甜。司马在性格上和秦凤老太水火不相容,所以司马和局党委的关系中间夹了一个秦凤老太,与上面的关系好比电线同电源的关系,有些接触不良,接触不良偶尔就会冒出一些火花。司马常挂在嘴边的是:我司马和秦凤老太共事几十年了,小冯小邓都提拔了,我司马还是普通社员一个。司马虽然和秦凤老太合不来,但群众关系搞得好。司马敢说真话,关键时候敢站出来为大家的事和秦凤老太据理力争,这就奠定了司马在群众中的地位。在群众代表的选举中,司马以绝对的优势当选为代表。唱票一结束,有人就开始鼓掌,慢慢地掌声像鼓点一样越来越响,由时断时续渐渐到整齐划一。秦凤老太看着大家都鼓掌,也就跟着鼓了掌。

考核小组开了个碰头会,统一了思想,秦凤老太拍板确定了几项工作程序。仍是老一套,一是用两天时间述职,二是用一天时间进行群众测评,三是考核小组在群众测评的基础上确定优秀人选。这三项程序,实质内容是优秀人选的确定,也是大家最关注的问题。优秀不仅是一个荣誉问题,说到底是一个经济利益问题,连续两年得了优秀,工资是要晋升一级的。监察室有三十个人,按上级组织人事部门优秀比例测算,今年监察室的优秀指标一共三人。

述职开始的时候,秦凤老太定了调。

“同志们,大家辛辛苦苦地干了一年,今天述职,大家要重视,给自己画像要客观,每人发言十分钟。”秦凤老太指着身边的小冯说:“从你开始,往下轮。”

小冯的述职报告八股文式的规范和完整。起段纵论了国际国内的政治经济形势,谈到了中国的反腐形势和中国的经济改革,紧接着重点地讲了自己在全年的十大类八小项工作,结尾讲了讲存在的问题,诸如工作不精益求精,脾气有时急躁,今后还要进一步加强政治理论学习等等,都是一些不疼不痒冠冕堂皇的话。

小邓接着发言,他双手合十。

“我尽着好的说,是这样子的,我用四句话总结全年的工作:思想坚定,工作拼命,希望来年,继续前进。”

大家哄堂大笑,小邓的述职风格把严肃紧张的气氛调和得活泼起来。小邓最后缀了一句话:“是这样子的,说到不如做到。”大家又笑。

小邓开了头,大家述职就不再拘泥于提前写好的述职报告了,有的干脆凭口说,表达方法上也不拘泥于八股式,有的还用上了三句半。原定两天的述职,一天就搞完了。

所谓群众测评,就是同事们坐在一起背对背地互相打分,这是评优的重要依据。分数的差距仅在小数点以后的两位数,虽然差距不大,最终还是要排出个一二三四,分出个你高我低。

大家埋头唰唰唰地填着分数,大都一个动作,两臂围成一个圆状,把考评表圈在里面,像成绩优秀的学生害怕成绩差的学生照抄得了分,拿了自己的奖学金;也不抬头,抬头怕遭遇上别人的目光,从而怀疑自己对他有意见。测评结束了,气氛转而又轻松了,互相又相安无事的样子。

小冯将整理好的测评表放在了秦凤老太的办公桌上。秦凤老太开始翻看测评的情况,她在一张表上停下来,老太的神情有些不对劲。她看到表上自己的分数是五十分,这是一个不及格的分数。笔迹是浅蓝色的,笔锋尖利,方正体。秦凤老太担任主任以来,这种情况还是第一次。原来是有些人对她不满,但在打分上她的手下不会或者不敢把她的分打得如此低。秦凤老太陷入了沉思,她的脑子里搜索着这个人的形象。

虽然有人给秦凤老太打了五十分,并没有影响她的总成绩,她的总分仍然是监察室最高的,排名第二第三的分别是司马和小徐,欧阳仅以零点零一的微弱差距跟随小徐之后,排名第四。公布成绩的时候,秦凤老太说:“我就要退了,今年就不再当优秀了,我这个优秀指标让出来。”欧阳听到这话,心里暗自欣喜。八年了,我欧阳还从来没有沾过优秀的腥味,秦凤老太这回让出优秀指标,我这个第四名就顺理成章地成为优秀了。

事情并不像欧阳想的那样简单,关于秦凤老太这个优秀指标的使用问题,还要等考核小组研究定盘子。四人考核小组又碰了几次头,但思想总是统一不起来。

热热鬧闹的考核就这样草草地收了场,留下一个优秀指标分配的悬念。秦凤老太还在想,到底是谁给我打了五十分呢?

元旦的福利发放方案,这一次很快就定了下来。秦凤老太召集小邓小冯开了一个三人碰头会,会议只用了十分钟,意见很一致,思想很统一。碰头会决定监察室每人发福利一千元,另加十斤带鱼。这次监察室发福利,与往年有些不同,监察室还要为机关大院里的全体机关人员每人发十斤带鱼。机关给监察室人员发福利是常有的事,但监察室为机关人员发福利,这在机关大院里还是第一回。在往年,监察室的人们常能分到机关发的福利,但时间长了,监察室的人们就有些不好意思了。每年都拿别人的东西,从来不给别人发点儿东西,走在院子里,就显得比别人矮半截。这其中的原因,大家都归为秦凤老太。司马说:“这是一个面子问题,别人每年给我们分东西,我们也总要有所表示吧,礼尚往来嘛。”

这一回监察室给机关人员发带鱼,给大家挽回了面子,大家的身板像是一夜之间硬了起来。局机关的上官科长见了司马说:“谢谢噢。”一天,小徐走在院子里,人事处的桂处长从身后猛拍了一下小徐的肩膀,紧紧地握住小徐的手,热情地说:“小徐啊,好好干啦。”像小徐这样的小人物,突然受到机关桂处长这样的大人物的亲近,对小徐来说真是受宠若惊。小徐当年的调动手续就是桂处长给办的,那年办手续的时候桂处长哼哼叽叽的不好接近,没想到桂处长是如此平易近人。小徐在机关大院里受到这样的礼遇,就好像突然被组织上器重了一样。

其实,行风安全监察室虽在大院里,但和机关的职能科室是有区别的。人家是正儿八经的机关人员,是纯公务人员,是一级单位,是嫡系部队。而行风安全监察室虽对外号称处室,直属市矿务局领导,却是二级单位,在体制上受一级单位管理。有人打了个比方,一级单位和二级单位就好比在一个大家族里,一级单位与局是父子关系,二级单位与局是父侄关系,这两种关系的亲密程度就一目了然了。但不管是一级单位还是二级单位,他们都是体制内的,旱涝保收。行风安全监察室虽为二级单位,但终归在机关大院里,这本身就给监察室的人们戴上了许多荣耀的光环。小徐回老家时,村里的人问:“小徐啊,在市里哪儿上班啊。”小徐轻言轻语地说:“混得不行,在江淮市矿务局上班。”村里人啧啧赞道:“了不得,了不得,政府官员。”有时候遇见了还在农村干熬的老同学,老同学摸着小徐那鲜艳的领带说:“就你老几混得牛。”小徐的心里最清楚,监察室是二级单位。但也没必要给村里人解释那么清楚,反正我就是在机关大院里上班,这是颠扑不破的事实。

监察室这回分鱼,小徐表现得很是积极,秦凤老太没有吩咐,人家就眼急手快地跳上了装鱼的大卡车,张罗着帮一级单位的机关人员搬鱼。人事处的桂处长还没来得及去,小徐就抱起箱子飞一样奔向了桂处长的办公室,搞得大汗淋漓。

监察室的人们在机关大院里挽回了面子,大家的精神抖擞多了,说话也有了底气,看外面的风光也无限美好了。话又说回来,这回监察室给市矿务局的机关人员谋了十斤带鱼的福利,说到底最终得了实惠的还是监察室的人。大家不仅得了带鱼,另外还有一千元奖金。这一千元在监察室的福利史上可是空前的。那一次秦老太在职工大会上传达了碰头会的精神:“今年同志们的工作负荷重,特别是经济负担重,这个月大家又自费买了保险,所以班子考虑把元旦的福利往上提一提……”秦凤老太的弦外之音,大家心里清楚。张局长已找老太谈了话,过不了多长时间,老太就要离开革命队伍了,在离开队伍前总要给大家表示表示,以安抚在一个战壕里战斗多年的战友们。

但众心难抚,单从元旦发放福利来看,秦凤老太好像并没有从根本上笼络住监察室三十号人的心。虽然每人都分到了一千元奖金,还拿到了足够吃好几个月的带鱼,大家仍感不满足。

流露出这种苗头是在大家闲扯的时候。在监察室有两种扯,一种扯叫扯一扯,这是秦凤老太的专业术语。秦凤老太喊:“小冯啊,我们把几个事扯一扯。”这种扯就是谈工作,是正扯。而闲扯就是,下班了,几个同事仍在办公室争论闲扯,闲扯的范围涵盖了生活、家庭、官场、机遇和一些机关内幕等等。这一次,监察室的几个同事又闲扯在了一起。

“秦凤老太这次给大家发了一千元的福利,还不是她要退休了,发了善心。”司马抛出了闲扯的话题。

“那时候,我们的福利惨啦,你不知道,小徐啊。”小徐听着费晓娜的话一愣一愣的,频频地点着头。

司马接着说:“临头临尾了,才想起大家,早干什么去了,你说我也是跟着老太出生入死几十年了,到头来还是普通社员一个。”

小徐说:“提拔是要看机遇的,这机遇有人打了这样的一个比方。说,甲先上了公共汽车,当时车上的人很多,甲只好站在那里;甲希望自己身边的乙能够早点儿下车,自己能坐上乙的位置;在乙之后又上了一拨人,他们碰巧都坐上了座位;后来,甲终于等到乙下车了,但车已经到了终点。”

小徐补充说:“西方有一幕话剧叫《等待戈多》,其实我们每个人都有这种心理,总在等待着什么,总希望在我们的未来会出现什么。”

欧阳说:“这种理论早已过时了,生活就是残酷的现实,要想混出个名堂,还是要找到个粗藤,然后顺藤摸瓜往上爬,这叫摸论。”

“什么戈多论,什么摸论!你说提拔轮不到我们,总得给我们大家谋点儿实实在在的福利吧,她秦凤老太连住房问题也没有给我们改善。”司马上了火。

房子的问题引起了大家的共鸣。这么多年,和监察室平级的二级单位都已纷纷盖了新房,人家住的都是引领房屋潮流的复式结构。唯独监察室的人们仍然住着别人住剩下的房子。那房子面积小,结构也不行。那房子竣工的时候有关权威部门鉴定为危房,后来不知何故又通过了鉴定,又有人住了进去。

越说大家越来气,越来气大家越想说,说到最后又无话可说了。像提拔、房子等等是大家永恒的闲扯话题,永远都在扯着,似乎又永远扯不出个眉目。

秦凤老太的退休手续办下来了,局里决定为秦凤老太开一个欢送会,局机关的一把手亲自出席了欢送会,还有局机关人事处的桂处长,老干科的贾科长。

“今天我们为秦主任开欢送会,首先我们以最热烈的掌声欢迎张局长为我们作重要讲话。”监察室会议室里掌声雷动,贾科长说了开场白。

“一个干部退休,讲话又能有多重要,賈科长真是故弄玄虚。”小徐的心里嘟哝着。

“这是一个欢送会,同时也是一个感谢会,让我们以最热烈的掌声感谢秦主任为党工作二十八年!”张局长站了起来领掌。

“秦主任是一个老主任了,这么多年她一心扑在事业上,为我局作出了重要贡献——但我们是马克思主义者,是唯物论者,一国家,一省,一地区,一县,一局,直至我们监察室,都需要新老交替,退休是每一个同志迟早都要面对的事实,这是历史的客观规律……”同样的话,从张局长的嘴里说出来就是不一样。张局长从历史的角度,运用了辨证唯物主义观点,讲了退休,讲了老有所为。

张局长的话结束后,监察室的人们陆续发了言。最具代表性的是小冯,虽然意图和大家一样,但他声情并茂,讲得很煽情,动情之处已经结结巴巴了。应该说,在监察室人们的发言中,小冯的发言是发自肺腑的,因为只有他在秦凤老太的手里熬了一官半职,并且秦凤老太在退休前正在力荐小冯担任监察室的负责人。至于其他人的发言,是不是出乎其心,那还有待考证。司马和费晓娜没有发言。他们坐在那里听着小冯的发言时,心里在说:“冯公公,秦老太一退,你就靠边站了。”在欢送会上,司马的目光曾经和秦凤老太的目光短暂的相遇过,这种相遇像是他们之间几十年的恩恩怨怨。秦凤老太最后说了一句:“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秦凤老太虽然只有一句话,但语音发颤,眼里转着泪花。

欢送秦凤主任的晚宴,是在江淮宾馆八楼八十八包间。

这个包间是很难订的,一则江淮宾馆是江淮市档次最高的宾馆,另则八楼八十八包,听这数字就很吉利,这就如同车号或者是电话号码,只要尾数带了八,那号码就值钱,更何况八楼八十八,连带三个八。

晚宴是小冯张罗的,他跑前跑后,侍候着秦凤老太,又招呼着大家。小冯又是拿烟,又是启酒,俨然是晚宴的主人。晚宴上小冯频频地向秦老太敬酒,最后醉倒在了包间里,小冯醉倒是人逢喜事的缘故。欧阳也醉了,整个晚上,他都在想,老天有眼,组织有眼,秦凤老太有眼,没想到秦凤老太在退休之前还能想到我,于是白酒如水地喝,一喝就喝高了。小徐也喝高了,兴奋地划起了拳。司马一直没有给秦凤老太敬酒,他的心里骂了一晚上的娘,因此借酒浇愁,没想到愁更愁,更愁了就又喝,喝到最后就不再言语了。费晓娜也醉了,醉因和司马一样,醉了的费晓娜高一声低一声地哭了起来。

晚宴最后以费晓娜失声痛哭而告终,虽然小徐酒兴未尽,但正如秦凤老太说的,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这筵席在有人欢喜有人忧中散了。小冯即使醉了,仍然没有忘记护送着秦凤老太走出宾馆,并为老太拦了一辆的士,秦凤老太和小冯钻进了那辆的士,不一会儿便消失在江淮市美丽的夜色里。

秦凤老太退了一个月,监察室仍然没有一个牵头的。火车跑得快,全靠车头带,监察室没有了车头,大家自然就闲散多了,晚来早走是常有的事。有时闲得发慌,干脆三五成群地找一处偏僻的办公室,将门反锁住,挂起“机要重地,闲人免进”的牌子,几个人斗起了地主。总之,大家班照样上,工资照样拿,地主照样斗。日子如水一样寡淡无味,这种生活时间一长,大家反倒不自在了。小徐发起了感慨:“看来有斗争才有生活,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天天斗地主真是没劲。”小徐的话道出了大家的同感。监察室的人们好像早已习惯了有头有脑的生活,这一下子没了主人,秦凤老太主政的那种惯性,在大家的心中依然存在着。因此没有了秦凤老太主政的监察室,大家感觉没有了主心骨,进而六神无主心神不定人心惶惶。

这种惯性并没有滑行多远就停止了,监察室又来了新的主人诸葛空。诸葛空是江淮市长河县国土局的局长,这次调到市矿务局监察室是平调。据知情人透露,诸葛空在县里和县政府的主要领导合不来,又有一些不大不小的风流问题,因而被县政府挂了起来。但诸葛空并不是吃素的,他毕竟在县里当了多年局长,对上和江淮市国土局联系得多。诸葛空看着在长河县发展不下去了,于是就上上下下活动了一番,瞅准了江淮市矿务局监察室秦凤老太留下的位置。

监察室的人们对诸葛空的情况有所了解。先前监察室与长河县国土局经常发生工作上的关系,不过这种关系是上下级的关系。像司马、欧阳这些在机关大院里的普通干部,下了基层来到长河县国土局,县里把他们奉为座上宾,诸葛空会亲自出来迎送。那时候,诸葛空给大家留下的印象是,热情、嗓门大、酒量惊人,属于一二斤不醉的主儿。另外,诸葛空爱说黄段子,诸葛空的黄段子,据说已经达到了临场发挥运用自如的地步。诸葛空主政了监察室,说黄段子的习惯有所收敛,但江山易改,本性难易。上任的第一天,他召集大家开会。他说:“我原来在长河县局的时候,第一项工作是,先把职工上上下下——的情况,啊,摸一摸;我初来乍到,也想把大家——的情况,啊,摸一摸。这样吧,大家说,我来摸……”费晓娜是监察室唯一的女干部,听到诸葛空的话,脸红了好一阵子。半天,会议室里没有动静。诸葛空接着说:“不要歪想嘛,小费呀,你点第一炮。”

和诸葛空一起到监察室任职的还有副职任来风。任来风这次到矿务局监察室担任副职,算是提拔了半格,跨进了监察室的领导系列。任来风先前在江淮市下面的一个县委宣传部任职,那几年县里的宣传搞得确有成效,已达到了报纸有文,电台有声,电视台有影这种地毯式轰炸的局面。任来风在县里搞宣传时出过一个笑话。有一年,任来风在国内一家大报上发了一条消息,后来细心的人统计,他所报道的这个县的国民生产总值达到了江淮市全年的国民生产总值。那年江淮市长到这个县调研时说:“你们县的工作搞得不错嘛,县里的国民生产总值已经达到了我们全市的总值了,哈哈……”任来风还有一大特点,他当面拍胸脯承诺,事后兑现的卻寥寥无几。任来风有时回到老家,碰到了乡里乡亲,招呼说:“老乡啊,有啥困难到江淮市去找我,没得问题!”边说边把胸脯拍得咚咚响。有一回,任家村的一任姓老乡,碰到了一件难办的事,需要上下通融活动,就想到在江淮市机关大院还有一个老乡叫任来风。那老乡人托人寻到了任来风的线索,就提上家乡的土特产,大都是鸡蛋或者腊肉之类,一路颠颠簸簸风尘仆仆地找到任来风。老乡站在门外,任来风见老乡手提着腊肉,笑呵呵的,还没听老乡把话说完,左手接过腊肉,右手便拍着胸脯说:“没得问题,没得问题!”可胸脯拍了,任来风却把老乡的事给忘了。一个月,两个月,半年过去了,托他办事的老乡却没有得到一个准回音。那老乡等不及了,就四处打听任来风在江淮市里的底细,老乡知了底细,回家开始骂娘:“好个任来风,就是个人来疯,原来在市里?都不是。”

在监察室的原班人马中,小冯的工作有所变化,他被局里下派到长河县龙头山煤矿任挂职副矿长。对于小冯的挂职,监察室的人们有两种说法,一种说法是干部挂职是提拔重用的前奏,小冯挂职结束后有可能会被重用;另一种说法是,虽然秦凤老太在退休前力荐小冯担任一把手,但秦凤老太一退就人走茶凉了,谁还会考虑她的意见呢,让小冯到龙头山煤矿挂职,实质上是把小冯挂了起来。

小邓虽被列入了提拔的名单中,但关于诸葛空的任职通知一下,小邓便感觉提拔无望了,他知道大势已去,自己提拔的事黄了。知情的人说,江淮市人大的牛主任已经退下来了,据说退了的牛主任给江淮市矿务局的张局长打过电话,张局长在电话中答应得很爽快。但在讨论监察室的领导班子配备的时候,有人曾提到小邓的情况,但张局长一直没有表态。张局长突然提出长河县国土局的诸葛空,并建议由诸葛空担任监察室的一把手。

没有被提拔的小邓,这一次风向转得很快。诸葛空刚刚来到江淮市,小邓便亲往迎接,并在江淮宾馆八楼八十八包订了房间,小邓代表监察室为诸葛空洗了尘。小邓对待诸葛空的行为方式,颇有点儿像小冯对待秦凤老太的风范。在诸葛空就任的那些天,小邓颇像冯公公第二,有人干脆就叫他邓公公。诸葛空上任后,小邓分管监察室的财务工作,专管发票报销手续的审签,这当然是实权。小邓总算结束了长年坐冷板凳的尴尬局面。

监察室的新领导班子上任后开了一个三人碰头会。诸葛空说:“今天我们主要扯一扯秦凤主任遗留下来的一项工作,也就是那个优秀指标的使用问题。”

小邓说:“是这样子的……”然后,小邓又把对在年度中得到表彰就应加分的观点作了一番论述。

小邓说罢,任来风说:“我了解了情况,欧阳也受过表彰。”

“是这样子的……”小邓说了上句,没了下句。小邓心里在想:我怎么把欧阳受表彰的事给忘了呢?

“这样吧,再加上这么一条,工作年限不够十年的,不能参与优秀的评选。”诸葛空的拍板,非常准确地把小邓框进了优秀人选中,又非常准确地把欧阳拒之于优秀人选的门外。事情是按照小邓的设想而发展的,小邓理所当然地当上了优秀。

三月是柳絮飘飞的季节,欧阳出差到了长河县。办完事正准备回市区,突然想起小冯在龙头山煤矿挂职,就想不妨去看看他,打打牙祭,放松一下儿心情,同小冯叙叙旧。

欧阳来到了龙头山煤矿所在地龙山镇,欧阳曾在这里待过几年,来到这里是故地重游。春季的龙山镇风景如画,杨柳青青,油菜开遍了山野。欧阳从浮躁的都市里来到这里,像是来到了世外桃源:路上奔跑的是受了惊的猪或者鸡,那猪的身上沾满了湿湿的黑泥浆,鸡也瘦得干瘪瘪的。走在路上,欧阳听到的尽是鸡鸣狗叫或者牛吼,这久违了的声音,像是一下子发泄出了他积压在心灵深处的苦闷。

龙头山煤矿的办公地点在镇政府大院里,欧阳进来的时候就发现有一个人坐在板凳上,眯着眼睛迎着春天的太阳打着盹儿,欧阳一眼就认出是小冯。欧阳猛地拍了小冯一掌。

小冯像是受了惊的牛,猛地跃起身来。“哎呀!欧阳啊,来来来,坐坐坐。”

在长河县的龙山镇,小冯碰上了欧阳,就像是他乡遇见了故人,便有一肚子的话要说,一肚子的旧要叙。那一天,小冯在龙山镇最好的餐馆招待欧阳。

俩人饮酒到深夜,又说起了监察室的人和事。脸红如血的小冯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说:“秦凤老太对你的评价是很高的,所以她在退休前力荐我当监察室的一把手,推荐你当副职,但是人走茶凉啊!”说完了欧阳的事,小冯又说起了自己的事:“在监察室,别人叫我‘冯公公,我心里憋屈啊——我那样对待秦主任,也只是我的一种生存方式。我打小就是一个孤儿,后来在好心人的资助下上了大学。你说,参加了工作,我不那样对待秦主任,就不可能混出个名堂,混不出名堂,我就啥都不是,我啥都不是就不可能有机会为别人做事,为社会做事。”听罢小冯的肺腑之言,欧阳对昔日的“冯公公”产生了一种复杂的同情感。

龙山镇的夜晚是静谧的,静谧得甚至能听到农人们沉睡的鼾声,或者是哪家两口子吵架斗口角的声音,鸡不再鸣狗不再叫牛不再吼了,夜已深。

欧阳和小冯互相搀扶着走出了龙山镇的那家餐馆。

洪 鸿: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33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作品散见于《北京文学》《安徽文学》《特区文学》《美文》《黄河文学》《神州文学》《通俗小说》《中华文学》《人民日报·海外版》《中国纪检监察报》《工人日报》《农民日报》《文艺报》《北京日报》《安徽日报》等报刊。曾获第五届中国报人散文奖,第二届全国打工文学征文大赛“散文类铜奖等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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