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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翔的鱼

2019-11-06黄静泉

阳光 2019年11期
关键词:胖女人金鱼县委

隶书想从六楼阳台跳下去。

隶书仔细看了一眼楼下的情形,甚至包括楼间距中的空气。斜对面的草坪上高耸着一棵核桃树,树上的核桃光溜溜的有点儿黑,因为有点儿黑,所以就显得很沉重,好像一场风刮过来,那些核桃就会接二连三地掉到地上,这让隶书体会到了一种生命结束的悲伤滋味。这棵核桃树一直是人们议论的对象,有的住户嫌核桃树影响采光,要求小区管理人员砍掉它。有人反对这么做,反对的人说,这棵树是小区里唯一一棵能结出果实的树,一旦砍掉了,这个小区里就再也没有谈论果实的参照物了,尤其是现在的孩子们,他们生下来就看不到大自然,更看不到大自然中的真实果树,他们的大脑世界已经够空白的了,怎么就不能给孩子们留下一棵核桃树呢?为了自己那一点儿采光愿望,居然要砍掉一棵高耸的核桃树,这种想法真是让人难以理解。隶书想,其实这棵核桃树根本没惹着人,是人不容它。这时候,他又看见坐在凉亭下打扑克的人,甩手甩得很有劲,那种批评对方出错牌的吼声,像是在打架。那些打扑克的人,每天都那么吵,一点儿也不怕伤害对方的感情。人们好像是在骂人和被骂中找到了人生的快乐,好像人性的本质就是有点儿贱。

隶书想,他如果从六楼阳台上一跃而起的话,肯定会像跳水运动员一样,在空中展现出一个漂亮的鱼跃动作……

隶书长时间地观察着鱼缸里的红色金鱼游来游去,发现那些鱼几乎是沿着一条固定的线路在反复游动,莫非不心烦,莫非不想死?

儿子小宁说,应该说鱼心烦鱼想死,可鱼的大脑和人是有区别的,鱼是每隔七秒钟就失去一次记忆,所以鱼能被人固定在一个很小的区域里,比方说一只碗里。

隶书很惊讶也很心爱地看着儿子说:“你怎么知道?”

儿子说:“我是从趣味故事书里看到的。”

隶书没有看过趣味故事书,因为他觉得一切都没有趣味,他觉得让他失去趣味的人就是那个胖女人。

胖女人是县委书记的老婆,胖女人的腰上长出一圈儿一圈儿的赘肉,让人联想起大食堂里那一大盆蒸馒头的面发得溢出来了。照理说县委书记应该不喜欢她老婆,可奇怪的是,几乎全县的人都知道县委书记怕老婆,为什么怕,没人知道。人们找县委书记办事儿,比方说升官发财什么的,若是办不成的话,就去找那个胖女人,只要胖女人收了钱,事情或早或迟,总有办成的那一天。胖女人厉害,县委书记怕她,县委书记的直系亲属也怕她,书记的父母弟妹有事找书记,从来不到家里去,都是到办公室去。书记若是说,咱们家人的事别在办公室说,回家说去。家人就知道这事儿没戏了。因为亲戚们谁都不敢到县委书记家去说事儿,因为那个胖女人最反对她男人给他家的亲戚办事,因为胖女人觉得,你们家人好了不是就看不起我们了吗?县委书记经常在会议上说:“你们大家都知道,我从来不给家里人办事儿,从来不以权谋私。”其实,这正好暴露了他是一个伪君子。胖女人除了反对丈夫和他家人来往之外,还反对和外面的女人来往,在她看来,县里所有的女人都是她的敌人,她常常感到自己一个人对付那么多女敌人,真是力不从心。她是县里的教育局局长,她一直想在局里物色一个机灵人安插到县委办公楼里去给她做密探,可那些知识分子太要面子,都觉得当不了她的特务。

有一天,她到县一中去视察工作,无意中被一个老师的名字吸引住了,这个老师就是隶书。

“隶书?这名字有意思。”她说莫非这个老师就姓隶?或者姓别的,叫隶书?

校长说这个老师不姓别的,就姓隶,就叫隶书。

“这人机灵不机灵?”胖女人问道。

校长说机灵,是学校里唯一一个中文系研究生,小伙子机灵得很呢。

胖女人说:“研究生当老师可是有点儿屈才了,应该让他干更重要的工作。”

“您说您想让他干什么更重要工作?我马上给他安排。”校长心想胖女人一定和隶书有关系,马上就顺着这个思路说,“隶书是个很有才华的年轻人,他自己也觉得当老师挺窝囊,我也是常想给他安排个好工作,可一直没想好到底让他干什么。”校长表现出歉意,好像是做了一件埋没人才的错事。

胖女人说:“你把他叫来,我跟他聊聊。”

校长去找隶书,隶书正在讲课。

校长说:“你还讲什么课呀,恐怕以后你再也不用讲课了。”

“校长,我怎么了?我什么也没干呀?”隶书显出害怕的样子,不知道校长为什么突然就不让他讲课了。

校长说:“你别跟我装糊涂了,你来学校好几年了,硬是没把和胖……”校长差点儿把“胖女人”的习惯称呼叫了出来。校长的嘴来了个急刹车,“隶老师,我估计你以后真的讲不成课了。”

隶书更慌了,瞪着眼睛看着校长发愣。他想他确实没干过什么违反校规的事情,怎么校长突然不让他讲课了,怎么突然要这样处理他?平时校长高兴的时候管他叫小隶,不高兴的时候见了面哼都不哼,现在却讽刺他,管他叫“隶老师”,这让他心里十分慌张。“校长,有啥话你跟我说清楚,我到底是咋啦?”

“你咋啦你知道,你这小子,还想蒙我。”

隶书更害怕了,虽然当老师不是他的理想职业,可现在找工作难,他未必就舍得丢掉这份工作。他说:“校长,我这不是正在好好的讲课吗?干吗就不让我讲了?”

“不是我不让你讲了,是胖……”校长停顿了一下,“是教育局李局长不让你讲了。”校长诡秘地笑着,显然是隐藏着巨大的秘密。

隶书更心慌了。无缘无故的,怎么李局长突然不让他讲课了,这究竟是怎么了?他很留恋地望了一眼教室,孩子们都像鸟窝里伸长脖子等食的小鸟一样等他回去。他突然有了一种惜别的难受感,尽管他不太喜欢当老师,可当他意识到他将失去这份工作时,心里马上就产生了一种恋恋不舍的难受感。这就好像他后来站在六楼阳台上准备跳下去时,心里掠过的一丝留恋。他说:“校长,等我把这堂课讲完了,哪怕是最后一堂课……”

“不講了不讲了,咱不讲了。”校长把隶书拉到教室门边,把头探进教室对学生们说:“学校找隶老师有事,同学们先自习一会儿吧。”

隶书想,校长这么坚决地制止他讲课,肯定是凶多吉少,他也只能豁出去了。他胆战心惊地跟在校长后面,也不想再问什么,只是想着回家以后怎么向老婆孩子交代。

隶书乖乖地站在胖女人面前,像等待着死刑的宣判。隶书听说过胖女人,但没想到胖女人会这么胖。他丰富的想象力让他看见那个坐在扶手椅子里的女人就是一大堆白肉,特别是鼓起来的一道一道腰围,真像发面盆里的面发得溢出来了。他想象这个女人一旦站起来的时候,一定能把椅子带起来。

“你就是隶书?”胖女人问。

“我就是隶书。”

“你坐下。”胖女人说。

隶书说站着就行。

校长顺手拉过一把椅子,笑着说:“隶老师,你坐下,你坐下。”

“我不坐,站着吧,站惯了。”

胖女人对校长说:“王校长,我和隶书单独谈谈。”

王校长说:“好好好。”

隶书似乎是长了透视眼,看见胖女人的整个身体白胖白胖,就像一个大雪人儿。

胖女人见校长走出门去,对隶书说:“我听说你不大喜欢当老师?”

隶书慌张起来,结结巴巴地说:“可我……可我教课一直都是很认真的,从来不敢误人子弟。我……”

胖女人笑了,说:“你别紧张,我没说你啥呀?”胖女人瞅着隶书,大概觉得隶书紧张的样子很可笑,就笑了笑说,“跟我说说你的家庭情况。”

隶书觉得自己还有机会让胖女人来同情他,就战战兢兢地说,爹妈是农民,供他念书真是太不容易了,两个老人累出一身病,现在也不能种地了,全靠他给家里捎点儿钱回去才能活命,他要是把工作丢了,捎不回钱去,爹妈就得饿死。他几乎是哀求地说:“不管我犯了什么错误,就请李局长看在两个老人的份儿上,原谅我吧。”

“我没说要怎么你呀?”胖女人显出惊讶的样子说,“我只是觉得你的名字有意思,又听说你是研究生,校长说你很机灵,所以就想和你聊。”

“校长说不让我讲课了。”隶书不敢抬头地说。

胖女人感到莫名其妙,但她不需要了解什么,繼续说:“你老婆孩子什么情况?”

隶书说:“老婆在托儿所当幼师,儿子七岁了,上一年级。”

胖女人说:“让你到县委办公室当秘书,你愿意吗?”

隶书愣住了,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人们都知道,县委秘书是当官的职业,当了县委秘书就意味着当官了。隶书觉得脑子嗡的响了一下,这突然降临的好事儿把脑子给震了一下儿。

胖女人觉得这样既有欲望又家里贫穷的人最好用。这样的人既明白事理又容易感恩。于是说:“只要你以后全听我的,我保证你前途无量。”

隶书说:“李局长的知遇之恩,我当誓死报答。”

“也不要死不死的。”胖女人抿了一口茶水说,“你当了县委秘书以后,经常跟我讲讲县委那些人都说什么做什么,细心点儿就行了。”

隶书知道这是胖女人让他做一个类似于间谍的人,他觉得能做,但不好做。

胖女人说:“最重要的是,赵书记的任何事情都要告诉我。”

隶书媳妇一进家门就发现了办公桌上那个玻璃坛子,笑着说:“嗬,你怎么有心情养起鱼来了?”

“这是金鱼!”隶书咧开嘴笑着。

“看你大惊小怪的,我还不认识几条破金鱼啊?”隶书媳妇一边说话,一边用毛巾擦拭头上和脸上的雨水。

“错,全错。”隶书把右腿跨在写字台的角儿上,指着鱼缸说,“这是金鱼,金鱼的谐音就是金玉,咱们家也要金玉满堂啦!”隶书有点儿得意忘形地说,“告诉你吧,王春燕,咱们家很快就要金玉满堂啦。”

“咋啦,你抓彩券中奖啦?”王春燕还说,“就你那穷命,看你也不像,还金玉满堂呢。”

“跟你说你还不信呢,我遇到贵人了,突然就遇到贵人了,真他妈的日怪。”隶书把手在空中挥了一下,用劲攥紧了拳头。“我不当老师了,胖女人要调我到县委去当秘书啦!”

“美得你,胖女人看你瘦啊?”王春燕撇着嘴说,“钱钱你没送,关系关系你没有,凭啥让你当县委秘书,你是白日做梦呢吧?”

“哎,要不咋说真他妈的日怪呢?”隶书还是咧着嘴笑,边笑边说,“真是天上掉下个林妹妹。”

“我摸摸。”王春燕抬起一只手,摸着隶书的额头说:“你这不是没发烧吗?”

外面大雨哗哗,风是乱风,雨水就乱飞,天空就很乱。

“下这么大的雨,你还端回来一缸子金鱼?”王春燕很疑惑地看着隶书。

“人逢喜事精神爽,这话真是不假。”隶书还是咧嘴笑,“这人吧,要是突然遇到了好事儿,啥困难就都不是困难了。你就说这雨吧,下得这么大,走路都打滑,可心里这么一高兴呢,抱着一缸子鱼,愣是没觉得多难走。”他有点儿语无伦次了,他说现在这天气也真是乱得很,进花鸟市场的时候,天上没有一点儿要下雨的样子,可出来以后呢,紧着往家走,雨就紧着下,这鱼缸里的水,大概有一半是雨水。他说人就像天气一样说不准,昨天还觉得自己挺倒霉呢,今天一下子就运气好得不得了了。

“你真把我闹蒙了,我真不知道是咋回事儿了。”王春燕表情疑惑地追问道,“你说清楚,到底是咋回事儿嘛。”

隶书说:“反正当县委秘书比当老师好一百倍,甚至还不止一百倍呢。”

“你还是没说清楚,胖女人突然让你当县委秘书,到底是想让你做什么?不可能什么条件也没有,就让你去当秘书吧?”

“有啊。”隶书瞪圆怪模怪样的眼睛说,“具体条件呢,就是向她汇报在县委的所见所闻,最重要的是告诉她赵书记有没有跟女人来往,怎么来往的。”

“这不是让你给她当特务吗?”王春燕显出紧张的样子说。

“你别那么大惊小怪的,什么特务特务的,多不好听。”

“我看这就是特务,不过我得提醒你,自古以来当特务的都没有好下场。”王春燕说,“伴君如伴虎,谁知道将来是好是坏呢?她是有名的母老虎,全县人都知道她厉害,恐怕给她做事儿,不那么容易,不小心就会惹出大祸来,到时候闹得想死死不了,想活又活不成,可就真坏了。”

“你放心吧,世界没你想得那么坏。”隶书很自信地说。

“可我心里真的很害怕呢。”她说到县委当秘书是好事儿,可这好事儿也来得太容易太突然了,突然得让人害怕呢。

赵书记怕老婆什么?就是怕老婆不高兴时就跟着他,他走哪儿跟到哪儿,在他办公室里不知疲倦地坐着,他们开会她也坐着,别人进来,还得先跟她打招呼,搞得场面很别扭,所以赵书记就得哄着老婆,只要老婆不那么不知疲倦地坐在他的办公室里就烧高香了。

胖女人问隶书:“县委那边这些天有什么特殊的事情吗?”

“没什么特殊事情,和平常一样,就是打算多开发项目,多挣钱,多发奖金。”隶书没敢把昨天陪赵书记到温泉度假村洗澡的事情说出来,一是怀着侥幸心理,二是不能把赵书记洗鸳鸯浴的事情告诉胖女人,那是会惹出大祸来的。他想他最好是采取迂回的战术来对付胖女人,两个人都不得罪,因为两个人都得罪不起,他已经感到了他工作的难度。

“你想啥呢,是有啥话想说又不好说吧?”胖女人用很锐利的眼睛盯住隶书说。胖女人还说,“你不要害怕,更不要怕赵书记,你以为他是啥?他在我眼里就是穷小子一个,他能有今天,都是靠我爹有钱才把他扶起来的,不然的话,他就是个穷工人,这下你应该清楚了吧?他不敢惹我,他惹烦了我,我把他的底子全抖出来。”胖女人得意地笑着说,“你跟我老实说,你想啥呢?”

“我没想啥,也没有不好说的话。”隶书心跳得很厉害。

“我再提醒你一遍,你别想跟我耍滑头,我调你当县委秘书不是让你耍滑头的。”胖女人坐在沙发上,就像一串放大的葡萄。“有事儿我给你打电话,手机不能关,要二十四小时开机,记住了吗?”

“记住了,没关过机。”隶书很懦弱地说,“我二十四小时随时待命。”

一天夜里,隶书和王春燕正在被窝里鼓捣着,手机突然响了。隶书抱歉地说:“你等一下,我接个电话咱们继续。”

王春燕等得不耐煩了,急切地说:“你怎么还不来呀,我快等过劲儿啦。谁来的电话,怎么半夜了还来电话?”

“胖女人来的电话,让我到她家去,说有事儿要问我。”隶书很无奈地开始穿衣裳。

“她们家莫非不睡觉?”王春燕不高兴地嘟囔着,把身子从仰卧翻成了侧卧。

“你先睡吧,等我回来再完成后半部分。”他跟妻子开了个玩笑,想缓解一下气氛。

“能有啥事儿,这半夜三更的能有啥事儿?就是有事儿,还等不到天亮了?又不是马上要死了,这半夜三更的……”王春燕不满地嘟囔着。

“对不起,真是对不起。”隶书一边向妻子道歉一边急匆匆地走了。

深夜,街上没人,也没有车辆,好像整个县城都吃了安眠药。隶书心里忐忑不安,觉得心脏慌慌乱跳,他不知道这深更半夜的,胖女人叫他去干什么,他猜想一定有很重要的事情,一定有不能过夜的重要事情。莫非胖女人知道了前天晚上赵书记洗鸳鸯浴的事情?要是真知道了,那可就坏了,到时候他该怎么回答,胖女人又会怎么处理他?他这时真正体会出自己的工作难度有多大了。隶书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来到胖女人家门前,那种惴惴不安几乎是一种恐惧,当然也有一丝幸运在里边。他也能来赵书记家?他想都没有想过他有一天也能走进县委书记家,他真是没有心理准备。他站在门前,抬起右手,弯曲食指,准备轻轻叩门。但是,他没叩门,而是把弯曲的食指举在离门一寸远的地方停住了。他开始做深呼吸,调整自己复杂的心态,演习敲门的动作,他希望自己能很沉稳地走进书记家里。这样导演了自己的动作之后,才轻轻叩门。可是,当他推开门的一刹那,吓得他哗一下退了出去,他看见一只凶恶的狼正扑向他,把他吓坏了。他听见自己的心脏发出打鼓声:唿嗵唿嗵唿嗵……胖女人说,进来吧,那是一只标本狼,它不吃你。

胖女人正坐在沙发上生闷气,看那样气得够呛。她的胖身体鼓来鼓去,就像一只鼓着肚皮的癞蛤蟆。隶书想:假使胖女人这时再吃点儿饭,恐怕就轰隆一声了。

隶书看见她的样子就想笑,因为她穿着一件墨绿色碎花图案的睡衣,和鼓来鼓去的胖身体配在一起,看上去真像一只癞蛤蟆。

“你坐下。”胖女人示意隶书坐下,“你说这像话吗,这像话吗?都后半夜了,还不回来!你知道他去哪儿了吗?”

“不知道。”隶书说他真的不知道赵书记去哪儿了。

胖女人一下子就提高了声音:“不知道,不知道我调你去干什么?你说,调你去干什么?”她脸上的横肉在颤抖。

隶书觉得这真是无理的责备,他又管不了书记,书记去哪儿又不向他请示,他怎么会知道呢?

胖女人的叫嚷声在静夜里显得十分响亮。这响亮在静夜中就很吓人。

隶书低着头,完全是一副做错了事的负罪样子。

胖女人吼了一气,觉得轻松些了。过去没调隶书当秘书的时候,她总是一个人在半夜里生闷气,总想叫一个人坐在身边,跟那个人嚷几嗓子,可想来想去,又不知道该叫谁过来。现在可以满足这个心愿了,她可以把隶书叫来,冲着隶书嚷。

后半夜是睡觉的时候,是生命安静的时候,突然被吵扰了一下,人会觉得非常不舒服,会觉得那种吵扰真是太不符合生命节律了。

胖女人嚷了一气,唾沫星子飞溅了一气,觉得发泄出去一点儿愤怒,觉得丈夫要去什么地方睡觉,的确是不会告诉隶书的,所以隶书不知道也是情有可原。但是,她自己却得到了以往任何时候都得不到的巨大满足,她终于获得了能在半夜里叫来一个人看她发泄愤怒的内心满足。她说:“没事了,你回去睡觉吧。”

“这就没事了?”他怯懦的低语道。

“没事了,你走吧。”

隶书想:这就没事了?这就是深更半夜里,根本不考虑他睡觉不睡觉就把他叫来的事情?这件事情居然这么随意?真像随意惊动了一只老鼠。这让他怎么回去向妻子交代呢?他的内心,变得十分烦乱。

隶书回到家,悄悄开门,他那样子跟做贼一模一样。尽管这样,还是被王春燕发现了。

王春燕不愿意睁开眼睛地说:“还能睡一会儿,赶快睡吧。你干的这是什么工作啊!”

这是什么工作呢?隶书在心里问着自己,奇怪中国人还有这种工作,而且是一个中文系研究生毕业的中国人,在现实中却要被如此挟持,这问题出在哪儿了呢?他睁着眼,已经毫无睡意。他干脆不睡了,悄悄走到另一间屋子里,坐在写字台前看金鱼。金鱼是慢慢开始游动的,大概在他没有开灯之前,金鱼在睡觉,现在突然被明亮的灯光搅扰了睡眠,所以才开始慢慢适应这种不适应。

金鱼,金玉,狗屁的谐音。他想。他看着慢慢游动的金鱼,忽然觉得这是一些非常可怜的生命。永远被圈在一个很小的范围里,彻底失去了自由。他看见闪亮的鱼鳍在水里摆来摆去,仿佛是鸟儿的翅膀。如果那些鱼鳍真是鸟儿的翅膀该多好,如果真是那样的话,鱼就会飞走,就会飞出一种生命的自由。他为他的这种想象感到心里难受,他的眼圈湿润了。

已经有了过节的气氛,县城里的人都开始忙着过中秋节了。大街上到处都摆着卖月饼的摊子。有的摊子更热闹,在帐篷里搭起炉灶、支起烤箱,现打月饼。人们从家里背来白面、提来油,等着用自己的油和面打月饼。这年月,油有地沟油,面里听说有石头粉,买成品就等于买毒品,所以来打月饼的人就很多。大街上,这里那里,到处都飘荡着烘制月饼的油香味和烤面味,那种味道特别的香。人们都觉得闻到的月饼香味肯定比吃月饼要香得多。其实多年以前,每到中秋节的时候,大街小巷会有很多打月饼的摊位,人们排着长队在那里等月饼,那时候过中秋节的气氛可真是浓。后来,人们有钱了,就觉得吃现成的好,打月饼的手艺人也越来越少了,过节的气氛也就越来越淡了,没想到的是,人们发现用钱买来的现成的东西不可靠了,不是好东西了,所以打月饼的生意又开始悄然兴起,人们又觉得有一种温馨的东西又悄悄地回来了。好像是,人们都开始怀疑现在,都开始怀念过去了。

托儿所给幼师们分了酒肉鸡鸭,王春燕一个人拿不回家那么多东西,就给隶书打电话,让隶书过去帮忙。

回到家里,王春燕很高兴,王春燕高兴地说,要给隶书和孩子好好做顿晚饭,犒劳犒劳丈夫和孩子。尤其是丈夫,自从调到县委当了秘书,不分昼夜地写材料,太辛苦了,再加上胖女人不分白天黑夜地把他叫去问情况,这日子真是过得太紧张了。

隶书听妻子这么一说,心里很感动,也帮着做菜,想好好活一晚上。他去就近的超市买回一袋发好的鱿鱼卷和一袋椒盐,他用慢火油煎鱿鱼卷,煎得有点儿发脆的时候,出锅,撒椒盐,这是他最拿手的一道菜,他儿子最喜欢吃这道菜,好像小孩儿们都喜欢吃烧烤类的东西。他也喜欢吃这道菜,慢慢的嚼着鱿鱼,品着烈酒,那是何等开心的事情。

王春燕炒了辣子鸡丁,干煸了一盘五花肉,拌了一盘白洋淀出产的藕片,为了调节口味,还摆上一盘六必居八宝菜,这顿晚餐真是很讲究了。好像他们家要提前过团圆节了。

菜做齐了,王春燕给隶书打开一瓶茅台酒,让隶书喝。“知道吗,这瓶酒小两千块钱呢。”

“在家里喝这酒,就觉得真是挺贵的,可在外面花公款喝酒呢,好几千一瓶也没觉得贵。”隶书说,“你不知道,现在的领导干部,那才叫好活呢。”

“这和那不一样,咱们家的生活水平比不了公款吃喝的水平,到下辈子也比不了。喝这么一瓶酒,就喝掉你半个多月的工资呢,别看你是研究生毕业。”她一字一顿地说着后面的几个字。

隶书看见妻子真妩媚,甚至意会到妻子今天晚上想和他做什么了。他感到心情非常好,往玻璃杯里倒满了酒,想好好喝一顿。

照理说,王春燕分回这些不要钱的酒肉什么的,应该是很高兴,可她却显出不高兴的样子,很生气地骂开了,她说,“狗日的所长,给员工们分点儿中秋节的东西也忘不了贪污,会计悄悄和我说,报账的时候,所长让会计给每个人头上多摊了一千多块钱,所长这一下子就贪污了四五万,你说说,现在这社会,是啥啥都乱。”

隶书说:“这我比你可知道得多了,这就是今天,给人们吃了喝了,可人们也不说今天好。

“爸爸,你有电话了。”小宁拿着电话跑过来。

隶书心一惊,心想可千万别是胖女人来的电话。怕啥还真就是啥,这电话恰恰是胖女人打来的。隶书接听着电话,嗯嗯啊啊的答应着。

王春燕注视着隶书不断变化的表情,自己的表情也在不断变化。

隶书接听完电话,说胖女人叫他去一趟。

“真是倒霉,怎么這么倒霉!”王春燕愤懑地说,“连顿饭都不让人好好吃,等你回来再吃吧。”

“不用等了,你和小宁趁热吃吧,煎鱿鱼放凉了就像柴火一样不好吃了,我这一去就不由自己了。”

女人给男人做了菜,男人不吃,女人最委屈。“那头死不了的老母猪,她快死吧!”王春燕骂出这样的话来,仍然不解气。“这个女人,她不把别人折磨死她就不舒服!”

隶书怀着紧张的心情来到胖女人面前。胖女人不把他当人看,刚一见面就怒冲冲地质问他:“我问你,最近你们办公楼里发生的事情你是不是没告诉我?”

隶属说没发生什么事情呀?隶书很心慌,低着头,不敢喘一口大气,竭力地回想着县委办公楼里到底发生过什么事情。

胖女人说想不起来是不是?那我告诉你,你们所有的工作人员是不是过节的时候都要发一套订做的西服?

“是是是,是一人一套。”他不敢正视胖女人那张愤怒的脸,也不知道订做西服和胖女人有什么关系。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胖女人已经不是在问他,而是在训斥他。

他没觉得给机关的人一人订做一套西服是奇怪的事情,他认为这事儿和胖女人真的没什么关系,所有的人一人一套,这有啥报告意义呢?“人人都有份儿,没啥特殊情况,所以我没说。”他低着怯懦的头,很低声地说。

胖女人突然大声喊道:“你的脑袋是让驴踢着了还是让门挤着了!啊?你说!”

他被这喊声吓得哆嗦了一下,看了一眼胖女人。他看见胖女人脸上的一块块横肉正在抖动,一嘴错落的牙齿张扬出来,喷射出雪白的唾沫星子,有的唾沫星子飞到他的脸上。他感到恶心,也感到害怕,但他不敢抹去脸上的唾沫星子。“这是人人都有份儿的事情,因为人人都有份儿……”他本想说这件事情应该没必要告诉她,但他还是斟酌了词句,他觉得他的中文系研究生水平很难应付他和胖女人的对话。

胖女人的胖脑袋被隶书气成了一个大红灯笼,她不依不饶地说:“你能想到什么,我问你你能想到什么?你知不知道你们要发的衣裳是在哪家服装公司订做的?”

“这我可真没往心里去,真没注意这一点。”他像一个受训的小学生,很低声地回答着。

“那我告诉你,就是咱们县里的光明服装公司!”胖女人还在怒吼,如同街上吵架的泼妇。

怎么这样的人,居然是县里的教育局局长?隶书想着这样的问题,有点儿走神了。

“我在跟你说话呢!”她说,“你不好好听我说话,你往哪里想呢,你想什么?你还想回去当老师?我明确告诉你,如果干秘书干不好,将来你就别想在这个县里再找上第二份工作!”

“李局长,您消消气,我不知道我咋了,这么惹您生气。”

“你咋了,你说你咋了?”她又向隶书逼近一点儿,隶书显出畏惧的样子,后退了一点儿。

“走,跟我走!”胖女人喊了一嗓子,怒冲冲地走了。

胖女人坐进小卧车里,小卧车向这边沉陷下去,好像这边的汽车轮胎突然泄气了。隶书紧跟着坐进车里,胖女人对司机说:“去光明服装公司!”

奥迪车开到光明服装公司门前,司机问胖女人是否要进去,胖女人说不进去,就把车停在大门对面远一点儿的地方。胖女人斜着脸说,就停在右边那个蚁力神广告牌下。

服装公司已经下班了,大门上了锁。隶书不知道胖女人为什么要把他带到这儿来,带他来这儿做什么。他心慌意乱,真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他绝对不敢问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们就在车里默默地坐着,谁也不说话。黑夜凝重,县城就像一块巨大的黑豆豆腐。

沉默了半个多小时以后,胖女人才对隶书说:“这个服装公司的经理是个老姑娘,是个烂货。赵书记把做衣服的生意给了这个公司,是啥意思,你说是啥意思?”

隶书回答不上来是啥意思,但隶书明白胖女人的意思,胖女人带他来这个公司门前,待了这么长时间,是要怒视这个公司,是以这种怒视的方式发泄心中的怒气。隶书觉得胖女人真是一个典型的“更年期”。

隶书回到家里的时候,仍旧心神不定,那种被侮辱被蹂躏的感觉让他内心无限悲伤。胖女人说他干不好秘书,就别想在这个县里再找到第二份工作了。他毫不怀疑这个说法,他知道他在这个县城里,完全可以被胖女人判处死刑。

王春燕问隶书去哪儿了,干什么去了,隶书不吱声。

王春燕问隶书吃饭了没,隶书不吱声。

王春燕给隶书热了饭菜,让隶书吃,隶书还是不吱声。

“隶书怎么突然变成了哑巴?”王春燕开始胡乱猜想。她早就发现隶书不正常了。隶书每次接到胖女人的电话都会显出魂不守舍的样子,那是一种让她说不清的异样,那种异样渐渐引起了王春燕的怀疑。莫非他们之间会有别的问题?现在有权有钱的太太都被自己的丈夫闲置起来,这些女人就像复仇一样去找一些男人寻开心,莫非胖女人找上了隶书?她认为很有可能,因为隶书比赵书记的形象和气质好一百倍,简直是不可同日而语。她想她是不是被隶书欺骗了?胖女人怎么会突然把隶书调到县委办公室去当秘书,世界上能有这样的好事儿吗?恐怕隐藏在暗中的秘密不会像隶书说的那么清白,她觉得她差点儿成了一个傻女人。

“你说句话,好话赖话,你总得说句话吧?”王春燕压抑着烦躁的心情问隶书。

隶书不吱声也不看她,一直看着鱼缸里不怎么游动的鱼。

“你这样不说话可不行,你总得说句话呀?”她很烦躁地说。

“这鱼,要是会飞就好了。”他不抬头,好像是在和金鱼说话。

“你这话,让我听起来感到害怕。”她说你这话说的太可怕了,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莫非这个家让你感到困惑、感到不自由了吗?

“随便你怎么理解,我没法儿向你解释清楚。”他愤懑地嘟囔着。

“嗬,好心当了喂猫食了。”她显出很生气的样子说,“伺候不了你我还不伺候呢!”她开始收拾饭桌上的饭菜,搞得叮当乱响。

人们常说,夫妻没有隔夜仇。睡下以后,王春燕抚摸着隶书,想起曾经的甜蜜岁月,心情就激动起来了。那时候,每周都不脱空,他们曾经开玩笑地说,咱们是“每周一歌”呢。王春燕这样想着,有点儿激动,她哀嘆地说:“自从你当了县委秘书以后,咱们做的越来越少了。不但每周不一歌了,而且是每月也不一歌了,你是咋回事儿?”

“我上大学的时候曾经充满了理想,但我没想到现实会是这样!”他说。

“你是不是觉得,”她停顿了一下,“你是不是觉得找上我,不理想?”

“我觉得我不是人。”他说。

“你是不是后悔了,你对你做的事情是不是后悔了?”她以为隶书确实背着她做了不应该做的事情,所以才说自己不是人。她说,“你真恶心,闹了半天你不是人!”她不再抚摸隶书了,她已经感觉出了隶书的麻木,那种麻木就像一块焐不热的石头。

有一天,赵书记突然对隶书说:“我听说你经常半夜到我家去,你半夜到我家去干什么?”

隶书愣怔了一下,然后才很迟钝地说:“我没经常去。”

“这么说,你是去过了,你是半夜去过了?”赵书记不怀好意地盯住隶书,继续追问,“你去干什么,你说你半夜去我家干什么?”

“是李局长叫我去的,不去不行。”他觉得心脏跳到了喉头处,堵得出不来气。

“我告诉你,我明确地告诉你,你别以为我老婆什么都能给你做得了主!”赵书记瞪着隶书说。

“可我什么也没做,我真的什么也没做。”他心里非常害怕,他想解释清楚,可又觉得没办法解释清楚。

“你好自为之吧!”

赵书记最后扔给隶书的这句话,像一块石头砸在他的心上。他想追上去解释什么,可两腿酥软,坐在椅子上根本站不起来。他心里充满了恐惧,幻想着有人要杀他。王春燕怀疑他背叛了她,胖女人怀疑他隐瞒着好多事情,赵书记则怀疑他半夜去自己家不知干了什么。他满脑子都装着说不清的恐惧。这让他经常失眠,夜夜难眠。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就陷入了这样的困境,他也不知道怎样才能走出这样的困境。

他觉得,他就像一块面团子,大家都在揉他,要揉死他。他在心里说:“人被揉死的滋味,你们尝过吗,你们尝过吗?”

不管什么时候,胖女人突然想问隶书什么事情的时候就给隶书打电话,叫隶书过去,有时候叫他去办公室,有时候叫他去家里。他没办法,他时刻铭记着胖女人的那句话:“如果干秘书干不好,将来你就别想在这个县里再找上第二份工作!”

他相信这是肯定的。他已经强烈地感到,他以后的处境将变得恐惧艰难,而恐惧艰难的活着,要比死亡更可怕。到那个时候,他该怎么办?“将来的结果,真是太可怕了!”他在心里反复说着这样的话。

王春燕说:“你又在嘀咕什么呢?你怎么现在总是一个人嘀嘀咕咕的,是跟鬼说话吗?”

“我没说什么呀?”他反问王春燕,“我说了什么吗?”

“我明明听见你在说话,可你怎么就当面不承认呢?”

“我真的没说什么。”他觉得他没办法向妻子说清内心的焦虑和恐惧。

“你就骗人吧,我看你能骗到什么时候!”王春燕还说,“你真是背着牛头不认账,真是跟官场上的人学坏了,学得不要脸了。”

“我没骗人,我也没学坏。”他说他怎么就不要脸了?

“你看你瘦成什么样子了,跟猴似的!”她顿了顿说,“还说没骗人呢,还说没学坏呢,你要是不没完没了的干那种事情,怎么会瘦成这样?你哄鬼去吧!”

“我不知道我怎么说,你才能相信我。”

“相信你?你好几个月都不碰我了,你让我怎么相信你?”

他说他心情不好,心里很乱,根本没心情做那事儿。

“谁知道你和谁有心情,谁知道你和那个胖女人都做些什么恶心事儿!”

“我说不清楚,真是说不清楚。”他理屈词穷地说。

“你肯定说不清楚。”王春燕想了想,还是想原谅隶书,她说,“为了孩子,你别瞎闹了。”

“我没瞎闹,我真的没瞎闹。”隶书觉得自己真是有苦难言,有口难辩。

“我要是个老女人,我也喜欢一个才貌双全的年轻男人。”王春燕想到自己的男人毕竟是一个很不错的男人,于是就心软了,就钻进了隶书的被窝里,想和隶书回到过去。过去,夫妻俩盖的是一张双人大被,每周一歌,可自从隶书患上失眠病以后,为了让王春燕能睡好觉,两口子只好各盖一张被子。这会儿,王春燕钻进隶书的被子里,刚开始抒发女人的温柔情感,却突然被手机铃声给打断了。

“那头母猪,一定是她男人不闹她,她痒痒了!”王春燕歇斯底里的吼叫起来。

“你猜对了,你真是猜对了。”他的意思是说王春燕猜到了胖女人打来了电话,而不是指痒痒的事情。

她愤怒地吼着,“那头胖猪,简直是一串大葡萄,你可得小心点儿,别把那串葡萄压碎了!”她觉得狠狠地奚落了他们而心理平衡了一些。

隶书穿好衣裳,默默地走了。

隶书觉得今天夜里胖女人叫他去,还是很随便的事情,胖女人很随便地问他有没有女人找过赵书记,赵书记找没找过别的女人,怎么这个老家伙到现在还不回家睡觉?然后就说没事了,你回去休息吧。隶书觉得很為难,这让他回家以后,怎么向妻子交代呢?他觉得胖女人简直是在戏弄他,这种戏弄,让他死的心都有了。

隶书一路上都在编故事,希望能自圆其说,能对王春燕有个合适的半夜出行的交代,他一直都在处心积虑地编故事,可当他走到家门前的时候,仍然没有编出一个能够对得起半夜出行的理由来,他觉得上帝给他的时间真是太短了。他蹲在家门前,连续抽了两支烟,希望真能编出一个什么样的故事来,可抽完了两支烟,还是什么也没有编出来,他暗自承认自己不会编故事,承认自己是一个太诚实的人,他只好回到家里,把刚才的事情实话实说了。

“这么晚了,她把你叫去,就只是为了问问你?跟你说说话?你觉得这话有人信吗?”王春燕突然爬到刚刚躺在床上的隶书身上,搬住隶书的两个肩膀,狠狠地上下搓动起身体来,她一边搓动身体一边气愤地嚷道:“我叫你去,我叫你去,我叫你去个够!”

王春燕狠狠地蹂躏了隶书,然后像死过去一样,趴在隶书身上不动了。

隶书感到脸上落满了凉津津的泪水。

隶书把手机关了,像关闭了自己的生命。他觉得自己真应该好好休息休息了。他很想睡觉,但根本睡不着,他已经患上了顽固性失眠病。有人管这种病叫抑郁症,抑郁症的两个明显症状就是:悲伤绝望和想象自杀。

当阳光把天地间照得雪白的时候,隶书睁开了眼睛。其实,他一夜失眠,只是闭着眼睛想象着自己的生命,他发现他的生命不过是自己曾经做过的一个梦。他听见妻子一边给孩子穿衣裳,一边嘱咐孩子,轻点儿,别说话,让你爸多睡会儿。妻子领着孩子走了,他赶快跑到门边,扒在猫眼儿上很认真地看着渐行渐远的妻子的背影,心里感到一片苍凉。

后来,他一直想睡觉,但一直睡不着,越睡不着越头昏,越头昏越狂想,越狂想越害怕。他认为他曾经梦见自己生命的那个梦,总算是梦醒了。他在心里说:“我是知识分子,我绝不能走到无路可走的时候,我接受不了那种被侮辱的结局!”他表现出惊慌失措的样子,走向阳台,在他走向阳台的时候,他停在鱼缸前看了一眼鱼缸里的金鱼,他觉得那些金鱼肯定是厌倦了这个很小的固定范围,所以才显出慢慢腾腾不情愿的样子。“它们疲倦了。”他说,“你们,要是能飞就好了。”他离开了那些看上去已经非常疲倦的金鱼,站在阳台上,面向空旷。隶书自言自语地说,明天就是中秋节了,是家家户户团圆的日子。隶书很伤感地抬起头,望着天空。晴朗的天空,突然开启了他智慧的天窗,他突然意识到,所有的自杀,都不是自杀者个人的问题。他想他滑翔在空中的样子,一定像一条飞翔的鱼。

但是,没有人会知道,他为什么要有那样的一次飞翔。

黄静泉: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大同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在《长城》《黄河》《雨花》等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和散文一百余万字。有作品被《小说选刊》《散文选刊》选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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